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沉沉的,雨时下时停,雾霭也像是跟人捉迷藏,才刚刚散去,眨眼又笼罩过来。
天一放晴,德川家康就从营帐里出来,仔细观察敌阵的变化。每次观察,都发现敌阵像蚁巢似的,忙忙碌碌,似在为长期战争作准备。家康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按照羽柴秀吉的性子,他越是做出这副样子,越是说明他非常想行动。
此前,秀吉曾经多次抛出诱饵,妄图引诱家康。四月初二,为了引诱家康出击,敌人甚至出现在姥怀。可是,家康只是让人象征性地追击了一下,并未穷追不舍。二重堀的日根野备中守父子甚至明目张胆地窜到阵旁挑衅,酒井忠次和家康心领神会,还是捺住性子没有反击。
“敌人是想诱我们深入,是陷阱,万不可上当。如能坚持下去,胜利指日可待。”
忠次微笑着附和家康:“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山头竟然能起这么大的作用……筑前守一定恨得咬牙切齿。”
“不错。他定在狠狠地责骂胜人:你这个混账,为何不早早给我拿下这个小山头!”
忠次道:“尽管如此,老是这么僵持下去,也非良策。我看,必得有进攻之方。”
“你急什么!这次比拼的是耐性。不信你等着瞧,不用多久,秀吉就会忍耐不住,灰溜溜地从岐阜撤回大坂。你想想,要是连天下闻名的筑前守都灰溜溜撤兵,这将是多么有趣的事呵。”
忠次又问:“何时才能分出胜负来?”
“不知。这最好问问筑前守。”
“真是妙极。不过这样一来,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啊。”
“不战而胜的战争,最需要的就是耐心,不要急着发起进攻,你且等着瞧。不久之后,敌人定会露出利于我们进攻的破绽。”
“话虽这么说,可是敌人也在昼夜不停地加固营防。看来他们已有了与我们长期对峙的打算。”
“哈哈哈,不久阵地就会全部布置好了。之后他们就闲着无事了。那就有意思了。闲下来,才最是难受。”
其实,这样的对话并不只发生在家康与忠次之间。除了神原康政总笑眯眯地不慌不忙,其余如井伊直政、本多忠胜、奥平信昌等,都来询问战事,家康都用相同的方式晓之以理,大家也都心悦诚服地回去了。
四月初七晨,敌人的阵营里出现了动静。从正北面的内久保、岩崎、外久保一带出来一支步兵,向神原康政的队伍发起挑衅。
敌人怎的又动起来了?背后到底有何诡计?家康走出帐篷,手搭凉篷向北面的敌营望去。
太阳普照,嫩叶的绿色遮住了道路,目之所及,一切都沉浸在静谧之中。正在这时,奉命指挥火枪队作战的茶屋四郎次郎,领着一个农夫慌慌张张地赶来,他脸色苍白,上气不接下气。“报。据侦探来的消息,敌人已于昨夜从小松寺之北经二宫村、本庄村北,由池内向三河方向秘密行军。”
“敌人正在南下?”一瞬间,家康的脸上掠过一丝狼狈,“你不是在胡说吧,清延?秀吉怎么会做出如此愚蠢之事?”这样说着,家康心中却登时有些乱了。“快进帐内说话。”
家康快步在前面引路,茶屋四郎次郎——现在的近侍松本四郎次郎清延则在后面瞪着眼睛催促农夫。清延亦深感意外。他已经分析透了秀吉的性格,在他看来,秀吉是绝不会和家康决战的。秀吉先筑起坚固的工事,作出打持久战的准备,再运用某些政治手段向家康提出议和的条件。到底会提出什么条件,那就要根据双方此后的斗智斗勇来定了。
不仅清延有这样的想法,负责守备小牧山的石川伯耆守数正也持有相同意见。
“在这种情形下,谁都知道,一旦率先向对方发起进攻,必将付出莫大的牺牲。秀吉不会连这一点都想不到。”
可是,秀吉已经在前一天夜里悄悄地派兵南下了。这是事实。报信农夫的底细大家甚是清楚。他是柏井村的,叫长左卫门,是从前信长为了防备暴乱及其他意外事件,悄悄地拨出津贴,在领民中蓄养的三十六人之一。
家康急匆匆地钻过两道辕门,快步来到大帐前面的院子,但他没有进帐,单是回过头看着清延和那个农夫,恐是由于心急,连片刻工夫都等不及了。“清延,带来敌情的就是此人吗?”
