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盂兰盆节前后举行鸟人之仪,是有什么理由的吧?”
面对着超出预想的豪华大餐,刀城言耶依然抓紧时间,向朱音发问。虽然其实想问的是在拜殿里看到的人骨,但他打算等交谈热络一点了再提,因此自我克制着。
赶在风雨大作前从拜殿回到了集会所,这时辰之助和行道已经麻利地做好了晚餐的准备工作。一个是浦上最大的渔业经营者的小儿子,一个是旅馆的传人,所以切个鱼、做个菜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吧。他俩确实大显了一番身手,不一会儿,就在设备欠缺的围炉边做完了全体人员的饭菜,并整齐地摆放好了。
“因为自古以来就只有盂兰盆节和正月是休渔期,为了请氏子参加仪式充当见证人,不得不从中选取一个日子。”
出人意料地显示出旺盛食欲的朱音回答道。当然,不是饿死鬼那样的狼吞虎咽,而是真心感到美味似的动着筷子。这种姿态似乎让准备饭菜的辰之助和行道欣喜万分。他俩那舒畅开怀、满脸得意的表情还真是好笑。
“然而,正月会下雪,天气很冷,所以定在了盂兰盆节吗?”
“不,冷或热,完全没有关系。因为这一带的正月极少下雪,而且巫女的修行中也有一些项目是在严寒的隆冬进行的。”
“放在盂兰盆节,是因为正月时家船也会归来的缘故吧。他们一回来,外人就会增多,浦上也会变得忙乱起来。那种时候不太好举行重大仪式吧。”
辰之助跟在朱音后面,难得地和言耶搭了茬。也许是他看到巫女就餐的模样,心情大好,就情不自禁地开口说话了。他的脸上甚至浮现了微笑。
“所谓家船,就是在海上生活的渔民——”
行道接着进行了说明,这无疑是出于体贴的天性。但他的脸上果然也绽放着同样的笑容。
“我是从镇长那儿听来的,中世迈向近世的转型期中,拒绝束缚在土地上的生活、选择在海上漂泊的人们就是家船之民。以前,渔夫们住在一个被称为加子浦的地方,虽然从武士那儿获得了从事渔业的权利,但要缴纳相应的税还要服役。然而,家船的渔民们没有这些义务,可以说自由——”
“他们有多自由,我是不清楚,反正那些家伙的打鱼方式不外乎撒网、绳钩或单钩钓鱼,所以捕鱼量能有多少可想而知。他们还得把鱼卖掉,换取自己必需的蔬菜、肉和生活用品。要是都像你说的这样优哉游哉,就只有尸沉大海葬身鱼腹啰。”
先前还笑容满面的辰之助说出了严酷的现实。而一直沉默的钦藏,突然用他那独特的、混合方言与标准普通话的措辞方式加入了对话。
“他们把所有家当装进船,在船上生活,所以一旦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及时看医生。据说生孩子的时候也是用茶碗的碎片切断脐带再丢进海里,真是太不卫生了。”
大概是看到朱音兴趣盎然地听着行道和辰之助的对话,钦藏觉得自己也得说上两句吧。不过,行道对辰之助的话表现出了更多的关注。
“但是小辰啊,听镇长说,家船渔夫的捕鱼技术中颇有惊人之处,所以就算他们进入浦的渔场,大家也佯装不知,反倒会偷看偷学他们的技术呢。”
“哪、哪有这种事!那什么、那糟老头,懂什、什么啊!”行道的反驳当即激怒了辰之助。不过见他怒气如此过剩,就连对渔业一窍不通的言耶也察觉到,行道的指摘恐怕正中要害。
“嗯,家船最近也急剧地减少下来啦。”也许是为了避其锋芒,行道立刻把脸转向言耶,说道,“据说以前可不是这样。农家和商家,继承家业的大多是长子,但他们有一种名为‘幼子继承制’的制度。也就是说,由长子开始娶亲这一点不变,但娶亲时父母会准备另一条船让他们移居过去,这叫‘出家’。就是所谓的分家啦。这样一来,家船的数量自然会增加。然后,留到最后的幼子负责赡养父母。”
“哼。拥有土地的陆居者是不会和那些家伙掺和在一起的。他们要娶妻也只能艰难地在同为家船的群体中找。”
人们本来就有“渔民污秽”的概念,把他们视为卑贱。而渔民之中,家船的人们尤其受到排挤。辰之助的口吻恶声恶气,也不知是出于他对家船所持的贱民意识呢,还是因为他对侵入自家渔场的那些人生出了敌忾之心。
“记得下宫先生——啊,我是指镇长,他说过这样的话:近年来捕鱼量之所以下降,也可从一直以来的滥捕中寻得原因,但家船的幼子继承制导致渔民增加也是个问题。”
“渔场有限,渔夫倒一个劲儿增加,还能怎么办!”
