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鵺敷神社没有神官,代代相传,以巫女为中心举行祭祀仪式。”
起身续茶而返的下宫德朗,安之若素地再度开了口,好像忘了那特意压低语声的说话方式。
“但是,氏子打鱼为生,打鱼所必需的渔船却禁止女人涉足,这样没问题吗?”
相应的,言耶发话也不动声色。
“都说船灵大人本来就是女性神灵,对吧。船停泊在港口时,年轻的水手看到从不可能有女人乘坐的船中走出了陌生女子。但这种事别人听了会笑话,于是他隐忍不语。后来,船出航遇到了海难。可以认为这种传说正意味着船灵大人是女性,能预知沉船。”
“是啊,不让女人乘船,据说就是因为船灵大人会嫉妒,让大海发生风暴。还有,在枯渔期让女人——通常是船主的妻子——上船,向船灵大人展示阴部,这种故意亵渎神灵的仪式通常认为是想激怒船灵,助其提升神灵的威力。换言之,两种传说都把船灵大人视为女性。”
“但认为船灵大人是男性的地区也有。如果把展示女性生殖器这一行为解释成完全相反的意思,就会变成这样了。也就是说,鵺敷神社举行以巫女为中心的祭祀仪式,正是因为视船灵大人为男性——”
“嗯,是这样吗?至少老朽从没听说过。”
“是吗……那巫女也许和船灵大人无关。”
“嗯。不过,神社没有神官,毕竟是鵺敷从一开始就是特殊神社的证据吧。表面上——战前是教部省,战后则由神社本厅——把雇来的人任命为神官,但其实我们这里人人都知道,那只是摆设而已。”
“乡下的小神社里,别说神官巫女了,连举行祭祀的人都没有,纯由氏子管理的地方也多得是。但鵺敷神社这种规模的,恐怕还不常见。”陈述感想的言耶,又把话题转到了关键处,“莫非正是鵺敷神社的特异性造就了鸟人之仪?”
“刀城老师,您对仪式了解有多深?”
言耶的问题,反而让乡土史学家首度投射出探询的目光。
(这是在刺探我知不知道十八年前的事吧?)
不过,言耶感到直言不讳还为时尚早。
“我只听说了极其模糊的传言——举行仪式的巫女是否会和大鸟神一体化之类的。但如果仪式失败就会发生不得了的事情,这一点也有所耳闻……”
之所以匆忙追加后半句话,是为了设下伏线以防万一。这样,就算下宫对十八年前的往事绝口不提也能追问下去。譬如来一句“据说以前有失败的例子”云云。
“原来如此。”
然而,镇长只是轻描淡写地应了这么一句。
“总之,所谓的鸟人之仪,相传不仅是深藏不露的秘仪,还由于年代久远,连鵺敷神社的人都不知其中详情。正所谓秘中之秘。只有名称在代代巫女中流传了下来。所以谁也不清楚,当年鵺敷神社创建时究竟有没有这个仪式……”
突然听到仪式只有名称留存,言耶感到很困惑,但他意识到下宫还有话说,就没插嘴,只是点了点头。
“如您所知,明治维新后,政府大力推动神道中的天神地只祭祀活动,为把日本建设成现代化国家,建立了政教合一的国家神道——”
不知为何,下宫接着又扯起了神佛分离令。
“那期间,各地的氏神信仰和民间信仰一律受到禁止,神社祭祀的神灵也被和《古事记》或《日本书纪》等古籍中的皇室族谱密切相关的神只取而代之。各地建立起来的招魂社,为了慰藉战争死难者的灵魂举行了招魂祭——不过这是从戊辰战争开始的。终于到了明治三十九年,所谓的神社合祀令——以‘一村镇一神社’为原则进行神社整合的法令颁布了。之后在日本占领的朝鲜、中国台湾地区以及南洋诸岛也如法炮制,建立神社时,无视本土传承的神明,祭祀明治天皇和天照大神。”
这话题和鸟人之仪有什么关联?言耶猜不出来,但他想这里只能随声附和一下:“这样的事一直持续到战后GHQ颁布神道指令才告终,然而被强行变更祭祀对象的神社,自古以来的传承已经荒废,连原本祭祀的是何方神圣都模糊不清了——这种情形也时有发生。”
“是啊。”
“这种影响,在鵺敷神社也显现出来了吗?”
