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城言耶和下宫钦藏走进集会所大门时,正声等三人已在外间等候他俩归来。
“怎么样?有什么收获吗?”
心里想着也许不合时宜,但言耶还是特意用明朗的语声搭了话。然而三人都只是阴着脸摇头。
不过,也许是感到什么都不答不好吧,行道开了口:
“冲鸟村完全成了废墟,就住几天的话,倒也不是不可能,但我们没找到那样的痕迹。”
“森林那边,我感觉本来就几乎没人进去过。所以就算调查也无从着手——”
接话的瑞子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行道也立刻用力点头。只有正声一人,精疲力竭似的垂着头。
不要紧吗——言耶忍住了差点脱门而出的询问。因为他总算醒悟到,问这种答案明显的问题有多傻。
(朱音小姐出了什么事?赤黑先生和辰之助先生去了何处?要帮他,就必须彻底查清这些事,此外别无他途吧。)
无论真相多么富有悲剧性,也要查清楚——他想。
“我们这边也差不多。”
钦藏说着,把拜殿门的封条完好无损、调查了所有能掀开的榻榻米、降下人笼观察、重新查探了拜殿内的各处——桩桩件件,条理分明地向三人作了陈述。不过鸩毒,以及关于十八年前的事件自己所作的解释,他并没有说出口,所以在他之后继续汇报的言耶也暂时不说,想看一下情况再作定夺。
言耶说的是对断崖进行再调查的结果——在拜殿回集会所的途中,他顺路拐到了赤黑足迹消失的西端断崖边,虽是雨天但光线还挺亮。然而他的汇报转眼就结束了。因为他登上岩石后,所了解的所有事实无非是以下几点:从北侧的崖,可以走到飞翔岩旁,但到了那里就进退维谷了;东北方的拜殿则完全无法接近;而东方的阶梯廊下端的出入口,似乎能走过去却毫无意义。
唯一残留了可能性的东方,昨夜在黑暗中看到的岩缝确实存在。但要是事先知道它的存在,好像也跳得过去。不过,从赤黑站着的地点望出去,可以非常清晰地望见阶梯廊下的出入口。换言之,他一不小心就有被言耶等人发现的危险。要避免这一点就必须熄灭灯火。然而,不管事先进行怎样的探察,没有光亮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岩场上走动的。钦藏也同意这一见解。
换言之,结果不过是回到了最初的谜——赤黑在只能认为是从断崖向半空迈步的状况下,消失不见了。
互相汇报完毕后,众人自然而然地闭上了嘴。没有一个人,对岛上发生的事尝试新的解释,对今后的行动提出建议,抑或挑起一个不痛不痒的话题。
“代替间蛎先生,试着在拜殿点一下狼烟吧,你们意下如何?”言耶怀着给众人鼓劲的念头,依次扫视四人的脸。
但是,往常一定会来辅佐言耶的正声一直垂着头,爱嘲讽但按理会接茬的钦藏又变成了原先的面无表情,行道和瑞子则只是浮现着疑惑的神情。
过了一会儿,果然又是行道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刀城先生,这种事如果不是小辰做,可就有点难。即使我们做了,也不会顺利传达到浦上吧?”
“也许我们无法送出设定的信号,但只要焚烧起狼烟,不就会有人发现岛上发生怪事了吗?”
“嗯……只是,这三天,我想浦上的人,恐怕谁也不会朝鸟坯岛的方向看。”
“因为在举行鸟人之仪?”
“是。正所谓不多事就不招灾嘛!”
“就算有人看见了岛上的狼烟,恐怕也只会认为是仪式的烟吧。”
钦藏插入他俩的对话,于是点狼烟的方案就此退场。
略早开始的午餐像守夜一样沉闷,刚吃完,言耶就决定去查看岛的南侧。他并不认为自己会发现行道等人看漏的东西,但看看无精打采的正声和别的人,这些人意想不到地看漏什么的可能性,在他的脑海中不时闪现。
本以为一定会同行的钦藏说累了,想留在集会所里,对他孤身前往表示担心的行道也似乎不想再去废村和森林。正声用一种难以言喻的忧虑眼神看看他,却并未阻止。瑞子还是一副牵挂正声的样子,不过似乎是考虑到了当事人的感受,看得出她特意和他保持着距离。
“那好,一小时左右我就会回来。对了,正声君,麻烦你来一下——”
言耶装出没事人的样子,只向正声招招手,走到集会所外。
“我还是同行比较好吗?”也许是误解了被唤出门的原因吧,正声跟在言耶身后,无精打采地问。
“不,不是。”
言耶在这里提起了昨晚的事。
“你注意到了吗……”
正声脸上显现出极为震惊又近乎狼狈的表情。
“不过,我并不知道你和北代小姐之间有什么纠葛。”
言耶补充的后话,让正声显出了突然脱力的样子,然后他脸色严峻起来,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其实我也不太确定。”
“也就是说,对她有一种模糊的疑惑感?”
