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以上宾之礼厚待邢颙,不过数日光景已使其推心置腹,眼见火候差不多了,便正式任命他为冀州从事,给他十名亲兵一份厚礼,又亲手写下一道辟令,命他回山搬请田畴。田畴本是让邢颙探探曹操品行,哪料连司空辟令都捧回来了。他暗自埋怨邢颙行事草率,也只得接受任命共赴曹营。曹操久闻田畴大名,对其礼遇更胜邢颙。
北上远征先要解决军粮问题,幽燕之地产出不足,需从中原征调粮草补给大军。曹操采纳董昭之计,调集军民兴修渠道,引呼沲河(今河北滹沱河)入泒水(今河北沙河),命名为平虏渠(即现今南运河);又从沟河口(今天津宝坻东部)凿入潞河(今北京通州北运河),命名为泉州渠(泉州县,今天津市武清县;泉州渠,即现今蓟运河)。这样不仅可以漕运军粮,还将中原与河北、辽东的水道联系起来,加强了对周边的控制。
何夔顺利招降海盗管承,又在张辽、乐进协助下消灭了暗通辽东的豪贼王营;另一方面,夏侯渊与臧霸、孙观、吴敦等将合兵济南,彻底剿灭了流窜劫掠的青州黄巾。至此,自中平元年(公元184年)兴起的黄巾义军及其残余势力全部覆灭。青州的战火逐渐熄灭,北海、平原、阜陵等诸侯国也纷纷改制。曹操又在淳于县驻军数月,把善后事宜安排妥当,令三军将士回邺城休养,自己却带着一帮亲信掾属马不停蹄赶去视察河工。要在短时间内修出两条运河绝非易事,董昭主动请缨全权负责,又调河堤谒者袁敏参议工程,几乎征调了沿河郡县所有百姓服徭役。眼瞅着严冬降临寒风刺骨,工程依旧毫不松懈地进行着……
幽燕之地的大雪无可避免地到来了,天地间皑皑茫茫。时而狂风呼啸,卷着万丈冰凌混沌一片;时而又万籁俱寂了无声息,只有鹅毛雪片洋洋洒洒扑向大地。这场雪断断续续下了三天,不知何时才能停。曹操已将青布军帐换成了牛皮的,又添了好几个炭火盆,即便如此还是不觉暖和。田畴、邢颙左右相陪,他俩都久居河北,早习惯了此种天气,披着曹操赏赐的裘皮大氅,守着炭火盆,头上都快冒汗了。
曹操把狐裘围得紧紧的,不住抱怨:“郭嘉、张绣都病倒了,这该死的鬼天!早知如此不该放华佗回乡。”
邢颙安慰道:“他们只是水土不服,将养几日就好了。主公不必忧心。”短短几个月间,邢颙已彻底转变为曹营之人,就连他自己都搞不清,究竟是如何被潜移默化的。
“但愿如你所言。”曹操无奈叹口气,低头瞅着帅案上的羊皮纸——那是平虏、泉州二渠的工程图。因为下雪不得不暂停修渠,若按前些日子的进度估算,至少还要两个月才能完工,运粮过程中再耽误些时间,整个征讨乌丸的计划都要推迟。征讨乌丸一旦推迟,意味着南下荆州、夺取江东、统一天下乃至问鼎九五的各个步骤都将拖延,曹操能不急吗?但是再急也斗不过老天爷,雪不停就只能等。
田畴坐在一旁片语不发,手里攥着根小木棍儿,拨弄着盆里炭火,似乎对刚才的谈话充耳不闻。曹操瞟了他一眼,心里充满了疑惑——同是隐士,脾气秉性怎会相差如此之多?拉拢邢颙几乎水到渠成,可田畴到现在还是不冷不热,莫说推心置腹,就连一声“主公”都没叫过,仿佛他身前有座无形的壁垒,无论花多大心思都翻不过去。这种感觉让曹操想起了贾诩,但贾诩因身负祸国之罪才谨小慎微,田畴又没什么包袱,为何拒人千里之外呢?