辰之助似乎越发不痛快了,嘟嚷了一句。
“对了,听说他们持有一个名为《浮鲷抄》的卷轴,您见过吗——”
言耶向行道发问。
“没见过,我不知道有这事……”
“是记载神功皇后传说的那个吧?”
意外的是,辰之助给予了回应。
“诸如‘我们在各国拥有的渔业权都是神功皇后所赐’之类的胡言乱语,被郑重其事地记在那上面。”
“您对这个了解吗?”
“只是以前听爷爷提起过。可爷爷说了,不但传说是假的,连卷轴本身究竟存在与否也可疑得很。”
“嗯。这方面的实物发现了若干种,但毫无疑问都是伪造文书。不过,在渔夫里好像还真找不出亲眼见过此物的人——”
“刚才我也说起过,这是因为家船正在减少啊。不仅仅是渔场的问题,也有孩子就学的问题。进一步说,还和后继无人的现象有关。持有那种卷轴的人,早巳经不存在了吧。”
行道的一番话,让言耶意识到谈话有点跑题了。
“那么,就是因为家船会在正月出现,所以才把鸟人之仪放在了盂兰盆节吗?”
言耶再度询问朱音。
她点了点头:“不是说盂兰盆节家船就不会来浦。从前,如果有人在海上死去,人们会把死者的遗体盐腌保存,返回浦上时再埋葬在寺庙中,所以盂兰盆节之时他们会来浦上祭祀先祖。但是和正月不同,为期三天的盂兰盆节里,所有渔民都不会扬帆出海。家船的人们也必须在节前归来、节后起航。”
“毕竟是因为盂兰盆节期间禁忌渔业活动吗?”
“这样说来,棹正家的儿子——哎,那是几年前的事来着?……”
行道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正要插嘴。
“现在这、这、这样的场合,竟会有、有人讲那、那种事!”
不知为何,辰之助又一次勃然大怒,所以行道缩了缩脖子就不吭声了。
似乎是为了缓和这里的气氛,朱音开始向言耶介绍。从成为菩提寺檀越的家船实态讲到了他们的八幡信仰——然而,这位言耶先生有没有听进去朱音的话,还真是个疑问呢。
(……)
因为言耶此时已对行道说到一半的话语露出了异乎寻常的过激反应。是的,他确凿无疑地从中嗅出了怪谈的气息。
“海、海、海部先生……海部、行道先生!”
“我在、在!”
明明朱音正在发言,为什么会叫自己的名字呢?虽然不明就里,但行道还是对这非同小可的呼唤声仓促地作出了回应。当然,被吓到的不止他一个,辰之助和钦藏也满脸惊愕地盯着言耶。而另一方面,瑞子的脸上浮现出了极为不安的表情,和她相映成趣的是,正声像在拼命忍着笑。真是对照鲜明的场景啊。
被打断发言的朱音并没有显出不快,反而把充满兴趣的视线转向言耶,似乎想弄明白他究竟是怎么了。顺便提一句,只有赤黑一个人,远离众人,坐在房间深处的围炉里侧默默用餐,显出事不关己髙高挂起的态度。
“那、那个棹正家儿子的事——”各人的反应,言耶全然不知,他的视线只盯着行道,“难、难不成是因为不顾盂兰盆节的禁忌驾船出海,结果遭遇了什么怪异事物——是这样的情节吗?”
“哎,哎……是这样……”
“那是什、什么样的故事?请务、务必告诉我!”