“嗯……出入神社、从鵺婆大人处打听各种事,我总觉得她的举动中透着不自然——昨晚关于八岐大蛇的事也是如此。”
“怎么讲?”
“说不定她是为探察十八年前的事件才来浦的吧?为此才想来参加鸟人之仪吧?我忍不住就会这么想啊!”
“原来如此。八岐大蛇的传说、带有鸟字的地名、八人这一人数、剑这一凶器……她企图通过指出这些共通点,把这次的事和十八年前的那次联系起来,把话题引到过去的事件上去——你是这么想的吗?”
“因为上岛以来,这样的机会基本没有。”
“赤黑先生好像也有同样的疑惑呢。”
“他……”
赤黑曾在码头上用意味深长的目光注视瑞子。言耶说出此事后,正声总算浮现了理解的表情。
“那么,怎么办?”
“让我再稍微想一想,可以吗?我想我迟早会直接去问她本人——”
听到了这种“全都交给我”似的回答后,言耶就让正声回集会所,随即奔赴岛的南侧。
途中,为谨慎起见,他去看了搭建在集会所西侧的工具小屋,过了桥顺路上了个厕所,然后又一次调查了辰之助足迹消失的地点,接着,走下了通往冲鸟村的岩石斜面。因为造有石阶——顾名思义,就是大致上凿了凿岩石造出来的阶梯。两侧还有窄窄的坡道,所以虽说是岩场,往下走却并不觉得辛苦。斜度和北方的岩场比起来,也较为平缓。这样的话,在这里和集会所之间来回按理也不会太难走。
走过岩场,在一小段杂草丛生的土道上步行片刻,就到了鸟坯岛唯一的海滨。沿着怒涛拍击的海岸线前进,很快,对冲鸟村这一称呼而言过分粗陋的小屋群紧贴于斜坡上的光景,就出现在了左侧。
“这氛围,还真像深山里的乡土温泉疗养场,而且还够偏僻……”
言耶嘴里自然而然地吐出了这样的感想。
(有人做伴又另当别论,可要一个人在这里过夜——)
只是想想,就觉得朱音也好赤黑也罢,不管是谁,都不可能潜身在这村庄废墟中吧。
(不,正是因此,再也没有比这里更适合藏身的场所了吧。)
他对如此这般逆向思考的自己叹一口气,随即走进了村庄。
不过,搜索废村并不那么困难。因为只要攀登斜坡时留点神,然后看看各间小屋就行了。而且绝大多数人家都只是一室户,所以连特意进去调查的必要都没有。
即便如此,不走一圈看看,言耶还是不放心。结果,他走进了所有的小屋,尽心尽力地调查各个角落。然而,这番辛劳却一无所获。
他判断废村已经没有要查看的东西了,接下去想要挑战从村子上方延伸到岛东侧的广袤森林。但正如瑞子所言,不能顺利进入。如今还是草木十分繁茂的季节,平常又无人出入,所以完全处于人类无法接近的状态。那感觉固然是令人难以投足,而事实上则根本就是无法踏入一步。
(恐怕十八年前环境并非如此严酷。因为当时离村里无人居住还不到一年呢。)
但如今呈现在言耶眼前的却是人迹不至的秘境似的地方。
(也不可能潜伏在这里吧。)
再次眺望了森林和村庄的言耶,心想只能就此回集会所了吗?就在这时——
(对了……码头那里的,那奇妙的细痕——)
昨天上岛时映入眼帘、让他一直心怀芥蒂的景象,在脑海中浮现了。
(现在的话,所有人都在集会所。)
自说自话地去调查之前,至少应该对正声说一声。但他瞬间就断定这并非上策。恐怕正声也一定是一无所知吧。但他在目前的精神状态下,多半会否决对神域之岛进行进一步调查的行动。况且显而易见,迷信程度很深的行道也会反对,会当正声的帮手。
想到这里的时候,言耶已经向码头迈步了。
沿着崖上穿凿而过的石阶往下走,寸比攀登危险得多。
他忍耐着屡屡升起的畏缩之念,一步一步走下来。总算下到底时,他安心地松了一口气,但真正的恐怖其实现在才幵始。
