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城东有处别致的院落,占地不广,却楼阁俨然,修竹碧树,颇有几分意趣,这便是刘表长子刘琦的宅邸。按礼法而言,身为世家嫡子绝不该与父分居,民间有谚“举孝廉,父别居”,这种行为是被视作不孝的。
其实刘琦原本也住在幕府,因为是长子,相貌又酷似刘表,所以也曾被父亲寄予厚望。不过近年刘表渐渐移爱刘琮,蔡氏夫人又从中挑拨,刘琦动辄得咎屡遭训斥,惶惶不可终日,为避开满心芥蒂的弟弟和继母,才在城东置了这所宅邸,但求清静安身。这位原本继位有望的公子哥落到这步田地,心中不甘却又志大才疏,无策应对,整日寄忧愁于酒色丝竹,苦中作乐,甚是萎靡。
不过今天刘琦精神格外爽朗,特意命仆人把堂舍打扫得一尘不染,因为他要招待一位相邀已久的贵客——诸葛亮。
诸葛亮原本不是荆州人士,他祖籍琅邪阳都,乃前汉名臣诸葛丰后裔。其父诸葛珪官拜泰山郡丞,因病早逝,那年他才八岁,与兄长诸葛瑾、弟弟诸葛均一并被叔父诸葛玄收养。可惜好景不常,正赶上当时的豫章太守周术病逝,因为诸葛玄素与袁术相善,受其委任接替这个官职。但西京朝廷不予承认,又派朱皓接任豫章太守,所以出现了一郡两太守的局面。朱皓毕竟算是天子亲任,联合当时的扬州刺史刘繇攻打诸葛玄,诸葛玄兵少落败,加之袁术称帝丧失人心,只好到荆州投靠刘表,却不得重用抑郁而终。
诸葛亮年方十六又失倚靠,但读书勤奋颇知努力,得到不少士人关照,尤其沔南有一位贤士名叫黄承彦,看好他身处逆境而不改其志,不但把女儿嫁给他,还帮他在此立业。这黄氏非寻常家族,黄承彦之妻正是豪族首领蔡瑁之姊,而蔡瑁之妹又是刘表续弦,故而黄承彦与刘表实乃连襟,自然颇有影响。另外,诸葛亮的大姐又嫁给了蒯氏一族中的房陵太守蒯祺,兄长诸葛瑾被孙权招揽颇得信用。因而这位身在异乡的诸葛先生竟然时来运转,只要他愿意,与刘表、蒯氏、蔡氏,乃至江东孙权都能拉上点儿关系。
一般人若赶上这么多好亲戚自然要想方设法巴结,可诸葛亮却没这么做。他看透了刘表的懦弱无能,也看透了蒯蔡两大豪族胸无大志但求自保的本质,不但不与他们来往,还在襄阳以西的隆中山林盖了间草庐,与崔州平、石广元、孟公威等年轻旅居才士结成挚友,赢得“卧龙”的美誉;整日吟诗弄赋笑谈古今,以管仲、乐毅自比,意欲待价而沽,等候有志向、有才干的真主出现。等来等去,最终等到的是刘备。
细论起来,刘琦与诸葛亮也算是拐了几个弯的亲戚,但以前并无深交,反倒是因为与刘备相善,才使两人越走越近。刘琦知道诸葛亮颇具才智,几次写信到新野,询问应对继母兄弟之策,但诸葛亮却总以疏不间亲为由拒不相告。
可今天不知吹了哪阵风,诸葛亮竟主动登门,刘琦怎能不喜?他立刻置备果蔬,亲自敬上一杯水酒:“孔明兄自从跟随玄德公,久在新野难得来趟襄阳,务必要在我这里多盘桓几日。”
“公子不必客套。”这位诸葛先生年方二十八岁,生得眉清目秀高大俊朗,说起话来既温婉又不失庄重,不过这种沉稳的气质与他的年纪似乎有些不相称,“玄德公领兵去救江夏,不久要回襄阳复命,在下来此是为了迎候主公。承蒙公子看重,屡屡致信关照,今日顺便来拜望拜望您。”
刘琦听他不是专程来找自己的,只是礼节性探望,想必也不会对自己的事献言献策,不免有些失望,但还是陪笑道:“孔明兄见疏了,你我也不算外人,无需这般虚礼。请饮请饮!”
