徐庶降曹之后,曹操也曾特意召见,怎奈一问三不知,半分刘备的军情动向都不吐露。曹操心中气恼,但念在他因老母被擒而降,有孝子之名,也未加怪罪,给他个冀州从事的小官,远远打发他北上。至于刘备两个女儿,曹操更不屑一顾,命令谁抢来的就赏给谁,两个女孩落入士兵之手,下场自然可悲。
曹军虽然未能擒获刘备,但顺利接管江陵,保住了辎重粮草,也掌控了通往长沙、武陵、零陵、桂阳四郡的长江要道;后方曹仁、曹洪及于禁等七军也陆续抵达襄阳,牢牢掌控局面;房陵太守蒯祺也遣使至江陵表示归顺。至此除刘琦立足的半个江夏郡以外,荆州所有郡县尽数落入曹操之手。
曹操认为大局已定,所以到达江陵后并未急着进一步追剿刘备,而是忙于安抚人心。他一口气表奏蒯越等十五位降臣为列侯,又辟用王粲、傅巽、裴潜等为掾属,此外还忙中抽空办了件私事——把好友王儁的灵柩迎回江北。
王儁生前在武陵隐居,因南北交战客死他乡,草草安葬于当地,如今曹操点名要将他归葬汝南,可惊动了南荆州的官员们。武陵太守刘先、长沙太守张机、零陵太守刘度、桂阳太守赵范都是刘表旧部,如今荆州易主变化重大,要保住自己的位子就得伺候好新主子,自然竭尽所能要把这第一份差事办妥当。四位太守商量了一番,最后公推刘先为代表,率领四郡功曹前去启坟,将王儁的棺椁修饰一新,隆重运回江北,一路上车船仪仗甚是威严,比朝廷公卿的殡葬都气派——这位一辈子没当过官的隐士绝对想不到,死后还能风光一把。
江北方面更为隆重,曹操不仅设下祭坛,还亲率众文武临江迎接,旌旗队伍密密麻麻排列于江边。刘先的船悠悠荡荡渡江而来,曹操居高远眺百感交集,一别二十余年,没想到再重逢时已成生死相隔,不禁泪洒长江。
刘先亲自抬榇登岸,曹操与许攸、楼圭左右扶柩送至祭坛,一干文武纷纷上香叩拜,又是作诔(lěi)文,又是献祭酒,最后派楼圭护送棺椁回汝南下葬。等这些事忙完了,刘先才与四郡功曹献上表章。曹操很体谅,宣布依旧由四位太守管辖四郡,待战事结束另有封赐。四功曹圆满完成任务,纷纷道谢起身;刘先却低着头长跪不起。
“刘郡将为何不起?”曹操问。
刘先叩首道:“昔日曾冒犯丞相,故而请罪。”当年刘先奉刘表之命出使许都,与曹操当殿辩驳,斥之为豺狼武夫;如今曹操变成了上司,心中岂能安稳?
曹操一笑置之:“老夫已有令,荆州吏民与之更始,过往之事概不追究。当年你出言顶撞乃是出自对刘景升的忠心,不但无罪反而可彰,朝中不少大臣都很钦佩。我看你也不必当太守了,去许都担任尚书,与荀令君他们处理朝政吧。”
太守食二千石俸禄,尚书虽然只有六百石,但却参与国家大政,责任反而更大。刘先感恩不尽,又把随船而来的零陵名士刘巴引荐给曹操。这位刘先生年纪不大,却颇有些名气,刘表几度征辟,甚至举其为茂才,他都不愿出仕,如今曹操一到他便肯来投效;曹操甚觉脸上有光,又是头一个自江南投奔的,理当拥彗折节树为标榜,于是当即任命刘巴为军谋掾。刚刚封罢又有文聘、张允来报,荆州各郡战船都已调拨完毕。曹操大喜,率领众人一道巡阅水师。
曹营文武虽久经沙场,但大半不懂水军,昔日在黄河抗击袁绍,指挥些民间征调的小船就以为很了不起了,长江上乘风破浪的战船是生平第一次见到,真是大开眼界——宽阔的江边停泊着大大小小数百艘船只,有的高达数丈,上有楼阁,有的又细又长,恰似织梭,旌旗林立风帆如云,密密麻麻铺满港汊。连曹操都看得眼花缭乱,指着最大的一艘战船赞道:“这船好威武,竟有三层阁楼这么高!”