首先,朝刻着那道痕的岩场窥探,确认痕的位置。然后在眼前的岩壁上攀登到和那道痕一致的高度,再向岩壁另一侧伸出左脚,用脚尖试探那道痕。
幸运的是,他平时就爱穿登山鞋。因为常常在日本各地转悠,所以在山、谷和崖的斜面,还有河滩等难以下脚的地方行走是家常便饭。
托鞋的福,他终于转到那个岩场的侧面,两只脚已全部站在了细痕上。
“好——这就出发吧。”
为了鼓舞自己,言耶特意扬声——不过,立足点状况险恶——所以他的声量很小。然后,他像蟹一样以横行状态向岛的内侧迈开了步。
然而,恐怕不曾有过一个前例,能令他像这次一般感谢自己穿着登山鞋。虽说双手吸盘似的贴在岩石表面上,但支撑身体的却只有脚下那道狭细的痕。如果鞋底的一部分不好好踩在痕上,就会坠入波涛汹涌的海。
虽然不是旱鸭子,但游泳也称不上拿手。而且他最厌憎的,就是让自己的身体坠人渔夫们都忌惮的盂兰盆节期间的大海。
(如果那圆溜溜的黑家伙靠近我……)
光是这样想想,就感到那玩意儿其实已经轻飘飘地浮在背后了,只觉惶恐不安。他情不自禁就要回头,又慌忙抓紧岩石表面。
“兴许不知何时便会脚一滑坠海”这种充满现实意义的惧怕,与“没准有不明正身的玩意儿浮在海里”这种基于想象的畏怯,让言耶切身体会到了压倒性的恐怖。
(果然还是太轻率啦。)
后悔的念头无数次从脑海掠过。掌心在濡湿的岩面上每前移一次,脚在细痕上每迈出一步,都会陷入渴望折回的思绪。然而回过神来却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深入岛的内侧,走到了弯曲的岸壁中部。而且左方的视野中,有个洞窟入口处似的小穴,突兀地张着漆黑的口。
“这道痕是指向那穴的路标吗……”
在岛细腰处的桥上,看不到这个位于崖下内凹处的小穴。当然了,在与码头相连的石阶途中也看不到。也就是说,如果不沿着这道痕迈步,或不乘船进入岛东部的凹陷处,谁也不会看到。从穴的大小来考虑,如果只是乘船通过岛的东部,多半也很难注意到它的存在吧。
没多久,抱着“快到了、快到了”的念头,言耶抵达了小穴附近,感觉已然精疲力竭。沿途而来的那道痕,高度在穴的半腰处,所以需走到其下的岩场,言耶为此付出了最后的辛劳。他好歹在穴前站住了脚。然而由于落脚处极为狭窄,半个身体已经入了穴。
(好了,问题在于这穴是个什么玩意儿……)
看来只有进去才能明白。
(不是什么受到特别祭祀的神圣场所吧。)
为谨慎起见,他检查了洞穴周围的岩面和内部视线所及的区域。但并没有发现什么。既没有挂注连绳也没有雕刻着鸟的神像。如果有那样的东西在,要进去毕竟还是会犹豫吧。
(好像不要紧。)
言耶心里嘀咕着,从怀中取出了无比奇妙的卷轴式布筒,样子近似工匠的工具袋。就是把锤之类的工具,插进展开的布上所附的袋子里、收好,再整个儿卷起来收纳的那种工具袋。
解开系着的细带摊开来,里面一丝不苟地收纳着各种工具——从钢笔形的小手电筒、蜡烛、硫黄、火柴等采光用具,到小刀、锉刀、钳子以及细麻绳、钢丝、磁石等细小之物,甚至还有细长的紧急食用巧克力。和他关系亲密的编辑们,用“怪奇小说家的侦探七道具”这一多少有点矛盾的名字来称呼这个布卷。
言耶取出蜡烛和火柴,进入穴中,直到风雨不至的地点,才点起了火。钢笔形小手电筒比较亮,而且能照到远处,但在这种大小仅供一个成年人勉强通行的洞穴里,蜡烛正合适。何况为了调查空气的气流和有害程度,他判断这里需要自然的火焰。