得知自己所料不差后,刀城言耶的语气中挟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势,向对方进逼。
“哎?说说倒是无妨……那个嘛,是几年前的盂兰盆节的事——”
“打、打住啊!我都说了,那种事怎么可以在这岛上讲——”
“闭嘴!”
言耶的一声断喝使集会所中顿时鸦雀无声。
受到怒斥的辰之助,就像看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事物似的,只是张大了嘴。钦藏虽然勉强装出了镇静的样子,但显然也吃惊不小。行道不知该讲不该讲,浮现出了一筹莫展的表情。瑞子已经彻底退缩到一边,而正声似乎又在拼命地忍着笑。
在座诸君中,只有朱音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言耶,像是在观察他。不过,她的眼中含有淡淡的笑意。
“那么,几年前的盂兰盆节,究竟发生了什么?”
当然了,言耶本人对周围的状况全然不知,脑中只有无论如何也要从行道那里打听出往事的强烈愿望。
“棹正家的儿子在盂兰盆节驾船出海了,对不?”
催促行道开口的他,语气活像哄小孩。
“哎……哎哎……是那样没错,不过……”
困扰不已的行道求助般地看着朱音,后者露出充满慈爱的微笑,向他轻轻点头。行道一看她的反应,就安心了。
“那、那是……四年前的事。棹正家的爷儿俩啊,在盂兰盆节出海打鱼啦。”
行道终于开始讲起了言耶所追问的故事。
“最近船也机动化啦,但当年的主流还是帆打濑和潮打濑。正所谓打濑船。嗯,帆打濑就是靠帆接受风力、牵引地曳网和桁网捕捞鱼虾的方式。一般的帆船,会让帆对着前进方向横展开,对吧。换言之,使帆接受船后方吹来的风,向前航行。这种原理移到打濑船上,进行帆打濑的时候,渔民们为了让帆接受船侧面吹来的风,会把帆沿着船身展开,也就是说让船横向移动。本来一次只能牵引一张网,这样一来,就能搞定三四张,如果是桁网,五到八张都没问题呢。至于潮打濑,就是利用潮流之力来代替风。把潮帆放进海中,接受潮力。”
“喂,你又不是辰之助,何必把打鱼的事介绍得这么详细?”
忍无可忍的钦藏,对老也进不了正题的行道抱怨起来。
“啊,是啊……不,我以为不这样介绍,远道而来的客人不会懂——”
“对对,托您的福,我现在对渔船的情况非常了解了。那么后来呢——”
言耶当即插话切断钦藏的介人,同时催促行道继续。此举发挥了极为有效的威力,连钦藏这样的人也“嗯”了一声之后便不吭气了。正声忍笑忍得越发辛苦,朱音则越发兴致盎然地盯着言耶不放。
“听说棹正爷儿俩用的是帆打濑网。”
这些听众——虽然事实上只有言耶一人可谓听众——这些人的不同反应让行道困惑,但他还是继续说道:
“他俩当然是瞒着大家、驾船绕进这个岛的里侧去打鱼的。但没多久,儿子就发现波涛间有个怪玩意儿,黑而且圆,漂浮在海面上。他对老爹一说,爷儿俩一起凝目望去,感觉似乎是人头之类的东西。虽然立刻就思考那是漂流者呢还是浮尸,但要是看成溺死者的话,那漂浮的样子也太诡异了。于是儿子说,是抓着木板在波涛间漂流的人吧,老爹却突然大叫‘不是’,随即手忙脚乱地开始拉网。儿子茫然不知所措,而老爹很快就‘啊啊’‘噢噢’地呼喊着,把好不容易装好的网从船上解开,向海中扔去。儿子喊着‘这是干吗呢!’老爹对这样的劝阻却置若罔闻,不停手。百忙之中他唯一暂停的一次,就是抬起手指向那个圆圆的黑物。儿子又一次眺望起来,发现那玩意儿离渔船越来越近。奇怪的是一直那么圆,那么黑,怎么看都不像人的头……终于儿子也意识到,不同寻常的怪物正在迫近,急忙动手帮助老爹。”
说到这里,行道打住了话头,盯着言耶看。
“我前面说过吧?岛的西面有两股互相冲撞的激流,所以码头造在了岛的另一侧。”
“嗯,听您说过。”
“据说棹正爷儿俩的船,就是不知不觉被卷入了那两股激流。”
“船翻了?”