张允笑呵呵凑了过来:“丞相往昔征战皆在北方,河水浅窄故而舟楫亦小,征战大江之上自然要用大船。此船唤作‘楼船’,长十六丈,四道桅帆,设三层楼阁,能容下数百人。这艘就是为您预备的,相当于中军大营。还有几艘稍小些的,可以分给诸位将军。”
曹操欣喜若狂,已按捺不住激动:“好!老夫纵横半世终于也要饮马长江了……那又是什么船?”他又指向远处几艘长有数丈、牛皮蒙顶的大船。
张允又道:“此船名曰‘艨艟’。以生牛皮覆背,两厢开孔划桨,前后左右各有弩窗、矛穴。这种船敌人弓箭射不透,又不易接近,故而护卫主帅楼船最佳。”
曹操虽不曾打过水战,但触类旁通也瞧出点儿门道:“敌人固然不能接近,但自己人也不易杀出,此并非能战之船。”
“丞相天生睿智,一看一个准!”张允介绍之余还不忘了拍马屁,“艨艟乃运兵、守备之用,两军相争要靠‘斗舰’。就是那种!”他伸手指引,“这种船的舷上铸五尺高的女墙,上有顶棚,前竖牙旗,后置金鼓。士兵立于其中,以长矛、大戟格斗,打仗主要还是看它。荆州水军斗舰百余艘,可布兵三四万人……”
“三四万?”曹操突然打断,“江东孙权有多少水军?”
张允轻蔑一笑:“孙权麾下善战水师总共也就是三四万,咱们仅斗舰就可布兵这么多,远远胜之!您看那几十艘船,狭长坚厚,前有触角,上插利刃,此船号为‘冒突’,只要借水力冲撞,就能将敌舰刺透。”跟这帮不通水战的北方佬一比,张允快成圣人了,指指点点如数家珍,“再看那十几艘,通体漆红,小巧轻快,行速最疾,此名‘赤马’,用于巡察引航,相当于陆地的斥候。再有就是普通兵船了,最大的也有十二丈长、一丈六宽,每船善战之士二十六人、操桨水兵五十人、舵手三人,还有弓弩兵、大斧兵、挠钩兵若干,也能容下近百人。”
乐进就跟在他身后,一脸懵懂不禁发问:“两军接阵以兵刃长利为优,要斧手、钩手那些中看不中用的兵做什么?”
张允笑道:“将军所言差矣!水战乃是先用弓弩远射,近处再以枪矛格斗,两军接战之时,需钩住敌人船舷,用大斧砍断敌人护板,士兵才能冲上敌船。这水战之法千变万化奥妙甚多啊……”他越说越得意,眉飞色舞口沫横飞。非但乐进、夏侯渊这帮武夫愁眉苦脸,就连荀攸、许攸、程昱等都觉坠入五里雾中,心下渐渐不安——二十年的陆战经验到江里全然无用,这完全是另一种战法。
曹操却满不在乎,进一步问道:“总的算来共能装备多少水军?”
张允想了想道:“所有的战船,再加上征调的小舟、渔船,足以乘载六七万人。”
“足够了。”曹操心里有数——六七万是上船的,余下陆军还有三五万,另外襄阳城还屯有于禁等七军。曹军总数将近十五万,打破江夏就像捻死蚂蚁一样容易。
“请主公登船。”张允指挥亲兵搭好一扇舢板。曹操当先阔步,带着大伙登了船。
楼船之上视野更为广阔,曹操望着滚滚东流的长江,密密麻麻的船只和两岸茂密的山林,越发神清气爽。许褚手指北方道:“主公快看,公子们到了!”曹操临舷而望——在侍卫簇拥之下,大大小小一群子侄说说笑笑策马而来。
这些公子名义上随军打仗,实则不过是沾沾功劳,根本没到前线,半路就留在谯县老家了,这些天就是游山玩水。不仅没动一刀一剑,留守谯县的将军曹瑜还得时刻派人保护。曹冲见父亲站在巍峨的楼船上,不禁放声高呼:“好大的船!爹爹好威风!”
“哈哈哈……”曹操自鸣得意,也挥了挥手。曹冲是他心中内定的继承人,此番带出来,就是要给他一个从军征战的名头。虽然只有十四岁,但加冠之后便可视为成人。原先曹冲梳着总角的发髻,模样颇为可人,要给他拢发上簪,曹操还真不舍得。哪知换完装一看,戴着峨冠的曹冲更显俊俏,确实有些大人模样了,曹操岂能不喜?
诸公子刚刚登船,曹操一把将曹冲揽到身边:“老夫已决定,就从水陆进发直逼江夏。此番陈师江表,我父子要并肩而战!”
