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的逃亡之旅比预想的还要艰难,一路上跋山涉水还在其次,百姓严重拖累了行进速度。而且这支队伍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自襄阳出发就有五六万人相随,所过中卢、宜城、编县、临沮等县无不震撼。这一路上人心惶惶,所有人都知道出事了。
“镇南将军死了,刘琮降曹,这么多难民!”
“一定是曹贼屠城……快杀到咱这儿了吧?”
“姓刘的催粮,姓曹的也催粮,为什么杀我们?”
“就算不杀你,逼你当屯民交重赋,你愿意吗?”
“那、那咱也跟着跑吧!”
“这是去哪儿啊?”
“大祸临头别管那么多了,听说刘将军乃是汉室宗亲仁义之师,跟着他走肯定错不了!”
一传十,十传百,沿途百姓都认定曹操要来屠城,逃难的人越来越多,只短短十几天工夫,队伍已超过十万人,辎重一千余车,根本快不起来,加之道路颠簸难行,每天只能行进十余里……
夕阳西下又一天结束了,刘备一行人幕天席地睡卧篝火边。宝贵的逃亡时间已过了十四天,有消息称曹操已过汉水,可眼下他们才刚走到当阳县界,离江陵的路还差一半,将近三百里,若以这样的速度前进早晚会被曹军追上。
刘备辗转反侧大半宿,过了四更天仍无困意,忧心忡忡爬起来,登到马车上凭轼眺望。借着幽幽火光看去,四处密密麻麻都是人影,卧着的、坐着的、倚着的,男女老少百姓士兵杂处在一起,就像是黑压压的蚁群,马车、牛车、辕车、辎重车乃至农家的小推车横三竖四穿插其间,如此混乱的阵势,根本没战斗力可言,一触即溃。
正在焦虑之时,有个年轻人悄悄走过来,打着哈欠道:“父亲,睡不着吗?”原来是他的义子刘封,年方二十岁。
这刘封本不姓刘,而姓窦,乃汉家名门扶风窦氏之后。他自幼父母双亡,莫说保有封邑,连仕途之路都断了,只得投奔舅舅新野县令刘泌。恰刘备屯军新野,见窦封相貌雄壮少年英气,又颇有些勇力,心中喜爱,便认其为螟蛉义子,时刻带在身边。
“已入险境岂能放心安歇?”刘备轻轻叹了一声,“你去前面把几位将军找来……轻轻地,切莫惊扰百姓。”
“诺。”刘封蹑手蹑脚去了。刘备回到篝火边盘膝而坐,这会儿诸葛亮、徐庶、伊籍等也起来了——前途未卜谁能睡踏实?大伙围坐一圈,不多时张飞、赵云、陈到、霍峻等渐渐聚拢而来。
刘备的声音阴沉至极:“要顺利赶到江陵恐怕不可能了,过几天曹军先锋必然追至,得分些兵马在后面防卫。”
诸葛亮连连摇头:“跟来的百姓有不少是士卒家眷,大伙都分散开保护家人了,叫他们在后面防卫,恐怕他们不干。”
“不干也得干!”张飞怒冲冲叫了一声,但觉自己声音太大了,又渐渐压低道,“现在这阵势根本打不了仗,曹贼追上全都玩完,这会儿只能舍家为军,拼命保命!”
他这话确实有理,可事情没这么简单,带着这么多家眷打仗,怎么可能全力以赴?诸葛亮不无忧虑,但到了这一步也没有他策,只得郑重地提醒道:“我军虽众恐战不利,要做好转移的准备啊。”
刘备无奈地点点头,朝西边不远处看去——那里停着几辆马车,安顿着他和众将的妻儿老小。刘备自黄巾之乱以来东西奔走数丧嫡妻,而今只有糜氏、甘氏两位夫人,糜氏育有二女,幼时曾随母亲流落在曹营,多亏关羽庇护,她母女才失而复得,至于儿子更不敢奢望,所以才收养刘封,意欲将身后事托付螟蛉。可谁想一载之前,一直未曾生养的甘氏竟身怀有孕,在新野生下了个大胖小子。刘备喜不自胜,便随着刘封之名,给他取名为刘禅,小名唤作阿斗。刘备年近半百唯有这一点骨血,岂能不珍视?可曹军一旦追上,胜负尚未可知,怎保这个未及周岁的孩子无恙?
