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一年(公元206年)夏,天下战乱已持续十七载,曾经称雄一时的袁术、吕布、公孙瓒、袁绍相继败亡,打着“奉天子以讨不臣”旗号的曹操已成为无可辩驳的中原霸主。然而一将功成万骨枯,普天之下刀兵四起血流成河,加之灾害、瘟疫、饥饿,天下户籍人口只剩原先的十分之一,无数生灵湮灭于狼烟之中……
不过九州之地甚是广大,也有战乱波及不到的角落,幽州右北平郡的徐无山(今河北省遵化市以东,属燕山山脉)便是这样一个地方。此处位于右北平郡与辽西郡的交界,由于中原动乱,东北少数民族乌丸趁机扩张篡夺了辽西郡,所以徐无山实际已是汉胡交界。而就在这片山岭以北还有横亘东西的万里长城。
幽州长城名义上是秦朝修建,但其基础是战国时的燕长城,历史已有四百年以上,如今无人驻守缺乏修葺,大有破败之相。至于衬托它的这片山岭,层峦叠嶂千岩万壑,密林葱郁荆棘丛生,就更显得偏僻寂寥了。若在太平时节谁也不会稀罕这等荒僻之处,可眼下世事纷乱,若投身山林间,反而能找到几分安逸与宁静。尤其盛夏时节,山间清泉哗哗流淌,伴着鸟儿叽叽喳喳的鸣叫,俨然一曲动听的歌儿;山石之上到处是不知名的野花,婀娜多姿芳香四溢,使那一望无垠的险山多了几分温和之感……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群山幽谷中藏着一座村庄,那里阡陌井然,炊烟袅袅,村民过着祥和安宁的日子,与外面的混乱厮杀判若两个世界。
这村庄恰好隐藏在两座大山间,谷口有一道缝隙,故而不易发觉。村里的农田或在山洼或在山腰,零零碎碎却错落有致。山麓上是整齐的菜畦和果树,谷底则是一大片茅草屋,虽然简陋却井然有序。房舍间鸡鸣犬吠孩童嬉闹,村民赶着牛羊穿行其中,甚至还有书声琅琅的学舍——这村庄当然不会是自然造化之功,而是幽州名士田畴率领全族老少在此隐居时花费数年,一点点修葺而成。细心观察就会发现,幽谷入口和四周山头上藏有岗哨,不少壮丁手拿枪棒时刻戒备,若有贼寇敢来侵扰,小伙子们立刻一拥而上,立时将其废命于乱棍之下。
恰在此时,正有一人骑着小驴自羊肠小路颠颠行来。来者三十多岁,相貌英俊,虽然穿的是粗布衣,头上只有幅巾束发,依旧难掩其出众气质。可能是一路行来走热了,他敞开衣襟露出胸脯,衬着颔下那副飘逸的长须;手里敲着根竹杖,嘴里哼着小曲,再骑着那粉鼻子圆眼的小黑驴——真是逍遥自在。
守村壮丁早望见了,非但没拦,反而迎过去搀他下驴:“邢先生回来啦!您一路辛苦了吧?”那人只是点头微笑,牵着毛驴优哉游哉进了山谷。
此君姓邢名颙(yóng)字子昂,河间鄚(mào)县人,早年也曾博览群书,为人端正仁义,被推举为孝廉,家乡父老还赠他一首风谣,唤作“德行堂堂邢子昂”。不过天下纷乱兵戈不休,他便断了仕途之愿,连当朝司徒赵温的征辟都没接受,跟随幽州名士田畴过起了隐居生活,整日以田园花圃为乐。光阴如梭一晃数年,耳闻袁氏衰败曹操兴盛,天下安定有望,邢颙闲散多年的心渐渐耐不住寂寞了,因而出山打探消息。
邢颙一进村立刻引来不少村民,有的询问山外情况,有的问他带回来什么东西,有的捧来水让他解渴,还有些孩子围着小驴嬉闹。邢颙支吾应付几句,掏出几枚胡饼给孩子分了,便挤出人群往村子深处去了。直走到一座篱笆院前,他把驴栓好,又拍了拍身上的土,直到整理得一丝不苟,这才轻轻推开柴扉:“子泰兄!我回来了!”
