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渔船向岛的东部迂回,前进少许之后,绝壁就开始后退,在众人眼前展示出向内侧逐渐弯曲的光景。渔船沿着这样的曲线行驶不久,一个孤零零的建造在深深凹陷的岩壁下方的小码头出现了。
“从浦那里眺望过来,岛的形状像碗,不过这样转到侧面来,就会发现这是个南北向的细长的岛。”
据鵺敷正声说,鸟坯岛的名称由来是岛的形状像大鸟神盘踞的碗型底座。但这只是人在兜离之浦眺望到的样子,如果从上空向岛俯视,还不如说更像葫芦。
“嗯,中部确实凹了一大块呢。这么说起来,凹处的对面,也就是说西侧,同样是凹着的?”
“没错,这个岛就像被人在东西方向拧过一把似的。细腰以北的全部——扼要来说,就是葫芦的上半截,是岛的神域。然而神域渐渐变得狭小,如今也许只有拜殿内部的大鸟神之居,可以称为神域。”
“哎?是这样……我还以为全岛都是圣域无疑呢。”和正声的一番对话让刀城言耶发现自己想错了。如果是这样,岛的西南部建起冲鸟村,还有居民住过,倒也不难理解。
没多久,渔船减速靠近了码头。间蛎辰之助从摇晃着的船中敏捷地跳上栈桥,海部行道立刻把缆绳抛给他,转眼间,靠岸一事就大功告成了。
“真熟练啊。”
而在钦佩不已的言耶身边,下宫钦藏面无表情地向下船的北代瑞子伸出手去,以示关照。
“来,瑞子小姐——”
和他父亲相映成趣,他看起来不是一个亲切的人,但唯独对女性似有不同。称呼今日才初次会面的瑞子,就直呼名而非姓,就可见一斑。
“大小姐,注意脚下哦。”
对比钦藏的态度,行道给人的感觉则像是在坦率地招呼客人。瑞子比言耶早两天抵达兜离之浦,俨然已是海部旅馆的老住客。
相反,正声和赤黑,以及辰之助三人,对她的存在几乎是视若无睹,连话都不和她说一句。不过,看得出正声似是另有隐情;赤黑对谁都一样冷若冰霜;而辰之助摆出了不爱答理陌生人——况且还是个女学生——的姿态,真可谓三人三态。
然而,不知为何,三人中的正声一直注视着下船的钦藏和瑞子。不,不仅是他,不可思议的是连赤黑都向他俩投去了奇特的视线。
“喂!快把行李搬上岸!天气变坏了可就回不去啰!”
辰之助冲操纵渔船的渔夫喊。但言耶感到这声呵斥好像也针对呆立中的自己,于是慌慌张张上了栈桥。
名为码头,却只是用几块木板拼凑而成的玩意儿,若有稍大的渔船靠岸,一艘就会把地方占满。而且耸立在眼前的绝壁还把它映衬得尤为简陋,让人不得不担心是否马上会崩塌。
“既然冲鸟村那边有海滨,为什么不把船绕过去停呢?”
“啊,岛的西侧有两股冲撞的激流,所以过去的人也把栈桥造在这边了吧。”
言耶并未针对具体的哪个人发问,但海部行道迅速给出了回应:“现在的渔船有引擎,当然已经不成问题。不过,嗯,总之上岛时一向是用这边。”
“原来如此,是代代延续的定规啊。”
他俩对话时,一边的渔夫和赤黑默默往岸上搬着行李。大多是言耶等人在集会所留宿的必需品——食物、毛毯和照明灯等——不过,其中有个细长的白木箱,赤黑轻拿轻放,格外小心,明显和别的物品待遇不同。
(那是什么?看起来简直像口小棺材……)
言耶胡思乱想期间,所有行李都被搬上了岸。渔夫似乎还想继续帮着搬下去,但辰之助叫他快走,于是匆匆开船回浦了。
望着渐渐远离的船影,不知为何,言耶忽地想——自己究竟能否再坐上两天后来接人的船呢?
(荒谬——那种事怎么也……)
当然,言耶立刻否定了这样的想法,但当他又一次看到那个棺材似的白木箱时,心中的不安就加深了。
“再磨蹭下去,只会淋成落汤鸡。不能给我快点吗?”
辰之助的怒吼把言耶引回了现实世界。他觉得又是自己把对方惹恼了,不过,这次是得救的感觉比较强。
为了一次就搬完,众人合计着各自负责一部分。但一目了然的是,各人能搬运的量各不相同,所以先由辰之助开始分配,谁来搬什么。然而因为行道爱插嘴,分配方案怎么也决定不下来。魁梧的辰之助和瘦小的行道,从童年时代起就是老大和跟班的关系,但伶牙俐齿的行道提出的意见,似乎把辰之助折腾得晕头转向。加上瑞子还要添乱,说“我也可以搬得更多”什么的,害得众人越发谈不拢。
想着轮不到自己出场发言的言耶,在栈桥上踱着步向四周打量,一路踱到了位于正面绝壁左侧的岩场。因为他打算从这里探出头去,看看岛的最窄处。
然而,刚向岩壁彼方探出头,一道不自然地从岩石表面蹿过的刻痕就映入了他的眼帘。看似奇妙花纹般的带状细痕,好像直通到岩壁的另一面。看上去,倒也未必不是人工建造的道路。
(但是,究竟通往何处去了呢……)
刚刚自行作出那是道路的判断,就产生了这个疑问。绕过岩场,前方就是葫芦的细腰部分,换言之,那道痕直通向他之前试图窥探的岛屿最窄处的正下方。而且,虽然一度感到可能是路,但再次确认了宽度后,就明白在那上面行走实在是太危险。
(不过,很难认为是天然的刻痕啊。)
困惑的言耶,想把视线投向更前方。
“哎哎哎,就这样了,决定了!再听你们多嘴,太阳都要下山了!”
