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定长行的吉日,头一天将行李都装了车,忙到黄昏告一段落。龚夫人将门上唤进来有话交代。
“老爷明天要走了,今天不出门。饭局早都辞谢了,如果有人临时来请,不用来回报,说心领谢谢就是。”
“是了。”门上转身要走。
“你回来!我还有话。”龚夫人说,“从明天起,有事你们都要先跟文老爷请示,不准自作主张!”
交代完了,龚夫人亲自下厨做了好些菜,为丈夫饯行。但夫妇的离筵中,夹杂了一位外客,席次很不容易安排,梁鼎芬要请“三哥”上坐,而文廷式却说是专为梁鼎芬饯行,自己是陪客,只能旁坐。
“每天吃饭,都是三哥坐上面,今天情形不同,你就不要客气了吧!”
由于龚夫人的一句话,才能坐定下来。梁鼎芬居中面南,文廷式和龚夫人左右相陪。彼此皆有些话,但离愁梗塞喉头,都觉得难于出口,直到几杯酒下肚,方有说话的兴致。
“星海,有句话我闷在心里好久了,今天不能不说。你刻‘二十七岁罢官’那方闲章,仿佛从此高蹈,不再出山似地。
这个想法要不得!”
梁鼎芬无可奈何地苦笑,“不如此,又如何?”他问:“莫非去奔竞钻营,还是痛哭流涕?”
出语就有愤激之意,文廷式越发摇头:“星海,遇到这种地方,是见修养的时候,有时候故示闲豫,反显悻悻之态。你最好持行云流水,付之泰然的态度。”
“我本来就是这样子。”梁鼎芬说,“‘白眼看他世上人’,是我的故态,亦不必去改他。莫非一道严旨,真的就教训了我,连脾气都改过了。”
看两人谈话有些格格不入的模样,龚夫人便来打岔,“梁顺,人是靠得住的,就有一样不好,说话跟他的名字相反,不和不顺。”她叹口气说:“你的脾气又急,主仆俩象一个模子里出来的,真教我不能放心。”
“不要紧的。”梁鼎芬安慰她说,“我总记着你的话,不跟他生气就是。”
“到了天津就写信来。”龚夫人又说,“海船风浪大,自己小心。”
“我上船就睡,睡到上海。”
“洋人有种治晕船的药,很有效验,你不妨试一试。”
“喔,”梁鼎芬问:“叫什么名字?”
“药名就说不上来了。”文廷式说,“到了天津,你不妨住紫竹林的佛照楼,那家栈房干净,人也不杂。你找那里的伙计,他知道这种药。”
“好,我知道了。”
“有件事,我倒要问你。”文廷式放下筷子,两肘靠在桌上,显得很郑重似地,“你一到天津,北洋衙门就知道了……。”
“知道了又怎么样?”梁鼎芬气急败坏地说,“难道还能拿我‘递解回籍’不成?”
“你看你!”龚夫人埋怨他说,“三哥的话还没有完,你就急成这个样子!”
“对了,你得先听完我的话。我是说,北洋衙门知道你到天津,当然会尽地主之谊。你受是不受?”
“不受!”梁鼎芬断然决然地回答。
“李相致赠程仪呢?”
“不受!”
“下帖子请你吃饭呢?”
“也不受!”
“他到栈房里来拜你呢?”
这就说不出“挡驾”二字来了。梁鼎芬摇摇头:“不会的!
他何必降尊纡贵来看我这个贬斥了的七品官?”
“‘宰相肚里好撑船’,如果真有此举呢?”
文廷式这样逼着问,使梁鼎芬深感苦恼,但平心静气想一想,也不难回答:“他是道光丁未,我是光绪庚辰,”他扳着手指数一数会试的科分,“时历四朝,相隔十五科。十三科以前称为‘老前辈’,我只拿翰苑的礼节待他就是。”
“你果然想通了!”文廷式抚掌而笑,显得极欣慰,接下来正色说道:“星海,我为什么要咄咄逼人,非问出个结果不可?就是希望你晓然于应接之道。我辈志在四海,小节之处,稍稍委屈,亦自不妨。”
“是啊,”龚夫人一旁帮腔,“你的脾气太偏、太倔,总要听三哥的劝,吃亏就是便宜。”
龚夫人说完了,文廷式又说,两人更番叮咛,无非劝他此去明哲保身,自加珍重。爱妻良朋的殷殷情意,梁鼎芬不能不接受,但不知怎么,越来越觉得自己身处局外,象是在听朋友夫妇规劝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