“正是。”清延回头示意那个农夫,“这是我家主公。把你所见所闻原原本本禀来。”
“是。可是……”不知为何,农夫支支吾吾起来,“我想……我想拜见清洲的主人。”
“你不用担心,这是前来帮助清洲中将大人的德川大人。”
“我是一直领受已故右府食禄的农民之子啊。”
“我们当然知道!才让你先把大致意思告诉我家主公,再由我们转达给清洲的中将。”
“那……似乎有些不妥……”
家康一直没有开口,只是仔细地倾听。他产生一种直觉:此人可信。
“那好,快把信雄请来。”家康慢吞吞地在大帐前面坐了下来,“这么说,敌人已经绕到了我的背后,威胁到我的后方了?”
“是……是。”
“你的忠心看似可靠,实则不忠。一旦报告迟了,你的消息或许就会变得毫无价值。”
农夫大吃一惊,惊恐地抬头看着家康,大声喊道:“报!小人突然领悟到兵贵神速的道理。现在就要向德川大人报告。”
家康重重地点了点头。“但讲无妨。敌人的军队你都看见了吗?”
“是,是小人亲眼所见。旗帜是池田家的,紧跟着的好像是森武藏守。”
“你就应刻赶来报告了?”
“不,我怕这是敌人佯攻,便又四处探察了一番。”
“四处探察?”
“是的。大草村的森川权右卫门、村濑作右卫门等人企图造反,一直在打三河的主意,因此,小人就向他们的心腹打探情况。”
“森川权右卫门、村濑作右卫门……”
“对。结果,一个和森川要好的叫北野彦四郎的人,就把经过告诉了小人。”
“这些人都是浪人?”
“大人实在英明。”三十二三岁的农民脸膛黝黑,一看就知是个忠厚正直之人。他那慷慨激昂之态不禁令人发笑。“北野彦四郎告诉小人:‘这次森川义士要推举所有的朋友加入羽柴一方,讨伐三河,这些早已决定了。羽柴筑前守闻听大喜,当即写了一封书信,许诺要在三河赏给森川义士五万石。我亲眼看见了,你回去最好跟村民们讲一讲。我也要四处去游说……’”
“哦,悬赏五万石偷袭我三河?”
“是……是。不只这些。北野还让我把这条消息在村民中广为宣扬。他还说:若有村民不愿人伙,格杀勿论!如果不便动手,就立刻向他北野彦四郎报告。他去把那些人的脑袋给揪下来……他们就这样到处威胁附近村落的村民。”
此时的家康似乎已经忘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农夫。若真如此,敌人已是忍耐不住,前来挑战了,所采取的手段也是家康曾料的偷袭。如果敌人企图采取大型的偷袭,自己只需采取小规模偷袭就是。
这时,信雄在清延的引领下匆匆赶来了。
“报告敌人南下消息的那人,就是你?”信雄甚是狼狈。当然,他担心的跟家康完全不一样。他深知,若没有家康的大力协助,自己根本不堪一击,他最怕的就是家康撤回三河,于是对农夫道:“你可不能乱说,如敢欺骗,小心你的脑袋!”
家康已把清延叫到了跟前,作出了安排。“你去把丹羽氏次和水野忠重叫来。然后,把此山上所有的人夫全部遣散到山下。”长久手的岩崎城主丹羽氏次和刈谷城主水野忠重对这一带的地理人情很是熟悉。把山上的人夫全部遣散,当然是为了保密。
就在清延去叫诸将之时,一个三十岁左右、武士模样的人与下山而去的人夫们擦肩而过,急匆匆地赶到了家康帅帐。“我是伊贺人,叫服部平六。我有紧急之事,需要立刻面见德川大人。”
辕门处石川数正的手下报于数正。数正一听,立刻亲自把此人带到了家康面前。“这位是以前打入森武藏守内部的服部平六。有十万火急之事要禀报,连夜赶来面见主公。”
还没等数正说完,早就作好了会议准备的家康兴奋地喊起来:“我等了你好久了,快进来!胜人的战法已经大致明晰了,现在当已行动了。”
“大人明鉴。胜人昨日才得到筑前守的批准,入夜之后已秘密南下了,看来是想截断三河的通路。”
“胜人的第一目标是什么?”