赵云就侍立在刘备身边,见刘备二目凝视着马车,立刻跪倒在他面前:“倘若战事不利,主公只管先去,末将誓死保护夫人与幼主!”
刘备闻言,一时感慨万千,心道:“昔高祖彭城战败,为了保命奔逃之际将子女投于车下,若无夏侯婴救回,险些贻笑千古。备兴兵以来,一失家小于小沛,二失家小于下邳,虽亦感蒙羞,实乃情势使然。如今更是塌天大祸,备自身尚不知能否保全,却又要连累妻儿……”
他思绪未定,忽听后面一阵骚动,隐约有呼喊之声,众人皆是一愣,赶紧站起身来,机警地向北张望——此时天已蒙蒙亮,看得更清楚,周匝倚卧的士卒百姓差不多都醒了,正收拾东西准备上路,有人掏出干粮嚼着,听到异常之声,也纷纷伸着脖子观看。此处唤作长坂,乃当阳城西北一处开阔的坡地,数里之内没有山林,但刘备军民有十万之众,无边无沿彻地连天,目光所及之处都是军民和杂物,也瞧不出个子丑寅卯。
刘琰胆子甚小,吓得脸色煞白:“会不会……曹军追到了?”
“哼!”张飞冷笑一声,全没放在心上,“说什么鬼话!曹贼再快又岂能这时赶到?至少还得三四天呢。再说咱后面有斥候打探,若是敌人快到了,能不禀报一声吗?放心吧,说不定是有人争抢财物打起来了,派两个兵去瞧瞧就行。”
众人也觉有理,打发走俩亲兵,再次落座还欲继续商谈,可没说几句就觉嘈杂声越来越大,似闷雷般隆隆;再次张望情势骤变,军民百姓蠢蠢欲动。而渐渐地,那模糊的呐喊声也清晰起来——快跑啊!曹军杀来了!
刘备脑子里霎时一片空白,赫然呆立,喃喃自语:“怎么、怎么可能?”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北方地平线处烟尘骤起,奔逃的人流似巨浪般席卷而来。只一刹那已波及到眼见,所有的百姓都在惊叫,乱乱哄哄震天动地,已听不清喊的什么。但大家都在逃,四面八方乱成一锅粥,车辆掀翻了,帐篷挤倒了,受惊的牛马牲畜到处乱窜,财货杂物散得满地都是,也没人顾得上捡了。
临时屯兵之处虽简易,但毕竟有士兵护卫,但到这时候什么保护都不管用,奔逃的百姓慌不择路,早把栅栏挤倒,乱哄哄涌了进来。亲兵一时茫然无措,又不能随便对老百姓动手,有人呆若木鸡眼睁睁看着,有人糊里糊涂抛下武器也跟着跑起来。
刘备只觉眼前一光,不知什么人不留神踢飞了余烬的火堆,灰烟暴腾而起直呛鼻子,揉揉眼再看,已满是逃亡的人流,亲兵卫队和家眷车辆都不见了,张飞、赵云、霍峻等也没了踪影。刘封与魏延一左一右搀住刘备,连推带拽将他弄上了马,旁边诸葛亮、徐庶等也匆忙跨鞍,只有十几个心腹兵丁没被冲散,紧紧跟着。刘封、魏延一人掌中擎一口大刀,保着刘备仓皇而逃;冲了好一阵才发觉方向不对,这才拐弯向南而去——百姓们互相乱撞,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刘备到这会儿还未从震惊中清醒,茫然抽着战马尾随刘封身后,长坂本就是个坡地,现在满地都是丢弃的杂物、踩踏的尸体,若不是糜竺、糜芳兄弟死死按着他肩头,恐怕刘备早被颠翻在地了。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边逃边向后张望——怎么可能这么快?真是曹军吗?