就在这时,辰之助终于爆发了一般,怒吼声在码头上轰然作响。
然后,一行人排成一列,沿着穿凿崖面而成的曲折石阶,开始了缓慢的攀登。人数和行李虽然也是进程缓慢的原因之一,但主要还是因为石阶极为陡峭,而且到处都是海水侵蚀的残迹,脚下很不安稳,再加上又被小雨淋得湿漉漉的,所以众人迈步时不得不小心翼翼。
言耶每到一个紧要处,都会去俯瞰左侧的岩面,竭力凝目搜索,却始终看不到先前那奇妙的纹样。即便如此,他还是深深地感到——那道痕正向岛的内侧延伸着。
“那下方能看到奇怪的——”
他正要向埋头前行的正声询问,突然,脚下动摇起来。
“哇!”
“啊啊!”
言耶失声惊呼,后方也传来了瑞子的叫声。
“啊,地震。不过,马上会停的。”
跟在后面的行道开了口,就像在说明一种非常自然的现象似的。如他所言,没多久地动山摇就戛然而止了。
“不、不要紧吗……”
言耶边说边战战兢兢地回过身来。只见瑞子正两手提着行李,呆立在石阶中段。看来,除了言耶和她,其余五人都在地动山摇的同时背靠岩壁,静候地震结束。队末的赤黑把瑞子失手掉落的一部分行李和皱巴巴的夏季披肩捡了起来,一声不吭地递给她。
“这、这一带常有地震?”
也不是说特别怕地震,然而,由于脚下是沿绝壁而建的石阶,人正处于攀登中途,即便是言耶,也不免尝到了两腿发抖的恐怖滋味。
“嗯,浦上的地震没什么大不了,但在这个岛上就比较特别——不不,本来就不叫地震,而是叫大鸟神振翅。”
“原、原来如此……”
地区不同,单纯的自然现象中的含义也会有相应的变化。言耶心想这还真是个好例子,嘴上却略过不提。
“那么,大鸟神振翅有什么意义吗?”
“嗯,全都有意义,当然,我们不懂。能解读的只有朱音巫女。不过刚才那次嘛,我想一定是允许我们上岛的证明。”
就像一直在盼行道解说结束似的,辰之助开口催促众人前行。一听现在才登到一半,言耶顿时产生了难以言喻的疲倦感。而且首要的问题是,神明的这份上岛许可证,也许会让人一不小心从崖上坠落……
(如果您要表示许可,就拜托在栈桥上嘛!)
半真半假地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后,言耶留意着脚下,又一次开始攀登起来。
历尽千辛万苦走完石阶,眼前突然出现了古老的木造建筑。虽然是平房,却有两套一应俱全的民居那么宽敞。这幢南北走向的建筑物,看来正坐落在位于岛葫芦细腰处的北侧。
(这就是集会所吧。)
言耶暗想。
“好、好惊人啊……”
视线移向右方的一瞬间,他不禁失声惊呼。因为脑海中所绘的想象图,远远不及眼前延伸开去的景象奇妙。
首先,是无数次曲折为“〈”字形的游廊,从设有集会所出入口的建筑北侧伸展而去。虽说是仅用木板地、廊柱、顶和连接柱与柱的横板组成的简朴建筑,但这份朴素反而让人感觉到神圣的气息。而到了游廊中断处,之前还是草地的两侧开始转变为岩场,同时也成了陡峭的上坡路。这样的变化真可谓富有戏剧性。而且,就像呼应四周的情景一样,游廊也进化成欧美乡间常见的有盖桥。那是一种由三方(上部的顶和左右的壁)封闭起来的细长的箱形建筑物。这条攀登岩场的奇妙通道,在十八年前,被朱音巫女贴切地称为阶梯廊。
正如连着集会所的游廊一到岩场的斜坡就转化成了阶梯廊一样,攀爬陡坡之际,又是阶梯廊转变为石垣和白壁组合而成的髙墙了。髙墙形成了壮观的绝壁,展开双臂似的向左右延伸着。简直就像是在岛北侧建起的堡垒。映人言耶眼帘的,正是这样的景观。
“还真像一座城……”
言耶不禁吐露出和十八年前的朱音相同的感想。当然,和实际上的城相比,规模相差太大了,但从下往上看,怎么看都有这个感觉。
“刀城先生,先把行李放好吧。”
被正声一说,再外顾四周,他发现除了自己,别人好像都进了集会所。于是他慌忙重新拿好行李,跟在正声身后。
“累了吧?来,请这边走。”
等在门口的行道迅速接过了行李,于是言耶开始观察内部的情况。
集会所的地面全由木板铺设而成,在言耶跟前和房屋最里侧分别砌着一个围炉。从门口往里看,右侧似乎是一排壁橱的门,左侧搁有若干橱柜。而以这间南北走向的细长屋中央的木门为界,里间的橱柜和壁橱位置正好颠倒了过来。橱柜在右,壁橱在左。这种构造真像是把两套造型迥异的房屋粘在了一起。然后,可以看到正对出入口的内墙处,排列着四个杂物间的门。
“怎么办?我们主动去和巫女大人寒暄一下比较好吧?”
“但是,上拜殿露脸这种事,有点棘手不是吗?”
就在言耶信步向最里侧的杂物间走去时,整理完行李的辰之助与行道的对话声传了过来。紧接着,是迄今为止只对瑞子照顾有加的钦藏,他像是突然想到似的开口道:
“不过啊,朱音小姐说过,在鸟人之仪举行前要让见证人事先参观一下拜殿内部。”
“罪该万死的家伙!居然不好好称呼朱音巫女大人!”