“他们这次行动很是保密,故详情不得而知。依在下愚见,他们正瞄准最前面的岩崎城,估计攻取岩崎城之后,要从长久手突入三河。”
“总大将是胜人还是堀秀政?”
“听说是三好孙七郎秀次。”
“三好秀次?就是秀吉非常钟爱的那个外甥?”
“是。孙七郎作为总帅,居于队伍之末。”
“嗯?”家康看一眼侍立一旁的石川数正,嘴角不觉浮现出一丝微笑,“听你这么一说,那就毫无疑问了。你的报告很好,下去歇息吧。”
然而,服部平六并没有立即起身。“领民们心里都向着我们,然而,那些贪图筑前奖赏倒向敌人的浪人们,却用武力逼迫领民支持筑前,领民们都义愤填膺。”
“知道了。”家康点了点头,“那个森川权右卫门的同伙北野彦四郎也是个浪人?”
“哦,原来大人全知道了。”
“我若是连这些都不知,今后还怎么作战?回去之后继续努力,仔细打探。”
待服部平六惊讶地离去,家康又向数正使了个眼色,呵呵笑了。“这好像不是一般的佯攻啊,数正?”
“主公英明。若总大将真是秀次,无论战况如何,秀吉肯定会亲自出马。”
“如此一来,家康与筑前守终于要见面了。”
“希望主公谨慎为妙,万不可轻举妄动。”
“哼!在战场上,家康怎么能听从你的命令呢?”
“话虽如此,请您多加小心,三思而后行。”
这时,水野忠重走在最前面,丹羽氏次、酒井忠次、井伊直政、大须贺康高、本多平八郎等人尾随赶来。虽然家康若无其事地向谨慎的石川数正微笑着,他内心对这场战事也忧急交加。他甚至觉得,这次战事在排兵布阵上,远比从前的三方原会战更伤脑筋,胜败关系重大。
家康已过不惑之年,时时处处得稳健,做出一副博采众议之态,而实际上,在召开这次会议之前,他早有了决断。家康镇定自若地扫了一圈并排而坐、神色激昂的部将们。“看来,他们终于采取行动了。我们当如何应对才是?敌人的先锋定是瞅准丹羽氏次不在,妄图偷袭岩崎城。我们应否立刻前去救援岩崎城,氏次?”
不等丹羽氏次开口,一旁的水野忠重立刻道:“如此便会延误战机。虽然对丹羽大人来说确有些残酷,但我认为舍弃岩崎城,转而追击敌人的尾巴,打击三好秀次才是上策。”
家康并没有理会水野忠重的提议,继续问丹羽氏次:“城里现在还剩多少人马?”
“大概只有三百了……池田的先锋起码有六千人。三百对六千……主公!”
“我绝不会见死不救,否则何以面对天下?”
“主公,就凭您这一句话,在下已经满足了。”丹羽氏次十分激动,“区区一座小城算什么,如想夺回,无论何时都能成功。正如水野大人方才所言,当前的燃眉之急,是立刻追击目前还不谙战事的三好秀次,痛击三好所部,阻止敌人前进。”
“说得好。若从背后攻击秀次所部,胜人和武藏自然无法继续前进,定会回过头来增援三好。”
“正是。我们再阻断胜人和武藏的增援,一举将其击溃。才是上策。”
“哦。言之有理。康政,你说呢?”
“头阵,我要打头阵!”
“什么头阵?你是不是操之过急?”
“就是追击秀次,请允许小平太攻打头阵!”康政已经看透了家康的心思,想尽快把话题从岩崎城转移开。大须贺康高也向前探出了身子:“主公,这头阵交给在下好了。”
“这怎么能行?是我小平太首先请命的!”