来者当真是曹军。刘备可不知晓,自曹操平定乌丸以来,牵招、阎柔经营幽燕有方,将大批的优良战马引入中原。曹操中军基本上都已换乘幽州战马,虎豹骑的马更是精锐中的精锐,加之领路的文聘刚刚归顺急于表现,这五千追兵一路赶来顷刻未停,竟在一日一夜间奔袭三百余里,飞一样追到当阳。刘备当然接不到斥候报告,都叫人家甩在后面了。最先撞入逃亡队伍的就是文聘,他率麾下百余名骑士充任向导,原本疾驰了一天一夜,天蒙蒙亮时已有些懈怠了,文聘本打算休息一阵再追,可当他驰过一片密林到达长坂坡时,立刻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无边无沿的军民散布远处原野上,这得多少人啊!
那一刻文聘简直不知所措了,他按捺住惊诧,颤抖着传下命令:“捉、捉拿刘备!”打仗靠的是士气,曹军精神一振来的,跑一整夜刚有些泄气,突然发觉已经追上,而敌人又完全是挨打的架势,顷刻间痛打落水狗的劲头被激了出来,呐喊着向对面杀去。
军民混在一处,落在最后的皆是老弱,猛然看见敌人,吓得魂飞魄散,腿都迈不开了,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曹军踏成了肉酱。人群里炸开了锅,兵民裹挟在一起四散奔逃,所有人似没头苍蝇般乱撞,自相践踏比曹军杀死的还多。文聘见敌人一触即溃,忙放声招呼:“不必斩草除根,追击刘备要紧!”呼罢当先冲进人群,中军骑士、虎豹骑紧随其后,一阵旋风般刮到长坂坡。
曹军总共只有五千,刘备十万之众,可绝大多数是百姓,还带着许多家什财物,全无抵抗能力;虽有一些能战的士兵,但拥拥簇簇想站稳脚都困难,谈何反抗?故而曹军长驱直入,弓矢刀枪齐下,所过之处一片死尸。
越往前杀越觉混乱,刚开始百姓较多,渐渐地,士兵越来越多,也零星有些抵抗了。文聘估摸已离刘备不远,更加紧冲杀,刚踏过一道掀翻的栅栏,忽见十几辆粮车拦住去路——紧跟着几十个手持大刀的敌人从车后窜出,要阻击曹军。文聘毫无退意,一摆长矛把一个小兵刺死在地,刚要继续向前,就听有人厉声嚷道:“文仲业,休要张狂!”
文聘斜目一瞧——对面粮车旁有员小将,不到三十血气方刚,正擎着大刀怒视自己。文聘识得,乃是荆州部将霍峻。
“霍仲邈,你怎么投靠刘备了?”
“良禽择木。”霍峻吼道,“你这卖主求荣之徒休要猖狂,敢与我单打独斗么?”
“有何不敢?”文聘投降乃被曹操情义感化,最恨有人说他卖主,闻听此言火往上撞,也不管旧日交情了,催马就要动手;忽见对面又来一骑,叫道:“住手!”
文聘一看,正是襄阳出逃的伊籍:“伊机伯,你伙同刘备作乱,今日死期到了!”
伊籍唯恐霍峻莽撞,先抢住其缰绳,才搭言道:“我作乱?文聘,你睁开眼睛看看,谁在屠杀荆州百姓?谁在无情无义滥杀无辜?拍拍良心想一想,你还是不是荆州人?”
只这轻轻两句话,文聘不禁打个寒战,扭头望去,拦路的步卒早被麾下杀尽了,几个骑士正舞动长枪围歼一群手无寸铁的黎民。这不是追击,这是屠杀。荆州人怎么能屠杀自己的父老乡亲?文聘不寒而栗——我文某人保曹操则已,若屠杀家乡之民,日后何以立足世间?想至此顿时高呼:“只抓刘备,莫害百姓!”
