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军招抚红胡子的计划,其实早就在袁世凯的支持之下,成为事实。
早在四月间,坂西就在朝阳密招红胡子冯麟阁、金寿山、杜立山所部,编成“正义军”三营。袁世凯一面电告外务部,一面却命驻守辽西维持中立的冯玉昆秘密支援,所以“正义军”的身分很微妙,既是日军的傭兵,又是官军的旁支。
其实日本从朝鲜义州渡鸭绿江,经安东进入奉天的陆军,已有十个师团之多,番号是第一、二、三、四、八、九、十、十一、十二,以及近卫师团,陆续编为四个军,首先编成的是第一军,司令官黑木为桢,分布在九连城、凤凰城一带。
第二军由陆军大将奥保巩率领,在旅顺东北的不冻港貔子窝登陆,分兵两路,一路向西占领普兰店,拒辽阳的俄军南下,一路直趋西南的金州,意在绝旅顺、大连的后路。
第三军司令官名叫乃木希典,专攻旅顺。别遣陆军中将野津道贯,自大东沟以西,哨子河口的孤山登陆,沿大路北进,克岫岩,与第一军合力攻占海城东南的析木城。而奥保巩以第一师团守金州,亲师第二、四两师团沿南满铁路逆击,进熊岳、破盖平,复败俄军于大石桥,于是营口、牛庄亦不复能守。整个辽东半岛,大致都归于日军的掌握了。
设立满洲总司令部即在此时,由儿玉策划,以第一军为右翼,出辽阳东北;第四军为左翼,西辽阳西北;而第二军为正面,三路齐进,攻占辽阳,日本兵死了一万七千多。
不过,这个胜仗不全是日本人自己的功劳,“正义军”亦颇有牵制之功。不过,俄军虽败,实力未损,俄国的远东军司令官克鲁巴特金,估量辽阳难守,一面抵御,一面全师而退,此时重新部署,以三个军团反攻辽阳,一个军团出辽阳东南,一个军团为预备队。其中出辽阳东南这一着最狠,企图是在绝日军的归路,包围聚歼。
这一来,日军自非出尽全力不可。因此,坂西跟袁世凯商量,要求格外支援。袁世凯便派了直隶督练公所的参谋处总办段芝责,随同坂西,到辽阳相机处理,同时冯玉昆亦奉到密令,要在暗中尽可能援助日军。
到得辽阳,商定派遣冯玉昆属下的队官,为日军充当间谍,哨探军情,入选有孟恩远、王怀庆、刘梦兰等等,约莫十来个人,虽都行伍出身,但受过新法军事训练,要他们去看俄军马、步、炮、工各营的情况,不致茫无所识。只是,笔下却没有一个人拿得起来的,刺探有所得,不能写报告回来,于事何补?
正好段芝贵的父亲,巡抚营统带段有恒,从沈阳以西的新民,到辽阳来看因公出关的儿子,知道了这一层难处,便向段芝贵说:“我带的一个马弁吴佩孚,是山东蓬莱人,秀才出身。他于这个差使倒合适。”
原来这吴佩孚字子玉,山东蓬莱人。家贫有大志,十四岁那年,投入登州府水师营,充当学兵,操课勤务之暇,用功苦读,居然在光绪二十二年,应登州府院试,以第二十七名进学,便是“宰相根苗”的秀才了。
不想第二年在家闯祸,得罪了当地巨绅,不但被革了秀才,还被通缉。迫不得已,航海到天津,投效聂士成武卫前军,因为体质太弱,只补上一个杂役的名字。不久,庚子乱起,聂士成殉国,武卫全军溃散,吴佩孚辗转到了开平,考入武备学堂,其后武备学堂迁至保定,吴佩孚自觉年将而立,还受年纪与自己相仿,甚至比还来的小的教官呵斥,情所难堪。
因而,吴佩孚辗转投入段有恒部下,充当一名马弁。段有恒亦每以能有一名如斯养卒的秀才供驱遣为得意之事,兼以吴佩孚通文墨,到那里都方便,所以出入相随,渐成亲信。
有此一段渊源,自堪信任,段芝贵亦乐得仰承亲心,加以提拔,派在参谋处差遣,月支薪水五十大洋。
于是吴佩孚偕同孟恩达等人,或者肩挑担子,扮成小贩,或者牵猴携羊,装成变把戏的,分头接近俄军的营区,阵地,打探动静。
不久,书面报告源源而至。众人出力,一人执笔,负责这部分联络工作的日本满洲军总司令部的参谋福岛,以及坂西,只知道吴佩孚一个人的名字,看他报告详尽间或附以地图,亦颇得要领,决定要提拔此人了。
段芝贵从辽阳回到天津,第一件事,当然是去见袁世凯,报告此行经过。
李鸿章的北洋大臣行辕,已毁于庚子之乱,新址本来准备作为皇帝阅兵的行宫,戊戌政变,阅兵之礼不举,袁世凯估计皇帝亦永不会再到天津,因而奏请改为北洋大臣行辕。东面余屋,作为督练公所,将星云集,但没有几个人能见到袁世凯,即使是段芝贵,亦必得先经通报准许,方能进入袁世凯的签押房。
