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书出笼,序幕已经拉开,戏还得继续演下去。
下一幕自然就是纷至沓来的祝贺、祭告、赏赐,当然也少不了滚滚而来的马屁文章。朝廷的几位老夫子如陈尧叟、陈彭年、丁谓、杜镐等人,引经据典,对祥瑞的历史渊源进行广泛地开发,弄得朝野上下议论纷纷,朝廷内外满城风雨。龙图阁待制孙奭头脑似乎很清醒,且还有那么一股不信邪的勇气,上表启奏说:“臣虽愚笨,但也看过一些古书,见过不少世事,从来没有听说天能讲话,怎么会有书呢?”言下之意,天书是假的。
孙爽万万没有想到,听他汇报的人,就是造假者。
赵恒看了孙爽奏本,并没有作出任何回答,原因是心里虚,无论是赞同或是不赞同孙爽的意见,都没有底气,不出声,是他最好的选择。
经过导演一番操作,开始有人说“正事”了。
兖州的乡绅百姓一千多人进京,请求赵恒封禅。
赵恒亲自接见了他们,对他们的善举表示感谢,假装谦虚地推辞说,封禅是件大事,要慎重对待,即使要举行封禅大典,朕也要同大臣们好好研究一下才行,不能轻易决定。虽说没有答应,但也没有把门关死。
接着,他命令有关部门好好招待这些客人,临走的时候,每人还赠送一份礼品。
宰相王旦也很顺民意,率领文武百官、军队的将领、地方的官吏、少数民族的首领、和尚道士等宗教领袖、地方名流、长者两万四千三百多人,奏请皇上举行封禅大典,并连续五次上表。
请求赵恒封禅的声势越来越大,朝野的呼声也越来越高,戏也越演越热闹。
四月初一,皇宫内又出现了第二份天书,内容与前一份天书相同。群臣又奏请封禅,这一次赵恒就没有推辞了,下诏向天下宣布,十月份,前往泰山举行封禅大典。
封禅的诏书发布后,筹备工作开始了。
赵恒知道,泰山封禅,百官随行,后宫的嫔妃们都要跟着去凑热闹,车马费、食宿费、赏赐费等是一笔巨大的开支。他召来三司使丁谓,询问他经费有没有问题。丁谓也是一个见风使舵的好手,立即拍着胸脯说,经费没问题,早就准备好了,随时可以调用。
经费有了着落,赵恒就更放心了,他决定成立一个封禅筹备委员会,下诏命翰林院、太常寺详细地议定封禅的有关礼仪;命王旦为封禅大礼使,王钦若为经度制置使,冯拯、陈尧叟为分常礼仪使,丁谓等负责财务。这样,以赵恒亲自挂帅的筹备委员会正式成立。
筹委会的几位大臣各司其职,忙得不亦乐乎,特别是王钦若,除任经度制置使外,还身兼闹剧的导演,为了让戏演得更热闹一些,经常还要策划一些新点子活跃一下气氛。
封禅大典在紧张地筹备着,全国各地不但传来“祥瑞”的消息,时而传来太行山脉长出一个巨大的灵芝,时而传来长白山的天池有仙鹤飞翔。
封禅的时间越来越近,六月,赵恒命王钦若打前哨,先行赴泰山,筹备有关封禅的事情,并命他继续搜集有关祥瑞的征兆。
王钦若当然不负圣望,到泰山不久,便传回了好消息,说泰山附近出现了苍龙,泰山上的王母池水变成紫色,这都是百年未遇的祥瑞之兆。随后不久,又传来一个更惊人的消息,泰山上也出现了天书。
据王钦若所报,泰山脚下有一个叫董祚的木匠,在醴泉亭北面发现了黄绸子,上面有字,这个木匠不识字,不知写的是什么,只得把绸子取下来,交给了皇城使(负责皇城警卫的官员)王居正,王居正看到上面有皇上的御名,就马上通知王钦若,王钦若便派人快马加鞭、日夜兼程送往京城。
赵恒得到这个消息后,驾临崇政殿,在大殿上对众人宣布:“朕在五月十七日的夜晚做了个梦,梦见神仙告诉我,下个月会有‘天书’降临泰山。朕密谕王钦若到了泰山,凡有祥异的征兆,即行上奏朕知。王钦若先奏称有醴泉出在泰山,有苍龙现于锡山,今天果然又得天书,正符合朕的梦兆。”