“主公想些什么?”邢颙察觉到曹操出神凝思。
“哦。”曹操微微一笑,言不由衷道,“老夫在想,三郡乌丸究竟情势如何?我从没跟乌丸人打过仗,请二位为老夫详细说说。”
邢颙也笑了:“属下没有子泰兄广览多知,还是请子泰兄为主公解惑吧。”他也感觉到田畴对曹操甚是疏离,故意把机会让出来。
“那就偏劳田先生了。”曹操很客气。
“不敢。”田畴只是微拱了拱手,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也不看曹操一眼,“乌丸与鲜卑同属东胡诸部,原本并非大族。前朝匈奴冒顿单于击溃东胡,退守鲜卑山的一支部落便改名叫鲜卑,退守乌丸山的那一支就叫乌丸,都是以所居山脉得名。”他一边说一边拨弄炭火,这些典故信手拈来,“乌丸人善于骑射,以弋猎禽兽为生,逐水草而放牧,居无常处;以穹庐为舍,东向拜日,视作神明;食肉饮酪,以毛裘为衣。后来朝廷为了对抗匈奴允许他们入关内附,世俗习惯有所改观,但剽悍天性不改。贵少而贱老,怒则弑父杀兄而不害其母,部落首领都由勇健好斗之人担当。”
曹操不禁冷笑:“没有伦理道德的野蛮人。”
田畴点了点头:“现今各郡乌丸的首领都是勇猛善战之人,不过他们打仗各自为战没有阵势,凭明公之师破之不难。上谷郡乌丸首领名唤难楼,聚众九千余落。右北平郡首领名唤乌延,麾下八百多部众,自称‘汗鲁王’,已随袁尚逃亡。还有辽西郡……”
“就是辽西乌丸收留的乌延和袁氏兄弟?”曹操打断道。
“对。辽西乌丸实力最强,聚众五千余落,虽然人数上比难楼少,但都是勇猛强悍之徒。二十年前勾结叛臣张纯作乱的就是辽西的首领丘力居,当初他自号‘弥天安定王’,率三郡乌丸寇略青、徐、幽、冀四州,残害我大汉子民无数,朝廷派公孙瓒将他们击退。”说到公孙瓒,田畴忧郁的双眼烁烁放光,他至今都没释怀刘虞之仇。
“公孙伯圭这个人啊,”曹操似乎有点儿惋惜,“本是一员猛将,手持两条长枪,率三千骑兵纵横疆场,当时被胡人称为‘白马将军’。可惜后来走上穷兵黩武之路……”
田畴反感别人替公孙瓒说好话,不等曹操讲完就抢着道:“那场叛乱是我家主公刘虞招募勇士刺杀张纯才结束的,不算公孙瓒的功劳。”
曹操听他当着自己的面直呼刘虞为“我家主公”,心里甚是不悦,脸上却仅仅一笑置之。
田畴没发觉自己言语莽撞,还接着往下说:“刘虞对少数民族宽厚有德,丘力居自削王号,此后数年胡汉之间并无大冲突。我刚到徐无山的时候,倒是被乌丸侵扰过,跟他们干了一仗,后来他们得知我是刘虞旧僚,又跟公孙瓒有仇,态度马上转变,送来牲口与我们交换粮食,彼此相安无事。丘力居死后名义上是其子楼班统领部落,但楼班年幼,由丘力居之侄蹋顿掌握实权。蹋顿勇武而有谋略,实际上已总摄右北平、辽西、辽东三郡乌丸,不啻为大单于。昔日袁绍战事告急,就是与蹋顿联手才打败公孙瓒的。事后袁绍为了表示酬谢,矫诏把蹋顿、难楼、苏仆延都封为单于,赐给他们华盖、白旄以助威严,还把袁氏之女嫁到乌丸和亲。其实坏就坏在袁绍手里,怀柔也需有个限度,对待胡人应当恩威并用,一味封赏只会助长蹋顿的野心。”
曹操倒能理解袁绍的心思——袁绍想稳住后方先将我消灭,以后再慢慢收拾那帮野蛮人,却不料在官渡失了手。心里这么想,嘴上却顺着田畴说:“袁绍因小仁而误国啊……刚才您提起辽东首领苏仆延,此人与辽东公孙氏可有瓜葛?”
“苏仆延虽号称‘峭王’,统领辽东部落,其实已被公孙度赶出辽东,只是蹋顿的附庸。公孙度在世之时东伐高句丽,西击乌丸,拓地外藩威震边陲,自称辽东王、平州牧,蹋顿都惧他三分,苏仆延岂是对手?”