“结局似乎确实如此,但具体发生了什么,儿子已经不记得啰。只是,在坠海之前,也就是说人还在船上时,他看见那什么玩意儿沿着渔网爬上来……他说老爹用鱼叉不停地打,嘴里叫着‘休想把我叫去’……”
“这、这位棹正老爹,以前曾有熟人死于海、海难吗?”
“刀城老师,打鱼为生的人啊,总会有一两个同伴死在海里,应该说是理所当然,对吧?小辰——”
因为行道把话题抛给了辰之助,言耶的视线就向辰之助投去,但是,他赫然发现眼前空无一人。辰之助刚才还确实坐在围炉一端,此刻却突然踪影皆无了。言耶立刻环顾四周,发现辰之助根本就不在集会所中。
“哎?间蛎先生呢?”
和满脸诧异的言耶相映成趣的是“啊”的一声回过神来的行道。
“啊,对啊——我怎么总不长记性,这下可又做了大坏事……真对不住小辰啊!”
他突然显现出惴惴不安的神情来,频频嘟囔着上面这番话。
“嘿嘿……间蛎先生好像是进行餐中散步去了哟!”
忍无可忍笑出声的正声,半开玩笑似的把辰之助离席外出的事实告诉了言耶。行道慌忙从席间站起,而钦藏也过去和他说话,在短暂的争执之后,他俩就那样拌着嘴双双出了门。
“哎……哎?哎哎!”
言耶终于认识到自己又一次露出了恶癖。这时,集会所中只剩下捧腹大笑的正声、被他感染但仍在竭力克制笑意的瑞子以及依然盯着他不放的朱音了。
(是这样啊……辰之助先生不擅长面对恐怖故事啊。)
对辰之助来说,在一般人都会感到胆战心惊的怒涛中乘船,直面激烈的海风和波浪,多半只是小事一桩吧。然而,一旦谈到怪谈之类的恐怖故事,即使人在极为安全的陆地上,他也无疑会迅速陷入恐慌。这一点行道很清楚,但言耶追问得气势汹汹,他又生性爱唠叨,因此情不自禁地打开了话匣子。
(嗯……我做了坏事吗……)
反省的同时,言耶又暗自窃喜,因为打听到了那个在波涛间漂流的可怕的圆黑之物的传说。
“刀城先生——”
就在这时,朱音唤了他一声。
“哎,是是……”
就像惊觉自己的邪念被人揭发似的,言耶的嗓子发出了飘忽的高音。
“先前海部先生讲述的传说,也就是所谓的怪谈,听说您一直在收集。那么,您认为这一类传说是真有其事吗?”
不过,朱音说出口的,却只是迄今为止一直走访各地的言耶被无数人询问过的问题。就某种意义而言,可谓是极为常见的问题。然而,由于是朱音这样的人物发问,因此和以往有所不同,言耶感到话题中蕴涵着沉甸甸的分量。
“是啊——我认为不可一概否定。而且像今天这样,置身于发生过异象的场所附近,又和曾与经历者直接对话的行道先生进行面对面的交流,所以临场感和现实感都——啊,对啦!那棹正爷儿俩,后来究竟怎么样啦?”
“哈哈,果然如我所料——刀城先生只要想起故事还没讲到底,就一定会追问下文——我没说错吧!”
正声似乎早已在瑞子耳边悄悄这样预言过。瑞子和他一起笑了起来。
“啊,不……真、真丢脸,怎么说呢……”
陷人羞惭的言耶,看着他俩因为自己的过失而友好微笑的景象,又有点髙兴,心境颇为复杂。
“不不,没关系,因为这是刀城先生的工作嘛。倒是我们笑成这样,真对不起。”正声努力摆出严肃的表情,“至于棹正爷儿俩,听说他俩的渔船被卷入那两股激流,翻了,人也落进了海中。相传,自古以来在岛的西侧溺死的人,遗体绝对不可能上岸。只会在极为偶然的情况下,被浪头打上坐落在浦的西南方的‘参拜之滨’——从神社后门的小路走下去,就能走到那地方。而所谓的参拜之滨,似乎本来是‘亡者现身之滨’的意思——”他开始介绍两组汉字的不同,“据说是因为兆头不好才改的名。总之,只有儿子一人被浪头打回参拜之滨,苏醒了过来。”
“原来是这样,那么,那儿子现在也——”
“后来,有传言说他弃船去了关西,再也没有回来过。”
“是这样啊——啊,失礼了。”忘我地倾听正声说话的言耶,意识到朱音还在看自己,慌忙垂下头去。
不料朱音非但毫无介怀之态,反而笑意盈盈:“您还真喜欢这样的故事呢,毕竟是因为相信吗?”