辰之助当即扬声怒吼。
“好啦好啦,小辰,他又没恶意啦。”一看行道劝解辰之助的态度,就知道他惯于对他俩进行调解,“要是如小钦所言,巫女大人当真说了——”
“我认为即便如此也不要擅自进人,你们觉得呢……这种事硬来总归不好。”
“嗯,是啊,怎么办……”
出人意料的是,为争执不下的青年团成员进行调解的竟是正声:“姐姐也知道各位抵达了吧,所以我们姑且走到阶梯廊的下端,看一下情况吧。”
于是正声带头,间蛎辰之助抱着大木箱,下宫钦藏提着医药包,刀城言耶和北代瑞子空着手,海部行道拿着旅馆的油纸伞,众人排成一列,再由赤黑殿后向游廊进发。言耶和瑞子的微妙位置,是行道礼让出来的。虽然正声看似有意请言耶紧随其后,但辰之助理所当然一般跟在了第二位。而钦藏则是一贯的面无表情,虽向瑞子轻轻点头致意,却依旧占据了第三位。
(和长幼次序正好相反了吧……)
换言之,行道最年长,其次是钦藏,再次是辰之助。然而浦上最大的渔业经营者之子的身份,为辰之助的种种行为提供了后盾吧。在男性中身材最魁梧,具有威严,无疑也助长了他的气焰。而海部旅馆的少东家和浮坪医院的医生,虽然短时间内很难判断哪一位立场更强势,但言耶总觉得行道的谦恭并不是因为他从事服务业,而是生性如此。
从步上游廊开始,队列中人就前后交谈起来。一到阶梯廊,对话声就戛然而止。正声回过身扫视着众人的脸。被他带动也回过身去的言耶,赫然发现赤黑还拿着那个棺材似的箱子,心中不由一惊。
(是要交给朱音巫女吧?)
现状让言耶不得不这么想,也正是因此,他越发在意起箱内的东西来。要说箱子,辰之助倒也扛着一个,但他那个就完全不能勾起人的兴趣。为什么只有赤黑拿着的箱子,格外令人感到诡异呢?
然而,其他人是完全不在意,还是心知肚明却佯装一无所知?总之谁也没有特别提起。不,应该说,众人的注意力都被眼前的对开门吸引了。
正想着是不是就这样往上走到顶,不知为何,正声却向左门板的更左侧走去。受好奇心驱使的言耶跟过去一看,只见正声把悬挂在那里的细线拉了三下,稍停片刻,又拉了三下。
“这一回,我说服姐姐装上了。这条细线延伸到拜殿里的大鸟神之居,那一端挂着铃。而祭坛处另有一条细线,直拉到这里的右门板外侧,当然了,也挂着铃。”
正声边说边移向右门板,让众人把注意力集中到门板的右上方。果然,那里的绳头下也悬挂着铃。
“从这里发送拉三次的信号,姐姐就会回应。铃响一下是别来打扰,响两下是她本人会下来,三下则表示大家上去也没关系——”
就在这时,叮叮叮——铃响亮地发出了三声。
“看来,姐姐打算请各位直接人内,参观拜殿内部。”
确认了铃的信号后,正声缓缓走到门中央,把左右门板拉开。
(一片漆黑……)
立即移动到正声身边的言耶,向骤然开启的门后望去,却望见了一片黑暗,只能勉强辨认出脚下的阶梯。
没多久,随着眼睛渐渐适应光线,晦暗中泛着深沉黑光的木阶梯如同直奔黑色苍穹某处似的景象,映人了眼帘。如果在白昼,从开设于两侧壁上的格子窗射入的阳光,或许会让阶梯的样子浮现得稍微清晰一点,但雨天的傍晚就无法可想了。然而正是因此,这阶梯明明应该是通往神圣的拜殿的,看起来却偏偏像是冲向阴森森地布满苍穹的漆黑云间。
正声拜托队尾的赤黑把门关好,然后毫不犹豫地踏上了光泽暗淡的阶梯。
“喂,怎么了?不想看拜殿了吗?”
然而,理应紧随其后的辰之助却一动也不动,因此钦藏开口催促他快走。但他仍然磨磨蹭蹭,没办法只能请言耶先走一步,随后则是瑞子。而在隔开一小段距离的后方,辰之助夹在钦藏和行道两人之间,终于开始了攀登。
(这是怎么了?跟着正声君,又没什么不方便……)
言耶心里纳闷,但随即把注意力集中到了脚下。因为若是一脚踩空,连瑞子都会被他带倒。在这么陡峭的地方,发生这种事就不好收场了吧。
(况且说是攀登,却犹如向漆黑的地狱深处降落一般,这种诡异的气氛究竟是什么……)
明知这是由于通道的晦暗在眼睛适应后依旧可怖,但另一方面,自身正在渐渐接近某个不同寻常的处所的感觉,却在一味增强。
(不愧有神域之称。决不是糊弄人啊!)
言耶想。可是,究竟要攀登到何时才算完?想到这个,连呼吸都困难起来了。就在这时,眼前的正声停下了脚步。
“阶梯到此为止,之后是走廊。”
抬起头,只见在正声前方的晦暗中伸展开去的,确实是木地板。
“各位,到齐了吗?”