“好了好了,你们二位休要争了。我看,这打头阵的任务,就交给我水野忠重了,我最熟悉当地地形。”
家康故意闭起了眼睛:“大家都不要这么心急,弄得我毫无头绪了。”
一旁的本多忠胜插嘴道,“若我们追击秀次,筑前定又会来追击。这些必须要考虑清楚才是,请主公裁断。”
家康点了点头。这些家臣都十分清楚他的心思,真让人没办法。
“那好,大家的意见,我都清楚了。”沉思了一会儿,家康终于开口了。没有一个人逆他的意志而行,他也算是世上颇幸运的大将了。
“既然大家都无异议,那就立刻行动。形势就在眼前,敌人有将近两万,我军却不到其一半。因此,救援岩崎城的事,先往后拖一拖,当务之急,是立刻追击秀次!”
满座鸦雀无声,甚至连呼吸声都能听见。
“这次的追击绝不能拖延。否则,筑前一旦获知我们出击秀次,自会立刻发起攻势,从后方压迫我军。”
“……”
“因此,这次追击战切要随机应变,把三河武士最擅长的野战打法发挥到淋漓尽致。那么……”家康顿了一顿,又环视了一遍,“大须贺康高,先锋的右备军就交给你了。”
“打头阵的先锋交给我了?多谢主公。”
“嘿,右备军已经是你的了。左备军的先锋为神原小平太康政。”
“是!”
“水野忠重则与令郎藤十郎胜成,担任先锋之前的支队总大将。支队由丹羽氏次领路。你要谨慎行事,安抚好领民。”
水野忠重对这种不可思议的安排大惑不解,不禁“啊呀”一声。“我比先锋还要先一步出发……是这样吗?”
“不错!你们父子与丹羽氏次率领四千五百人先出发,后面便是康政与康高。”
“主公!”本多忠胜似乎有点儿急了,“这次追击战的总大将是谁?”
“那还用问?当然是我德川家康与织田信雄了!”
“啊?主公,您这次要亲自出马?”
其实,家康并不是有意任总大将之职。他原本也想把此位交与酒井忠次或本多忠胜,只是突然改变了主意。如秀吉知道家康还在小牧山上,定也不敢离开乐田。因此,他想把秀吉一并诱人野战,与素有行动快捷之誉的秀吉比一比调兵遣将的能耐。
“我身边的随从有松平家忠、本多康重、冈部长盛,再加上甲州的穴山部。”
“小牧山的大本营怎么办?”
“忠胜,你要和忠次、数正、定盈等人在此密切监视秀吉的一举一动。这也是考验你们随机应变的本领。筑前守一旦动了起来,谁也不要下令追击。都记住了?”
满座再次陷入了沉寂,大家都呆住了:家康要亲自率军前去追击!
家康笑了。“这次的战事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筑前守一旦得知我出去,他怎么能待得住?他那么喜欢排场。”
数正舒了口气。满座当中,似只有他一人明白家康的心思。看到家康发笑,大家才如梦初醒一般窃窃私语。连日来的对峙,大家都已经腻了,提高士气乃是当前的上策。
“大家赶紧回去准备。戌时出发,悄悄下山,黎明之前一定要渡过庄内川,进入小幡城。”言毕,家康把忠胜叫来,让他把此安排通知信雄。
家康没有让信雄列席会议,一是体恤他,二是对他有防范之心。他觉得,即使让信雄与自己同行,也不会有多大帮助。但是,他却并未把信雄留在小牧山,以免信雄产生担心与疑虑,一旦出现大的意外,有妄动之虞。
等其他人都斗志昂扬地离开大帐,家康再次向忠次、忠胜、数正三人下达了用心监视秀吉动向的密令:“这次战事虽始于胜人的偷袭,但是之后就是羽柴秀吉与德川家康实力与运气的较量了。这里就交给你们三位,辛苦了!”