曹操露出一丝庆幸的笑容:“公孙康前番渡海来扰,偷鸡不得蚀把米。我原先怕他与乌丸勾结,牵一发而动全身。听先生这么一说,连这点儿顾虑都没了。只要攻破乌丸,公孙康不足为虑。”
田畴对公孙度父子还有些特别的情愫:“咱们汉人这些年来争权夺利自相残杀,反倒是公孙度这么个土皇帝拓地外藩,虽说其人阴狠霸道心术不正,但也不算给咱汉人丢人吧!蹋顿地盘上还有十万多汉人,受尽胡人奴役,明公务必要将其击败,这也是为了解救我大汉子民啊!”
曹操与田畴都想驯服乌丸,但两者目的却不相同。田畴是欲解除北部边患,为汉人出口气;曹操固然也有此意,但他更为追杀袁尚、袁熙,防止袁氏余孽借尸还魂。正如田畴所说,三郡尚有十万多汉人,还有些幽州土豪自愿跟随袁氏逃亡,天长日久倘被袁氏兄弟煽动起来,再加上剽悍的乌丸人,实力不容小觑。曹操沉吟半晌,森然道:“我本准备派部将代劳,现在看来必须亲自出马,还要多多仰仗二位之力!”
邢颙抱拳拱手:“属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田畴却只轻描淡写说了句:“草民自当效劳。”曹操有些尴尬,却强忍没说话,暗暗又把当年收服关羽、张辽的劲头拿出来——等着瞧!你越不认我为主公,我越要让你低头!早晚叫你跟邢颙一样,俯首帖耳拜服我膝下!
正在此时外面亲兵禀奏:“度辽将军鲜于辅求见。”
“进来。”是曹操特意把他从无终郡调来的。
帐帘一掀,鲜于辅带着凉风进帐跪倒:“末将拜见曹公!”
“无终可有乌丸动向?”现在曹操最关心这个。
“目前没有,天寒地冻他们不会来骚扰。”
“修渠的事他们应该已经听说了,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末将明白!我已派部将巡查,一旦发现乌丸游骑,立刻传书营中。”
“很好,你就暂时留在我身边吧。”曹操满意地点点头,“这一路顶风冒雪,辛苦了吧?”
“明公为国操劳不避寒暑,末将岂敢言辛苦?”鲜于辅很会说话,“这会儿雪已经小了。”
“哦?”曹操一听雪小了,立刻站了起来,“我看看!”
不待亲兵动手,鲜于辅抢着掀开帐帘——外面的雪果然小了不少,虽然还未停,却已零零星星,天色也十分明亮。曹操紧紧裘衣,迈步走出大帐,邢颙、田畴也跟了出来。
大雪已把天地间染成一个无瑕的世界,目光所及皆是白茫茫一片,远方的山峦和近处的营帐都被覆盖,变成了大大小小的雪团。本已落叶干枯的树木这会儿都有了“琼枝玉叶”,恰似粉妆玉砌般。曹操虽已年过半百,却没见过燕赵之地的雪景,倒也观之有趣;深吸一口凉气,倍觉精神抖擞,干脆徒步出了辕门往渠边而去。
“地上坑坑洼洼都叫雪盖上了,主公要小心些!”许褚赶紧带着士兵跟了出来。
曹操一挥衣袖:“你们靠后些,不要坏了老夫的兴致。”说罢一手挽住邢颙,一手又要去拉田畴,却被人家巧妙地躲开了;曹操也不强求,望着四下的景致,随口吟道,“北风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携手同归……”(《诗经·邶风·北风》)
军营就在河边不远,周边是劳役之人住的帐篷。大伙走了一会儿,见董昭、袁敏正披着蓑衣站在一座小丘前,身上已落了不少雪,比比划划的在商量什么事。
“公仁!”曹操离得老远就扯着嗓们开起了玩笑,“老夫差点儿没认出你们,还以为是两个山野老农呢!”
董昭摘下斗笠,露出凝重的面孔,根本没心思说笑:“主公,这雪误了咱们大事。”
“为何?”
董昭指向远方:“您看看,沟渠都已被雪覆盖,下面还有厚厚的坚冰,天寒地冻能克服,可修渠的石料在下游,河面结冰运不过来,用牲口拉又得两三天。”修渠不是简单的挖沟引水,新河道需用石料或木桩固定,如不加固水流一冲土壤松动,就变成拥塞的泥塘了。
“已经停工三天,不能再耗下去了。”曹操的好兴致一扫而光,“即刻传令开工,叫百姓给我凿冰,务必使河道畅通!”
