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哥说的事情,其实我也没有把握。”
凌漠低着头,和聂之轩并排走在金宁监狱的走廊里,穿过一道道的铁栅门。
“确实很难。”聂之轩整理了一下自己白大褂的领口,说,“不过,你让我冒充医生去给他看病,是啥意思?”
“你只需要说一些专用名词来表示你已经知道他精神状况良好就可以了。”凌漠说。
“忽悠?”
“对,我们这次的战略就是忽悠。”凌漠浅浅一笑,“杜舍早年表现优异,但自幼父母双亡,流浪辍学,寄人篱下,存在犯罪人格形成的生存环境基础。在福利院的时候,经常欺负其他人,成年后还有虐童的行为。对待他的恩人董老师,也是手段极其残忍地将他杀害。这都反映出,杜舍是一个明确的犯罪人格。犯罪人格的人,情感淡漠、自私、狂妄、残忍、冷酷。所以,想用什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是不可能突破他的心理防线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忽悠。”
“所以,你不去提审室讯问。”聂之轩说。
“我本来就不是讯问他。”凌漠说,“这种人,你越是压迫他,他越不会开口。所以,在他熟悉的地方,才是最有可能让他开口的环境。”
“可是我还是不知道你想从杜舍口中知道一些什么。”
凌漠皱起眉头,说:“我也不知道能从他的口里得到一些什么,我只是单纯地希望,一是可以获取一些破案的线索,二是能为老师做点什么。不管怎么样,你就一直坐在旁边看手机就可以,做出一副对我们的谈话漠不关心的样子。”
说话间,管教已经带着二人走进了监区最后一道铁栅门,再穿过一道走廊,就走到了129号监房。之前管教已经安排同房犯人离开,此时监房里只有杜舍一人坐在床铺上,他正默默地低着头,抚摸着左手背上的疤痕。
按照既定的方案,穿着白大褂的聂之轩先进入了监房,并且装模作样地给杜舍“检查”了一番,说了一大堆连凌漠也听不懂的医学专有名词,最后下了一个结论:“嗯,恢复得不错,不需要进一步强制治疗了。”然后,独自坐到了监房的角落,开始捣鼓他的手机了。
凌漠见杜舍果真是一脸莫名其妙,于是也走进了监房里,坐在杜舍身边,一言不发,开始捣鼓手机。
三个大活人坐在铁笼子里,一言不发,两个人低着头玩着手机,这让杜舍很是不安。但是,受到长年累月的影响,即便是再不安,他也闷着不说话,不停地搓着手背上的疤痕,越搓越烦躁。
就这样静静地过了半个多小时,凌漠用眼睛的余光瞥见杜舍已经烦躁不安、不能自已了,觉得时机已到。他叹了口气,说:“唉,现在的人啊,真是不懂。”
他的这句话倒是说到杜舍心里了,现在的杜舍才真的想喊出这句话,这两个人莫名其妙的,谁能懂他俩想干啥?
“成天关在铁笼子里,连个手机都没的玩,不知道有什么好。”凌漠把手机递给杜舍,说,“喏,给你玩会儿。”
杜舍没给任何回应,只是默默地搓着手背。
“哦,忘了,你不会。”凌漠收回手机,说,“你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人,你是20世纪90年代的人,怕是连这个小机器叫什么都不知道。”
“手机。”杜舍的牙缝里居然挤出了两个字。凌漠心中一喜,自己的连续刺激,终于激得杜舍开口了。
“嘿,你还真知道啊。”凌漠像是自嘲似的笑了笑,说,“哦,忘了,你们这里面的人,是可以看电视的,能看到电视剧里的人用手机,不过,自己没用过对吧。”
杜舍恢复了沉默。
“现在的手机啊,都能上网了。”凌漠说,“哦,不好意思,我忘了,你恐怕连上网这种事情都没概念吧。”
杜舍“嘁”了一声,扭过头去。
“怎么说呢,除了想知道什么消息就知道什么消息以外,现在的手机还会推送消息,能自动识别出你对什么消息感兴趣,一旦这个领域有了新闻,就会自动告诉你。”凌漠炫耀般地划动着手机屏幕,说,“任何东西,只要你动动手指,就可以在手机上购买了,然后自然有人给你送到手上,吃的也是这样。现在的人啊,都不用带现金了,带着个手机,走天下。”
“你什么意思?”杜舍低声问道。
“没什么意思啊。”凌漠一副不屑的样子,说,“我就不懂你赖在这里不出去,是什么意思?是害怕出去以后在外面世界里活不下去?”