从傍晚时分起,飘起雾一样的细雨来,视野一片模糊。为了掩盖胜人南下的行踪,白天一直佯装前来挑战的秀吉军队也停止了骚扰。夜幕降临,雾霭中,一切都显得朦朦胧胧,就连双方燃起的篝火都那么飘忽。
出发完全是秘密的。山上的人夫早就被遣散下山,到底是何方的军队,向哪里行军,除了部将以外,就连士兵都不知道。
但是,这支部队却是家康能在这里调动的最多人马。小牧山及其周边地区剩余的部队只有六千五百人,其余的一万三千多人全被调去参加追击战。此战一旦让秀吉得手,家康这半生苦心经营的成果就会损失大半。
敌人还在继续南下。
先出发的水野忠重与丹羽氏次取道春日井原,直指小幡城。途中若遇到百姓,不让其随意走掉,而是让他们以带路的名义与军队同行,以免走漏风声。他们一行经过南外山和胜川,渡过庄内川,从川村进入小幡城,在那里等待家康的到来。
家康与信雄率领九千人马,命井伊直政为先锋,穿越市之久田、青山、丰场、如意等地,在龙源寺稍事休息后继续前进,从胜川经由牛牧,也进入了小幡城。
另一方面,秘密向筱木、柏井出击的池田胜人的西路军,则于八日晚亥时左右再次发起行动,前锋直逼三河。在庄内川前,他们兵分三路,从上、中、下三个位置分别渡河。其中,池田父子与森武藏守越过大留村的渡口,进入南方印场和荒井,直奔三河路;堀秀政则越过野田渡口奔向长久手;三好秀次渡过松户继续南进,在猪子石的白山林驻扎。
当然,对于家康几乎在同一时间进入小幡城,他们全然不知。
尽管时日已是四月初九,可对于星夜兼程的池田部队来说,依然是八日的延续。在濛濛雾雨中催马前进的池田胜人,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父亲,您是不是受了风寒?”并辔前进的次子辉政忙问。
胜人笑了:“你胡说些什么呀,夜里行军打喷嚏,说明天就要亮了。”
“我早就听说黎明时分人最容易受凉,父亲可要保重身体。”
“好了,莫要啰嗦了。人和人不一样。这一带是我从小就和已故右府大人在夜里跑来跑去玩耍的村子。呵呵呵。”
“父亲,怎的笑得这么奇怪?”
“哦……我想起一些事来了。从前,我经常和右府大人,以及筑前大人,在这里走村串户,参加百姓的民间舞蹈呢。”胜人又打了一个喷嚏。
“现在已经有人到处传言了。”
“谁……什么传言?”辉政问道。
“当然是村民了。真有意思……”胜人的心情十分不错,“我定要做一个史无前例的好领主。”
“哎,父亲,您刚才说什么?”
“我刚才说,我要像往常一样,战争结束之后,和村民们一起跳舞。领主和领民亲如一家,尽情欢乐,那该是多么愉快啊!这个梦马上就要实现了。”
“这是胜利之后的事,现在尚且为时过早吧!”
“哈哈哈,既然我们已经来到了此处,那就离目标不远了。你瞧,我的骏马不正在朝着三河飞奔吗?”胜人像是突然回忆起了什么,“幸亏筑前大人听从了我的建议。家康恐还蒙在鼓里呢。在我们进攻冈崎之前,他哪会察觉?”
辉政并未回话。确如父亲所言,现在既已踏上三河的土地,而且父亲难得这么高兴,他不想扫兴。父子二人沉默着,在夜色中前行。诚然,黎明就要到来了。头顶上冰冷的天空已泛出鱼肚白。
“雨停了……”胜人间或伸出手去,察看雨是否停了。突然,一匹战马逆着队伍前进的方向,朝胜人迎面驰来。
“报!”
“何事?”
“天已经亮了。丹羽氏次的岩崎城近在咫尺。当如何?”
虽然看不大清楚面目,可一听声音,就知是家老片桐半右卫门。
“到底发生了何事,半右卫门?”
