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八年(公元213年)正月,长江重镇濡须口一片血雨腥风,孙、曹两军已激战了一个上午,在曹军的强烈攻势下,孙权的江北大营已岌岌可危。
镇守江北大营的是东吴小将公孙阳,五年前他跟随周瑜打过赤壁之战,亲眼目睹了曹军的惨状。在他看来曹操早已一蹶不振,又刚刚结束对关中的战事,必定将帅疲惫士无战心,所以当孙权询问有谁敢北渡结营时,他自告奋勇接受了这个艰巨的任务。受任以来公孙阳不可谓不尽力,他不但成功地在江北楔下一座大营,还煽动了大量屯民投效江东。但是当敌人似排山倒海一般涌向自己营寨时,他倏然意识到——曹操已摆脱战败的阴影,重新站起来了。
箭雨如飞蝗般从四面八方扑入营寨,所有军帐都射得筛子一般,下至普通兵卒,上至公孙阳本人都中了箭,每个人浑身都血糊糊的,兀自忍着剧痛奋勇抵抗。在长戈大戟的冲击下,寨墙箭橹都已垮塌,将士们只有靠血肉之躯筑成人墙。但即便慷慨奋死也无济于事,东边乐进、西边张辽、南边臧霸、北边李典,四路猛虎齐扑这座营寨,谁能守得住?唯一希望就是南岸的援军,可曹操中军把江岸封锁得铜墙铁壁一般,东吴战船根本靠不了岸。
公孙阳挥舞战刀冒着弓矢左右驰骋,时而到左边激励将士,时而到右边指挥布防,铠甲上已扎了十余枝箭,剜心一般剧痛。公孙阳还能忍,战马却经受不起了,他只觉缰绳越来越难勒住,最后手底下一松,栽落于地;那中箭受惊的战马四蹄狂奔,踏死两个士卒奔出营外,被曹军刺倒在地。公孙阳从死尸中爬起,环顾千疮百孔的营寨——死人倒比活人多,活着的也只剩半条命,寡众悬殊援兵不到,完啦!
他忿然拔出佩剑:“不怕死的随我突围啊!”喊罢当先冲入曹军阵中,绝大部分将士或死或伤,只剩数百人跟着冲杀下去。臧霸瞧得分明,手中佩剑一挥,上千名手执长戈的曹兵一拥而上,公孙阳左砍右剁,忽觉一阵剧痛——握着佩剑的右手被曹兵齐腕斩去。他鲜血狂喷未及惨叫,腿上又中一下,栽倒在血泊中。江东士卒此刻皆血肉模糊形同鬼魅,见将军倒下了,全都豁出了性命,明知死路一条还是向着曹军冲去……
将近未时战斗结束,江北大营陷落,公孙阳所部全军覆没。曹军将士齐声欢呼,但曹操漫视着满地的尸体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有人把五花大绑的公孙阳推到他面前,这位只剩一手的小将连自刎都不成了,因失血过多面色惨白,兀自忍着伤痛,颤抖着立而不跪:“老贼休要得意,我家主公早晚取你狗头!江东儿郎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
曹操扬了扬手:“士可杀不可辱,这么残废活着也是受罪,帮他一把吧。”
许褚扬起铁矛狠狠刺入他腹中,公孙阳伏倒在地,断气之际口中还喃喃呻吟着:“誓杀……曹……贼……”
“快看!快看!好大的战船!”士卒忽然骚动起来。曹操抬眼向江上望去,但见下游驶来一艘楼船。曹军所见过的最大的楼船是当年赤壁之战时曹操坐镇的那艘,有三层高,能容纳六七百人。可这艘楼船竟然有五层,犹如一座漂移江上的大山,船头赫然插着江东水军的战旗。而在那艘船后面,还有数不清的战舰、艨艟,与对岸绵延十余里的大寨交相呼应。周瑜虽然不在了,江东的发展却没停下脚步,战船更新,军队扩增,粮草充足,将士用命。曹操意识到,这次南征仍然面临苦战。