其实,天书到底是怎么回事,赵恒心里最清楚,作为一国之君,他能伙同臣子公然造假而不心跳,看来赵恒真的是疯了。
一个疯子皇帝异想天开,几个阿谀奉承的佞臣抬轿子,假戏也就真做了。
赵恒再次大动干戈地迎接“天书”,宰相王旦领着群臣跪拜迎接,将天书迎送到含芳园正殿。
赵恒也装模作样地跪拜,仍命知枢密院事陈尧叟当众启封宣读。百官竖起耳朵恭听,只听陈尧叟讯道:
汝崇孝奉,育民广福。锡尔嘉瑞,黎庶咸知。秘守斯言,善解吾意。国祚延永,寿历遐岁。
“天书”上别的话都是陪衬,主要内容就是一件事:善解吾意,准备去泰山封禅。为了制造封禅的神圣,赵恒可算是不惜血本。
世界上原本就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变成了路。谎言是骗人的鬼话,如果将同一个谎言说上一千遍,谎言就是真理。话虽然有些不中听,但事实往往就是那么一回事。“天书”的接连降临,加上朝廷的大力宣传,大宋上上下下已经陷入了狂热迷乱之中,大臣们一致同意给赵恒上尊号,拟定的尊号为“崇文广武仪天尊道宝应章感圣明仁孝皇帝”。
赵恒心里很美,他有些飘飘然起来。
事情进行到这一步,已经不能不用“荒唐”来形容了,因为这部大戏的策划、导演之一的赵恒已经神魂颠倒了,时常发癔病,认为天书什么都是真的。
骗人最难的不是骗别人,而是骗自己,赵恒成功地把自己骗倒了。
狂热迷乱是可怕的,有人就在这种情形之下浑水摸鱼,呈报各种各样的祥瑞,什么芝草、玉丹、嘉禾、瑞木,不一而足。这些东西当然不是那些献祥瑞的官员自己去找来的,而是充分地发挥各自的想象力想出来的,反正上头对于搜集这些资料是多多益善,也没有人追究其可信度,且提供这方面的情报还能得到一笔可观的奖赏,这样的好事,谁都愿意做。
为了供奉天书,赵恒特地下令修建玉清昭应宫,而且要求建造一个高规格的宫殿,以表示对神灵的敬仰。知制诰王曾、都虞侯长旻分别上书谏阻,说投资费用太大,如果非建不可的话,他们建议压缩规模,不要太奢华。但他们的奏折如石沉大海,赵恒连看都不看一眼,便丢到废纸篓里去了。
大是祥符元年(1008年)十月初,封禅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发了。天书用玉辂载着,由专人护送,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赵恒头戴通天冠,身穿绛纱袍,坐车紧跟在天书的后面。大队人马在行进过程中,沿途州县迎进送出,百姓们欲一窥天子尊容,纷纷站在驿道旁转观,天下为之震动。
经过十七天的长途跋涉,封禅的队伍终于到达泰山。
王钦若早已带上随行官员在道旁迎接圣驾,并再次献上灵芝三万八千多株。
赵恒看到这么多祥瑞之物,异常兴奋,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表彰了王钦若。
大队人马在山下停顿,赵恒斋戒三天,各位大臣在这几天内当然也只能跟着吃素了。二十四日,赵恒和群臣起了个大早,开始向泰山峰顶进发,走到陡峭难行的地方,赵恒也只能下轿步行,徒步上山。随行的人都累坏了,只有赵恒精神抖擞,丝毫没有困倦之意,到了山顶,他还兴致勃勃地游览了玉女泉以及唐高宗、唐玄宗封泰山的碑文。
第二天,封禅仪式在山顶正式举行。
赵恒身着华贵的礼服,享祀昊天上帝,左陈天书,配以太祖、太宗灵位。然后命群臣在泰山下享祀五方帝以及诸路神仙。礼成之后,由宰相王旦亲自将盛玉册、玉牒的金匣、玉匣封好,放进事先准备好的石匣中。封禅大典圆满完成。