可士兵早红了眼,哪管那么多,文聘眼见有个亲兵正举枪向一名老汉刺去,忙蹿上前去夺过大枪,回手一记耳光:“他妈的,没听见吗?谁再杀百姓,军法处置!”可转头再瞧——伊霍二人早混入人群,不见了踪迹。
文聘深悔杀了那么多家乡父老,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将军不动麾下的兵也都不敢动。后面大队曹军赶上,曹纯、韩浩并辔而驰,见文聘所部停下步伐,厉声呵斥:“哎呀!愣着干什么?追啊!”于是抛下这百名荆州骑,一阵乱枪掀翻粮车,叫嚣着继续追下去。
长坂坡已成一团乱麻,曹纯立功心切,一猛子往前扎,堪堪追了半个时辰,只觉百姓走卒转稀,前面赫然出现几辆马车和零星骑兵。一般百姓岂会有马车?曹纯料定不是刘备也是重要人物,紧追不舍,就朝着中间护卫最多的那辆下手。车子终究跑不过单骑,更何况都是幽州好马?不多时已追到近前,虎豹骑连连张弓,把护卫的骑兵射翻在地。有个神箭手绕到侧面,照定车夫就是一箭,正中咽喉栽于车下;又有一人轻舒猿臂抢夺缰绳,马车慢慢停了下来,被虎豹骑围了个严严实实。
“什么人!下来!”众士兵连声呵斥,里面没有动静。
“费什么话!”曹纯绕到车前,大枪一挑已将车帘扯去。见里面有两个中年妇人,一个怀里抱着襁褓,一个左右搂着两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大人哭孩子叫,低着脑袋都缩成一团了。
曹纯原以为车里有什么要紧人物,见是几个妇孺,初始只觉失望,但细看之下转而狂喜——当年关羽曾保刘备二夫人栖身许都,曹操立誓不加伤害,那时曹纯就是中军将领,也曾有幸远远瞥见过二夫人。尤其甘氏相貌俊美肤如凝玉,让人见之难忘。虽时隔多年,曹纯依稀记得,这不就是刘备妻室吗?
“大耳贼妻小,拿活的!”曹纯一声令下,众武士犹如虎狼立刻涌上,无奈车篷太窄挤不进去,几个女人又躲又闪,伸手拽了半天,只把两个女孩抓下来;二次动手再拽,又抓住一个妇人,正是夫人糜氏。
车上只剩甘氏母子,蜷缩在篷子角落里,已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眼看一个武士跃上车来就要抢她怀中阿斗,又悲又恨无可奈何,正要撞头玩命——忽听一阵大乱,紧跟着眼前银光闪过,那武士已被一杆银枪钉死在轼木上。
原来曹纯等都围在车前,冷不防后面来了一骑。此人枪急马快,恰似一道白光,耳中只闻一连串惨叫,好几名虎豹骑已命丧枪下。此人单枪匹马冲入重围直至车前,如入无人之境;曹纯吓得连忙拨马,连退数步这才举目观看。来者三十多岁,相貌英武三绺墨髯,白盔白甲白战袍,胯下大白马,手握亮银枪。
“赵子龙……”刘备曾在曹操麾下效力四年多,麾下不少人物曹纯都识得。
赵云望着被擒的糜氏母女,冷冷道:“放了我家主母。”
“好大口气,就凭你一人吗?”曹纯一摆手,“把他给我拿下!”众武士刀枪并举一拥而上。
好个赵子龙,掌中长枪一摆,攻击恰似暴雨梨花,只一刹那又有三人中枪落马,而他却在这方寸之地游刃有余,连毫发都没伤到。曹纯大骇,更是连连后退——他毕竟是孝廉文士出身,虽统兵得法,武艺却不出众,哪敢碰这等人物?