“在黎明时分血洗岩崎城,再乘胜前进,我认为必有好处。”
“哼……我们要进攻的不是岩崎,而是冈崎。休管岩崎。小小一座城池,你也放在眼中?”胜人一笑,并未停下马来。
“报!”看到胜人继续前行,伊木忠次又喊了一声。
“清兵卫,难道你也想血洗岩崎城?”
“我并非此意。但片桐刚才所言,难道您没听清楚?”
“什么话,我的耳朵还没聋!”说罢,胜人停下马,“雨停了,兆头不错。”
伊木忠次似是在为片桐右卫门补充。“主公,虽然我方不把他们当一回事,可是万一他们主动扑来,恐就有些麻烦。在下以为片桐所言不无道理。”
“主动扑来?”
“是。听当地百娃说,丹羽氏次正在小牧,在此城留守的是其弟氏重。听说那氏重可是个心高气傲之人。”
“他到底有多少人马?”
“约三百……”
“哈哈哈,区区三百人,他再怎么心高气盛,也不敢站到我的面前。别理他!”
“您既然这样命令,我当然无话可说。可如果想让咱们的大部队继续安全地前进,分出少数兵力,一定会有些帮助。”
听伊木忠次这么一说,刚才闭口不言的片桐半右卫门再次凑了过来。“对,我从抓来的百姓嘴里得到一个消息,说丹羽氏重已经察觉了我们的动静,您想,像他那么心高气盛之人,怎会不拼个鱼死网破就让我们过去?”
“哦?此人这么嚣张?可是……”胜人在马上沉思起来。
这次作战最为重要的就是行军速度。胜人应该拼尽全力,尽量赶在家康未察觉之前接近冈崎,迅速切断城内的本多作左卫门和家康之间的联系。在出发之前,秀吉也再三嘱托,万不要在路上耽搁。
“你是说,城里的军队肯定不会放我们轻而易举通过了,半右卫门?”
“是,我们当提前作些准备,以防万一。你说呢,片桐?”
“是,正如伊木所说,如果我们想按照既定的计划前进,就应该作好充分的准备,即使敌人率先发起进攻,也不会影响。在下认为,必须分出一支人马来应付他们……”
“哦?如果我们仅将其驱散,而不是全歼,氏重会不会立刻向小牧报告?”
时间过得真快,头顶的天空已经白得发亮了,刚才还隐藏在浓雾中的景物现在变成了一幅淡淡的水墨画。胜人蓦地发现,就在前面约八间远的地方有两三棵树,树下是一块较宽敞的空地。
“嗯,如果对方率先攻击……”胜人不禁烦躁起来,他催马向那块空地驰去。
即使是再弱小的敌人,若他们恶狠狠地扑来,也不可小视。索性先踏平这座小城再继续前进,还是分出一小部分人马对付他们?这令他甚是烦躁。
“看见了,看见城池了。”
“哦,越来越近了。”有士卒道。
“哼,那也能算是城?连富裕农民的宅院都赶不上!好了,先把战马带到那块空地去,再决定哪些人留下。”胜人又陷入了苦恼:到底分出多少兵力好呢?
胜人知道,留守冈崎的本多作左卫门骁勇善战,因此,他并不愿在这里留下一兵一卒。若对方有三百人,他必须留下两倍或三倍于对方的兵力,才较有把握。
胜人正在为这些琐事心烦意乱,却忘记了一件重要之事:在敌人的城池进入了他方视野的同时,他们也进入了敌人的视野。
“好,现在商量留下多少兵力。半右卫门、清兵卫,你们过来一下。”
正在此时,为胜人牵马的侍卫脚下突然一滑,战马的前腿猛然跪倒在地。
大事不好!
“砰砰砰”一阵清脆的枪声打破了黎明。
“啊,战马中弹了!”
“敌人开火了!”
“保护大人……”
顿时,胜人四周形成了一堵厚厚的人墙。“砰砰砰”七八支枪喷出一条条火舌,震耳欲聋。
“他妈的!”胜人不禁火冒三丈。他从马背上下来,使劲地踢着倒在地上的坐骑。“居然来暗算我。这匹马已经被枪弹射穿了胸膛,活不成了。”只见中弹的战马倒在地上,悲伤地望着主人,犹是还想站起来。
“半右卫门!清兵卫!我们绝不能就此罢休,否则会带来噩运,严重影响士气。现在我命令:踏平岩崎城!血洗岩崎城!”