凿冰?说的倒是轻巧,真干起来可不是弄着玩的。顶风冒雪跑到冰面上干活,一不留神就掉到冰河里。而且不是凿过去就完,这种天气没多大工夫就上冻,得拿杆子在水里不停搅,倘若上冻还得重凿。冰天雪地如此折腾,百姓怎么吃得消?众人面面相觑纷纷欲谏,曹操却抢先道:“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但此渠关乎军情不可拖延。老夫就站在这儿监工!”
军令传下不久,百姓就从帐篷里钻了出来。幽燕之地甚是贫瘠,不少人连御寒的羊皮都没有,衣衫外裹着破麻布,草鞋上也缠得一层一层,行动甚是不便,深一脚浅一脚蹒跚向河滩。凿冰要大量的冰锥、凿子,军中储备不足;刀枪剑戟又不能给他们用,一来怕生锈,二来也防备百姓作乱。大多数人都是拿石头砸,还有些手上有冻伤的举着木头橛子在冰上挣命。
天公偏偏不作美,连着三日下雪,早不停晚不停偏在这时候停。雪一住风就起,刮在脸上像刀子似的,再多层布也不挡寒,这阵风吹得众百姓摇摇晃晃,却不敢上岸躲风——士兵手持皮鞭盯着他们呢!这种罪岂是人受的?
田畴触目惊心,却见曹操漠然注视着河面,似乎把这一切都看成理所应当,忍不住张口道:“曹公,修渠之事还是暂缓几日吧!”
曹操从来令行禁止,既然决议无可更改,不过难得田畴主动谏言,回答还是很婉转:“这里风大,田先生回帐休息吧。”
田畴见他出语搪塞,争辩道:“在下实不忍百姓受苦。古人云:‘仁乃人之安宅,义乃人正路。’明公以佑护天下苍生为志,岂能旷安居而舍正道?”虽然这话绕了个弯,但与指责曹操不仁不义有何分别?
曹操反倒笑了:“先生训教的是。不过事有轻重缓急,难道您不愿早日征讨乌丸解救奴役之民吗?”
“但是……”
曹操振振有词:“老夫并非无故刁难百姓。自击败袁氏接收河北以来,减免赋税严惩兼并,对黎民百姓比袁氏父子好得多。出工修渠算是朝廷徭役,此处不做工别处也要做,这些人赶上了只能怨他们命不好。再者若不破乌丸,不杀袁尚,日后他们难免再受刀兵之苦。今天他们出力干活,不单为老夫,也是为他们自己,忍一时之苦换万世之安,这不是很好吗?”
拿自己与已经败落的袁氏父子比,这不是五十步笑百步吗?田畴还欲再言,却被邢颙岔开:“主公也是为了战事着想,宁要短痛不要长痛嘛。”田畴惊诧地望着邢颙,仿佛第一次见到眼前之人。
忽听“咔啦啦”一声响,不远处一大片河冰裂开了,有个倒霉鬼躲避不及掉进冰窟窿——凉水一激连扑腾都扑腾不动了,扯着脖子喊救命。冰面一阵大乱,众百姓吓得左躲右闪,有的想往岸上跑,监工士兵挥着鞭子抽打驱赶,大多数堵了回去;可还是有几个少年趁乱钻了出去,头也不回拼命逃向远方……曹操一阵皱眉,扭头吩咐董昭:“给我传令,若敢逃役格杀勿论。刚才跑了的抓回来当众斩首,我看谁还敢逃!不把冰河凿通,谁也别打算休息!”
田畴颤颤发抖——目光所及尚且如此,这蜿蜒几十里的冰河都在动工,不知有多少无辜百姓受苦!
