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曹操一门心思处置贪贿之时,关中传来消息,退败西凉的韩遂、马超又在蠢蠢欲动,召集流散人马准备反攻,而且频繁与汉中张鲁来往。为防患于未然,夏侯渊在左冯翊郑浑配合下征剿关中一带诸部余党,流窜于鄜城等地的梁兴、靳富、赵青龙等尽皆授首,田逵弃蓝田而去,连老将刘雄都在部将劫持下逃奔汉中了。不过活动于兴国一带的氐族首领杨千万主动归顺朝廷,算是稳固了关中局势,加之夏侯渊、徐晃等数万兵马坐镇长安,马、韩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杀回关中了。
不过从南面传来的消息却不尽如人意。孙权以步骘为交州刺史,逼迫士燮、士壹兄弟归顺,并诛杀了拒不服从调遣的旧将夷廖、钱博等人;汝南程秉、沛国薛综等避难南疆的文士纷纷接受孙权辟用,各郡县长吏也改由孙氏委派,先朝名士许劭之弟许靖不愿归顺西逃益州,交州已被孙权牢牢攥在了手心里。在拿下南面交州后孙权立刻转而稳固北线,恰逢此时“江东二张”之一张纮去世,孙权接受他的遗书进言,把大本营从京口移到了秣陵。曹操不得不承认孙权小儿的厉害。
秣陵是会稽郡治下的一个县,位于长江南岸,春秋楚武王所置,原名唤作金陵。据说秦统一天下后,秦始皇出巡曾路过此地,身边的望气士进言,说此处山川峻秀,地形险要,有王者都邑之气;秦始皇闻听大怒,命手下开山引水以散王气,并将金陵改名为秣陵。秣,本草料之意,意思是说此处不配出什么王者,贬为牧马草场。如今张纮又把这件旧事提出来,让孙权移至秣陵,不啻向天下宣布,要争夺王者之位。但抛开历史传说而言,单是此处的地理位置就很有深意。秣陵紧靠长江沿岸,与江北遥遥相对,大本营移到这里,颇有些王者亲守国门的意味。
孙权从善如流,不仅把幕府移到秣陵,并将其更名为建业,用顽石修建了新城。看来他是决心与曹操争到底,要在王气之地建功立业心如磐石了。
但曹操尚不能即刻南下,他还有几件事未了结。首先,他刚结束对关中的四千里跋涉,还要让士卒休养;再者,青州部在渤海训练的新水军暂时还不能来会合;而最重要的是,他在等候董昭的消息,他计划在合并九州顺利完成之后再安心征战。但许都的消息久候不到,看来荀彧又从中作梗了……
这日扬州刺史温恢又有军情传至幕府,孙权派遣部将公孙阳渡过长江,在江北立营,屡屡骚扰屯田。曹操闻报非但不忧反而大笑,陈琳、王粲、应玚三位记事正在整理文书,见他发笑不解何意,看罢军报纷纷进言:“孙仲谋狼子野心,必是有意图谋淮南、徐州之地。”
曹操却笑道:“尔等舞文弄墨却忒少谋,怎知孙权之心?前番我定关中,他取交州,互不相扰。如今彼此后顾之忧皆去,又该与老对手较量了。凭其江东之地尚不足北图中原,必是算定老夫要大兵压境,故而以攻为守先发制人。哈哈哈,孙权小儿果真与老夫心意相通!”他口气之中绝无怨恨,反倒带着一种棋逢对手的知己之感。
“丞相见识我等怎及?”陈琳又道,“荆州刘备率军入蜀,明为征讨张鲁,实与刘璋每日聚饮相会,关羽、诸葛亮等人据守南郡毫无动静,这又是何用意?”