杜舍哼哼地冷笑了一声,停止了对话,意思像是在说:你说得轻巧,我怎么出去?
“你的精神病强制治疗效果很好,现在的医疗科技也很发达了,连我们的专家都说你恢复正常了。”凌漠朝聂之轩努了努嘴,说,“我就不懂你为什么不去申请减刑。你不知道吧,精神病治疗康复成功后,就可以申请减刑了。你都坐了二十几年牢了,这一减,估计就直接出去了吧。”
杜舍眉毛挑了挑,欲言又止。凌漠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表情,知道这是惊讶反应,看来他是信了。
凌漠趁热打铁,说:“你还是害怕出去了就活不下去对吧?那你就想多了,现在的社会和你那时候可不一样了,工作到处都是,送个快递啊,打个零工啊,都可以收入不菲的,也没人会在乎你的历史。你看看我,想知道我脸上的疤是怎么来的吗?”
杜舍斜眼看了凌漠一眼。
凌漠一笑,说:“我和你一样,三岁的时候,父母就双亡了。而且是在一场浩劫中身亡的,我也在场。我留下了个疤,我爸妈命都没了。从此以后,我就成了孤儿,被送到亲戚家抚养,有了新爸新妈。嗯,准确地说,那不是抚养,我就是他们的出气筒啊,各种被虐待。后来我到初中的时候,我实在是受不了了,从亲戚家逃了出来,开始了流浪生涯。我比你可牛多了,我当时就是一帮小混混的王,想干吗就干吗,干了无数坏事,也进了无数次局子。不过,现在我倒是成了警察,你说这个命运是不是作弄人?不过,你看看我,违法记录比你多吧,但是依旧能活着,你为什么不能?”
说完,凌漠从口袋里掏出守夜者组织的徽章,在杜舍的面前亮了一亮,说:“哦,对了,你现在确实不能出去,不然会被人杀了。”
“杀我?”杜舍有一些意外。
凌漠没有直接回应,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照片,扔给杜舍看,说:“这两个人你还记得吗?”
杜舍摇了摇头。
“曾经帮助过你的人。”凌漠说,“现在都被人杀了。可想而知,外面有人是多么恨你啊!”
“我谁也不认识。”杜舍这么一说,让凌漠的心一沉。
“前两天,我们派人来当了你的替身,差点没命,这个你知道吧?”凌漠说。
“就是那个给我画像的年轻人?”杜舍冷笑了一声,“那他命大。”
这让凌漠吓了一跳,这个人面对死亡威胁,也面不改色。对于那些曾经帮助过他、替他挡刀的人,也丝毫没有谢意或是歉意。
“所以,你在这里面也是有危险的。假如哪一天他们有人混了进来,我们可就保不了你了。”凌漠说。
没想到这么一说,杜舍有了一些动容。看起来,他不是不怕死,而是觉得死离自己很远,别人的死和他无关而已。
“所以说,你最好和我多聊聊,如果我能抓住他们,那么,你就可以出去了,他们就进来了,你也就安全了。”凌漠继续心理攻势。
显然,这一波攻势很有效。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他们是谁。”杜舍皱了皱眉头,像是在努力思考。
“会不会是老董的亲人?”凌漠问道。
“他没有亲人,他儿子已经死了。那个小混蛋还想设计陷害我。”杜舍的嘴角又浮现出一丝冷笑。
“陷害你?”凌漠接着话题说。
杜舍却立即转移了话题,说:“我想不出有谁可能会来杀我,但是肯定和老董有关吧,我这辈子活了几十年,一大半都在牢里,别人我也不认识。”
“我想也是。”凌漠说,“和我相比,你要幸运多了吧?虽然没了父母,但在福利院里享福,还有老董对你那么好,真是羡慕你。”
“他对我好?”杜舍冷笑了一声,说,“你来和我说这么多干什么?”