在摇曳的火苗中浮现的穴,内部着实可怖。周围全是岩盘,略走几步,被拂入的海水打湿的岩面也渐渐干燥起来,但潮湿的感觉并未消失。随着步伐的前进,背后的潮声退向远方,取而代之的是自己的脚步激起的回声,带着诡异的恐怖感钻人耳中。
(这穴究竟通往何处……)
即便如此,他仍在向前迈步,这是出于对一切怪异事物所抱有的天生好奇心。好奇心常常差点杀死这位并不是猫的怪奇幻想作家,不过从他本人身上完全看不到吸取教训的迹象,所以已是病入膏肓了。
但片刻之后,让如此天性的刀城言耶都感到困惑的状况,接二连三地出现了。
首先,隧道分成了两条岔道。左与右,是“Y”形的分岔。两条路都进去少许,看了看,无法确认有什么大差异。毫无根据地选择了右路再次前进,又遭遇了岔道。于是这次决定选左。
因为之后也如此右左右左继续的话,返程时就可以倒着走出去。
然而,新的隧道才走进几步,就有一股强烈的恶寒,从向前探出的右脚底直蹿到颈部,顿时全身都哆嗦了起来。脚下没有地面。隧道明明像模像样地延伸着,但此地往前四尺左右,是一个通向地狱底部似的深洞,开着黑幽幽的口。
(危、危险……啊……)
把震颤不止的右脚收回的言耶,在这虽处夏季却寒冷彻骨的地穴中冷汗直流。
(这地方,不能胡乱往前走啊。)
此外肯定还有类似的陷阱——是的,这玩意儿应该视为陷阱吧——毫无疑问。关于岔道的选择,虽然麻烦,但要是从分岔处向前走几步,劳神调查一下其间的状况,也许就够了。问题在于是否记得住自己走过的路。现在只是二岔路,想象一下三条或以上的岔路出现的情形,就知道太难了。也考虑过使用细麻绳,但因为长度有限,早晚会用完。想刻点标记,可在岩面上刻好像也不容易。
(怎么办好?)
他回到分岔点环顾四周,心想越是这种时候就越需要保持镇静。于是,侥幸——不,应该说是后知后觉吧——他看到了奇妙的东西。
(这……难不成……)
右侧的岩壁上,有一道细小的线呈一字形打横画过,高度约在岩壁中部。
慌忙走进右侧的支路确认,果然里面延伸着同样的线。谨慎起见又回到有陷阱的左路看了看,果然那里什么也没有。
(这线,果然是从码头通到洞穴来的那道痕的延续。)
想到这里,那道痕抵达此穴时高度恰好在隧道的半腰处,以及眼前的线在相同位置画过这一巧合,也就能理解了。
(要查个明白,就只能沿着线再往前走一点。)
他觉得自己的判断不会错,但这里还是必须慎重对待。
选定右路走了几步,就又有岔道出现了。确认了线的有无后,发现这次是在左路继续延伸。留神窥探了一下右侧的穴,在烛光照射的范围内,看不到任何异状。
(啊,好不容易找到了线路标,所以还是应该向左走吧。)
如果就那样走进右路掉入陷阱,恐怕一定会追悔莫及。
虽有路标指引,言耶仍小心翼翼地向左穴前进。一直比较直的隧道渐渐弯曲起来,近乎蛇行。他勉强把握着前进的方位,但还是渐渐迷糊起来。没多久,随着新的二岔路、然后是三岔路的逐一出现,他已经全然不知自己正走向岛的何处了,虽然有那细线指引,没有选错该走的路。
很快,他就被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感包围了。自己究竟在向何方前进?前方会有什么?就算到了那里,究竟能否成功转回——这样的恐惧和疑虑,接二连三地在脑海中浮现。
(如果把线看丢了,光源也耗尽了……)
在隧道的黑暗中彷徨的自己一定会发狂吧,言耶被自己的想象吓得一哆嗦。
感觉走了很长的一段距离后,眼前突然开阔起来。不过,因为只有蜡烛照明,所以顷刻之间也不知自己到了何处。勉强能辨识出的是,至少左右两侧的岩壁不复存在了。