“嗯,怎么说呢,在您这样的人面前怎么说好呢?怪异事物过于费解或恐怖感过剩时,我常常忍不住试着去思考,怪异的现象当真不能进行合理解释吗?”
“这不就是因为刀城先生其实是个彻底的理性主义者吗?”弟弟替姐姐发言。
而言耶困扰似的歪着头说道:“这……伤脑筋的是,连我自己也不清楚——相信怪谈那一套的人当然会害怕,所以蹩脚的合理主义精神对听故事时所产生的乐趣来说,只是个阻碍而已。然而,偶尔也会遇到那种不能视为娱乐的怪谈。在那种状况下,我认为身为人类应该动脑思考。因为如果就此停止思考、接受异象,就无异于舍弃人类的尊严。”
“我一直觉得刀城先生是个怪人,果然——好有趣啊!”
言耶怀疑这话是嘲讽,但正声的神色和语声中完全没有这种迹象,“但是,在根本不能进行合理解释的场合又如何是好?”
“哎,哎呀,这就是难处啊……也就是说,不得不承认怪异事物是货真价实——”
他一作答,正声就再度喷笑起来。这次连瑞子都笑出了声。
“世间的异象并不那么单纯,不是在信和不信中二选一就可以解决的。话说两者必居其一什么的,本来就挺怪,不是吗——不,话说回来,起初明明是在说鸟人之仪嘛,不知不觉话题竟然扯得这么远。”言耶有点勉强地进行了总结陈词,后半句则是面向朱音说的,“对了,在拜殿里,我最后看到的那副人骨,毕竟还是为返魂术准备的用品吧?”
心里最在意的问题终于说出了口。因为据他判断,离仪式开始的时间已所剩无几,又想到青年团三人刚好不在场。顺便提一句,人骨看起来还很新鲜,所以对它的出处着实牵挂,但首先要确认的毕竟还是用途。
然而,巫女突兀地说了一番莫名其妙的话。
“出玄关左拐,你会看到集会所的西侧有个工具小屋,从屋前走过,向南就会走到一座桥。桥虽然有扶手但还是很危险,所以你要小心哦。过了桥立刻右转,再向前直走就到了。”
“哎……”
太奇怪了,言耶一时真是吃惊不小。只见瑞子突然站起身来,慌慌张张奔出了门。无法理解这是怎么回事的言耶只好哑口无言。
“抱歉,因为瑞子小姐看起来有些内急。”
“啊,是、是这样吗——哎,不,哪儿的话,那什么……抱歉……”
得知了缘由,顿时就有一种浑身脱力的感觉。侥幸的是,局面演变成只有鵺敷神社的姐弟二人在场了。赤黑当然还在房间深处,但不必担心那家伙插话。对言耶来说,现在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所谓人类,是由有形之身和真理之身构成的——这种观念您可有耳闻?”
言耶正为目前的状况欣喜不已。朱音则若无其事地开口询问。
“不,我孤陋寡闻,对此一无所知。但感觉上有点像虹身和光明心,如果放到西藏密教里来讲……”
“是,正是。西藏密教把佛陀之身的质料因视为幻身、虹身或空色身等,又把心的质料因视为基质内含的天生光明之心。换言之,前者是有形之身,后者即真理之身。”
“哦……”
“因此,刀城先生,正如您慧眼如炬观察所知,朱慧巫女大人无疑是在西藏密教的教义影响下,再创了鸟人之仪。这么深刻的哲学观念,最初的仪式中恐怕并不存在。”
得到赞美的言耶其实什么都不懂,却硬装出略有所知的表情,问道:“于是——就在仪式中融入了返魂术?”
