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察政治四大臣变成五大臣,辅国公载泽、兵部侍郎徐世昌、户部侍郎戴鸿慈、湖南巡抚端方以外,另外又加了个商部右丞绍英。
选随员、定旅程、办行装、定船票,一切齐备,八月十九请训,二十六黄道吉日启程,乘火车南下,预备在上海坐太古轮船放洋。
铁路局预备的专车一共五节,前面两节供随员乘坐,第三节是五大臣的花车,第四节仆役所乘,最后一节装行李。一大早就在前门车站,八点刚过,送行的人陆续到达。首先到的是徐世昌,接着是绍英、端方、戴鸿慈,最后到的当然是载泽。
送行的人自然分成三等,第一等是王公大臣,上花车寒暄,“一路顺风”、“旅途保重”,说过了下车,川流不息地此来彼往;第二等的站在车窗外的月台上,得便才能赔笑跟五大臣表达送行之诚;第三等的便只是远远站班,但望车中人能一顾盼,发觉他也来送别,便不虚此行了。
“各位大人!”专车的车长在花车门口高喊:“专车准九点钟开,还有一刻钟,送行的大人们请下车吧!”
此言一出,红顶花翎来送行的人,纷纷下车,而前面的随员,后面的仆役,或者巴结上司,或者伺候主人,便纷纷涌向花车。前面还好,后面却有载泽所携的侍卫,守住车门。有个瘦瘦小孝三十来岁的汉子,身穿蓝布薄棉袍,足登皂靴,头上戴红缨帽,两手虚虚护着腰间,正待跨过两车相接之处的铁板,为侍卫拦住了。
“你是干吗的?”
“徐大人的跟班。”那汉子是安徽安庆府的口音。
“这会儿快开车了,别往里挤吧!”
“不行啊!我家大人会找我。”那汉子说:“刚才我上错车了。”
后面这句话令人不解,“你该上那一辆车?”侍卫问。
“自然是花车,我得跟着我家大人。”
“那么,刚才怎么不跟了上去呢?”
“月台上人多,挤散了。”
侍卫起疑了,瞪着眼一打量,指着他腰际问:“你怀里揣着什么?”
一语未毕,“哐啷”一响,倒退车头接上了车厢,力量猛了些,五节车一齐大震,“哐啷啷”一连串的响声。站着的人都立脚不住,侍卫已倒向那人身上。就这时砰然巨响,车厢顶上开了花,硝烟之中飞起来碎木片、鲜血、断手、断足,哗啦哗啦地落在车厢顶上,好一会才停。
五大臣魂飞天外,载泽用一只受伤的血手,摸着自己的脖子问:“我的脑袋呢?”
此行当然中止了。五大臣之中,只有载泽、绍英受轻伤,死了三个五大臣的随从。刺客死得最惨,下半身炸掉了,却留着上半身,嵌在两节车厢之间。脸上血肉模糊,看得出一双眼睛鼓得铜铃似的。
刺客的姓名不知道。只是有内行指出,刺客所带的炸弹,简陋异常,并无引线,一撞即炸,所以有此结果。
“凶手是谁啊?”从慈禧太后到宫巷小民都在这样问,却无答案。而有个人,却非找到答案不可。
这个人叫赵秉钧,字智庵,直隶人,出身不高,据说幼年是官宦家的书僮。为人极工心计,且善逢迎,因而以一个佐杂官儿,为袁世凯所赏识,连连升官,五六年工夫就当上了道员。
他这个道缺叫作“巡警道”。辛酉之乱以后,袁世凯创办警政,由天津推及京城,收编聂士成的溃卒,训练成巡警,即由赵秉钧主持其事。
在京师的巡警,隶于工巡局,归肃亲王善耆管理,实际上是赵秉钧在当家。如今辇毂之下,有此用炸弹谋害大臣的情事发生,自然朝野震惊,非追究个水落石出不可,而居然连凶手的姓名都不知道!这件事如果没有交代,赵秉钧自知丢官是丢定了,所以亲自策划监督,寝食俱废地展开搜索。
幸而刺客的面目犹自完好,用药水洗净了,摄成照片,印了数百份,分发给所有的便衣侦探,到客栈、会馆、庙宇,以及任何可以作为旅客逗留之处去查、去问。
问来问去,终于问出结果来了。在桐城会馆有个小女孩,认出他就是在会馆住过的“吴老爷”,桐城的世家子吴樾。
于是,桐城会馆的执事被捕,带到工巡局,由赵秉钧亲自审问。这个执事自道叫吴士禄,从照片中认出吴樾的小女孩就是他的女儿。
“这吴樾是干什么的?”
“不知道。”吴士禄答说:“同乡很多,没法子去问底细。”
“他平日来往的,有些什么人?”
“这吴老爷孤僻得很,没有什么朋友来往的。”
“哼!”赵秉钧冷笑一声,“你倒很够义气,同乡同宗,处处替人家瞒着。不过,义气两个字也不是那么容易得的,我叫你尝尝讲义气的滋味!”