“刘璋乃守户之犬,刘备乃一反复小人,二者相交不过互相利用,暂不能为害。此番老夫不趋荆州,兵出合肥直奔濡须,若此地得渡,江东之地必大骇,孙权虽坐镇秣陵亦不可复振矣。孙氏若定,刘备、刘璋、张鲁之辈岂得久乎?”想至此曹操传令陈琳,“有劳孔璋撰写一篇檄文,快马加鞭发往江东,老夫要再吓一吓那帮江东文武!”前番赤壁之战曹操自以为手到擒来,草草来了一句“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结果非但没打过长江,反而损兵折将遭人耻笑,这次他吸取教训,要好好酝酿一篇檄文大作,震撼江东人心。
陈琳闻听“檄文”二字就有些犯难,昔日他辅保袁绍,官渡之战为其起草了征讨曹操的檄文,将曹家祖宗满门骂个遍,平定河北之际多亏临时起意,一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才算保全性命。此后虽然效力曹营,时而自觉后怕,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更不敢再作檄文战书之类的文章。这会儿听曹操吩咐,赶紧推脱:“属下年迈才力已匮,不能再作此激扬文章,恳请主公另遣他人捉刀。”
曹操也知他所思所想,陈琳毕竟是何进幕府出来的人,年纪也大了,当年的棱角也快磨尽了。曹操并不勉强:“你近来身体不济,掌管行文也够辛苦。我看你也无需与他们为伍,老夫提升你为门下督,不过不领兵,你就算个文坛前辈,带着他们这帮年轻后生吧。”
“谢丞相。”陈琳由衷地感激,管笔杆的门下督倒是个又闲又富的美差。
曹操回头又看王粲、应玚,二人皆是一凛。他俩虽也是记室,但皆以文采诗赋著称,最多勉强起草一些公文,檄文战书也没有把握。王粲脑筋快,转而道:“檄文这等华翰岂是我辈白面书生可为之?以在下之见还赖丞相亲笔。若事务繁杂实难拨冗,路粹路文蔚措辞激昂,文章颇有尚武之风,属下举荐他来代笔。”
曹操暗笑这小子滑头,不过路粹确是有才之人,惜乎不堪再用。只因四年前弹劾孔融的文书乃他所作,孔融满门遇害,路粹因此坏了名声,许都之士不敢反对曹操,皆把郗虑、路粹视为罪魁祸首,时而大加唾骂。曹操若再用此人致书孙权,岂不惹江东小儿笑话?他正在思忖该找谁写这篇文章,有卫兵进来禀奏:“府外来了一妇人,蓬首跣足自称是屯田都尉董祀之妻,求见丞相大人。”
曹操闻听此言大吃一惊——昔日命议郎周近出使平阳,赎回被匈奴左贤王掳去为妃的蔡邕之女蔡昭姬,后来自己做主将她嫁与董祀,怎生忘却?她入府求见,八成是给丈夫求情吧。
屯田一案已经了解,曹操拿小放大饶恕丁斐,只命其退赃,却把所有罪责都扣在屯田都尉董祀头上,如今已下狱问成死罪,本月就要明正典刑。曹操闻蔡昭姬前来颇感头疼,明知她意欲何为,但碍着其父蔡邕的面子,又听闻她受其父真传是个才女,既想见又不愿见,左右为难。
王粲乃昔日何进长史王谦之子,十三岁就与蔡邕相识,颇得文坛前辈关照,早就想替董祀讲情却不敢开口,闻听昭姬前来心中暗喜,岂能再放过这机会?赶紧进言:“听闻丞相昔年也曾与蔡伯喈相厚,蔡氏也算故人了。况且妇人蓬首跣足立于门外,有碍幕府声名,丞相还是见一见吧。”
“这……”曹操思量再三,“唉,那就请她进来吧。”
卫兵去不多时,就见他引了一位中年妇人来到堂下。这女子穿一身褴褛的粗布衣裙,披头散发,赤着双脚,一副罪人的打扮,悲切切跪倒阶边:“罪人董祀之妻拜谒丞相。”
曹操见她如此惨状,不禁站了起来:“夫人快快请起。”
“罪人之妻不敢玷污朝堂。”蔡氏声音颤巍巍的,甚是愁苦。
那句“赦你丈夫无罪”差点儿顺着曹操喉咙钻出来,可转念一想又咽了回去,只沉吟道:“故人之女何必多礼,有话进来说。”
“诺。”蔡氏轻轻应了声,手提旧裙低头上堂,紧接着二次拜倒在地,“贱妾问丞相安。”
曹操细细打量越发叹息——蔡昭姬早过三旬,命运多舛经历三次婚姻,美貌韶光已经不复;又未施脂粉不戴簪环,越发显出老态,眉梢眼角已有皱纹,唯独那双秋水般的眼睛熠熠有光,闪着晶莹的泪花。
“夫人何必多礼,请……”
蔡氏不待他客气话说完,便跪爬两步叩首道:“贱妾之夫为朝廷效力多年,不敢言功,也算恪尽职守。此番之罪实为初犯,又受上司所逼,望丞相念在贱妾流离之苦饶他性命吧。”她倒开门见山。
怕什么来什么,若是僚属讲情训斥两句便打发了,故人之女哭哭啼啼,这叫曹操怎么办?平心而论董祀是有罪,但把丁斐的罪过完全推到他身上确实有点儿冤,但若不这么办,此案如何了结?论情论理曹操都不会回绝,却又不便赦免,思量半晌找了个借口:“夫人拳拳忠节老夫敬佩,然国有国法不可徇私,今董祀已招认罪过,判死文状已去多时。又当奈何?”死刑已判,追不回来了。
蔡氏知道这是托辞,哀哀啼哭道:“明公厩马万匹,虎士成林,何惜疾足一骑,而不济垂死之命乎!”好精明的女子——你曹丞相有那么多的精兵良马,派个人把判死文状追回来不就成了吗?