回头向下望去的言耶,发现只有瑞子紧跟在自己身后,青年团的三人落后了远远的一大截,没办法,只好等他们和赤黑赶上来再往里走。这里也有对开门,两扇门板厚重之甚,下方的门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到了,这就是拜殿的门。”
正声轻轻敲了敲门,然后拉开。
一瞬间视野就开阔了。天上的异界正在眼前铺陈开来。正前方的景象格外异样,而向左右扩展的拜殿内景也极为扭曲。门的彼方传来了哪怕只是踏入一步都会令人踟蹰不前的压迫力。
“好、好惊人……”
言耶的低语似乎道出了众人的心声,谁也不说话,只有无声颔首。
筑成高墙的石垣上部配有白壁。从阶梯延伸而来的走廊,穿过此处侵入拜殿,看起来,在拜殿内部占据着和外部走廊大致等长的区域。然后,左右两侧——高墙内侧——居然是直铺到拜殿深处的榻榻米。这是在普通的日本民居中绝对不可能欣赏到的景象。划出曲线的细长和室一般的异形空间,从门口向左右延伸,样态实在是奇妙无比。
(这、这是什么……这诡异的房间……)
言耶心中的感慨也是理所当然的。
因为左侧的榻榻米通到了耸立在断崖绝壁边缘那有飞翔岩之称的大岩处,右侧则直抵绝壁上端的极限,左右合力创造出了一个非比寻常的、细长的日式空间。
榻榻米的上方当然也有顶棚,和高墙可见的屋顶连接着,所以细长的日式空间勉强可以看做室内。不过,由于榻榻米内侧便是裸露出岩石的地面,因此这令人难以置信的席与地的连接一进人视野,就陷人了看错觉画似的奇怪感觉之中。即使走进和室,也一定不会感到舒适。
不过,异样的日式空间只让言耶的注意力停留了一小会儿。他的视线迅速被更为刺激的景象吸引了。
从门前三合土通往断崖绝壁的木板路的尽头,坐落着薪能舞台般的祭坛——大鸟神之居。祭坛的背后,薄暮时分迫近的乌云、低垂的天空和怒涛起伏开始骚动的昏黄海面,融为界线难辨的水天一色,在视野中展开了一个巨大空间。
在这幅让观者情不自禁就会止步的画面中,朱音巫女一身白红装束,披着僧尼般的头巾,凛然伫立着。
铺有榻榻米的长屋似的空间,本来明明是面向断崖建造的,却突兀地一分为二,纵向分割为左右两处,岩面从其下的地面隆起,而大鸟神之居托举着朱音巫女突然迫近——眼前的异样世界只是让人产生这般印象,其景象之奇诡近乎恐怖。
不过,可以认为言耶——不,也许是包括正声在内的所有人——直到朱音巫女走下祭坛靠近前来,才结束了这一光景造成的惊惧。因为是正声的姐姐,所以也曾想象她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性,但真人的美还在想象之上。当然,除了言耶和瑞子,其他人应该都对巫女很熟悉吧,即便如此,随着她渐渐走近,耳际仍能听到窃窃私语和感叹的声音。她清丽绝俗,神圣端庄,美得好像不食人间烟火。
“我是鵺敷神社的朱音,真是辛苦各位了,前来担当本次鸟人之仪的见证人。”
这么拘礼的话,由朱音的声音娓娓道来,却也令人产生了难以言喻的舒心感。
“这位是刀城言耶先生——”
正声立刻介绍了言耶和瑞子。初次会面的震惊一时难消,但言耶也总算开始对她进行冷静的观察了。
(是这样啊——听说在仪式前是为期七天的祓禊,所以言耶下意识地想象了一个敏锐精干的女性形象:精神层面高度紧张,而肉身方面,则会展现一脸干练之色。)
没想到,朱音脸色红润,双颊略显丰满,因而让人产生了柔和可亲的印象。举手投足间虽然不乏刚毅,对言耶等人的态度也称不上平易近人,但众人还是感到从她身上的某处透着看破红尘的从容气度。换言之,无论容颜外表,还是由内而外散发的气质,都弥漫着包容众生的慈爱的韵味。
(此刻的装束已是如此,若再取下头巾,换上普通和服——)
言耶不禁做了一番不检点的想象,但这心绪或许也是一种极自然的反应。因为这绝非出自淫欲,只是希望看到更美、更清丽、更神圣脱俗的她——只是坦率的情绪表现罢了。
要说证据也行吧,朱音影响的可不仅是男性,瑞子在正声介绍她的过程中也呆呆地看着巫女,连像样的话都说不出来,似乎对眼前的女性崇敬不已,只能一味凝视。
“那、那么,巫女大人……有、有什么需要我们效劳的吗?没有吗?”
辰之助等不及正声把两人介绍完毕似的,匆匆开了口。
“身体怎么样?是否在仪式前由我诊断一下较为稳妥?”
从旁插嘴的钦藏,像是要搭脉什么的,一副眼看就要上前握她手的架势,一直没有表情的脸上甚至浮现了微笑。
但是,辰之助立即表露了怒意:“仪式的祓禊很特别,很神圣!哪有你这郎中上场的份儿!”
“从前也就罢了,现在当然要注重健康啰。所以朱音小姐才会上赤夜马的医院接受体检,对吧?”
“对啊,上赤夜马,就是因为这里没有可靠的医生。”
“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医疗设备完善与否的问题而已,不是吗?”
“偷偷摸摸从东京逃回来的人,竟然摆出了不起的嘴脸呢。”
“那你自己——”
“喂喂,小辰和小钦还有完没完?也不看看场合吗?”