说罢,吩咐行刑,最轻的一种,掌嘴五十。套上皮手套的五十巴掌,打得吴士禄满嘴流血,不能不说实话了。
“常来的是一位张老爷。八月二十五那晚上,跟吴老爷睡一屋,两个人悄悄谈了半夜。
第二天一早一起出去,从此没有回来过。”
“是这个人不是?”赵秉钧取出一张从吴樾屋子里搜出来的照片,让吴士禄指认。
“不错!就是这位张老爷。”
“还有呢?”
还有一个“杨老爷”。吴士禄问过他的车夫,知道这“杨老爷”名叫杨笃生,湖南长沙人。现任译学馆教员,乃是户部尚书张百熙所推荐,但也常到军机大臣瞿鸿玑家。五大臣考察宪政,他也是随员之一。这样一个有来头的人物,将他牵涉入内,吴士禄认为可以惹上杀身之祸。所以斩钉截铁地说:“有是有,一两个,来过两三回,我不知道姓什么?”
见此光景,赵秉钧觉得不必再问。最要紧的是抓住这个关外口音姓张的人,他与吴樾悄悄谈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又相偕出门,自然是一案共犯。抓住此人,真相自然水落石出。
于是拿这张照片,翻印了许多,分发各处悬赏查缉。天津探访局当然也接到了。
这个探访局的总办,名叫杨以德,原来是天津老龙头火车站的司事,职掌剪票。辛酉之乱,趁火打劫,很发了些财,一时官兴勃发,捐了个佐杂官儿,派到探访局当差。其时袁世凯正在大抓革命党,杨以德知道唯此邀功为升官的捷径,所以自己花钱,广布耳目,只要行迹稍微可疑,立即逮捕到局,动刑拷问,冤狂的虽多,真正革命党人死在他手里的亦不少。
因此,大得袁世凯的赏识,不过三四年工夫,连捐带保升到了道员,当上了探访队的管带。
及至探访队改组为探访局,杨以德居然拥有总办的头衔了。
由于久任车站剪票,一天不知道要看多少陌生面孔,因此杨以德养成一样特长,识人之面,过目不忘,只要看过这张脸,是胖是瘦,是圆是方,有何特征,立即深印脑中。在他的“签押房”里,书桌对面悬着好多照片,孙中山、黄兴、康有为、梁启超、章炳麟等等,闲来无事,谛视不休,一面看,一面在想:“这里面只要抓住一个,三品堂官指日可待。”
从五大臣被炸一案发生,杨以德便已怦怦心动,认为这是一个绝好的立功机会,所以早就派出人去,明查暗访,看看有什么行迹诡秘的人出现。及至姓张的照片到手,一经入眼,不觉狂喜,原来他已经查到了四个来历不明的人,在秘密监视,这姓张的便是其中之一。
杨以德有个得力的手下,是探访第三队的队长,姓麻,恰好又是麻子,因而麻麻子的外号,格外响亮。那四个来历不明的人,就归这一队监视,所以杨以德便找了他来问。
“你看!象不象姓余的?”
“象!”麻麻子答说:“余本强一定是化名。”
“现在还在不在?”
“怎么不在?刚才还有报告来,中午在侯家后的窑子里。”
“那还等什么?”杨以德问。
“不行!这家伙扎手,会把式,没有五六个人,动不了他。”麻麻子说:
“那么,你说该怎么办呢?”
麻麻子认为只可智取,到深夜出其不意,悄然掩捕,方能成擒。杨以德自然同意。这晚亲自出马,翻墙入内,将这个酒后酣卧的“要犯”从床上揪了起来。
“何必如此!”那人神色泰然地说:“我又不是鼠盗狗窃,跟你们走就是。”
“好!你是条汉子。不过,朋友,听说你手底下很来得,咱们只好先个人后君子了。”
杨以德吩咐手下,将张榕双手反剪,外面替他罩上长袍,扶上车直驶探访局。
在杨以德的签押房中,姓张的坐着受审。他说他叫张榕,字荫华,抚顺土著,还是个汉军,累世充任福陵的“守护役”。他也承认跟吴樾是好朋友,知道他的一切计划。吴樾向主暗杀,这次进京本想不利于铁良,其后因为朝廷决定立宪,怕民心受了盅惑,不愿革命,所以改为向考察政治五大臣下手。
“八月二十五晚上,你们是不是谈了一夜?”杨以德问。
“是的。”
“第二天一大早一起出的门?”
“不错!”
“那么,行刺五大臣当然也有你的份罗!”
“不!”张榕从容不迫地否认:“没有我。我前一天劝了他一夜,不必用此手段,我那里会跟他一起去干这种傻事。”
“既然你知吴樾有这种计划,而且你也不赞成,那么,为什么不去自首呢?”
“那不是出卖朋友了吗?”张榕露齿而笑,态度轻松得很。
杨以德语塞。再问他炸弹的来源,张榕知道是译学馆教员杨笃生所制,却摇摇头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