(说不定是到了一个小广场似的空间。)
一直以来的压迫感消失了,因此产生了这种想法。
言耶吹熄蜡烛,把它收入布筒,拿出钢笔形小手电筒,打开,照亮了四周。
“什么,这里是……”
他吓得失声惊呼。
位于鸟坯岛地下深处的空旷之所、充斥着黑暗的世界,正向四面八方扩展而去。空间很辽阔,以至于小手电筒的光无法充分照亮每个角落。
发愣的他呆呆伫立了片刻,但没多久就用钢笔形小手电筒对洞穴开始了观察和调查。
结果,他明白了以下事实——地面上林立着钟乳洞中常见的那种石笋似的塔状岩,由于不得不在其间穿行,落脚处极其糟糕。左右的开阔空间就像等腰三角形的同角,很快就封闭成了一个锐角。他一路走来的那条隧道的前方,宽阔至极的穴还在延伸,就在穴逐渐狭窄下来的时候,最终却到了一个椭圆形的空间。亮光只能照射到顶部和左右岩壁交界处的上方少许,包括中心在内几乎都陷在黑暗之中。而最让他吃惊的是,广场的中央地带有一个可谓天然蓄水池的地底湖,海水在其中翻卷——这一令人难以置信的光景映人了他的眼帘。而且,湖水周围更有匪夷所思的——
(难不成这是……人用手一个个堆积起来的……)
是的,那里简直就像冥河河滩一样,建立着无数个高低不一的积石塔。
(也许那些积石塔是鵺敷神社的代代巫女出于某些事由秘密埋葬的婴儿之冢,为了祭祀她们的婴儿……)
想到这里的一瞬间,言耶的脊背上蹿过一股恶寒。
(这里本是有过鸟翼风俗的地区,因此巫女们以这种形式祭奠自己的婴儿绝非不自然,然而……)
他竭力想要冷静思索,不巧的是,眼前的光景给人的感觉,却只有可怕与不详。
昏暗的空洞中,地底湖盛满着翻卷的海水。积石塔犹如将湖围住一般,奇形怪状地耸立着。这样的组合让人光看一眼就会觉得双臂直起鸡皮疙瘩、背部似有冷水流淌。景象实在太恐怖了。尤其是那婴儿冢,仿佛经历了几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肃然建造而成、累累堆积而起,使得此间弥漫的气氛着实非比寻常。在未谙世事的时候就夭折的大量幼儿的鬼魂,围绕在地底湖水的周围兜兜转转,无休止地嬉戏着。一时之间,他甚至产生了这样的幻视。
会产生这种感觉,也许是因为石塔中既有塌了的,又有倒着的,也有彻底损坏的。也不知是亘古岁月造成的自然风化所致,还是由于岛上的地震频频?抑或还有别的理由……总而言之,那混沌无序的情形,让言耶恐惧不堪。
(话说回来,这地方究竟是……)
其实他想回身就走,但还是勉强留了下来。虽然陷入了难以言喻的战栗之中,然而同时,他那天生的好奇心又涌上了心头。
(如果这地方只是用来祭奠巫女们的孩子,未免有点小题大做……)
就算洞窟和空洞是天然的产物,但还是能看出来,有一定程度的人工介入其中。所以里面必定有什么原委。
(调查一下湖水周围看看吗?)
言耶感觉很不好,但心里已有觉悟,不能就这样逃回去吧。
他小心翼翼地留意着脚下,开始顺时针行走。这是为了避免绊倒,更是因为担心把冢毁损。经历了悠长岁月如今依然健在,偏偏还是婴儿冢,他由衷地希望它们不要被自己不小心弄倒。
也许是托了这份谨慎的福,他很快就发现了一个掉落在地的奇妙物品。战战兢兢捡起来,凑向亮光一看……
(这不是足袋吗——)
虽然脚底已经弄脏,但看得出它本是白色足袋,是左脚用的那只。
(为什么这种东西会……)
是不是来这里祭祀婴儿的巫女之物?虽然他心里这么想,却很难相信巫女会在这种场所脱下足袋。而且还只脱一只。
(而且,还很新!)