西面一带房屋,饶有花木之胜,是幕府所在,盛况已与李鸿章开府时不远,候补道有陈昭常、蔡汇沧、阮忠枢,都是两榜出身。翰林则除了北洋旧人于式枚以外,还有傅增湘、严修,此外还有好些“钦赐进士出身”的学生,总计二十多人,济济一堂,是袁世凯最阔的一堂“摆设”。
至于袁世凯最信任的一位幕宾,行辈最低,是个苏州人,名叫张一麟,是上年癸卯经济特科一等第二名出身,发往直隶,以知县补用,为袁世凯罗致入幕,月送束修六十两银子。
幕府的身分,向例与东道主相等,所以北洋的幕府,往往连司道都不放在眼里,到处有人逢迎,肥马轻裘,轻易可致,很少有人着重那戋戋鹤俸。唯有张一麟不同,每天将自己分内之事做完,关在书房里用功,看的书不拘一格,大致以实用为主。好几个月的工夫,没有私下见过袁世凯一次,更不要说有所干求,因而提起北洋的“张师爷”来,都有肃然起敬之色。渐渐地袁世凯也发觉了,信任有加,举办新政的许多章程条款,以及奏折,大都托付了张一麟。
这天段芝贵入谒,袁世凯本已吩咐“请进来”!但以张一麟恰好应邀而至,便又关照且慢,待与张一麟谈完了再说。
“仲仁,”袁世凯唤着他的别号说:“今天有件事奉托。我知道你很忙,应酬笔墨,不该再劳你的神,想想还是拜托大笔为妙。”
“是的。”张一麟问道:“不知道是何应酬笔墨。”
“张香帅七十整寿,该送寿屏,想托你做一篇‘四六’。”
张一麟面有难色。象袁世凯与张之洞的身分,这篇寿屏该写成十六幅,两三千字的“四六”,那怕獭祭成章,也得好几天工夫。在他来说,抽出一整天的闲暇都难,何况好几天。
“仲仁,你勉为其难吧!”
听得府主这么说,张一麟只好答一声:“我勉力而赴就是。”
“拜托,拜托!”袁世凯说:“脱稿以后,亦不必送我看了,看了我亦不懂。请你直接交给张逊之去写吧!”
张逊之是直隶官报局的总办,素有善书之名,张一麟点点头说:“是的!”说完略等一下,如果袁世凯没有话,便待告辞。
“仲仁,请你再坐一坐,有件事顺便料理一下。”说着,袁世凯向听差吩咐:“请何总办。”
这何总办是督练公所教练处的总办何宗莲,字春江,山东平阴县人,天津武备学堂的高材生,但到差不久,跟张一麟两不相识。只是何宗莲觉得能在总督的签押房中,安坐自如,来头一定不小,所以向袁世凯行完礼后,亦向张一麟点一点头,表示敬意。
“这步兵操典,你怎么说?”袁世凯一面问,一面从案头取过厚厚的一部稿本,里面夹着许多参差不齐的签条。
“回大帅的话,这部操典,由日文译过来以后,经过仔细推敲,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原签有点吹毛求疵,只好逐条驳回。”
“你们武夫,懂什么文墨!”袁世凯沉下脸来说:“你们知道原签的人是谁?就是这位张仲仁先生!”
何宗莲大窘,急忙转身拱手,连声喊道:“老夫子,老夫子!”歉疚之情,溢于言表。
“不敢,不敢!”张一麟亦起身还礼,“这部稿子,是大帅交代,我不能不办。不过虽有改正,无非文字上的润饰,于原义并无出入。我不敢强不知以为知。”
“你听见没有?张先生经济特科一等第二名,文字一道,难道你们还不服?”袁世凯毫不客气地开了教训:“越是肚子里有墨水,人越谦虚,唯有半瓶醋,才会晃荡。你把稿本拿回去,仔细再看,好好向张先生请教。”
“是!是!”何宗莲双手将稿子接过来,“叭嗒”一声,碰响了皮靴跟,接着转身问张一麟:“不知道老夫子什么时候有空?”
“那就难说。不过,我不大出门,你随时请过来,我们谈谈。”
“是!我下午去拜访老夫子。”
“好,我候驾。”
于是何宗莲又转身问:“大帅还有什么吩咐?”
“我想,新军应该举行一次大操,你倒不妨先筹划起来看。”
“是!”
停了一会,袁世凯不再有话,何宗莲便捧着步兵操典的手稿退了出去。张一麟等他背影消失,向袁世凯劝说:“大帅的词色似乎太严厉了。”
“没有法子!对此辈不能假以词色。尤其不能让武的压倒文的。否则,必有自贻伊戚的一天。”
“武的不能压倒文的”,这句话给张一麟的启发很深,觉得袁世凯能有今天,也许就得力于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