“你可别好心当成驴肝肺,我是想帮你。”凌漠说,“当然,公平交易,我也要从你这儿知道一些事情。”
“我这儿没你想知道的事情。”杜舍说。
“这个不重要,总之,我给你指了一条活得更好的明路,你陪我聊聊总是可以的吧?”凌漠急切地把话题拉回来,说,“你啊,身在福中不知福,老董对你那么好,你还杀了他。”
“对我好什么?我还不如那福利院里的小混蛋。”即便是过了这么多年,杜舍依旧狠狠地咬着牙说,“我揍了那小混蛋,这老董居然还来教训我?他以为他是谁啊?他妈的他是我的杀母仇人。”
“他是警察,完成他的职责罢了。”凌漠说。
“完成职责?我和我妈天天被那个老混蛋虐待,我们只是自卫罢了!”杜舍说,“他怎么不考虑谁错在先?本来都没人抓我们了,就他装成一个小贩来骗我,害得我妈就这么死了。居然判我妈死刑,死之前我想再见她一面都没见着。什么完成职责,我看就是为了加官晋爵吧?多判一个死刑,他的乌纱帽就能更高一些!”
说这段话的时候,杜舍其实一点悲伤的表情都没有,几乎全是怨恨。
“1983年,特殊情况。”凌漠说,“这个怪不得老董吧。”
“事后再来和我献殷勤,不是有古话说吗?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杜舍说,“我看他接近我不是什么对我好,他就是有所图罢了。或者说,他为了升官,用我妈的命做筹码,他愧疚了,对他恶劣的行为愧疚了而已。”
“图你什么?你是有财呢,还是有色?”凌漠讥笑道。
“你还别笑。”杜舍今天真是打开了话匣子,他辩解说,“老董的孩子都不听他话,他恐怕就是想养一个听话的孩子吧。”
“你说,老董的孩子都不听他话,你怎么知道的?”凌漠连忙问道。
“不记得了。”杜舍说,“但我就是知道,他拿他的孩子毫无办法,经常在我这里唉声叹气的,说他活得失败。活得失败,就要来我这里找安慰?还是希望我能做他听话的儿子,让他活得成功?真是笑话!他是我的杀母仇人!”
“据我所知,他在那十一年时间里,每周都去福利院,只是为了收你当儿子?他和你提过?”凌漠问。
“没有。”杜舍说,“他每次去,要么就和我聊天,要么就是教训我,说我在福利院犯了错误,他费了多少力气帮我摆平。我需要他帮我摆平?他是什么东西?”
“聊什么呢?”
“就是问我这一周在福利院做了些什么,让我不要犯错误什么的。”杜舍说,“一副惺惺作态的模样,现在想起来都很恶心。”
“也不是吧,他总要带你开个小灶,带点吃的穿的吧?”凌漠问。
“拉倒吧,这事儿还有人提?”杜舍说,“哦,是那个叫什么唐什么的警察说的吧?老董的那个跟屁虫?他给我带的都是些垃圾,没什么好东西。我记得最清楚的一次,他给我带来几袋麦丽素,还搞得给我多大的人情一样。这种破玩意儿还拿来做人情?哪有大男人喜欢吃这种破玩意儿的?”