十四岁的孩子懂得什么叫打仗?但曹操这么说,无人敢反驳,有些知道曹冲底细的还一味逢迎:“小公子少年神勇,真乃良将之才。”
曹操又一指夏侯尚:“伯仁,我任命你为中军司马,即日起随军听用。”中军司马是主帅的重要膀臂,夏侯尚二十出头未经战阵就得此要职,固然这小子有些才能,但更重要的是他娶了曹真之妹,乃是曹家的女婿。荀攸等人暗暗咋舌,可又不好说什么——毕竟整个军队都是他曹某人的。
曹植最喜结交文士,给父亲和诸位长辈见过礼,便忙不迭询问:“宋仲子、邯郸子淑,两位老先生可在?晚生前来拜谒!”说罢对着荆州群僚深深作揖。
“公子岂可屈尊,折杀老朽了。”宋衷、邯郸淳赶忙出来给这个年轻人还礼——这年头面对权贵,名士也越来越不值钱了。
曹植满面笑意:“这位就是仲子先生吧?您校订的《六经》被人转抄已流于北方,晚生看了由衷敬佩。身在乱世而存先贤之学,此乃造福后世之功。”
“公子过誉。”宋衷也很客气,“昔日蔡伯喈曾在洛阳东观校经,镌刻石碑立于太学,可惜董卓纵火毁于一旦。乱世之中做学问的人少了,所谓朱砂不足红土为贵,在下只是想为后学之人提供方便,若今世不为,恐后人所传之书皆谬误也。其实我才智平庸,远远不及邯郸先生。”
他口中的邯郸淳字子淑,颍川人,少时便以文章驰名,他享誉士林之时曹植还未出生呢。如今他已年逾古稀,昔日的潇洒才情已成过往云烟,当了大半辈子太平文士,嬉笑怒骂风流快活,没想到老了赶上天下大乱,一把年纪逃到荆州避难。曹植连连作揖,说话很是谦卑:“老先生的《曹娥碑》,晚生很欣赏,曾瞻仰过拓本。”
听晚辈提起《曹娥碑》,邯郸淳满是皱纹的脸上不乏得意之色,他本生性诙谐,谅这船上再没有比自己年长的人,索性卖起老来:“昔日蔡伯喈遭宦官陷害逃官在外,避难到过会稽郡,也曾专门渡江去看那块碑,当时天色已晚看不清楚,他又未带引火之物,便用手触摸、心中默念。读罢又在碑阴亲手刻了八个字的批语。”
“哦?”连曹操都被他的话勾起了兴致,“不知写的什么?”
邯郸淳捋了捋白胡子,神秘兮兮道:“黄绢幼妇,外孙齑(jī)臼。”
“这四样东西根本就不挨边嘛!”众人无不摇头。
“此乃谜语,大伙不妨猜一猜。”
曹操父子皱眉凝思,其他人也各动脑筋,费了半天劲,时隔半晌竟无一人猜出。
“在下知道!”忽然有个年轻掾属从人群中走出来。曹操抬头一看——是谏议大夫杨彪之子杨修。他出征前刚刚被辟入幕府,曹操用他与其说是重其才,还不如说是牵制其父。
杨修作了个罗圈揖,笑道:“黄绢,乃有色之丝也,合在一起是‘绝’字。幼妇,乃少女也,合在一起是‘妙’字。外孙,乃女儿之子,合成一个‘好’。齑臼,齑乃辛辣之物,臼乃容器,意为受辛,合在一起便是‘辞’字。连起来就是……”
“绝妙好辞!”曹植脱口而出,“难怪老先生这般荣耀!”
曹操抚掌而笑:“妙!邯郸先生的碑文妙,蔡伯喈的谜语妙,德祖解得也妙。”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邯郸淳很欣赏杨修。曹植更是青睐,朝他微微拱了拱手,杨修也朝曹植施了一礼——这对年轻人四目相对,竟有些相见恨晚之感。
曹操又道:“未知老先生散居荆州可有新作?”
邯郸淳叹了口气,先前的自傲霎时不见,似乎有些无奈:“老朽年迈昏聩,也懒得做什么正经文章了,这些年专门摘录一些诙谐之事,想编成一部书,名曰《笑林》。”
“《笑林》?”曹丕最喜欢这类东西,“想来一定言辞可笑,老先生可否讲上一篇,我等洗耳恭听。”
“好啊,老朽就说一则笑话供丞相与诸位大人解颐。”邯郸淳提了口气,“话说平原郡有个复姓陶丘的人,娶了渤海郡一位女子。其女容貌甚美,夫妻和合相敬如宾。忽有一日,其妻之母来探望女儿,陶丘见后很不高兴,没多久就把妻子给休了……”
“为什么?”曹丕忍不住插话,“是他岳母招惹他生气了?”