这虽然是曹操的第二次南征,却是他与孙权的第一次直接交锋。为了打好这一仗,曹操几乎调动了中军和东南布防的所有军队,共计十余万,在濡须口以北列阵,甚至还征调了一支在海上秘密训练的水军前来助阵。江东方面更不敢怠慢,孙权亲率孙瑜、陈武、董袭、吕蒙、周泰、甘宁、徐盛、朱然等部,合计水陆兵马七万,沿长江南岸布防。孙、曹两家又成隔江对峙之势,大战一触即发……
打了半天仗又扎了半天营,一切安排妥当,天色已然大黑。劳碌一天的曹军将士用过战饭倒头便睡,只有巡夜戒备的几千士兵还打着火把逡巡江畔。五官中郎将曹丕却久久不能入眠,手中捧着一首绝笔诗嗟叹不已:
丁年难再遇,富贵不重来。良时忽一过,身体为土灰。
冥冥九泉室,漫漫长夜台。身尽气力索,精魂靡所能。
嘉肴设不御,旨酒盈觞杯。出圹望故乡,但见蒿与莱。
阮瑀死了,虽然他按时完成了那篇曹操交代的檄文,却战战兢兢心力交瘁,挣扎了几个月,凄凄惨惨病死军中。一代才子溘然长逝,临终之际只留下这首无限凄凉的绝命诗。“丁年难再遇,富贵不重来。良时忽一过,身体为土灰。”人这辈子说快也快,韶华青春转瞬即逝。亲党离散朋友亡故,五官中郎将的地位风雨飘摇,二十七岁的人了却只能蜷缩在父亲羽翼之下,当个规规矩矩的老实儿子,平生的快意和志愿丝毫不能展现,这就是曹丕所面对的现实。吴质劝他做个孝顺儿子,但给曹操当孝顺儿子岂是容易之事?今后的路究竟怎么走?曹植一党的丁仪、杨修等人又会怎么算计他?一想到这些,曹丕哪还有睡意,唯有独对明月乞求天苍的庇护……
其实在这个夜晚,难以入眠的绝不止曹丕一人。曹操也正慵懒地倚在榻边,默不做声盯着幽暗的灯火,他眼睛睁得大大的,丝毫没有睡意。和洽、杜袭、王粲三人侍立在一旁,他们早把该汇报的事汇报完了,而丞相却没有让他们走的意思,眼看已是定更天了,他们支撑了一天,都有些打熬不住了,却谁也不好意思先开口要求休息。
“我心里烦。”曹操阴沉地道,“本来想召荀令君来军中协理军务的,没料到他半路上病了,只能在谯县休养,都好几个月了,也不知病势如何。”
和洽暗暗诧异——这件事他今天晚上重复念叨好几遍了!
王粲笑道:“丞相牵念令君全军上下无人不知,但人有旦夕祸福,三灾小病总还是有的,想必也不会有什么大碍。天色已然不早,您还是早早安歇吧。”
“嗯。”曹操答应一声,微微合上二目,但立刻又睁开了,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喃喃自语道,“慢走!”
和洽三人都退到帐口了,赶紧止住脚步:“丞相还有何吩咐?”
曹操猛然坐起来,捏着眉头逐个审视三人,缓缓道:“老夫实在难以入眠。子绪,你能不能留下陪我说说话?”
杜袭一愣,哪敢不答应:“好。”
其余二人没被留下,便施礼离开了。和洽倒也罢了,王粲却有些酸溜溜的感觉——近年来他与和洽、杜袭、杨修极受曹操宠信,尤其他更是压三人一头,不论日常娱乐还是出兵打仗,曹操总带着他,虽不能与当年的郭嘉相比,现今幕府中人也算无出其右了。今晚曹操却独留杜袭畅谈,是不是对杜袭的信赖要胜过自己啊?
王粲瞥了和洽一眼,见他耷拉着那张丑脸,也看不出表情,不禁问道:“你猜丞相要跟子绪聊些什么呢?”
“不清楚,天下的事谁能全都知道?”和洽丑陋的脸庞轻轻抽动两下,似乎是笑,“你是不是有些嫉妒了?你够得宠的了,难道想把所有人的差事都兼起来?”
王粲有些羞赧,却道:“我倒不是这意思,只是不明白丞相到底有何愁烦。”
“或许是怕做恶梦吧。”
“怕做恶梦应该留你,你最有煞气!”
和洽知他是取笑自己貌丑,淡淡一笑却没有再搭话,只是默默想心事——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荀令君真的病了吗?
