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罢茶叙,恰好外务部送来一通急电,说守旅顺的俄军,终于投降了。从辽阳大战结束,日本对旅顺发动了三次总攻击,都是劳而无功,到了十月二十,续调援军,发动第四次总攻击,经过九天的血战,以一万七千人的前赴后继,不死即伤,毕竟突破困境,攻占了军事地图上称为“二○三高地”的老虎沟。经过整顿部署,将旅顺东、北两面的要地东鸡冠山、二龙山、松树山逐步占领,旅顺的俄军司令斯图塞尔知道无法再守了,树白旗投降,将校八百七十多,士兵两万三千五百人,皆成俘虏。
日军的捷报,等于袁世凯押中了一宝,彼此庆幸之余,正好以此为话题,谈东三省的未来。袁世凯认为日军必胜,已成定局,虽然俄国决定以波罗的海的舰只,编为第三舰队,东来参战,但很难扭转战局。俄国同盟,波折甚多,旅顺一失,德国必然见机而作,更难成盟。看样子只要有大国如英、美出来调停,日俄很快地就会谈和。
“能收回东三省,太后一定会很高兴。”奕劻很兴奋地说:“李少荃惹出来的大祸,从我们手里把它料理清楚,这件事做得很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是!”袁世凯说:“王爷在日本公使那里,还得多下点工夫。”
“当然,当然!”奕劻连连点头,“我不会放松的。”
“设行省之议,不妨及早筹划。”那桐接口问道:“不知道上头跟王爷提过没有?”
“提过一次。”奕劻说:“上头似乎还是看中了赵次珊。”
那桐与袁世凯对看了一眼,都不作声。袁世凯跟那桐隐约谈过,如果东三省设行省,一总督三巡抚,最好都能派“自己人”去。如今奕劻所说,似乎一时还无从措手,只好看以后情势再作道理。
“此事还早,倒是有件事,两位不妨参赞一番。”说着,奕劻从抽斗中取出一份抄件,顺手交给了袁世凯。
这个抄件是两通奏折。一是署理两江总督端方代奏修撰张謇的条陈,建议在徐州设行剩另一个是监察御史周树模所奏,建议裁撤漕运总督一缺,说到理由,条条是道。
漕运总督管理漕粮由运河北运的一切事务。漕船有帮,称为“漕帮”,由明朝的“卫所”演变而来。至今还保留着沿运河的直隶、山东、江南、江西、浙江、湖广诸卫所,每一个卫所之下,又分多少卫、多少所、多少帮。管事的首脑,在卫称为“掌印守备”,在所、在帮称为“领运千总”。
明朝的卫所,本是一种兵农合一的制度,计口授田隶属卫所,平时为农,有事当兵,称为“屯户”。到清朝利用卫所运输漕粮,屯户只管弄舟,不管打仗,本已大失原意,自从洪杨以后,一方面运河淤塞,不通全漕,一方面海运勃兴,转输便利,南漕一半折银缴纳,一半由海道北上,运河上漕船连樯千里的盛况,再不可见。所以各省的卫所,一律裁撤,屯户亦与一般百姓,毫无分别。
这一来,各省的粮道,也就次第裁减,漕运总督无官可辖,无船可管,不仅有名无实,简直成了个赘疣,是故裁去漕督一缺,早就有人主张,只是周树模形诸奏牍而已。
至于张謇的条陈,着眼不在裁漕督,而在设行剩他作了一篇文章,名为《徐州应建行省议》,以为当年刘邦崛起,与项羽争天下的这一片千里无垠,莽荡平原,一方面“控淮海之襟喉,兼战守之形便,殖原陆之物产,富士马之资材”,可以自成局面;一方面“俗俭民僿,强而无教,犯法杀人,盗劫亡命,枭桀之徒,前骈死而后钟起者,大都以徐为称首。”
久为朝廷的隐患,而“将欲因时制宜,变散地为要害,莫如建徐州为行剩”这个“时的辖区,张謇有明确的指陈,以徐州为众星之月,东到海州,西至商邱,南起泗州,北迄沂水,包括苏、皖、鲁、豫四省交会之区的四十五州县。此省新建,张謇以为有“二便四要”。所谓“二便”实际上只有一便,即漕督可裁,由“徐州巡抚”兼理裁撤漕督以后所留下的“未尽事宜”。