封禅大典完毕,赵恒驾临寿昌殿,接受百官朝贺,王钦若致贺词,什么彩霞起岳、黄云覆辇、瑞霭绕坛、紫气护幄、日重轮、月黄色等等,只要是能想到的溢美之词全都用上了。读完贺词,执掌礼仪的官员一声令下,山上山下的文武百官、看热闹的老百姓齐声高呼万岁,欢呼声震动山谷,
赵恒下诏大赦天下,文武百官,晋级加薪,赐宴天下百姓,大吃大喝三天;改泰山所在地的乾封县为奉符县,在穆清殿大宴群臣,在殿门赐宴泰山父老。
封禅大典第二天,赵恒又在附近的社首山举行“禅地祗”的仪式,其过程与封泰山大致相同。不过,这次围观的百姓更多。
人越多越好,赵恒要的就是这个热闹。
返程途中,赵恒率领文武百官绕道去了山东曲阜祭拜孔子庙。
在孔子庙里,赵恒虔诚地祭拜孔圣人,加谥孔子为玄圣文宣王,并与群臣分别祭奠七十二弟子。然后,带着嫔妃和文武百官,游览了孔林,尽兴而归。
十一月,封禅队伍回京,赵恒驾临朝元殿,受“崇文广武仪天尊道宝应章感圣明仁孝皇帝”的尊号。封禅大典算是落下帷幕。
群臣要迎合赵恒,争相献颂赞,奏符瑞。三司使丁谓上《封禅祥瑞图》及《大中祥符封禅记》;集贤校理晏殊献《河清颂》。赵恒见了,喜得眉飞色舞,于是亲自撰写《奉天庇民述》,颁示群臣,群臣又歌颂了一番。
东封以后,又有人提议西封。恰在此时,徐州、兖州发大水,江、淮又出现干旱,无为起了风灾,金陵又发大火,各地的灾情接二连三地上报京师,尽管佞臣会制造一些祥瑞的假象,但真正的灾情报来之后,想将其变成祥瑞,恐怕就不行了。接二连三的灾情,朝廷只得暂缓西岳封禅之事。
第二年旧事提起,群臣上表,奏请皇上祭后土。这一次,赵恒就不像泰山封禅那样假惺惺地推辞了,立即作出决定,次年仲春祭后土。
后土祠在河中府汾阴,祭祀后土要到汾阴。
传说当年汉武帝在汾阴发现一只大鼎,他也是一个喜好神仙之术的人,就将大鼎迎接到长安,在路上出现吉祥的“天兆”,有黄云笼罩在鼎上,恰巧还跑来一只鹿,武帝亲自射杀鹿祭鼎,使这件事更是充满了神奇的色彩。因为鼎在当时不仅仅是煮食物的器具,更具有强烈的象征意义。自大禹铸成九鼎以后,“问鼎”一词就有了谋取天下的意思。鹿也不仅仅是动物,“逐鹿”一词的意思也和天下有关。为此武帝在汾阴建后土祠,亲自祭奠。由于汾阴在东京开封的西边,故称西祀汾阴。
转眼冬尽春来,西祀汾阴的时间临近,朝中大臣又忙碌起来。恰在此时,京畿发生旱灾,农作物在地里晒成了干柴,眼看粮食无收,市场上米价暴涨,龙图阁待制孙奭上疏,劝谏赵恒取消西祀汾阴,还是考虑一下如何赈灾的问题。
赵恒看了孙奭的奏疏后,丢进了废纸篓。他在弄虚作假、粉饰太平这条道上越走越远,一发而不可收了。念在孙奭是个忠臣,没有计较他言语过激的行为。西祀汾阴的计划还是照常进行。
春天,选了一个吉祥的日子,赵恒又带着文武百官、后宫嫔妃前往河中府祭祀后土,接着又去亳州亲谒太清宫,举行册封老子的仪式。两次行动的规模都很大,不亚于泰山封禅。
赵恒不但导演了一场造假运动,还导演了一场造神运动。他频频传召隐士李渎、刘巽、郑隐、李宁见驾,李渎不愿逢迎,推说腿脚不方便,没有来,郑隐和李宁虽然来了,吃了一顿素餐后,又回山中隐居去了,唯刘巽愿意做官,赵恒封他为大理评事。
刘巽为官之后,到处找道教中人下山做官,只是可惜,这些隐世高人大多对功名不感兴趣。然而,这样折腾来,折腾去的,耗费的人力、财力难以计算。
国家再富也经不起这样穷折腾,有资料记载,东封泰山,耗费国库八百三十余万贯,西祀汾阴,又耗费一百二十万贯。还有各地祭祀的耗费无法统计,加起来就是一个天文数字了。折腾下来的结果,不仅把咸平、景德年间积累的财富消耗殆尽,就连太祖赵匡胤、太宗赵炅积攒的家底也给弄个精光。
赵恒完全能做一个承前启后的皇帝,他继承了前两代君主开创的江山和财富,又消除了北方和西边边境的战争,迎来了难得的和平时代,只要励精图治,总结和改正太宗朝以来的弊政,大宋国力军力不难强盛,太宗曾有过的大一统,是完全有可能实现的。