这句话可谓大胆莽撞——或曰瞎蒙,然而朱音却显露了欢容:“您果然所知甚深!至于鸟人之仪嘛,巫女舍弃有形之身成为纯粹的真理之身时,必须给纯粹的真理之身准备好一个有形之身。它会通过返魂术成人,也就是在我们这个世界复生的前一刹那还是死者的那个人。”
“那个原本以纯粹的真理之身存在的……当然就是大鸟神啰?”
朱音用力点头。她似乎误以为言耶已经完全理解了鸟人之仪,但言耶可不会傻到硬去纠正她的想法。
(原来如此。鸟人之仪——不是让巫女和大鸟神一体化,而是在仪式过程中双方替换。)
他在心里嘀咕着好不容易才明白的那点心得,沉浸在淡淡的自我满足感中。
“可以认为,届时会有不止一股力量运作。”
“是指针对双方的身体运作吗?”
“与其说是针对身体,我想还不如说是针对场所。对拜殿来说,大概就是针对执行仪式的大鸟神之居吧。”
“是怎样的力呢?”
“不知道,不实际做一下看看,恐怕无法猜想。”
“那么,具体会出现怎样的现象?”
“绝大多数现象,我想人类肉眼不可能观测到。”
“果然是这样啊。”
“不过,相传大鸟神的化身之像会苏醒,为巫女的真理之身引路。”
“化身之像——就是指那个标本吗……”
标本这个说法让朱音显现了不悦的神色,但她也没有特别纠正什么。
“就是说,朱音巫女会通过鸟人之仪化为大鸟神,大鸟神凭借返魂术借尸还魂,化身之像作为影秃鹫复苏,引导已化为大鸟神的巫女——对吗?”
“对。”
“届时,您的身体究竟会怎么样呢?既然要把有形之身给予那个以纯粹的真理之身存在的……为什么巫女的身体就不行呢?”
“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我想可以考虑,届时会有两个必须解决却又无法解决的事项。其一,承担有形之身这一使命,无疑要求巫女的能力比执行仪式时更强大。其二则是在那关键的一瞬间,巫女的身体可能无法稳定滞留在现世。不管哪一项,都是必须另外准备有形之身的理由。”
“原、原来如此……”
“刀城先生,您知道吗?在《三国志·魏书》的《弁辰传》里有一段大鸟之羽为死者送行的记载。”
“哎?那不正是‘鸟翼’吗?”
言耶回想起自己和下宫的对话,露出兴奋之色。朱音则微笑道:
“这种场合人们见到的鸟羽,可以认为是用来让死者高飞上天的。‘鸟翼’中可能也蕴涵着相同的意味,不过,实际用鸟羽陪葬的例子似乎很少啊。”
“嗯,这样的例子是很少——啊,是啊,放在拜殿的叠箱里的鸟喙和羽毛,是为了让化身为大鸟神的巫女飞翔起来——”
“对。与此同时,还会帮助化身之像复活。”
言耶又一次认识到,鸟人之仪真是融合了多种多样的民俗礼仪。他决定返回到返魂术的话题。
因为,若把巫女化作大鸟神的说法解释成她在进行某种冥想,就可以理解了。而关于影秃鹫的标本复活一事,是否成真姑且撇到一边,反正归根结底就是处理鸟的尸骸罢了。但返魂术却在使用货真价实的人骨。
所以,他想了解得更具体些。
“说到返魂术,《撰集抄》中的《高野山参拜事付:以骨造人》一文,记载了西行法师收集死人之骨的故事——但最后以失败告终。”
“嗯,后来,伏见源中纳言师仲卿指出了他作法中的错误。但朱慧巫女融合的并非传统法术,所以容我说句失礼的话,您的担心毫无必要——”
“不、不……我提起那传说并没有那种意思——”
言耶慌忙否认。不过朱音没有责怪他。
“而且,您看到的并不是一般人的骸骨。因为如我先前所言,这一使命极为重大极为艰难啊。其实就在最近,有一位多年前开始就与我们神社私交甚厚的巫女去世了。她德高望重,虽说上了年纪,但明明一直挺精神……不过令人庆幸感激的是,她在生前就提出了捐献遗体。这里指的不是医学领域的捐赠遗体,而是针对鸟人之仪哦。一代代经历下来,我们已经接受过数百人的捐赠。”
她说出了令人震惊的事实。