另外“一便”,是练兵容易。因为这个地区的民风,“朴啬劲悍”,照张謇的估计,招募一万人,练步队六千、马队四千,如果训练得法,只要三年的工夫,这一万人便有足够的防御力量。这在鱼米之乡的江南是不可能的事。
所谓“四要”是“训农、勤工、通商”,地方富庶了,自然百废俱举,但“农工商兵皆资学问”,所以“兴学”为要中之尤要。
“这个条陈,看起来很动人,可惜,纸上谈兵,不容易做得到。”袁世凯将两个抄件转交那桐,淡淡的说:“我跟季直相处甚久,很知道他的为人,如果他入南皮幕府,宾主一定相得。”
这是隐隐讥刺张謇不免书生之见。奕劻点点头说:“我亦是这么想。不过,张季直以状元居乡,过去刘岘庄很看重他,听说他在南边很有号召力,大家就觉得他的条陈,不能不用,而要用又实在很难。军机处把原件转到政务处,为的集思可以广益。慰庭,你是奉旨参与政务处的,不妨切切实实说一个意见,我好跟大家去斟酌。”
袁世凯对张謇的这个条陈,实在不感兴趣,主要的是觉得徐州设省这件事,根本就是空谈。不谈“四要”之难,只说划定辖区,牵涉到四省,便不知有几许分歧的意见。
不过,朝廷有大政,每先咨询北洋,他已恢复了当年李鸿章所拥有的地位与权势,倘或缄默不言,无异自贬自削,因而想一想说:“漕督可裁是不易之论,江淮辽阔,江宁藩司照应不到,亦是实情。我以为不妨就此两点去斟酌折中,期于允当。至于分割四省四十多州县,合为一省,疆界的变更最容易发生纠纷,这在承平时期,尚且要慎重,何况当今之世。”
“对!一动不如一静!”奕劻很起劲的说:“我的宗旨定了。”
袁世凯颇为欣慰。但不是他的主张得以实现,而是奕劻的唯言是听。不过口中还得谦虚一番。“我亦是想到就说,话不一定对。”他说:“请王爷再多听听别人的意见。”
“不必多听,多听反而莫衷一是。慰庭,”奕劻突然转换话题:“我再跟你商量一件事。西苑跟颐和园的工程,陆陆续续在增添,钱总不够。你能不能在北洋那一笔经费中,挪拨几十万银子?”
这个要求在袁世凯并不感到意外,他经常想到,宫中可能会有需索,所以对那一处有余款可以动用,亦经常有留意。
此时想了一下,从容的问道:“大概要多少?”
“至少要凑个三十万银子。”
“我拨五十万好了!”
奕劻喜出望外,“慰庭,”他问:“你是从那里拨?”
“铁路的盈余。”袁世凯说:“造关外通关内的铁路,借的是英国的款子……。”
这笔英国借款,由胡襢芬经手,汇丰银行承借,总计三百三十万镑。合同中订明,“关内各路产业,并全路脚价进款,应尽先作为借款之保”,“各路收款进款,应存天津汇丰银行,所有经理修路应用各费,均由各局进款项下开支。俟有剩余,备还此款之用。”因此,路局的任何收入皆须无息存放五津汇丰银行,至今除按约分期付息拔本之外,尚积存一百八十多万两银子。袁世凯几次派人交涉要提用,汇丰银行借口合同限制,不肯通融。
“既然不肯通融,慰庭,你怎么又说能提五十万?”
“要想法子,非让汇丰银行就范不可。”袁世凯说:“只要上谕准我提,我一定提得出来。”
“上谕岂有不准之理?”奕劻提起汇丰银行,便觉有气,狠狠地说:“应该全数提出来才好!”
“那是决计办不到的事。”那桐笑道:“汇丰银行不讲理,王爷又不是不知道。”
皮里阳秋,话外有话,只为彼此关系太深了,那桐这近乎开玩笑的话,奕劻自然不会计较,付之苦笑而已。
“王爷,”袁世凯问道:“还有什么吩咐没有?”
“一时想不起,明后天再谈吧!”
“本意想多住几天,”袁世凯说:“日本攻下了旅顺,恐怕东三省的局势会急转直下,我想明天一早就递牌子,请了训,马上赶回天津去。”
“啊!”奕劻被提醒了,“倒不是要紧的。你明天就回去吧!
那笔款子,请你马上办。”
“是!上谕亦请王爷赶紧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