刚刚确认了这一点,言耶就差点“啊”一声叫出声来。
(难、难不成,是朱音小姐之物……)
如果真是这样,只有脚底脏、别的部分都比较干净的状态也就能理解了。
(如果还有点别的什么——)
一时间,言耶忘记了笼罩此地的异样气氛,竟露出兴奋之色,充满干劲地对四周开始了进一步探索。然而,这也没持续多久。因为没多久,一种全新的恐怖就在那里摆开架势等着他啦。
最初是手搭上那种从地面生出来的石笋状岩石时,产生的轻微突兀感。是不是摸到了虫?一看却什么也没有。而且,感触也不那么清晰。想着奇怪啊,正要继续前进,手撑到另一块岩石上,又有了奇怪的感觉。而且这次还有麻麻的感觉残留在指尖上。他战战兢兢凑到手电筒光下一看,是四五根看起来属于女性的长头发……贴在指尖上。
言耶疯了似的猛甩手指,把头发抖落。然而从指尖直蹿到背脊的震颤感却无法止息。
(刚才的头发难道也是朱音小姐的……)
想到此处,这回,他全身立刻起了鸡皮疙瘩。
(镇、镇、镇静——)
他拼命安抚着自己。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不是吗?他这样劝诫自己。
(讨厌归讨厌,那些头发总要再好好调查一次才行吧。)
他冷静地想着,把手电筒光照向周围的石笋状岩石,却又焦躁不安地怀疑,自己随时都会发现她那新鲜落地的人头滚在石塔与冢之间。他的脑海里尽是浮现这样的光景,可耻地两腿发软,直不起腰。
不过,全赖了这份踌躇,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把最重要的问题给忽略了。
(等一下,足袋和头发就算是朱音小姐的,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产生这个疑问的瞬间,他也知道了答案。
(对啊!这空洞上方是拜殿,而地底湖上方一定就是大鸟神的嘴!)
也就是说,眼前的湖水是大鸟神的胃。当然,大鸟神的嘴不会笔直地通到地底湖。考虑到大鸟神之居是在断崖附近,也就明白这食道一定是大幅倾斜而下的。
他作了判断,重新用钢笔形小手电筒向顶部照射。但光线被黑暗完全吞噬,果然是根本投射不到那里去。
不过,也许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想法刺激了,几乎就在同时,言耶悟到了这个空洞的原形是什么。
(这里就是大鸟神的体内啊!)
向隧道前方进一步延伸开去的穴是颈,再往前的尽头之处那椭圆形空间是头。向左右展开的两个闭合锐角相当于双翼。他之前走过的穴,则是长而又长的尾巴。
(朱音小姐说过,大鸟神一共有两张嘴,而且第二张嘴就长在背上。)
通过这一发现,或曰理解吧,言耶又一次对头上就是大鸟神之嘴的思路,有了自信——
(但是,这样一来就意味着朱音小姐被杀害,尸体被大卸八块,还和衣服一起被扔进了大鸟神之嘴……)
只凭足袋和几根头发实在不够当物证。可如果他没猜错的话,毫无疑问绝大部分是被地底湖吞没了,所以再怎样也无济于事啦。
(不知有没有别的物品散落下来,只好去湖水周围搜搜看了。)
手电筒再次照向地面。言耶在石笋状的物体和婴儿冢之间走动起来,绕着大鸟神的胃走了半圈,拾到一条头巾,可以明确判断是朱音戴过的。幸好那里面空无一物……
虽然害怕不久就会真的看到遗体的一部分,但他还是把剩下的半圈走完了。就在快回到出发点时,亮光中浮现了一个有点脏但依然呈白色的物体。他靠近仔细一看,发现是骨头的一部分。
(是返魂术使用的人骨掉到这里了吗?)
最初他这样判断,但很快又察觉到了奇怪之处。要说是成年人的骨头,也未免太小了。难道是埋在婴儿冢里的骨头……想到这,他不禁打了个哆嗦,但还是忍耐着恐惧仔细观察了一番,怎么看都不像人类的骨头。
(这是兽类吧……从大小来看,应该是狗或者猫……)
然而,如果是这样,动物的骨头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空洞里?不管怎么想,都该把这理解成是从大鸟神的嘴扔进来的东西,而不是动物在这里迷了路。而且还是在遥远的过去,遥远到尸骸都已白骨化?……那么,究竟有什么必要对狗或者猫做这种事?