“您是说,人们希望自己的遗骨被不知何时才会举行的鸟人之仪使用……”
“真是令人感激。返魂术必须使用离世不久的人的骸骨。因此不管有多少人申请,过了一定的时间就只能埋葬了。想到这一点就会由衷地钦佩,实在是感激不尽啊。”
扼要来说,就是看来难度最大的人骨保鲜问题,也因为陆续有人申请捐献遗体而似乎——全无困扰。
竞有如此异样的世界存在——得知这一点的言耶只觉得微微泛寒。
(下宫先生说过,在立川流中,为了建立优秀的骷髅本尊,头盖骨的选择基准必不可少。鸟人之仪或许就是受到了这个的影响吧。)
无论何时,场合怎样,都能确保立刻得到杰出宗教人士的新鲜人骨。这样的机制在鵺敷神社长年累月地发挥着作用。
(真是莫名的恐怖……)
言耶不禁战栗。朱音却视若无睹,淡然续道:“鸟人之仪中的返魂术就是让人骨再度得到肉体,说穿了,就是一个制作容器的法术,用来为那个纯粹的真理之身构筑有形之身。”
“换言之,不是像一般的返魂术那样让提供骸骨的巫女本人复活啰?”
“是啊。其实就是被当成容器完成使命。因此,决不是让她们的魂重入肉身。”
又一阵战栗的同时,言耶陷人了近乎虚无的感觉中。
(不知自身的骸骨会不会被仪式使用。明知这一点还要提供协助,而且即使当真被使用,又是这样的对待……)
协助者知道这种事吗?言耶心里一下就萌生了疑问。但是,不必向朱音求证了,他想那些人立刻就会认可一切吧。无论形式如何,总之都是大鸟神寄生在自己一度毁灭的肉体中。可想而知,对和鵺敷神社颇有因缘的宗教者来说,一定不会有比这更光荣的事了。
“可届时会发生什么……不容臆测。”
始终安之若素的朱音,第一次显出略微扭曲的表情。
“是指您先前所说的那个‘力’吗?”
“虽说也有‘力’的问题,但还不如说是‘发力之后’的问题呢。因为那个纯粹的真理之身降临为其准备的有形之身并成功滞留,可比巫女舍弃有形之身、化为纯粹的真理之身一事困难得多,不是吗?这一点毕竟还是可以预见的。”
“换言之,您是说——无论使用多么德髙望重的巫女之骨,也不知那复苏的身体能坚持承担容器的使命至何等程度?”
“是……”
“如果,我是说如果……发生了那、那样的事……”
“我想大鸟神会当即脱离有形之身,复归为纯粹的真理之身。”
“那样的话,您……”
“我肯定也不能再恢复人形了吧。”
“那、那会变成什么样?”
“庆幸的是,我想我会被大鸟神的灵接到身边吧。因为逝去的代代巫女也是这样,魂魄和大鸟神一起,在兜离之浦的上空翱翔——”
说不定有变成鸟女的危险吧——言耶想问,但毕竟还是踌躇着。对即将举行鸟人之仪的巫女来说,问这样的问题实在是太莽撞了吧。而且,十八年前您见到的鸟女,其实不就是鸟人之仪失败的朱名巫女吗——这种问题就更不可能开口了。
不过言耶还是在想,就没有婉转措辞进行提问的好方法吗?正想着,朱音又继续对鸟人之仪作了进一步说明——内容越发玄妙唯心起来——让言耶机会尽失。而且,从这里开始,他的理解也渐渐含混起来,陷入了被彻底撇在一边,跟不上朱音的状态。即使他放弃鸟女的问题,也还有别的种种事想问,但宝贵的时间一味流逝,偏偏又完全找不到插嘴的空隙。
(开始的时候是不是优哉过分啦……)
就在他如此反省的时候,辰之助回来了,朱音的话也自然而然地告终。而且,她立即向辰之助询问了外面的情况,紧接着就为前往拜殿作起各种准备来。言耶此时醒悟到,仪式前可供提问的时间已完全不存在了。
(嗯,反正会在岛上滞留到后天,回浦前总有提问的时间吧。)
言耶刚这样进行了一番自我安慰,就想到辰之助等人一定会缠着她不放,顿时有点沮丧。
“刀城先生,有点事想拜托您。”
就在这时,正声请求他和自己一起担当监护仪式的工作。
“我和你?不过,要在哪里……”
“姐姐在内侧关起拜殿的门之后,我们会在外侧关闭阶梯廊下端的门。就在那门前怎么样?”