其实不仅王粲意外,连杜袭自己都觉意外。论博学他不及王粲、论精明他不及和洽,为什么曹操偏要他留下陪自己呢?他们都走了,杜袭望着满脸忧色的曹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想劝几句又不知从何谈起,拱手愣在原地——殊不知曹操留他陪伴正因为他心机最浅。
曹操盯着幽暗的灯火沉默良久,忽然开了口:“子绪,坐下吧。随便聊聊,老夫想听你说说当年西鄂县那场仗,你是如何以区区小城抵御刘表大军的。”
听曹操提起这件事,杜袭不免泛起得意之色——当年他投奔曹操并未受到重用,只当了南阳郡西鄂县的一个小小县令,却因为一场仗彻底改变了曹操对他的看法。那还是建安六年的事,刘表趁袁、曹两家仓亭交战之际进犯南阳,麾下万余兵马包围西鄂,事发突然杜袭猝不及防,当时百姓散于田野,城内之人不过千余,正规军只五十多人,辎重军械几乎没有。但杜袭生性刚毅宁折不弯,竟亲自登城,带着这五十多人奋死抵抗,击退荆州军数次进攻,硬是坚守了半个月,终因寡不敌众城池陷落。他又率领五十多人强行突围,一路阵亡三十人,负伤十八人,却诛杀了数百荆州兵。经此一役天下无人不知杜袭大名,他也迅速被拔擢为议郎、军师祭酒。
好汉不提当年勇,杜袭得意归得意,却不便夸夸其谈,只是简单说了说战斗的经过。曹操听罢连连摇头:“说着容易做起来难,五十人抗拒万人何等凶险?当时你不害怕吗?”
“敌众我寡岂能不怕?”杜袭倒是实话实说,“但生死关头怕又何益?西鄂被围之时南阳郡功曹柏孝长正好也在城里,他对在下说了一番话,在下终身难忘。”
“他说什么?”
“柏孝长奉郡将之命巡视各县,行至西鄂正赶上敌人围城。他是文弱书生,听说荆州军有一万人,吓得躲在馆驿里以被蒙头浑身颤抖。可到了第二天敌人没攻进来,他就渐渐掀开被子,爬到窗前倾听动静。第三天敌人还没攻进来,他又打开房门打探消息。如此过了两天,柏孝长的胆子越来越大,最后也登上城楼披坚执锐与我并肩而战!”
曹操初时蹙眉,听到这里却笑了:“到底是我选出来的官,也算是条好汉。”
“不错。后来城池陷落,柏孝长当先突围奋勇杀敌,身中数箭英勇阵亡。”说到这儿杜袭牵动衷肠,语带一丝哽咽,“临终之际他对我说:‘勇可习也!’”
“勇可习也……”曹操不禁重复了一遍,“勇气是可以锻炼的。”
“不错。自古成霸业者无不习勇。六国汹汹天下纷纷,秦嬴政亦非生有神圣之能,若不习勇怎敢自号祖龙?西楚项籍拔山举鼎,高祖疏少行阵之才,若不习勇岂敢衅之?昆阳之战王莽百万,我光武皇帝志不过执金吾,若不习勇焉敢凭千骑突围而战?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垒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成大业者无不习勇,无不敢为天下先!”杜袭说到此处话锋一转,“好比这眼前的滔滔长江,上古以来平天下者无人在此为战,但丞相您锲而不舍两番南征,一朝得胜必开青史之先河!如此阵仗若非大勇焉敢为之?”