正在此时有亲兵来报:“徐州刺史臧霸和孙观、吴敦、尹礼三位将军求见。”
曹操一愣:“老夫并未征召他们。”
许褚立刻警惕起来:“他们可曾带兵?”当年官渡之战在即,曹操为了早日安定青徐沿海,默许臧霸、孙观、尹礼等人自治。虽然他们也为曹营效力,但兵马不归曹操直接调动,所管辖地区也不由朝廷派遣官员。所以相对曹营嫡系而言,他们也是外人,不得不戒备。
亲兵回道:“并未领兵,但是带来三四辆车,好像是家眷。”
说话间臧霸四人已赶到河边,都未穿铠甲未带佩剑,自己牵着坐骑。臧霸人高马大狞目虬髯,孙观肥头胖脸肚大十围,吴敦面似蟹盖五官丑陋,尹礼满脸刀疤殷红可怖,这四个人的相貌举止一看就不是良善之辈。田畴、邢颙未知曹营还有此等人物,看得心惊肉跳。
“俺孙婴子给曹公见礼!”孙观最憨直不过,跪倒雪地连连磕头,臧霸三人也赶紧跟着行礼。
曹操摆了摆手:“臧奴寇、孙婴子、吴黯奴、尹卢儿,老夫没记错吧?哈哈哈……”
孙观、吴敦、尹礼也一通笑,臧霸却颇感不安——时至今日曹操还没忘了我等的匪号!
“青州刚平定,还有不少事等着你们呢。为何跑到这儿来?”
依旧是孙观抢着道:“您老人家对俺们好,几年不见了,俺得来看看您。”这话倒也不假,曹操当年任命孙观为北海相,又加封其兄孙康为城阳太守,孙氏一门两郡将,这恩惠确实不小。
“哦,冰天雪地地赶来看望老夫,难为你们啦!”曹操笑容可掬。
臧霸却道:“实不相瞒,除了看望您,末将还有不情之请。”
“但说无妨。”
“我等原是草莽之辈,在刀尖上混日子的,婆娘崽子们跟着我们没少吃苦。听闻曹公在邺城建府,军中不少将领的家眷都迁到邺城。我等也想让家人搬过去住,叫那帮婆娘们享享富贵,崽子们也念念书,别像我们一样当不识字的睁眼瞎。还请曹公体谅。”臧霸点头哈腰满面微笑,与他强壮的身材颇不相符。
曹操焉能不知他们心里想什么,笑道:“你们驰骋疆场忠心为国,何必非要如此呢?也罢,昔日萧何派遣子弟入侍,高祖没有拒绝,耿纯焚烧自家房舍追随光武帝,光武帝也没辜负他好意。老夫也不便更改前人之法,就如你们所愿吧!”
此言一出吓坏两个人。徐州诸将皆草莽出身,唯有臧霸粗知史事。他听曹操提起萧何之事,便知自己心事已被看穿。昔日刘邦与项羽僵持于成皋,留萧何在关中征发兵卒,运送粮草。刘邦猜忌萧何权柄太重作乱于后,数次派人回去慰劳,萧何甚为不安。有谋士向其献计,把萧氏子侄数人送到成皋前线,名义上是侍奉刘邦,实际是充当人质,刘邦自此不再怀疑。如今臧霸玩的不也是这一手吗?青徐之地是曹操划给他们管的,几乎不受朝廷制约,权柄在手岂得心安?而且他们与昌霸关系密切,昌霸因谋反被诛,曹操会不会追究昔日旧情?这帮人虽粗率,但害怕自疑还是懂的。臧霸脸上一阵羞红,扭头看看孙观、吴敦、尹礼——这仨老粗全不知曹操说的什么,还傻乎乎乐呢!
另一个吃惊的人是田畴。他本就没有仕途之意,完全是赶鸭上架。曹操公然以刘邦、刘秀自比,脸不变色心不跳,何等野心还用问吗?
曹操手捻胡须语重心长道:“忠诚仁义,唯人心之所独晓。赤诚所在何须言表?只要你们一心一意追随老夫,其他的我自会替你们操心,有些事不一定非要说出来才周全。”回收青徐沿海是迟早的事,但臧霸等人在当地有很大影响力,突然改弦更张势必引起动荡。所以曹操力图潜移默化,并不希冀一朝一夕。
孙观完全不懂他们弄什么玄虚,只憨笑道:“曹公乐意就成啊。俺还怕俺那婆娘崽子没规矩,城里人嫌弃哩!”