可惜赵恒不是英明决断之主,虽然有初期咸平、景德年间的兴盛,但他性格上的懦弱最终影响到了在政治上的作为,拿钱买和平,签了城下之盟,为宋朝后期留下无穷的隐患。此后宋朝的积贫积弱,赵恒难逃始作俑者的责任。
赵恒把朝政搁在一边不管,全部精力用在造神运动上,为了使他的造神计划能顺利推进,特别把几个对造神运动最积极、又有经验的人提拔到重要岗位上来。
大中祥等五年(1012年)八月,赵恒建会灵观,奉祀五岳祭,又提拔了王钦若、丁谓、林特、陈彭年、刘承珪五个人。
王钦若是造假运动的发起人之一,祥瑞之兆、天书下凡都是他一手策划的。他被提拔为枢密使。
丁谓从泰山封禅时起,一直负责财务,为赵恒提供了强有力的后勤保障,提拔他为参知政事。
林特是丁谓做三司使时的副手,丁谓提拔了,三司使的职位就让给他了。
这三个人相互勾结,又与经度制置副使陈彭年、内侍刘承珪,混在一起。
陈彭年本来是个才子,可惜的是有才无德,先后依附王钦若、丁谓,在制造“天书”工程中出了大力,那些典礼祭拜的文章很多出自他的手笔,而且他把学问发挥得淋漓尽致,无论怎么荒唐的事,到了他的手里,都能笔下生花,有根有据,当时的人送给他一个绰号叫“九尾野狐”。
刘承珪是个另类,他是太监,地位特殊,能和赵恒随时接触。天书的事,别的参与者都是策划人,他则是地地道道的实施者,因为天书的事大多是皇城司报上来的,刘承珪恰恰就是皇城使。
五个人沆瀣一气,成天给赵恒灌迷魂汤,使赵恒如坐雾里,像着了魔一样。对他们是言听计从。朝中大臣称五人为“五鬼”,五鬼当道,上下不得安宁。
赵恒听信五鬼的谬妄,又大兴土木,敕建景灵宫、太极观于寿丘,奉祀圣祖、圣母;筑玉清昭应宫于京师,奉祀玉皇、圣祖、太祖、太宗。
怎么凭空冒出圣祖、圣母呢?这得从刘承珪的一个报告说起。
据刘承珪奏称,汀州有个叫王捷的人,在南康遇着一个道人,自称姓赵名玄朗,即司命真君,授予他炼丹术及一柄小钚神剑,忽然便不见了。
不久以后,赵恒就梦见神人向他传达玉皇的命令,说命他的始祖赵玄朗传授他天书。次日,又梦见神人传他的始祖命令在他的神位西偏,应设六个座位候着。赵恒即在延恩殿建道场,在五更时候,忽觉异香满室,便见黄光遍殿,那个始祖赵玄朗居然光临了。赵恒拜伏殿下。
接着便有六个人来揖见赵玄朗,各自落座。赵玄朗命赵恒说:“我是人皇九人中间的一个,是赵氏的始祖;再生为轩辕皇帝;后唐时复降王赵氏,而今已百年了。愿尔后嗣,好好地抚育庶民,不要怠惰了先人的志向。”说毕,各个离座,乘云上天去了。
从此以后,赵恒便把他那始祖公唤做圣祖,始祖婆唤做圣母;更上尊号,尊圣祖做“圣祖上灵高道九天司命保生天尊大帝”,尊圣母做“元天大圣后”。朝廷里,每逢朝议,只是谈神说圣,讲得有声有色,把天下万民的疾苦置之脑后,提也不提。又把天书刻在玉石上,存放在玉清昭应宫,并加封王旦为玉清昭应宫使,掌管玉清昭应宫一切祀事。
王旦虽然明知这些都是荒谬绝伦的事,徒是劳民伤财,于国无补,且有大害,但自己也收了封口费,已经与这件事有了关联,不好谏诤,只好装聋作哑,任赵恒与王钦若等捣鬼胡闹。
澶渊之盟签订后,国家相对稳定了,正是整理内政、发展生产的大好时机,而赵恒却把主要精力放在装神弄鬼、东封西祀之类的事情上,不仅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而且无暇治理朝政,积攒下许多社会问题,给后世留下了巨大的隐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