行道情不自禁地介入了两人之间,但劝解的同时,视线却在朱音身上流连。
(原来如此,和下宫推测的一样。)
这些男人对朱音怀有的恋慕之情,言耶虽然表示充分理解,但这种孩子气的争执一入眼,他就不由苦笑起来。可是,他迅速想起了下宫德朗的忧虑。
(这些人的感情纠葛如果不会成为引发祸事的火种,倒也无伤大雅……)
如果她只是青年团的圣母马利亚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吧。然而事实上,她的身份是鵺敷神社的巫女,三个人的思慕之情更是错综复杂各不相同。要在如此状况下举行素有秘仪之称的鸟人之仪,也难怪言耶深为不安。
“请到大鸟神之居这边来——”
但是,就像围绕自己发生的争吵并不存在似的,朱音开口催促众人。辰之助和钦藏立刻顺从地跟在巫女身后,而步出有屋顶遮雨的区域前,行道已经为她撑起了旅馆的油纸伞,让言耶再度苦笑起来。
门内侧设有近似民居的三合土,众人站在上面脱了鞋,走上通往岩场的木板路。路的两侧竖立着间距相等的木棒,棒的上部附有铁环,一道细线贯穿其中。
(扶手吗?那可太寒碜啦……)
满心疑云的言耶把脸凑近前去,当即明白了“扶手”的真正用途。右侧的细线大概从祭坛直通到阶梯廊下的右门板处悬挂的铃;而左侧就是正声拉动过三次、从阶梯廊下端的左门板通往祭坛的细线了,祭坛那里势必也悬挂着铃。
众人在连接凡间与神域的两道细线间前行,不久,木板路到了尽头,登上五阶左右的木梯,就是用作祭坛的大鸟神之居。这个场所在初入拜殿门时望起来,似乎是建在圣域中心。但真正登上祭坛再看,就发现濒临断崖,根本不是什么中心。言耶不禁心惊胆战起来。
而且他很快就真切地认识到,心惊胆战不只是因为这里地处断崖边缘。
首先忧心的是腿脚很容易陷人木板地的拼缝,因为木板那么狭细,拼接的活儿又极为粗糙马虎。其次,只要朝那很成问题的木板下一看,祭坛正下方的岩场从阶梯登入口向断崖一侧倾斜的光景就会跃入眼帘。当然了,支撑祭坛的柱子配合着岩场的斜面调节过长度,所以木板地并无倾斜之忧。但人光是站在祭坛上,就会身不由己地在意脚下,无论如何都不能镇静下来,屡屡陷入在径直滑向断崖的斜面上奔走的恍惚感中。况且围绕祭坛四周的扶手高度只到成年人的腰部,这也是令人不安的原因。
(在这种环境中举行仪式,一般人的胆量可办不到呢。)
言耶又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鵺敷神社的巫女有多了不起,不过,他两腿发软还有别的理由。
攀上阶梯的祭坛右部的正中央,有一块正方形的地板被切走了。他一边想着那是什么一边向下面窥探,原来是个漆黑的洞穴,突兀地开着深不可测的口,很恐怖。开口的大小如何呢?刚好塞得进一个孩子。
“那洞穴,是大鸟神的嘴。”
“哎?是、是嘴吗……”
“是,供品经过供奉之后,按例要送进这个嘴。”
“啊,原来如此。”
知道了用途,这就不是什么值得喧哗的玩意儿了。但毋庸置疑的是,如果突然被告知那是大鸟神的嘴,任何人都会大惊失色。
纵然如此,仍有着淡淡的恐怖感残留不去。也许是因为洞穴那能吞没一条大狗的口,也许是因为他正在窥探那不知会令人坠落到何处的黑暗。事实上,只要俯瞰片刻,就会陷入一种自身也会被吸入其中的感觉。而且——
“大鸟神有两个嘴。一个是通常所谓的嘴,另一个则在背部。这里这个就是大鸟神的第二个嘴。”
而且朱音还作了进一步介绍,近似从前的二嘴妻传说,令人尤为惊恐。
“顺便问一句,这是自然形成的洞穴吧?”
言耶特意问了个富有现实性的问题。
“我想是的。传承的说法是,大鸟神莅临飞翔岩时,那块鸟形岩的鸟喙部分,高髙朝上、向天空发出了一声啼鸣。然后这里就被大鸟神用喙一啄,石块飞溅而去,留下了这样的洞穴。”
朱音用右手指向左面(西方)的巨大奇岩,嘴里讲着流传至今的民间故事。
“那奇岩就是磐座吧?”不知不觉中,言耶的视线就被木板地下的奇怪洞穴所吸引,无法移开了。他强迫自己抬起头,又一次细细打量起那块巨岩。
奇岩呈现的形象,可以说是定格了大鸟展翼即将从崖边一飞冲天的瞬间。但喙部长度竟有躯体的一半,加上那向天空延伸、突出海面的姿态,实在是把整体的协调感破坏殆尽。当然了,若是换一种角度去看,这种扭曲反而强调了磐座的存在感。这是真正的奇岩,只有这一点毫无疑问。
其实,喙的前端还悬挂着比那不可思议的奇岩的样态更奇妙的事物。
“那喙的前端,是什么?”
“人笼。”
“哎……人、人笼?”虽然早就被朱音的种种回答弄得惊讶不已,但不是鸟笼而是人笼的说法,纵然是刀城言耶亦不免心惊胆战,“莫、莫非鵺敷神社的巫女要进去啊……”
有两道绳索从人笼上部延伸向祭坛的西北角,绳索穿在滑车里,所以很容易就能推测出,人笼可以在两地之间来去。这么说来,毕竟是鵺敷神社的巫女乘坐用,不可能是外人。想是这么想,但言耶依旧半信半疑。只听朱音以理所当然的口吻肯定道:“一年一度大祭时,巫女会乘人笼到飞翔岩正面进行攀登,在那里向大鸟神献上祈祷文。”
(站在祭坛上,就已经感到脚下不安稳了,竟然还要乘上那种笼子,在断崖绝壁前悬空而挂……)
光是想想就让人浑身打战。
人笼和欧洲中世纪使用的拷问刑具吊笼非常相似。那也是木制而非铁制的方形物,看起来几乎一样。组成吊笼的木格是一个个宽大的六角形,只有笼顶是三角锥。为了展览受刑者,会把这种笼子悬挂在高处,因此被关在里面的人无时不在体会惧怕从木格中坠下的恐怖滋味。但站直的话,头就会进人三角锥部分,令人憋闷不堪。这种刑具就是要制造这种效果。
当然了,人笼并非刑罚用具,所以看得出顶部留有余裕。只是木格子宽大得与吊笼无甚区别。唯有人落脚用的底部铺着横排的木板,大概是为了加护底部吧。
(虽说如此,但完全不觉得这玩意儿安全……)
言耶一边想,一边把目光从人笼上移开。他发现除了连接笼与祭坛的两道粗索所贯穿的滑车外,还有一个小滑车。
“这里的滑车没有绳索穿过,是用来做什么的?”