诸葛亮始终正襟危坐礼数有加,谦和中又透着几分疏远。刘琦也不便多说什么,只是陪着东拉西扯闲谈饮酒。可他心里毕竟有事,只喝了两盏便按捺不住,支吾着问道:“孔明兄,我前番书信提及之事,未知您是否……”
诸葛亮不待他说完便打断道:“此乃公子家事,亮不敢与闻。”
“是是是。”刘琦碰了个钉子,含糊着答应。不过气氛愈加尴尬起来,两个人本没有什么交集,刘琦盼着诸葛亮来不过就是为了问计,他既不肯相告还有什么可聊呢?两人对坐良久,只是不言不语各自寡饮。
刘琦心里实在起急,没过多久又憋不住了,猛然伏倒诸葛亮身前,这次不唤“孔明兄”,改叫“先生”了:“先生屡言疏不间亲,然琦受兄弟、继母所逼,今我父卧病不起,倘不幸大去,他母子指掌大权焉能容我?只恐我之性命亦在旦夕,先生难道忍心见死不救?”
“公子不可屈尊!”诸葛亮赶紧起身闪躲,“亮不过臣下之臣,岂敢擅谋人主骨肉之事?此干系甚大,倘有泄露为害不浅,望公子见谅。快快请起!”
刘琦听他说“倘有泄露为害不浅”,知他已有妙计就是不肯吐露,越发不肯起来,抓住他衣襟央求道:“此事关乎我之生死,恳请先生放胆直言。”
“公子倘若如此相逼,在下不敢逗留,就此别过!”诸葛亮抽开衣襟转身便往堂下走。
刘琦一心要抓救命稻草,焉能叫他溜了?眼珠一转,赶忙追过去抓住他臂腕,强笑道:“且慢!先生不言则已,何必急着走?我不提此事便罢,来来来……”
诸葛亮倒也不甚抗拒,半推半就被他让了回来。刘琦收起那副可怜的模样,又为诸葛亮满了酒,隔了片刻又道:“前几日我自民间得了一卷古简,年代久远韦编已断,上面文字乃是鸟篆,似乎是古之兵书战策。我才疏学浅见识不广,想劳烦先生鉴识一番。”
“古书?”诸葛亮貌似有些兴趣,“此等奇物当求前辈经学之士,我也未必识得。”
“实不相瞒,为了这卷书我遍请幕府之人,竟无一人知晓。听闻先生博览群书,您兴许识得。”刘琦扬声招手唤过堂下一名小厮,“你把书阁整理整理,洒扫干净些,一会儿我带先生过去,可不能怠慢了客人。”
诸葛亮笑道:“何必这般麻烦?”
刘琦却道:“我那书阁平日散乱惯了,怕您笑话,需得收拾收拾。”说罢起身附到那小厮耳边悄悄嘱咐了几句。诸葛亮看在眼里,却也没多问。
两人继续饮酒,聊了聊古书的来历。不多时小厮回禀准备妥当。刘琦推盏,引领诸葛亮来到后院书阁——这是座毛竹搭建的二层小阁,虽然不大却很精致。诸葛亮迈步进门,但见其中摆着多张几案,放着瑶琴、投壶、弹棋、六搏等物,唯独不见书简。这哪是书阁,倒似这位公子哥玩乐之处。
刘琦笑容可掬:“先生见笑了,这都是我平时消遣之物,书简皆在楼上。”说罢亲自到墙边搬起木梯,架到楼洞处,“先生请……”
诸葛亮紧紧衣襟,当先攀了上去,见二楼更热闹,墙上挂着各色弓矢、绣球,仍不见半卷书。刘琦紧跟着也上来了,笑问:“您看我这小阁可好?”
“古书何在?”
“并无古书,来此只是想请先生直言避祸之策。”
诸葛亮作色道:“既然公子又提此事,在下告辞!”说罢拂袖欲去,可走到楼洞处一看——梯子已被人撤走了。
刘琦再次拜倒:“琦欲求良策,先生恐有泄漏,不肯出言。此处上不至天,下不至地,出君之口,入琦之耳。请先生直言相告。”
“公子……”诸葛亮似乎下了很大决心,踌躇半晌猛然一跺脚,“也罢!公子既然如此恳切,亮敢不尽言?”
刘琦总算如愿以偿:“计将安出?”
“您先起来。”诸葛亮慢慢走到他面前伸手相搀,刘琦却死死伏在楼板上,不把办法求到就是不起来;诸葛亮见他这副执拗的样子,倒是一阵莞尔,“区区小事公子怎至于愁成这样?难道公子不见申生、重耳之事?”