“原来如此,我想可以吧。”
“我曾经打算独自一人站岗,但在浦上的人看来,我可是神社的一员啊。所以我想可以的话,还是有毫无关系的第三者一起在场比较好——”
正声的请求虽然意外却是言耶求之不得的任务,当然是二话没说就接受了。事不宜迟马上开始着手筹备,但就在这时,言耶开口拜托正声准备某物。
“哎?为什么要这种东西?”
正声的脸上浮现了诧异之色,但似乎立刻理解了言耶的意图,表情变得复杂起来。不过,最后他还是从一个杂物间里找到了言耶想要的东西,放进头陀袋里交给了他。
在朱音和她的助手赤黑、正声和言耶四人匆忙准备的过程中,只有辰之助游手好闲地站在一边。先前他回到集会所的时候,看见只有言耶等人,显得很吃惊,不过发现至少怪谈故事已经告终,好像就安心了。然而他的脸色却并未相应变好。也许这是因为,他想逃离恐怖故事才出的集会所,却看到了黄昏即将降临这绝海孤岛的不祥景象,于是陷入了毛骨悚然的氛围中吧。
不久,钦藏、瑞子和行道陆续归来,全员会聚后,终于要向拜殿进发了。最晚归来的行道说,阴天的幽暗天空正在迅速失去仅存的光明。因为鸟人之仪要在日落的同时举行,所以现在似乎正是恰当的时刻。
最后朱音和正声确认了各自的筹备状况,出了集会所。
接着,朱音为首,正声、瑞子、言耶、行道、辰之助、钦藏和赤黑,以与第一次完全不同的顺序,步上了游廊。队列产生这种变化,是出于辰之助的意愿。
(鸟人之仪一旦进入开始阶段,举行仪式的拜殿和朱音巫女就让他萌生畏惧心理了吧。)
言耶知道他人不可貌相,其实是个胆小鬼,所以,这种心境的变化完全可能发生。
(要避免站在为首之人身后,却又讨厌跟在队列末尾,也许正是因此他才选择了被两位总角之交夹在中间的位置。)
言耶在心里作了解释。
“喂……你,发现了吗……”
他的背后传来了忌惮着什么似的、异样得令人寒毛直竖的低语声。
这时,一行人正走在游廊中段。溅击在顶棚上的雨声和稍稍开始增强的风的呼啸以及波涛的轰鸣,乱糟糟地涌入耳中。虽然不至于觉得很吵,但进行前后对话的时候会稍觉不便。即便如此,言耶也知道低语之人是辰之助,因为他感到行道向后回过了头。
他立刻稍稍放慢脚步,侧耳倾听背后的对话。因为从那低语声中,他感觉出了不同寻常的东西。
“——但是,我把那家伙打发回去了。所以,岛上现在就是八个人啊。”
只听辰之助小声对行道说道:
“女的只有朱音巫女大人和那个女学生两人,男的是我们三个还有正声、赤黑,加上那个爬格子的怪家伙,一共六人,对吧?”
不必确认,言耶也知道,爬格子的怪家伙指的是自己。可那又怎么样?他不解地歪着头。
行道似乎也有同样的疑问:“你说得没错,但这究竟有什么问题?”
他疑惑地问。然而,面对疑问辰之助越发压低了语声,最后,他终于用言耶能听清的颤音道:
“你果真没发现吗……听好了,两女六男,不就和十八年前的鸟人之仪完全相同吗?也就是说当时也是,人员组合和如今的我们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