凝目向巨岩望去,勉强能望见顶的上方装着同样的滑车。虽然那里也望不见绳索的踪影,但一定有什么实际用途吧。
“这是在大祭时升赤旗所必需的装置——”
朱音话到中途,似乎意识到这样说言耶不可能听懂,就改变了说法。
“相传在地文推测法广泛使用的时代,飞翔岩对渔夫们来说刚好是个标记,为了提高这种灯塔般的效用,就在顶上系起鲜红的旗。直到如今,一年一度大祭时仍会升旗,算是昔日的余韵。”
朱音告诉他,自古以来的风习延续至今。
“刀城先生既然来了我们镇,想必曾翻越十见所——”就像一直在候着自己出场亮相似的,行道乐滋滋地开口为巫女补充,“看到过那里的大松树吧。像这种在海面望来有标志作用的事物,我们称为‘标的’。十见所最初的意思是指在远方望见的场所,据说从前写成‘远见所’。而为首的标的就是这大鸟神之居。”
在大鸟神之居的左部,也就是面向飞翔岩的西侧,能看到供品坛。由此也可知拜殿祭祀的一定是眼前的巨岩。
“举行鸟人之仪时,笼和旗——”
“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言耶只是漫不经心地提问,朱音回答的表情却很认真。
“但现在这里的滑车绳索断了,不能升旗。”
她继续解说道。
“就这么点问题,我一下就能修好。”
辰之助好像终于等到了炫耀的机会似的,立即插嘴。但巫女干脆地摇头,让他十分沮丧。不过——
“明年大祭前还要麻烦你过来,所以,届时就有劳你修缮了。”
巫女的一句话,又让他迅速露出了踌躇满志的嘴脸。
言耶仰望着飞翔岩的人笼。
“想看看和室吗?”巫女又和他攀谈起来。
“啊,可以吗?”
祭坛上已无可看之物,加上一旦意识到脚下的状况,就只想尽早脚踏实地,因此言耶迅速响应了朱音的话语。
“嗯,请便。只要您想看,拜殿里的任何处所都可以随便看。”
鵺敷神社的巫女毫不拘泥,男人们的样子则大不相同。
辰之助以一种意兴索然的眼神瞪视着言耶。钦藏的目光虽然不尖锐,却寒意大盛。只有行道满脸困惑,但换个角度来看,也看得出他不希望言耶这样出风头。简而言之,虽然三人表现各异,但对于外人在拜殿里到处探看的行为,似乎都抱有强烈的不快感。不过,即便如此,也没人出声抗议,自然是由于言耶已得到朱音本人的许可吧。
虽说如此,言耶还是感到气氛有点尴尬。为了参观对进门者来说位于右侧的和室,他姑且先回身,小心翼翼地向门口走去。
“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
令人惊讶的是瑞子跟在了他身后。先前她似被朱音深深吸引,一直黏着对方,所以想不到她竟会离开巫女身边。
“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尽管问我。”
连正声都跟在了他俩身后。如果只有言耶一个人,这倒没什么不自然,但瑞子也在,他还真有心过来同行啊。言耶心里这样想,无意中向祭坛方向瞧了一眼,顿时恍然大悟。
在大鸟神之居围着朱音的间蛎辰之助、下宫钦藏和海部行道三人互相牵制却又乐在其中,怎么看都没有瑞子立足的余地,正声也一定觉得若跟他们掺和到一块儿就太傻了吧。
“这一侧是在拜殿修行的巫女的主要生活场所。”
走到殿门前时,正声介绍起向右侧延伸开去的和室来。“也就是说,除了一年一度的大祭,巫女另外还有待在这里的时候?”
“嗯,因为到了七岁,就会迎来春季大祭上的初仪礼,以此为开端,巫女有若干必须在拜殿里修行的仪礼——其中有些内容堪称苦行。我想就算在历代巫女中,姐姐也是唯一在迎接初仪礼之前就上过岛的人。”
正声所说的自然是十八年前的事。
“如果姐姐这次把小朱里也带来,那么正好就是母女重复相同的行为了。不过小朱里今年春天已经完成了初仪礼,所以和当时的姐姐不一样,她现在已经是巫女……但我认为没演变成母女沿袭,真是太好了。”
之前的鸟人之仪发生了什么变故?想想这个问题就知道正声所言在理。言耶觉得就算过去的仪式顺利完成,这里也不是孩子该来的地方。
“即使修行是在拜殿里,就寝时还是会用集会所吧?诚然拜殿里也铺有榻榻米,但内侧就是日晒雨淋的露天状态啊。”
瑞子提出了合情合理的疑问。不过,她似乎真切地感到正声对她印象不好,因此口吻非常拘谨。
“在大祭和修行的季节,几乎不会有风雨从崖侧袭来。而且所有的和室都能立起落地滑窗。”
令人意外的是,正声若无其事地进行了回答,然而他的视线却在言耶身上,看来两人的恶劣关系仍在持续。
“原来如此。被你这么一说,看,瑞子小姐,榻榻米的内侧有门槛似的沟槽。”
言耶无可奈何地指着似是用来插滑窗的地方,和瑞子攀谈起来。但当事人好像并不介意,只是单纯地对奇妙的和室构造感到有趣,不长记性地向正声再三发问。
(哎呀呀,还真是个顽强的女孩。)
言耶独自一人走向了狭长的和室深处,多少也有点给他俩留出独处空间的意思,但主要还是为了好好观察。
细看后发现,不仅限于榻榻米和岩面的分界线处,和室内部也设有门槛。换言之,只要在和岩面交接的侧面立起落地滑窗、内部用拉门或落地纸窗加以间隔,就能构成四五个完全封闭的房间。
(这样的话,倒也不是不可能留宿啊。)
由于第一印象太强烈,虽说铺着榻榻米,却总觉得这里是与普通和室全然不同的空间,看来事实上并非如此。仔细观察后,他就发现这里在搭建时考虑过要满足最低限度的生活需求。墙的内壁处,搁置着衣柜、箱阶、碗柜、梳妆台、火钵、唐柜、箱笼、高灯台、蒲团袋等用品。看到这些也就明白了,这里确实是生活场所。
“食粮会定期从镇上运过来,所以只是起居的话,这样就已经足够了,对吧?”