赵云枪来枪往却不离马车左右,转眼间又取了三人性命,其他人也怕了,不禁也随着后退,包围圈越来越大。须知这些兵也非寻常,他们可是曹营最骁勇的虎豹骑啊。
“放了我家主母!”赵云见敌人退缩,又喊了一声。
曹纯惊得一哆嗦,险些照办了,但回头一看,虽然士兵各自追击已经分散,但周围至少还有二十多亲兵,再观远处征尘,史涣带着一队兵快杀到了;这才心里有底,强笑道:“做梦!我劝你束手就擒,若不然乱箭齐发把你和这辆车都射成刺……”话未说完又一阵骚乱,自西面又杀进一员敌将。曹营虎豹骑诛袁谭、杀蹋顿堪称战无不胜,今天丢脸丢大了,两次叫人单枪匹马闯进来。曹纯见这员将装束打扮与赵云一般无二,不过是虬髯,识得是陈到陈叔至,又一劲敌。
莫看赵云表面沉着,其实心急如焚,他一人难救两位主母,尤其少主阿斗还在车上,若有差失刘备岂不断了骨血?正无奈间见陈到杀来,忙大喝一声:“叔至,带车先走!”曹纯一惊,撇下赵云,领着左右围堵陈到。陈到不躲不避,猛然窜上鞍鞽,紧跟着纵身一跃,整个人竟从众人头顶而过,直接跳到马车轼木上。曹纯仰观头上还未缓过神来,被陈到的坐骑撞了个四脚朝天,跌下了来。
陈到一手执缰绳,一手握大枪,促动车马扬长而去,十几个虎豹骑一拥而上,结果个个铩羽而归。曹纯摔得盔歪甲斜,枪也撒手了,趴在地上大呼:“追!快追啊!”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赵云一摆掌中银枪,又有三四人丧命。曹纯脑子快,见两个士卒正押着糜氏站在不远处,一个就地打滚,起身拔出佩剑,架到了糜氏脖子上:“赵云!再不投降我杀了她!”
赵云心中雪亮,料他不敢随便害人质,兀自挺枪厮杀,掩护少主逃脱。曹纯眼瞅着马车已经逃远,赵云还不放路,又不敢真对糜氏下手,急得直跺脚。这时就听马蹄声山响,史涣所部赶到了,曹纯精神一振:“赵云,我叫你杀!倒看看你还能杀几个!”
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即便赵云善战,眼见兵马重重,也是有心无力。可糜夫人还在敌手,他又如何能独自逃生?
糜氏早已泪眼朦胧,她深知赵云已不是掩护,而是顾念主臣之义不肯离去,心中又悲又痛;侧目再看,两个女儿已被曹兵缚于马上,越发五内俱焚;焦急之际也不知哪来一股劲,竟奋力一甩挣开右臂:“子龙快逃!”呼罢猛然攥住曹纯剑尖,狠狠刺进自己咽喉。
不单赵云,连曹纯等人都惊住了,伸手拉住,只见糜氏喉间鲜血汩汩,已然断了气。
“夫人……唉!”赵云来不及难过,只能有泪往肚里咽,掉转马头绝尘而去。
史涣已赶到近前,早看了个真真切切,他刀马娴熟本领不俗,追着赵云便赶。眼看就快追上,忽见赵云突然转身执弓在手,史涣赶忙仰倒鞍鞽避箭,心中暗笑:此等伎俩又算什么?哪知没高兴多久,忽觉身下一颤,天旋地转浑身一阵剧痛,再明白过来已在地上趴着了——人家射的是马!