“唐骏,对吧?他也常去福利院?”凌漠强作镇定。
“对,就是他。”杜舍说,“到后来吧,没来过几次。还拿个笔记本,我说一句他记一笔,搞得像是在研究我似的。”
“你和他也很熟?”凌漠问。
“不熟。”杜舍说,“当年就是他最先把我抓到、审讯的,不过他什么也没得到。后来,我被送到这里来,送来之前他还跑来找我,和我说什么要注意不要轻信陌生人的话,在路上老实点,听从押解员的话什么的。我就没听……”
话说到一半,杜舍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立即打住了。即便是凌漠追问,也不再说飞机上发生的事件的细节。
“后来你见过唐骏吗?”凌漠见追问无果,转移了话题。
“见过,他来这里找我聊。还把守卫都支走了,但我没再和他说过一个字。”
凌漠若有所悟,接着说:“我真想不明白,你这么个瘦子,是怎么把一个警察给杀掉的。”
一说到这个话题,杜舍的眼睛开始闪光了,像是炫耀一般,滔滔不绝:“只能怪那个老董太笨了。我记得那是过年之前,他又跑来和我说什么新年快乐。快乐个屁啊!我妈给他害死的那一天起,我就快乐不起来了。所以我就说,我想去给我妈上坟。当时他就答应了。”
“是因为福利院不好动手吗?”凌漠问。
杜舍点点头,说:“福利院那么多人,也没什么隐蔽的地方。我妈坟前就不一样了,那个地方偏僻,一般没人来。我用背包带了麻绳和皮鞭什么的,就和老董上了山。到了坟前,老董还装模作样地给我妈磕头,我越看越气,就用砖头一下子给他呼倒了。对那一片山区,我是很熟悉的,无聊的时候我就会自己爬山,所以我知道前面有一个山洞,于是把老董拖了进去,捆了起来。”
“要杀就杀,捆起来做什么?”凌漠问道。
杜舍冷笑了一声,说:“说老实话,那个时候我还真的不想杀他。他有事没事把自己当成爸爸来教训我,就让我很生气了,所以这一次我也要当一次爸爸。而且是我爸那样的爸爸,我要让老董尝一尝有这样一个爸爸,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所以你从小被人虐待,就也去虐待别人?”
“他不是别人,他是杀母仇人。”杜舍说,“我觉得只有让他被虐待虐待,才能知道我和我妈为什么要自卫。所以,我就饿着他,用皮鞭抽打他,用打火机烧他的衣服,烧伤他,还用鹅卵石砸他。”
“所以他就死了?”
“没有,我哪能就这么让他死了?那不是便宜他了?”杜舍一脸炫耀地说,“就这样,我玩了他两天。等我一觉醒来,他不动弹了,也不呻吟了,我觉得可能是死了。”
“你怎么知道是死了?”在一旁的聂之轩最终还是没绷住,恶狠狠地问了一句。
“那样了还不死?”杜舍笑着说,“流了不少血,身上没什么好地方了,都是伤。死了就死了吧,我觉得还是不太解气。所以,我就想了几个小时,我觉得他这种人,死也要臭烘烘的才好。我想到山下有一条河,那条河污染得比较厉害,很臭,我就决定把他扔到河里去,臭着变成白骨。于是,我就把他卷起来,装进了蛇皮袋,拖到河边扔进了河里。”
“你是连蛇皮袋一起扔进去的?”凌漠用眼神安抚了一下聂之轩,接着问道。
“没有,我又不傻。”杜舍说,“那样一看不就是被人杀的吗?我觉得吧,等尸体变成了白骨,得让人觉得是自杀跳河什么的才好。所以,到了河边,我不仅取下了蛇皮袋,我还发现老董的两只手被我捆着,勒得通红。你想啊,要是尸体被人发现还捆着手,那不就肯定是被人杀的了?”
“那也不一定,有的人跳河自杀之前,也捆着自己的手。”凌漠说。
“是吗?有那样的傻子吗?”杜舍笑道,“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把那根捆着他手的绳子给取下来了。当然,我也没想到,那么快就被他们发现了尸体。我开始还以为是路过的船只发现的,没想到是他们有目的地打捞的。”
“是尸块。”凌漠说。
“所以说,那都是天意!我都没想到给他碎尸万段。”杜舍满足地说,“老天都会惩罚他,让他死了以后,还被船的螺旋桨给碎尸万段,这个真是解恨啊!都是天意啊!”
“我们走吧。”聂之轩站起身来,让凌漠一起离开。看起来,他是听不下去了。
“好的。”凌漠见也问不出什么了,也起身准备离开。
杜舍抬头看看他俩,一脸猥琐地笑着,补充道:“对了,刚才和你们说的,是我精神病治好了以后回忆起来的啊。当时,我也控制不了自己的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