杜袭的思路显然还停留在眼前这场仗,他以为曹操的焦虑是当年赤壁之败的阴影在作祟,料想丞相听了自己这话必定转忧为喜。哪知曹操的眼神越发黯淡了:“有些事情不是光靠勇气就能办到的。孙权水军并不可畏,可畏的是那些看不见的敌人。”
“看不见的敌人?”杜袭不明其意。
曹操茫然起身:“五十人抵挡万人倒也可战,怕只怕老夫以一己之力独对全天下之人。”扔下这两句没头没尾的话他信步踱至帐口,掀起帐帘仰望着夜空。
寒冷的冬季渐渐过去,又是一个春天。这个夜晚晴朗温和,一弯新月挂在天际,把淡淡的光芒洒向大地;可曹操的心绪却仿佛被万里乌云笼罩着……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战场的胜负总可以设法把握,但人生际遇却难以预知。曾几何时他不过是个踌躇满志的青年,想为这大汉天下尽心尽力,亲手缔造了许都,开启了汉室复兴的契机;可后来又开始害怕大汉中兴,害怕还政天子之后那清算的屠刀,多少个夜晚只要一合上眼睛就想起玉带诏,想起那句“诛此悖逆之臣耳”,那个“耳”字最后一竖似乎还在滴血;但不知何时起,那畏惧又渐渐化为欲望,又想把这个天下据为己有。人之心性真是变幻莫测难以捉摸。
要亲手改变已经创造的一切真那么简单吗?时至今日曹操不得不承认,汉室天下依然“有德”。或许这种“德”早已被岁月和战乱风化得模模糊糊,但它依然还存在——那就是开汉以来所遵循的道德教化。董仲舒所论“天人感应”,孝武帝罢黜百家、表彰六经、设立太学,光武帝勤修经学、宣布图谶,班固修撰《白虎通义》订正古今礼法,就连昏庸无道的先朝灵帝尚且校订六经大肆宣扬……孔孟之徒在地下长眠了五六百年,可是他们所标榜的道德教化依然存在,依然笼罩着这个国家,而且已成为汉室社稷的最后一道保障,虽然它无声无形,但这个看不见的敌人比千军万马更厉害,桎梏着每个人的心灵。一个从小就教育百姓读《孝经》的国家,改朝换代是何等样事?不啻把天捅个大窟窿!王莽那血淋淋的下场还不足以为鉴吗?
与荀彧的决裂或许只是个极端的例子,但更可畏的是那些不表态的人——貌恭而心未服。想必任何人心中都觉得篡夺汉室是万恶的,不过迫于身家性命极少有人敢像荀彧、孔融那样登高一呼。强权可以威慑一时,却不能威慑一世。以势压人如同以石压草,只要石头不在,野草早晚是要冒出来的。就像那些被禁锢在屯田上的屯民,只要得机会总是会逃走的。对于曹氏的抵抗就是这样,只要顺这条路走下去,势必会充满非议。如果一个政权从开始就充满非议,岂能长久?美好的话都会说,曹操在《让县自明本志令》中朗言:“设使天下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可是到头来自己却要为帝为王,情何以堪?所以当荀彧劝告他“秉忠贞之诚,守退让之实”时他才会如此恼恨,这岂不是揭曹操的言不由衷的短处?
如何才能打破四百年来的士人道德,创造一个供自己子孙享用的崭新王朝?光是提升地位迈向至尊显然远远不够,要做到这一点恐怕只能靠屠刀。就像杜袭所言那句“勇可习也”,不管前途如何,闭上眼睛去杀吧,去砍吧!斩断旧有的道德圈子,甚至舍弃那些曾与自己相濡以沫的人,重新竖立新准则——再不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而是普天之下唯我独尊!
但是这真的能成功吗?曹操扪心自问,就连他这样出身宦官家族,走上离经叛道之路的人都无法摆脱儒家教化的窠臼——他打着复兴汉室旗号走上相位;借着天子名义招贤纳士;同样也拿着忠孝之义去教谕自己的儿子,当儿子结党谋私之际他也不能容忍;当与董昭筹措谋夺九五之事时他总是那么鬼鬼祟祟,其实在他本心里也觉得这是见不得人的事。更重要的是,他还要用儒家的忠孝之道去教化自己的臣子。天下的道理简直是个圈子,掌权者不遵礼数离经叛道,却要臣下子民遵循道义效忠自己,这真是可笑至极,可悲至极……
曹操仰望月空越想越烦,不禁喃喃自语:“兼并者高诈力,安危者贵顺权。可是不施诈力何以至权贵?既施诈力又何以使万民顺服?难道上古尧舜真的是靠仁义安天下的?此真千载不解之谜……”
杜袭一头雾水跟在曹操身后站了半天,听到此语才明白曹操所虑并非战事。他虽秉性刚直,脑子却实在不快,也望着那弯新月,心头依旧懵懂——今夕何夕?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令丞相难以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