曹操无言以对了,皱着眉头闷坐不语。一旁王粲看得明白,有意相助蔡氏,故而插言道:“国家法度无可更易,不过夫人乃丞相故旧之女,即便夫家蒙罪丞相也不会亏待于你。听政堂乃幕府重地,岂容请托私事?夫人切莫多言!”说到这儿他顿了顿,转而道,“丞相久闻夫人自幼受父熏陶精通诗赋,今日前来实属难得,何不吟诵一首供丞相品评?”
蔡昭姬何等聪慧之人,听王粲此言便知有意相助,忙拭去眼泪:“贱妾流落匈奴部落多年,蒙朝廷之恩回转乡里,又得丞相主婚许配同乡董氏。现有《悲愤诗》一首,献与丞相以表感激之意。”
曹操一听诗名就知她正话反说,有意喝止却也好奇这女子才情如何,便满心矛盾听她吟诵下去:
嗟薄祜兮遭世患,宗族殄兮门户单。
身执略兮入西关,历险阻兮之羌蛮。
山谷眇兮路漫漫,眷东顾兮但悲叹。
冥当寝兮不能安,饥当食兮不能餐。
常流涕兮眦不干,薄志节兮念死难。
虽苟活兮无形颜,惟彼方兮远阳精。
阴气凝兮雪夏零,沙漠壅兮尘冥冥。
有草木兮春不荣,人似兽兮食臭腥。
言兜离兮状窈停,岁聿暮兮时迈征。
夜悠长兮禁门扃,不能寝兮起屏营。
登胡殿兮临广庭,玄云合兮翳月星。
北风厉兮肃泠泠,胡笳动兮边马鸣。
孤雁归兮声嘤嘤,乐人兴兮弹琴筝。
音相和兮悲且清,心吐思兮胸愤盈。
欲舒气兮恐彼惊,含哀咽兮涕沾颈。
家既迎兮当归宁,临长路兮捐所生。
儿呼母兮啼失声,我掩耳兮不忍听。
追持我兮走茕茕,顿复起兮毁颜形。
还顾之兮破人情,心怛绝兮死复生!
这首《悲愤诗》明显说的就是蔡昭姬自己的身世,把昔日被匈奴掳走,配与左贤王生下二子,被汉廷赎回辞别孩儿等事一一诵来,说不尽的痛苦惆怅,听得曹操又悲又怜心下茫然。蔡昭姬的身世实在可叹,她早年嫁与河东才子卫仲道,其夫早亡,归宁在家,蔡邕在长安为官,她也相随照料父亲。王允诛董卓,蔡邕因受董卓提拔,念及三日之间周历三台的恩情叹了一声,不想惹来杀身大祸。李、郭作乱,匈奴单于於夫罗趁火打劫,她被胡人掳去,辗转被左贤王纳为王姬。其实跟着左贤王虽远处异乡也算不错了,况且已产下二子,偏偏曹操念及自己与蔡邕的旧交,非要把她赎回中原。这才无可奈何诀别骨肉,又千里迢迢回到兖州故乡。父母不在姊妹已嫁,乡音生疏家徒四壁,在曹操安排下又配屯田都尉董祀。一个活寡再嫁,一个鳏夫续娶,虽不是少年夫妻也算将就了,哪知没过两年安稳日子又摊上这么个案子,董祀下狱问成死罪,难道又要再守寡?这辈子的苦还有尽头吗!