“那倒不是。”邯郸淳娓娓道来,“他妻子也是不明就里,于是问陶丘自己错在何处,她丈夫坦言道‘我见你娘又老又丑,女儿都随母亲,想必你将来也是那等模样。故而提前休了你这丑婆娘!’”
众人尽皆莞尔,乐进、夏侯渊那等武夫更是前仰后合。
邯郸淳也笑了:“《笑林》大抵不过此类,但求博君一笑。不过凡事细细想来还是有道理的,如果说这陶丘根本就是个愚人,我看也未见得,他倒很懂得‘居安思危’。”这么一解,众人笑得更厉害了,他却兀自说下去,“居安思危虽不可用于夫妻之爱,但却是为国者时时都要记住的。倘若坐拥强盛藐视天下,恐怕就要吃大亏啦!”
荀攸眼前一亮——此公老而弥辣,有曼倩遗风。
这世上专有一种人,什么大道理都懂,无奈世道纷乱没人肯信他的话,故而嬉笑怒骂。表面上看是诙谐找乐,实是暗藏玄机讥讽时弊,前朝有个东方朔,而邯郸淳也属此类。
曹操却只顾着笑,全然没把后面的话听进去,转而对众人道:“好好好,邯郸先生的《笑林》咱们算是领略了,过几日老夫再带诸位共览《曹娥碑》。”
许攸越发笑道:“阿瞒,你笑晕了?那《曹娥碑》在江东上虞县,孙权之地如何去得?”
“马上就不是他的了。”曹操嘿嘿冷笑,“老夫决定对江东开战,趁今时之势将刘备、孙权一并剿灭。”
他突然冒出这么句话,所有人的笑容都惊回去了。
众人目瞪口呆半晌,荀攸才想起劝谏:“孙氏坐断东南屡战屡胜,未可轻视。还请主公先剿灭刘备,日后再议出兵江东之事。”
曹操轻蔑地哼了一声:“军师此言差矣。老夫拥兵十余万,合孙刘之众不及老夫一半,有何惧哉?”
荀攸心想——当年你在官渡,兵力也未及袁绍一半,结果又如何?但话不敢这么直着说,想想又道:“与孙权相斗乃是水战,非我军所长,恐不能……恐一时不能得胜。”荀攸自荀氏被曹操猜忌以来说话分外小心。
“军师行事太过拘谨。”曹操手指张允、文聘,“你道江中不利,荆州之将不也久经水战吗?他们做先锋,老夫雄兵在侧,踏平江东有何不可?”
文聘好勇争强,张允一心富贵,都连声附和。蒯越心里却在打鼓,荆州水军虽众,纯属守备极少出击,与孙氏相斗从未占过上风,何况刚刚易主士无斗志,靠他们并不保险。但他一介降臣,又被人家捧得这么高,怎好说丧气话?
曹操把一切都看得很乐观:“兴许还用不着动武呢!天下大势已定,说不定孙权能识时务不战而降。昨天有消息传来,刘备已派人渡江,意欲与孙权勾结。我料刘备势弱必依孙权,可能过不了多久孙权就会把刘备的脑袋给老夫送来。去年公孙康不就这么干的嘛!”
奋武将军程昱出班谏言:“不敢苟同丞相之言,孙氏绝非公孙氏所能比。辽东地处偏远,故公孙康深知丞相有所不及;然孙氏素来骁勇善斗,今大难近在咫尺,焉有束手之理?孙权新在位,未为海内所惮。丞相无敌于天下,平定荆州威震江表,孙权有意抗争不能独挡。刘备小有英名,麾下关羽、张飞皆万人敌,权必资之以御我军,又岂能杀之?”
曹操却颇有成算:“实话告诉你们,我一到江陵就开始准备了。前天我已修表发往朝廷,加封豫章太守孙贲为征虏将军,并命令他派子为质。”孙贲是孙权从兄,当初孙策遇刺两家妥协,曹操为曹彰迎娶孙贲之女,如今已经合巹;他给亲家升官,又要求送人质,其实是暗示孙氏归降,“孙氏愿降便降,不降老夫自取之。软的不行就来硬的,以中原之众难道还干不过小小江东?”