“现在就应战吗?”
“不是应战,是血洗岩崎!一个活口也休要留下,给我杀!”
“父亲……”三左卫门辉政动着嘴,不知说了些什么。愤怒至极的胜人已经听不进任何话了。不大工夫,胜人的火枪队一齐瞄准了向他射击的炮楼,猛烈地开火还击。
砰砰砰……砰砰砰……
夜色彻底退去,四周明亮起来。一群群受惊的小鸟从树林里飞起,拼命地逃向远方的天空。换骑的战马还没有牵过来,胜人气急败坏地站在那里,死死地盯着越来越清晰的岩崎城。
身旁的片桐半右卫门和伊木忠次早已不见踪影,辉政也奉父亲之命冲向了敌人的城池。
全军一齐上阵,踏平岩崎城,再继续前进,这远比留下一部分人马对付敌人容易得多。从一开始,两位家老就是这个意见。辉政也立刻服从了父亲的命令。
可是,等到换骑的战马被牵来时,胜人又后悔了。筑前大人早就多次嘱咐过,千万不要在路上耽搁,现在……唉!也别无选择了。
晨曦中,胜人的大军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向岩崎城。鼓声震天,旌旗飘扬。
“若能迅速取胜就好。”胜人安慰一下自己,正要飞身上马,突觉右脚踝一阵疼痛。此时战马竟已奔了起来。牵马的远藤藤太把胜人的长枪交给石坂半九郎,也飞奔起来。
“我军的先锋已经抵达城门。藤太,赶紧把马赶到前面小河附近的树林里。”
敌人只有区区三百,城守丹羽勘助氏次还不在。因此,不费一枪一刀,敌人就会立刻吓得开城投降,这多风光!其实,持这种想法的不止胜人一人,一直怂恿胜人攻城的两位家老也是如此。催马来到前线一看,胜人却出乎意料地发现对方竟大开城门,杀了出来。
“氏重这小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敢前来送死!”胜人咬牙切齿道,“半九郎,拿枪来!”他从侍从手里一把夺过枪,在马上挥舞了几下,这时,他又感觉脚后跟一阵钻心的痛。脚一用力踩马镫,脚踝就像刀割般刺痛。
侍从正要继续前进,却被胜人拦住了。“等一下!我们用不着特意赶过去了。且先等等。”确用不着胜人赶过去。丹羽氏重年轻气盛、缺少经验,率全军杀出城来,无异以卵击石。结果在池田部的猛烈还击之下,不得不往城里撤。可是,此时连关闭城门的时间都没有了,池田的人马趁势一拥而人。
雾霭渐渐散去,经过一场恶战,土地被双方的军队践踏成了泥浆。初升的太阳把和煦的阳光洒向大地,洒到那些英勇战死的士兵尸体上——城内已经没有一个活人的影子了。
战斗是以卯时开始的,不到辰时就已结束,池田的人马取得了辉煌的胜利,士气空前高涨。如同战前希望的那样,还没到早饭时间就踏平了岩崎城。
“这样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这次胜利,想必大人也很是满意吧,完全没有影响行军的速度。”
“那好,在这里简单地吃点早饭,立刻出发。”
片桐半右卫门和伊木忠次在城内仔细地巡视了一遍,确认的确没有残敌,方急忙返回胜人身边。胜人看来甚是高兴。
“好兆头!你们二位辛苦了!”
胜人并没有下马,单是在马上向二位家老表示了慰问,突然令人意外地吩咐道:“氏重的首级找到没有?他虽与我们为敌,可也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武士。我们当对其尽到礼数才是。”
二人有些纳闷。“对氏重尽礼数……”
“检验首级。这附近正好有合适的地方,你们二人赶紧去准备。”
“您要检验氏重的首级?”
二人深感意外,面面相觑,胜人却移开视线:“城北的那座山叫什么?”