她的声音悲悲切切饱含幽怨。曹操听得凄惨,手都哆嗦了,又想起昔日乔玄介绍自己与蔡邕相识,想起蔡邕只因为一声叹息就被王允处死,想起昭姬出嫁的妹妹。昭姬之妹嫁与先朝名臣羊续之子羊衜,惜乎也是续弦之妻,自己不曾生养,却善待前房之子,也是个难得的贤良人。蔡邕何等潇洒风流之士,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遭遇乱世都给人当了续弦继室,怎叫人不怜?
“好了好了,夫人切莫再吟此诗,老夫赦免你丈夫。”曹操再也听不下去了,忙取过份书札,哆哆嗦嗦写了份赦免董祀的书札。王粲就等这个呢,都没劳亲兵,一把抓过自己去办了。
“谢丞相开恩,呜呜呜……”蔡氏扑倒在地痛苦不已。
曹操愁眉苦脸道:“快请夫人到后堂更衣。”
有仆人过来连搀带劝将其扶了出去。丞相发话不容怠慢,自卞氏那里寻来上好的钗裙、鞋袜让她换好。再次上堂大不一样,果然不愧为蔡邕之女,气质出众举动有礼,想必十年前也曾光艳照人。曹操赐她座位,听她说着感激的话,反倒有苦难言,费了半天劲,一个有罪的都没治成!
偷缸不成总得抓人一把米吧?当初千里迢迢把她赎回来就是让她传亡父之业,想至此曹操问道:“令尊乃先朝俊逸之士,家中所藏图书不可胜数,战乱方休文教不兴,许多坟籍散佚不存,夫人犹能忆识否?”
蔡氏刚得个天大人情,不出点儿血是不成了,便坦然道:“昔日亡父存书四千余卷,流离涂炭已无存者。不过贱妾尚能诵忆一二。”
曹操大骇——文人讲话非市井之徒可比,“一二”不是随便说的,按《易经》来讲,一为乾二为坤,蔡氏自诩能窥一二乾坤。那可不是一两卷,至少能背诵一二百篇!
蔡氏见他不信,掩口莞尔:“丞相若是不信,贱妾愿默写出来献与丞相,以此感激恕罪之恩。”
“好!我便派十名小吏到夫人府上为您笔录。”
蔡氏却道:“男女有别,礼不授亲,乞给草笔,贱妾亲自书写。”
“夫人不辞辛劳礼数周到。”曹操不住点头。
蔡氏起身告辞:“既然如此,贱妾现就赴馆驿回忆典籍,半月之内必将默写书籍送至府上。”
曹操觉这女子口气太大了,半月之内写几百卷文书,这不是抄写,是默写啊!不过她既敢开这个口,想必就有几分把握,便顺水推舟道:“那老夫恭候了。”说着话站起身来拱了拱手。
男尊女卑礼数有别,丞相肯起身给一个女子拱手,这是天大的脸面,蔡氏赶紧道万福:“不敢,再谢丞相开恩,贱妾告退。”
“唉……”望着蔡氏远去的背影,曹操忧从中来重重叹了口气。公正执法惩治贪贿,说着容易做起来难,翻来覆去都是人情,如何取舍?他猛然忆起自己年轻时棒杀狂徒、奏免贪官的旧事,现在想来真宛如隔世。当初天不怕地不怕,什么样的贪官污吏都敢管,如今大权在握怎么反不如当初了?不当大官不知大官的难,一步步走来,多少不忍多少纷扰,又欠了多少人情?若当个单纯的臣子也罢了,可他要图谋天下,战乱未宁人心未附,他怎么能与那些有功之臣、有私之人计较清楚?
“你们都退下吧。”曹操疲惫地合上了眼,自从那日目睹丁氏的背影,这些天他脑海中总是不禁浮现当年的一幕一幕,罢官的日子、死去的儿子、被休的妻子……他深深地感觉到自己走上了不归之路,离当年那个踌躇满志、清廉无私的县令已越来越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