他连着呼唤两声,茅屋中转出一位相貌伟岸的隐士来。此人年近四十,身高八尺,膀阔腰圆;一张轮廓分明的宽额大脸,面色黝黑;一副黑褐色的胡须,连鬓络腮;一对炯炯有神的眸子,眼窝深陷,通关鼻、菱角口、大耳朝怀;虽然只穿了件粗麻的灰衣裳,头上也只有枯枝别发,浑身上下却透着一股傲人的贵气。此人见了邢颙不忙开口,先规规矩矩作了个揖——正是曾经的幽州从事田畴田子泰。
田畴就是离此不远右北平郡无终县人士,成名甚早豪富一方,被前任幽州牧刘虞聘为从事,也曾尽心尽力报效朝廷。董卓进京天下大乱,刘虞被朝廷遥尊为大司马,便派田畴去长安觐见天子。当时河朔之地袁绍、黑山交恶,中原有曹操、袁术争锋,遍地狼烟道路不通,田畴就带着表章远涉塞外,历经千辛万苦总算绕道到了长安。待他拒绝了朝廷的赐官返乡时,才发现一切都面目全非了。刘虞已被公孙瓒杀死,残余旧部都投奔袁绍了。他来到刘虞墓前痛哭一番,又被投入监牢,幸亏不少州郡官员向公孙瓒求情,才算保住性命。逃脱囹圄后田畴对天起誓,要为刘虞报仇,率领阖族数百口亲眷遁入徐无山中,开荒种地聚草屯粮,已有十余年。
“兄长近来可好?小弟有满腹之言要对您说……”邢颙看见田畴不再矜持了,恨不得把这次出山的所见所闻一股脑告诉他。但田畴似乎对山外的变化毫不关心,只轻轻道了句:“贤弟辛苦了。”
邢颙滔滔不绝:“小弟已将外间之事打探明白。如今曹操尽收袁氏之地,袁谭、高幹相继授首,崔琰、王修、牵招等人皆已归降。冀州田租每亩仅收四升,士庶无不称颂!咱们幽州部将焦触、张南投降后被封为关内侯,各地县令仍居旧职没有变迁,弃官隐居之人纷纷出仕,就连自称乌丸校尉的阎柔都改为曹操效力啦……”
田畴依旧一脸木然,叫家人备下鸡黍浊酒。两人一对一盏地喝着酒,邢颙侃侃而谈喜形于色;田畴始终不置一语,望着篱笆外面,思绪不知游离何处。
“兄长在听我说话吗?”邢颙终于忍不住发问了。
“哦?在听……”田畴回过神来。
邢颙这次出山见闻甚多,已有了些打算:“依小弟之见,咱们还是早早弃了这片荒山回乡去吧。”
“回乡?”田畴又把目光投向院外,满眼尽是迷惘,“当年袁绍剪除公孙瓒,也曾派人来请咱们还乡,还想聘愚兄为掾属,幸亏我拒绝了。你看袁氏家业如今何在?日月有常,星辰有行,兴亡成败不过昙花一现。”
“兄长之言差矣。孟子曰:‘天下之生久矣,一乱一治。’曹操与袁绍不同,奉天子而讨不臣。如今他夺取河北,四海之内再无强敌,若南下荆州再取江东,天下太平指日可待!”邢颙满怀憧憬。
“太平?”田畴一阵苦笑——当年他带着亲眷初到徐无山之时,原打算招兵买马与公孙瓒作对。怎奈实力悬殊缺乏粮草,只能先开荒种地。后来外面局势越来越乱,许多百姓携家带口逃到山里恳求收留,田畴一片善心尽皆答应,山里人口愈来愈多,最后达到五千余户。带着这么多百姓,吃穿都是问题,何谈行军打仗?眨眼间十多年过去了,莫说公孙瓒,连袁绍父子都败亡了,刘虞之仇还找谁报?雄心壮志已成过往云烟,田畴心灰意冷,如今这山里百姓安居乐业与世无争,何必再回那个混沌世界呢?
邢颙已看穿他心事,思索片刻转而正色道:“子泰兄难道只贪眼前安逸,就不顾我大汉子民后世安危吗?”
“嗯?”田畴木然的脸上泛起了关切之色,“贤弟何出此言?”
邢颙正襟危坐手指东北方向,只说了两个字:“乌丸!”