“报告大人,那是六坊山。”
“好,就在六坊山上检验。他虽是我们的死敌,也是个勇敢的武士。故,你们要仔细些,还有……”胜人感觉有些眩晕,“在检验首级时,士兵们尽量在城里歇息,要严加警戒,不得有丝毫懈怠。”
“大人!”
“何事?”
“我认为应该迅速赶路。检验首级之类的事,不做也无不妥……”片桐半右卫门上前道。
“怎么,你难道想违抗命令?”胜人打断了他,“我们星夜兼程,一夜没有合眼,刚才又打了一仗,士兵都疲劳到了极点,应该歇息一下。对氏重的礼遇,也是我们身为武士的应尽之道。在此间歇息对我们来说,可谓一举两得。我在六坊山上等着你们。牵马!”
“父亲!”这时,再也忍耐不住的辉政终于开口了。胜人却头也不回地走了。此事对所有的人来说,恐都很意外。一直惜时如金、刻不容缓的胜人,此时竟然要在这里花费时间,检验并不甚出名的氏重的首级……
有人以为,胜人是以检为名,故意让士卒歇息一下。有人则误认为是胜人拿下岩崎城之后就松懈了。其实,有其他的原因。
在天刚刚破晓,战马被敌人射中,胜人跳下马时,不慎摔伤了脚踝。当时虽似无大碍,现在却渐渐疼痈起来。刚刚初战告捷,士气空前高涨,胜人不忍把这不吉之事告诉属下。于是,他想了一个主意——借为氏重进行检验,给自己治疗。
“父亲!”说话的是胜人的长子纪伊守元助,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胜人回头瞥了元助一眼,没有开口,单是继续策马前进。
“父亲!”元助深感惊讶,催马追了上去。这时,他才发现父亲的嘴角在抽搐,脸上隐约有一丝痛苦的神色。
“父亲,您脸色不好,是不是受伤了?”
“嘘——”胜人连忙使了个眼色,让他休要出声。
“先把这个消息报告给筑前大人。至于我,你休要担心,只是扭了一下脚。”胜人压低了声音,拍了拍右脚。也不知元助是否明白,他点了点头,扭转马头向后面奔去。
清晨的阳光洒遍了六坊山,树叶上的露珠像一颗颗明珠,熠熠闪光。胜人让人搭好营帐,开始了他所谓的检验。现在可不该在这里浪费时间……胜人不住地担心随他赶来的森武藏守和堀秀政的部队。
此时的堀秀政却正在岩崎城北山脚下的金萩原歇息,等待池田
一下马,胜人忍着疼痛走了三四步,想看一看自己伤得是否严重。结果,每次右脚跟着地,一阵刺痛就袭遍全身,连头发稍都似疼痛不已。看来,这次不是扭伤,脚后跟的骨头恐是折断了。
“今天运气不错,好兆头。看一看,敌人的首级有多少?……我的脚怎么有些热乎乎的,有没有烧酒?”胜人还是装作没事的样子,让人从行李囊中取来烧酒,若无其事地脱下鞋子,擦了几下。烧酒凉凉的,迅速渗入脚踝,但伤处已经开始发热,肿得有些发紫了。
弄点醋和芋头,和成糊敷在上面,疼痛就会减半……胜人这样想,为了不让大家知道他负伤,又立刻穿戴整齐。
“大人,您怎么了?”途中,伊木忠次感觉有些不大对劲,问了一句。
胜人仍然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道:“没什么。看来我们这次的胜利很是利索真是老天相助,你说呢,清兵卫?”他轻描淡写地就把伊木忠次瞒过去了。“这次战斗,最重要的是鼓舞士气,要仔细清点。”
未几,胜人就有些傻眼。供他检验的敌人的首级远远超过了三百。片桐半右卫门甚至来报告说,大家竟相来献人头,请胜人亲自检验。
这样一来,要验到何时?一股无名怒火涌起,胜人首先把目光转向了丹羽氏重的头颅。
二十二岁的氏重的首级已经被仔细地整理过了,头发梳得很整齐,血污也已洗净,看上去微睁双目,似在嘲笑胜人……
“嗯,真是……好兆头。”胜人忍着疼痛,强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