“申生、重耳之事?”刘琦虽不精擅《春秋》,却也晓得这段史事。春秋晋国之主晋献公武略出众兼并诸国,到了晚年却昏庸多疑,宠信骊姬夫人。骊姬为了让自己生的儿子继承国君,不惜谗害太子申生与公子夷吾、重耳,晋献公受到蛊惑,派人逼杀三子。太子申生愚忠愚孝不肯逃跑,最终被逼自缢,夷吾、重耳则驻守在外、闻讯逃亡,史称“骊姬之乱”。献公死后晋国内乱,骊姬母子被杀,夷吾、重耳先后得秦穆公相助归国为君,其中重耳就是春秋五霸鼎鼎大名的晋文公。他感念秦穆公相助之恩与其结好,两国休戚与共,史称“秦晋之好”。
诸葛亮二目低垂,似乎漫不经心随口道来:“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生,历经艰险终成霸业。前人成败不足以为鉴吗?”
“你是叫我逃离襄阳?”刘琮眼睛一亮,又渐渐黯淡下来,“可又该往哪儿去呢……”
诸葛亮沉默了片刻,不疾不徐道:“那就要看公子愿不愿当荆州之主了。”
刘琮原本自顾不暇,已经不想与弟弟争了,但听他这口风似乎尚可挽回,惊诧之下不禁站了起来,一把攥住他手:“先生不但能救我,还能助我为荆州之主?”
“嫡庶长幼古来之法,理当由公子继承其位。即便小人从中挑拨,公子也未必不能如愿以偿。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眼下虽无十成把握,也不妨一试。只恐……”话说一半诸葛亮突然缄口,双目炯炯凝视着刘琮,继而把手缩了回去,叹息道,“只恐公子耽于安逸没有恒心。算了吧,这话就当我没提过。”
刘琮的心已被他说活了,正跃跃欲试,又听他有小觑之意,平日养尊处优哪受得了这般轻视?霎时燃起了斗志,厉声喝道:“诸葛孔明!你莫看我平日不务正业,但也有满腹雄心。孟子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我刘琦吃得起苦受得起罪,荆襄之主舍我其谁?放手一搏有何惜哉?”
诸葛亮要的就是这态度。
他心中暗笑却装出一脸惊诧,连连作揖:“公子切莫声张,但恐隔墙有耳……”
“怕什么?”他越劝,刘琦越来劲,“这周围都是我的人,即便有别人听去也不怕。我也是有血性的,豁得出去!”
诸葛亮捂住他嘴:“公子无需动怒,在下直说便是。今黄祖战死,孙权又弃西陵而去,公子何不请缨去守江夏?一则可避祸在外,二来可为日后积蓄实力。”
刚才闹得还挺欢,一听要去江夏防御孙氏,刘琦立刻平静下来:“这行吗?”他别说领兵打仗,活了二十多岁,从未离开过父亲身边,若孙权再次来犯,他哪里应付得了?
“公子莫非惧怕孙权?”诸葛亮出言相激。
“我岂会怕他?我是怕……怕……”
诸葛亮微微一笑:“公子莫怕,您若前往令尊必会派兵辅助,您既有城池又得兵马,便为日后争位添了实力。再有玄德公暗中支持,足以与蒯蔡周旋抗拒,若令尊不幸亡故,他们胆敢废长立幼,公子可与玄德公共同起兵,两路兵马会于襄阳。到时候玄德公再奉您为荆州之主,长幼传承回归正道,岂不是度尽劫波扭转乾坤?”
刘琦默默思索着,好半天才喃喃道:“有理……有理!一会儿我就向父亲请命。”
“且慢。”诸葛亮笑盈盈打断,“此事干系重大,公子不宜轻言。以在下之见,何不先对蔡氏夫人进言?”
“我自去求父亲,岂能对那妇人说?”提到蔡氏,刘琦就气不打一处来。
“公子所言差矣!令尊卧病不起,州中之事尽归蒯蔡处置,公子若直接去求令尊,蒯蔡必要怀疑其中有诈,如不应允又能奈何?不如去见蔡氏夫人,就对她言讲:‘我无意与弟弟争位,恳请出镇在外,求母亲开条生路。’夫人见公子胆怯,意欲避祸,以为此之一去刘琮没了对手必能顺利继位,定会想方设法促成此事。”
“妙!妙!先生真是神机妙算!”刘琦愁云尽散抚掌大笑。
诸葛亮语重心长道:“公子过誉。刘琮年幼无知不堪重任,在下身为荆州之吏,自当为荆州择一英明之主。”这倒是扪心无愧之言。
刘琦想当然认为他所言“英明之主”就是自己,面露得意之色:“我若真能承继父位,成就晋文霸业,先生就是我的子犯、赵衰!”
“多谢公子……”诸葛亮深深一揖,心里却在盘算——知小谋大,也配自比晋文公?我可不愿做你之子犯、赵衰,我要当的是百里奚,辅佐一位从中渔利,奠定八荒帝业的秦穆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