骑兵阵中一旦坠落便有丧命之险,众骑士紧勒缰绳,万幸没踏到史涣。众人七手八脚将他救起,换匹新马;曹纯也二次跨鞍,耽误了片刻再找赵云,早溜得没影了。
接着追,这次二将合兵已有数百人,杀气腾腾誓报此仇。不多时渐渐又赶上车队了,曹纯指着一辆青布篷子的马车嚷道:“就是那辆,刘备妻小就在车中。”一是报仇心切,二是人多壮胆,这回不怕了,虎豹骑齐催坐骑一拥而上,横七竖八又砍又刺,竟把赶车的连同马匹一并致死。可掀开车帘一看都傻了眼——不是甘氏,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
原来两辆车外观一样,弄错了;赵云、陈到恐怕已保着家眷转道另行。曹纯又羞又恼,见这老妪一脸肃然全无惧色,料想也非寻常,恫吓道:“你是何人?”
老妪把头一扭默不作答。
“不说话我杀了你!”
老妪咬紧牙关,看都不看他一眼。
曹纯见她身后还有俩女孩,好像是丫鬟,伸手抓过一个,逼问道:“你家主人是谁?”
真是养奴随主,这丫鬟也不开口。曹纯早已憋气多时,扬手将这丫鬟扯落车下:“杀!”虎豹骑不由分说,乱刃齐下立时废命。
老妪坐不住了,无可奈何答道:“我乃玄德公麾下从事徐庶之母。”
费了半天劲,原来是个小人物的家眷,曹纯有些失望,只道了声:“押起来。”再次上马又要追赶,这时文聘追来了,厉声质问:“曹将军,尔等既为朝廷之师,焉能这般残杀无辜?”
曹纯闻听此言举目四顾,果然见不少士兵已经放弃追击,自顾自抢掠起来。
“传令所有将士,不准妄害无辜争抢财物,继续追敌!”曹纯倒不是怕残杀百姓,而是怕耽误正经差事。
史涣环顾这混乱的战场,不禁感叹:“刘备逃命有术,又有悍将护卫,咱们耽误这么多工夫,恐怕很难追上了。但愿韩浩能得手吧!”说罢望着烟尘滚滚的南方,重重叹了口气……
还真如史涣所料,韩浩果然发觉了刘备踪影。韩浩这一队人马在前行了十余里之后,终于发现了刘备——正在一支几十人的小部队保护下死命奔逃。此时已天光大亮,两军在长坂坡你追我逃一个多时辰,刘备一宿没睡,刘封、魏延、糜竺、诸葛亮等死死保着他,而在前面半里外,张飞正率领二十名精锐骑兵当先辟路。
韩浩其实比刘备更累,连续追驰了一日一夜,全凭一口气撑着。也不知跑了多久多远,上坡地势已尽,渐渐转为俯冲,又翻过一道丘陵,忽觉地势趋于平缓,陡然间又有流水潺潺之声——前方出现一条大河。而在河对面隐隐有一片密林。
韩浩暗叫不好,扯着嗓门高喊:“紧追不放,莫叫大耳贼逃了!”可是不喊还好,这一喊冲在前面的兵忽然都勒住了战马,围在河边不动了。韩浩怎能不生气?马上加鞭冲到近前,刚要呵斥,这才看清前面的变故。
原来大河之上架着一座三丈多宽的木桥,此时正有二十一骑敌人驻马其上。二十个是普通骑兵,手持长枪肩挎长弓,当中一员战将,甚是扎眼。此将高人一头,虎背熊腰;头戴三叉镔铁盔,上有朱缨飘洒,下排护项钢钉;身披锁子大叶连环甲,外罩皂罗袍,独角獬豸护肩,腰系一巴掌宽狮蛮带;黑中衣,外缚着黑铁的护腿,八楞兽头护膝,足蹬虎头战靴;胯下一匹乌骓烟云兽,手执一杆鸭卵粗的丈八蛇矛。再往面上观,此君生得黑黪黪一张脸,相貌却颇为俊朗,两道浓眉斜插入鬓,隆准阔口大耳朝怀,颔下微有些虬髯,最为惹人就是那对眸子,乜斜着瞅向这边,似乎全不把曹兵放在心上,竟有几分笑意。而就在他脚畔,已有十几具曹营将士的尸体。