他把江东六郡之地称为“小小”,众人都觉太过轻敌,却也不敢斧正。这时有个低沉的声音道:“明公所言句句在理,以我军今日之势足以威震天下,岂会拿不下江东?”素来不多言的贾诩竟站了出来。
“还是文和见识过人。”曹操听他夸耀自己甚觉得意。
“不过……”贾诩的话渐渐变了味,“既然如此何必要动干戈呢?明公昔破袁氏,今收汉南,威名远著,军势浩大。若乘旧楚之饶以飨吏士,抚慰百姓,使其安土乐业,则可不劳众而使江东稽服。”
曹操颇感诧异:“你的意思是不打仗?”
“正是,明公只需保有今日之地,安抚百姓释怀天下,使四海之豪杰尽归中原,蛰居之志士响应影从。过不了三两年,江东孙氏定然倾颓,不敢与明公争锋,势必具表称降。”
“哈哈哈……”曹操仰天大笑,“文和兄,人人都说你智谋深远,如今怎么也这般异想天开?纵然要迫使孙权归降,也当扬威江上以兵相吓。徒以仁德资财相耗,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如愿以偿?”后面还有理由,可他没法说——早定天下早当皇帝,他可不想再等了。
贾诩是个人精,见曹操全然不理会弦外之音,便咕哝着:“属下愚钝,但凭明公做主吧。”再不发一言,耷拉脑袋退回班中。
荀攸左思右想心中不宁,还欲再谏,却听曹操悻悻道:“当初我一意孤行出征乌丸,你们也是横拦竖挡,结果又如何?多少大事等着老夫去做,你等不必多言。”
荀攸心头一紧——天下都安定了,“多少大事”又指什么?他再不劝谏了,多说话只能让曹操多疑心,弄不好引火烧身,荀家的日子更不好过了。
曹操此时此刻早把广开言路的允诺忘得一干二净,叫人搬来几案立即书写檄文。他把小曹冲抱到腿上:“我儿字练得越来越好了,这篇檄文为父口述,你来写。”他攥着儿子的手,边运笔边道,“近者奉辞伐罪,旌麾南指,刘琮束手。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
“这就完了?”曹冲眨么着眼睛问。他虽年纪小,也知檄文都是长篇大论辨析时局,哪有就写两句话的?
“完了,这就够孙权心惊胆寒的了。”曹操把笔一扔。群僚看着这两句话的檄文,都觉太过傲慢。况十几万的人马夸张到八十万,也太危言耸听了吧?
“就这样,大家都散了吧!”曹操再不纳言,拉着曹冲径赴船舷,“冲儿你看,对面往东就是孙权的地盘,再过几日也是为父我的了。是我的也就是你的,为父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孩儿你呀!”
曹冲年纪虽小,却也隐约明白这话的意思:“父亲最英明神武了,等孩儿长大能做事了,一定好好孝敬父亲,不负您厚望。”曹操摸摸儿子的头,没再说话,只是面对滚滚长江开怀大笑,此时此刻他坚信自己是这世上最成功、最幸福的人。
“丞相……”有人在背后低声呼唤,声音战战兢兢的。
曹操回头一看:“华先生,有什么事吗?”
华佗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缓缓道:“在下想向您告几天假,家中老妻……”
“又病了?”曹操露出一丝怀疑的眼光。
“我这次只去半个月,半月后一定回来。”华佗抬起头恳切地瞧着曹操。
曹冲一向亲近这老医士,也帮腔道:“爹爹近来旧病没有复发,就让华先生走吧,反正半个月的工夫去去就来。以后还要劳烦华先生给熊儿弟弟调养身体呢。”
曹操见儿子说情,便顺水推舟:“好吧,你速去速回。”
“谢丞相。”华佗深深作揖,“丞相对在下宽宥,我回去后会好好研究医道。听说荆州常闹伤寒,我这些日子抽空寻些……”
“好好好,你去吧。”曹操不耐烦地把他打发了。
曹冲扶着船舷笑道:“华先生不仅是位名医,也是读书人,孩儿以为父亲应该多听听他说的话。”
“你小子也学着管老子的事来了。莫要离舷太近,有危险……”曹操微微一笑,回身环顾众人。这会儿散了差事,群僚也都兴致勃勃观景致,赵达就站在不远处与温恢说笑,曹操招手把他唤过来。
“主公有何吩咐?”
曹操凑到他耳边:“华佗三番两次告假,我怀疑他所言不实。你派几个人尾随他回去,探探他妻子是否真的有病。倘若真有病,就赐他四十斛粮食,再延他半月假期。如果他敢欺瞒老夫,你就把他关进大牢!我看这老儿自以为能治头风,故意借此要挟老夫。哼!我堂堂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岂能被此等巫医之徒左右?”
赵达诺诺连声,心中暗想——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上面那一个不过是摆设,打赢这仗连摆设都不用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