像是读取了言耶的思绪似的,正声开口说道。他似乎是自然而然地跟了过来,再一看,瑞子也在他身后。
“男子的话孑然一身也没问题,巫女可不行。”
言耶明明没有请他介绍,他却一边说一边打开了衣柜的抽屉和碗柜的门,向人展示起内部来。要说不好奇,那就是言耶在撒谎,但言耶的确产生了一种擅自进人别人家中探察的罪恶感。而衣柜之类的收纳用具里尽是些女人的衣物,譬如巫女的备用装束等,所以实在是多此一举。
为了从奇怪的羞耻感中脱身,言耶稍稍加快了步伐。走到和室的最里面时,他发现了层层叠叠倚在壁边的滑窗与落地纸窗。和拜殿略有点破旧的氛围相较而言,这些看起来挺新的,也许因为这是最近新制的物品。
壁这里就是和室的尽头。不过,壁抛离铺设着榻榻米的和室,又向左、向岩场延伸而去,长度约是这细长和室的宽幅的三倍。换言之,如果人在外面往里看,从阶梯廊顶部向东北方延伸的髙墙一到断崖处,就西折继续延伸下去了。
言耶试着沿壁前行。中途进入了只穿袜子没穿鞋直接踩在岩面上的状态,但他一点也不在意。因为他的心思已完全飞到了壁的彼方。
没多久,眼前的壁到头了,一瞬间,种种狂暴景象突然跃入了他的眼帘。前方是翻卷着黑压压的暗云的广阔天空,眼下是宛如一头栽落无底深渊似的陡蛸断崖,还有那遥遥横亘在更下方、被惊涛骇浪冲洗着的奇怪岩场。
“那下方的岩场称为‘鬼之洗衣场’。”
后方突然传来正声的解说,言耶好不容易才忍住险些脱口而出的惊叫声。
他没回头,只道:“在奈良的飞鸟地方,应该也有称呼类似的奇岩。不过这里,毕竟还是由于岩场的凹凸很明显吧。”
“嗯,多半是把岩石的天然锯齿看成搓衣板的锯齿了。”
“换言之,要从这儿往海里跳,那岩场会阻碍……”
“嗯,即使在涨潮的时候。因为下面的水没那么深,不管是怎样的游泳健将,都不可能从这儿跳海逃生。”
言耶回想起朱名巫女十八年前从拜殿消失的事。通过下宫德朗斡旋,他看了浮坪重吉提交给揖取警察署的朱音的问话记录复印件,知道朱名从此崖跳入海中的可能性已被否定。直到亲眼目睹之前,坦率地说,他一直以为这方法还是有探讨余地的。因为正门从内侧关闭,又没有从延伸在两侧的高墙翻出的迹象,剩下的就只有向海开放的断崖,然而——
(怎么想都不可能……)
首先,要从下方的断崖绝壁下去,显然连职业登山家都一定会冒极大的危险。这还是建立在有充分装备的基础上。但话说回来,想往海里跳,也有正下方的岩场阻碍,况且就算成功避开岩场直落海面,这样的高度毕竟不是闹着玩的。
(那么,沿着壁的外侧——)
右手压住壁的内侧,左手压在壁尽头的断面上,言耶在为其厚度所震惊的同时向外侧一看,立刻打了个寒战。
面向大海的壁像是沿着崖缘朝上延伸似的、近乎垂直地伫立着。直到与东侧的高墙相交处为止,毫无凹凸,只以纯平的面一路延伸。如果不是蜘蛛精、壁虎怪,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走到彼端去。
(那么,另一侧——)
这样想着,言耶反射式地回头往西看,顿时醒悟到飞翔岩的存在已经打消了这种可能性。
(攀登飞翔岩也好,沿着飞翔岩绕到另一面去也罢,都绝对办不到。)
即便如此,他还是真正走到飞翔岩所在的那一侧确认了一下,也许这是怪谈收集的放浪之旅中形成的怪癖所致吧。不只是听听而已,如果成为怪谈舞台的地点、场所或事物正处于可确认的状态中,就尽量用自己的眼睛去确认。因为他切身体会到,这种做法对怪谈的鉴赏与解释,常常会有所助益。
因此,这次他也尝试着走近巨岩,然而在近处看,越看越觉得自身会被巨岩那厚重的存在感压倒,同时也不得不承认,这里比东侧的壁更难攻克。
(要是不再考虑面向大海的崖侧,就只有翻越高墙一途了吗?)