彻底陷入沉思的言耶,这时,脑海中突然回响起下宫德朗的声音——
“不过,浦上的孩子都管他叫猫男。”
想起赤黑的这个外号,他终于觉得自己明白了拜殿左侧的和室里那个谜一样的箱子的用途。
(那个有斜格子盖儿的香资箱似的箱子,原来是用来关猫的笼子啊!)
大概是赤黑在浦上抓到后,放入那个箱子的吧。后来言耶检查箱子内部时看到的棉絮似的东西,不就是缠在一起的猫毛吗?
(之所以做这种事,当然是因为返魂术要用。无论如何都需要血来涂那副人骨,还得是新鲜的血——)
那时在祭坛和正声说过,要准备不会凝结的血液,和甘油混合一下就行。其实就算不花那个工夫,预备一两只活猫也足够了。
(不用说,我发现的正是十八年前朱名巫女在仪式上用过的那只猫的尸骸所化的白骨吧。朱音小姐用过的猫,说不定在湖水里——不对,等一下……)
此时,言耶又意识到了非常重要的事,惊呆了。
(如果那副人骨上是猫的血,那朱音小姐就没有被杀。不,有必要这样想,即使她被杀害了,也没有被大卸八块。的确,肢解尸体的话也许不会出那么多血。但想把这个事实完全掩藏起来,不可能吧。)
他又一次回想起他们踏入拜殿内部时的情形。
(拜殿里,祭坛是唯一有血迹的场所,而且集中在看似进行过返魂术的布上。虽说如此,也不能认为祭坛上混杂着朱音小姐和猫的血。再怎么下雨,也不见得会冲走如此大量的血液。那么,那究竟是怎么……)
言耶只觉脑中一片混乱。人骨上的血到底是朱音的还是猫的——结论不同,据此推进思路的推理方向也会彻底改变。
他茫然失措地环视着四周的黑暗,又一次回到当初发现头发的地方,辛辛苦苦地收集了四根,夹到怀纸里。足袋和头巾当然早就深深收进了怀中。
然后,为谨慎起见,他又去地底湖搜索了一圈,确定不会再有什么发现后,就在来时的地穴里往回走。为了不看丢左侧岩壁上的线,他一路追寻,快速行进。在自觉只走了来路一半左右的距离时,出口处的光线就跃入了眼帘。来路和归程的感觉很不相同。
他长舒一口气步出洞外时,来路上种种棘手的难关已经摆开架势等在那里了。只有这个问题,似乎不能倚仗往返的差异感来解决。明说了吧,他都想召唤船只来接自己啦。不过,他呵斥自己若在这里泄气就会功亏一篑,向那道痕迈出步子,开始小心翼翼地返回码头。
果然和隧道里的时候不同,已经无法再让自己陷入回程比来路短的错觉中。还不如说正好相反。回程时既缺乏精神上的集中力,肉体方面又很疲惫,沿岸壁而行,只觉前方连绵不绝,简直就像永远到不了尽头。
但他还是平安地过了难关,然后马不停蹄地攀登石阶,精疲力竭地回到了集会所附近。
(咦?刚才那是下宫先生?)
正要直接走进集会所的言耶又猛地停住了脚步。因为他看到一个人影从游廊的尽头进了阶梯廊下端的门,消失不见了。由于有一定的距离,所以无法确定,但看起来像是钦藏。
(为什么向拜殿……)
要不要去问此刻按理正留在集会所里的三人?虽然这么想过,但言耶迷惘片刻之后,还是断定问本人比较好。
(那里面明明已经彻底调查过了嘛。)
他心感诧异,但还是决定去拜殿。同时,又有某种匪夷所思的不祥预感……
走过游廊登上阶梯廊,言耶打开了拜殿的门。
“下宫先生——”开口呼唤的一瞬间,他僵住了。
拜殿里没有钦藏的身影。当然,自从他走进阶梯廊下端的门之后,言耶就没见他出来过。
应该已经进入鸟坯岛拜殿的下宫钦藏,和朱音巫女一样不知去向、消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