“怎么会呢?”曹操拍拍孙观肩膀,“平定青州你们功劳不少,我加封你们为亭侯。臧霸晋升威虏将军,领徐州刺史如故。孙观晋升偏将军,兼领青州刺史。”
“多谢曹公!”四人再次谢恩。
曹操左手拉住孙观,右手拉住臧霸:“这儿太冷,咱回帐说话。家眷先在营里委屈几日,来日回转邺城我把他们带过去。你们在青州不必挂心……”话未说完,忽见山丘后窜出一个破衣烂衫的人影。
许褚、孙观等人眼明手快立时一拥而上,七八只大手一起将那人按倒在地。尹礼扯那人发髻厉声喝问:“哪来的刺客!从实招来!”
那人衣衫褴褛满面污垢,年纪却不大,看样子还不到二十岁,被这帮凶恶的大力士擒住,浑身的骨头被他们攥得咯咯直响,吓得魂飞魄散,光是惨叫,什么也说不出来。
“放开他。”曹操却沉得住气,“谅他也不敢耍什么花招。”
许褚等人松了手,那年轻人趴倒在地,颤颤巍巍道:“我是凿冰的百姓……请曹公开恩饶命。”原来他也是逃役之一,没被士兵抓住,反倒偷偷绕过来向曹操自首。众人刚刚只顾说话,这时才发现,河滩上已绑了十几个人——大部分逃跑的已被逮住,等候斩首示众。
“你小子倒比他们机灵,跑到我眼前自首乞活。”曹操一阵冷笑,“惜乎老夫令行禁止,既已传令斩首,断无留你性命之理。”
那人叩头如鸡啄碎米一般:“老大人发发善心,饶我一条活命。草民情愿凿冰,再也不逃了。”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曹操挖苦道,“晚矣……”
那人闻听此言越发泣涕横流,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跪爬几步抱住曹操的脚,哆哆嗦嗦只是哭——冰天雪地里这么挣命干活,就算不被冻死,手指、脚趾也得冻下来!可逃跑抓回来又立时身首异处,里外都是死,哪还有活路?
田畴实在忍无可忍:“明公不可如此行事!岂不闻天下有三俭?众人用家俭,贤人用国俭,圣人用天下俭。明公为政不惜民力,百姓又怎会拥戴您?这样做与桀纣暴秦有何分别?”
曹操急于求成,已经对他有些厌烦,但还是强压怒火道:“早日完工方可起兵,不杀此人何以立威?老夫也有苦衷啊。”
田畴又道:“君子之为善,非特以适己自便。古之所谓大智者,知天下利害得失之计,而权之以人。难道您就非要与小民锱铢必较?此人已自首,难道明公就不能宽宥其过?天理人情何在!您就不怕失天下人之心?利害得失请明公三思!”
曹操被他说得怒火中烧,却不能翻脸——打乌丸还指望此人呢!只得把衣袖一甩,一脚蹬开那个年轻人,恶狠狠道:“放你如同自毁军令,杀你又有人不忍。你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找地方藏起来。我还要派人去抓逃役,抓不住算便宜你,抓住了依旧斩首!”
田畴还欲再言,曹操抬手道:“够了!我已经给您面子了,难道您非要把我说成独夫民贼不可吗?我请您来是为商议征讨乌丸的,您还是多想想如何用兵吧。”说罢朝着河滩一扬手——众士兵齐挥大刀,十几个逃役顿时身首异处,喷涌的鲜血把雪地染得一片殷红。
众百姓噤若寒蝉,再不敢逃窜,只能忍受这悲苦命运。田畴看得肝胆俱裂。曹操却冷笑道:“天下之人如流水,障之则止,启之则行!生杀予夺尽在我手,我叫他们怎样,他们就得怎样!明天雪化些咱就启程回邺城,岂能为些许小民耗费光阴!”说罢便领着众将回营去了。
那个侥幸不死的年轻人趴在地上哭了一阵,茫茫然站起身来——曹操叫他逃,可又往哪里逃?回家一掏一个准,不回家又能去哪儿?冰天雪地衣衫单薄,跑不出多远就得冻死。天下虽大难有容身之地!
田畴瞧着可怜:“小兄弟,你……”
“呸!”那年轻人的泪眼早已充满了仇恨,“用不着你假惺惺!你们当官的都是一路货色。老天啊!打仗逼人死,不打仗也逼人死,就不能给老百姓一条活路吗!”随着一声怒吼,他张开双臂发疯般地奔跑而去,不一会儿便消隐在茫茫雪原间。
田畴呆呆站在那里。虽然他习惯了此地的气候,可这会儿也觉得冷了——浑身上下都冷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