这二字不亚如当头棒喝,田畴恍然大悟——乌丸本是东胡族的分支部落,因最早活动于乌丸山(今东北西拉木伦河流域)而得名,从属于匈奴。汉武帝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卫青、霍去病大败匈奴,将匈奴逐出漠南,乌丸就此臣属汉族,为大汉监视匈奴活动。王莽篡汉时曾一度叛乱,至光武中兴再次归附,光武帝命他们迁到辽东、辽西、右北平、朔方等边地十郡,自此与汉人杂居。此后汉朝与羌族、鲜卑冲突不断,乌丸夹杂其间或战或降摇摆不定,甚至在灵帝后期还勾结渔阳太守张纯发动了一场叛乱,被公孙瓒戡平。刘虞赴任幽州以后采取怀柔政策,因而中原虽乱,乌丸与汉人却也相安无事;刘虞死后,袁绍为了联合各方势力剿杀公孙瓒,更加优待乌丸,不但矫诏册封多个大部落首领为单于,还以袁氏宗族之女与之结亲。这一系列怀柔促使其势力逐步壮大;加之北方鲜卑也在内乱,更给了他们可乘之机,占据了右北平、辽西、辽东的大量地盘,篡夺了地方统治权。如今河北已属曹操,袁尚、袁熙投靠乌丸,他们将各部人马都集中到辽西,打着为袁氏复仇的幌子,四处趁火打劫,烧杀淫掠无恶不作……想到这些事,田畴铁硬的心又悸动起来,毕竟是大汉子民,也曾以天下为己任啊!
邢颙始终注视着田畴的表情,见他脸庞微微抽动了两下,又趁热打铁道:“乌丸肆虐已非一日,只有将其驯服,幽州百姓才能安稳度日,我大汉边疆才不至于有患!兄长若是七老八十,小弟也不说这些。可你我皆在壮年,建功立业还不算晚。为国效力乃士人本分,若为曹操献计除乌丸之患,不但利国利民,倘若侥幸得个一官半职也算报国有门啊!”
田畴听他有志于仕途,眼神又黯淡下来,默默灌了一碗酒:“入仕为官就算了吧。愚兄闲散已久,早没这个念头了……”
“兄长不为自己想,也得为此处百姓想一想。在这深山老林里窝着,何年何月才算尽头?老人至死不能魂归故里,孩子们到现在都不知道山外面什么样,不能出去报效国家造福于民,你教他们读书明理又有何用?人总是要出去闯的,这小山沟不可能关他们一辈子呀!”
田畴的表情异常痛苦——这片山真的很奇妙,刚来的时候只想秣马厉兵杀回去报仇,可随着岁月变迁又开始依恋这个地方,甚至开始害怕外面的天下。不过田畴也明白,这种日子早晚会有尽头,没有任何一个角落能挡住外面那个世界,直面现实的日子早晚会来……
“贤弟说得对,早晚会有那么一天。你乃民之先觉者。”
“您同意出山了?”邢颙费尽说辞总算打动了他,“既然如此,速速收拾行囊,咱们明日就去邺城拜谒曹公!叫村民们……”
“别急。”田畴摆摆手,“袁绍、袁尚父子都曾征辟过我,我风闻他们为人傲慢没有答应。料想曹操如今兵强马壮,待人接物也不外乎如此,还是不要草草行事的好。”
“兄长偏见。袁本初自恃四世三公割据河北,可曹孟德乃是当朝司空,奉天子以讨不臣。听闻他礼贤下士广揽奇才,你我兄弟若去,日后必得朝廷重用。”
“朝廷?”田畴不禁冷笑,“当今天下哪还有朝廷?袁绍在世时凭借兵马之盛自作威福,如今曹操也走到这一步了,从古至今官位权势最能移人心志,仕途中人谁又能真的谦恭守本一辈子?就拿贤弟你说吧,随愚兄隐居多年,我以为你淡泊名利不问世事了,可现在还不是想再寻进身之阶?”
邢颙被他噎得一时语塞。
此时天色已渐渐黑下来,幽深的山谷中更是暗淡无光,阡陌茅舍已融化在一片朦胧之中。田畴拾起筷箸,心不在焉地敲打着案头的瓦罐,好半天才道:“这样吧,烦劳贤弟再辛苦一趟,先去见见曹操,看看他究竟是何等样人,回来之后咱再商议。古人云‘饥不从猛虎食,暮不从野雀栖’,曹操若真礼贤下士爱惜百姓,愚兄自当前往;他若是骄纵蛮横之徒,愚兄宁可老死在这山里,也不为其献计献策。我田某人不能帮残暴不仁的奸贼!”
话音未落,忽听远处传来一阵犀利的狼嚎声。“不好!”田畴猛然起身,抬头环视黑黢黢的山林,“上月赶走的那群狼又来了。赶紧叫村民点起火把,组织壮丁上山打狼!”
村子里霎时间喧闹起来,不少小伙子已拿好棍棒准备出动了。邢颙连连摇头:“这鬼地方,三天两头跟豺狼虎豹争斗,何时算个头?还是尽早迁出去好。”
一片昏暗中瞧不清田畴的表情,只听他那低沉的嗓音答道:“豺狼虎豹并不可怕,真正可怖的是人心。这世上的人虽然生得体面,但卸下伪装后比禽兽更狠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