韩浩与曹纯不同,原是袁术麾下降将,先在夏侯惇麾下听用,又协助任峻、枣祗掌屯田之事,因办事谨慎干练才调入中军,并不识得此人就是被同僚喻为“万人敌”的张飞张翼德。
士兵却已见识到了,方才见一堆人马蹄一踏桥板,二十一人齐挥兵刃迎头就杀,尤其当中这位黑将军,掌中长矛连劈带刺勇不可挡,一扫就是一大片。十余骑未交一回合尽皆丧命,后面的再不敢造次了。
韩浩看得目瞪口呆,可又怕走了刘备,冲左右喊道:“怕什么?咱这么多人,一起上啊!”谁敢上?大伙眼巴巴看着韩浩,谁也不敢上前一步。
此时后面曹兵陆续赶到,差不多已有百人,可眼瞅着杀气腾腾的张飞,就是没人敢闯。韩浩急得满头大汗,心想若不身先士卒,这事还真不好办了,想至此刚要催马,忽听张飞说了话——方才打了半天张飞一直眯缝着眼,此刻突然圆睁二目,大吼道:“某乃燕人张翼德也!谁敢来决生死?”
这一嗓子不亚于龙吟虎啸,喝得曹军无人应答,韩浩刚萌生的一点儿决心也被吓得无影无踪。却见张飞将掌中蛇矛一挺,再次嚷道:“战又不战,退又不退,却是为何?来啊!来啊!”
韩浩被喝得胆战心惊,但觉胯下战马都快惊了,忙按住辔头退了两步。岂料他这一退,众士兵也跟着退,眨眼间包围圈越闪越大。此刻追兵已凑了二三百,许多人不知细情,却见前面的人后撤,也糊里糊涂跟着倒退起来。
张飞喊罢这两声,嗔目怒视曹兵,双方就这么对峙了将近一炷香的工夫,莫说再行对话,连大气都没出一声。张飞琢磨刘备已入密林深处,料无大碍,而眼前曹兵越聚越多,他眼珠一转,既而仰天大笑:“哈哈哈……曹营无人矣!我也懒得再杀无名之辈,今日就留你等狗命。若敢再来……”说到这儿他一戳长矛,扎起一串三具尸体,似乎毫不费力,接着猛然一甩向曹军掷去。
谁见过漫天飞死人的?曹兵吓得更往后退了。
恰在这时,张飞将马一拨,带着那二十个兵奔驰而去。曹兵明明看见他撤了,却无人敢追。隔了半晌也不知谁喊了句:“放箭啊!”韩浩猛省——真是吓糊涂了,怎么连放箭都忘了?待他传令乱箭齐发,却连敌人影子都射不到了。众人眼睁睁瞧着张飞等人纵马下桥向南窜入林中,只放了几支空箭,好半天竟没人敢踏上桥板一步。
好半天之后,曹纯等人终于奔到当阳桥边,见韩浩麾下数百骑士都大眼瞪小眼愣着,问清缘由连叫可惜。无奈建制已散,又恐对面林中设有埋伏,只得就地鸣锣聚拢乱军,耽误了好一阵子,凑齐人马才杀过桥去……
两天后曹操亲率大队人马而来,长坂坡前还有不少百姓未散去,有的葬埋死难亲人,有的身受重伤瘫倒路边,有的鳏寡孤独不知何去何从,绵延数里之地到处萦绕着凄苦的哭声。曹操也觉心中不安,命当阳县官吏组织他们入城,暂时容留一阵,日后遣散还乡;至于逃散的士兵,一律登记造册准备收编。过桥一路向南,都是刘备军的辎重残骸,可直行至江陵都未见到什么散兵游勇。
曹纯等四将率领兵马出城迎接——刘备根本没到江陵,半路上追丢了,除了抓到刘备两个女儿和徐庶之母,其他一无所获。就连曹操都觉奇怪,刘备怎么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