如此这般思量的言耶,望了望在门口以“八”字形延伸开去的和室空间。
(有支撑屋顶用的柱子,所以,要是爬上去——)
一边想,视线一边上移,他发现突出在外的檐是个阻碍,看来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爬上屋顶。有梯子的话倒又另当别论,但现场要是留着那玩意儿,城南民俗研究所的助教唐通按理是一定会发现的。
(等一下!从外侧下去,毕竟也需要梯子。也就是说,梯子不可能留在内侧。)
紧接着,言耶进行了这样的推测,但他又想起东西髙墙下有学生二人监视的事实。而且他发觉即使没人监视,毕竟还是不可能靠梯子脱身。因为在登人拜殿前仰视过的墙之高度及其下岩场的倾斜态势,让他意识到,这需要长度惊人的梯子。
(如果巫女事先准备了那么长的梯子,唐通按理也不会看漏。最重要的是,使用那样的梯子,就算爬屋顶不成问题,考虑到下去时的状况,就该明白安全性实在太差,恐怕并不中用。况且当天还下着雨,下墙过程中梯子在岩场滑倒的风险十足,毕竟还是行不通。)
言耶专心致志地思考着。
“雨下大了。我们进和室吧。”
被正声一催,言耶慌忙向西侧的和室奔去。朱音和三个男人已回到正门前的板间。而赤黑的身影就在他们背后,不过看上去,他似乎从进拜殿开始就一直待在那里没动过。瑞子则是陪着自己——不,是陪着正声呢——紧跟在后面。
然而,就在冲入西侧和室(也就是与先前由正声陪同参观的处所正相反的和室)的一瞬间——
“啊!”跟在言耶身后的瑞子惨叫了起来。
立刻向她那里望去的言耶也不禁发出“哇”的一声。
因为就在和室尽头的暗淡光线中,一头巨大的影秃鹫正欲展翅高飞。
“什、什么嘛……标本吗……”
活生生的鹫当然不会潜伏在拜殿里。不过,因为只有此地正插着滑窗,从岩场那边看过来,什么也看不见,从而造成了标本骤然在眼前出现的效果。又拜精湛的制作工艺所赐,标本着实具备逼真的压迫感,所以言耶虽然害臊,却还是陷入了惊骇。
“就像自古以来的拜佛像一样,人们似乎是把这制成标本的大鸟神当成了信仰对象。因为神社也祭祀着相同的东西。不过,怎么说好呢……你们怎么看?既是神之使者又是化身的影秃鹫标本,这玩意儿……”
正声用讥讽的口吻说着崇拜的偶像,而言耶也步调一致地接道:“即身成佛的木乃伊佛还算说得过去,神之使者的标本,还真是……叫人怎么说呢?总觉得与其说什么感恩戴德,还不如说一不留神就会遭天谴呢,不是吗?”
当然,为了不让朱音等人听到,他俩压低了语声。缺乏虔诚之心的人看到崇拜的偶像,时常会陷入一种难以言喻的滑稽感。但在善男信女看来,这一定是毋庸置疑的亵渎了。即使在已从标本带来的冲击中恢复平静的言耶看来,这尊大鸟神也只是个破旧的老古董。
“不过,这标本好像会在鸟人之仪中担当什么重要的角色哦。”
“这标本会……”
然而,正声这么一说,言耶立刻就感到眼前的鸟浑身缠绕着妖异的气息。自己也觉得这样不像话,但一听和仪式有关,这鸟在他眼里就成了特别的事物了。
像是要从大鸟神的缚咒中匆匆逃脱似的,言耶有点勉强地从标本前离开后,再度环顾着西侧和室的内部。
“原来是这样啊,这一侧的和室里放着修行与仪式必需的物品。”
“是啊。特别是为了这次的鸟人之仪,准备了形形色色的用品呢。”
正声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言耶的这番纠结,极为自然地回答道。
“真的呢。珍奇之物堆积如山啊。”
光是一眼扫到的,就有榊、杖、币、细竹、弓、剑、桙、杓、葛等采物,厨子棚、俎、二阶棚、冠箱、冲重等特殊的棚与台,还有金属碗、盘、瓶子、铁钵等各种容器,几乎搁不下似的满满当当地陈列在这个狭小的地方。
言耶漫不经心地打开其中的叠箱盖,一看就惊呆了。因为里面塞满了喙、爪之类的鸟体部位,景象实在是无比诡异。
“这是以影秃鹫为首,从全国各种鸟类身上收集而来的东西,不仅限于本地。”
看言耶就这样举着盖子一脸惊愕,正声进行了介绍。
“当然了,不是杀而取之,都是从已经成为尸骸的鸟身上取来的,是出人鵺敷神社的各方宗教人士带给我们的。看,这里收着羽毛呢。”
他一边说一边拎起叠箱的上屉,下面露出了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鸟羽。简直让人有一种踏入鸟类研究室的感觉。看起来,全是仪式必需的用品。
辰之助搬来的箱子也和各种物品放在一起,于是言耶问里面是什么,正声回答说是供品用的鲜鱼,他这才恍然大悟。难怪弥漫着腥气呢。至于连肉膻味也能闻到,则是因为打开了积攒着大量鸟体部位的叠箱所造成的余波吧。
不过,供品箱边上搁着的大木箱,让言耶格外在意。箱盖部分呈斜格状,看起来倒像一个香资箱,只是看不到内部。问正声箱子的用途是什么,对方却惊讶地摇头说他也不知。和周遭的物品比起来,似乎只是无用之物,却散发着强烈的存在感,真是个不可思议的箱子。
言耶的手自然而然伸向了那个怪模怪样的箱盖,就在这当口,有样东西进人了他的视野。一直集中在“香资箱”的注意力,一下就移开了——他的眼睛紧盯着完全不同的另一个箱子。
那就是赤黑搬来的那个棺材似的箱子,它被孤零零地悄然安放在离和室门不远的角落里。
“啊,那是——”
几乎在正声出声的同时,言耶掀开了盖子。接着,瑞子那倒抽一口冷气似的短促悲鸣,就在当场回荡了起来。
“啊……”
言耶也不禁张口结舌。
因为他棺材似的箱子里的东西和外观正匹配——里面收纳着一副新鲜的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