“不,老朽要说的不是战后的事,而是明治的混乱期。当然,变革的浪潮也波及了这里,但本地原先祭祀的是鸟之石楠船神,所以表面上并未蒙受影响。即便如此,由于民间信仰被禁止,骨子里还是受到了打击。”
“是啊。”
“一般人就会这样唯唯诺诺遵从啰,但当时的朱慧巫女好像与众不同,当然她并没有在明里惹出什么问题。然而,谁承想她竟做了一件惊世骇俗的事,那就是把几乎已经化为传说的鸟人之仪从神社古籍中挖了出来。”
“不是传说,而是真实存在过的仪式?”
“是啊。不过,光是挖出来的话是不会有任何问题的。可朱慧巫女居然考虑让仪式复活。而且她没有局限在文献记载里,还研究了各种宗教,从藏传密教到立川流等,把各流派的要素都添加进去,最终,再创了世称秘中之秘的鸟人之仪。”
“这、这在当时,一不小心就会变成不敬之罪吧……”
“如果是新兴宗教团体,恐怕如您所言会被问罪吧。但朱慧巫女有鵺敷神社当掩体。还有,我虽然不是很确定,但有传言说,她和军部有点关系。”
“但是,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对国家神道有逆反之心吗?既然和军部有关系……”
“我想,不管是国家神道还是军部,朱慧巫女都没放在心上。然而时代的潮流毕竟无法违逆。我能感受到她那强烈的焦虑和不安……”
“身为宗教人士的她,独立心如此之强啊。对鵺敷神社的巫女这一存在而言,也许应该称为自尊心——”
“对对,我也这么想。听死去的祖父说——小时候总听祖父提起——鵺敷神社的代代巫女里怪人占了多数。说得好听点是虔诚,说得难听点,就是疯狂的迷信。其中朱慧巫女还特别出类拔萃。她头脑也好,据说是一个极为惊人的阅读爱好者。”
“于是鸟人之仪逆着时代的风潮重生了。当然,原先的仪式内容、它和所谓的再创仪式有何区别——这个关键部分被掩盖得严严实实,对吧?”
“浦上的人多少知道一点儿,像什么仪式是在鸟坯岛的拜殿内举行啦,还有拜殿内祭祀着飞翔岩啦、飞翔岩与大鸟神化身相关啦——就是这种程度。”
“难道鵺敷神社不是把大鸟神看做鸟之石楠船神的化身吗?大鸟神还有化身?那是指……”
“一路上,您没见到盘旋在这一带的黑色大鸟?”
“鸟……”
映入眼帘的人群和街区是那么奇特,言耶自认仔细地观察过四周,却完全没有看到过鸟的印象。
“鵺敷神社创建时,初代的巫女宣称有神谕——在某一时刻,大鸟神的化身会在此地现出身影。”
“于是,黑色的鸟就真的飞来了?”
“神社的缘起就是这样。直到很久以后,我们才知道这种鸟是影秃鹫,但是,据说当时浦上发生了大骚动哟。”
“可不是嘛,由于神谕,世人的信仰之心一下就集中到了神社和巫女身上了吧?”
“关于最早的鸟人之仪,朱慧巫女只吐露过少许信息。兜离之浦曾因大枯渔陷入严重的饥荒,而举行仪式后出现了奇迹。恐怕浦上的人就是那样获救的——”
“作为宗教性质的逸闻可说极为一般吧,或者说这种情节太普遍了。”
“所以朱慧巫女才把实际存在的影秃鹫和飞翔岩编进了仪式,我是这样推测的。当然,也有可能是原先的仪式本就包含这两个要素。不管怎么说,只让浦上的人了解到那个程度,换言之,只透露那么一点点,不是非常了不起的手法吗?其实在仪式尚未举行的时候,仪式的存在本身就已经在周边地区飞速传开了。诚然,无论如何宣称秘仪的存在,不说明具体内容就不可能让人理解。但是以古代神域鸟坯岛的拜殿为舞台,祭祀神明降临的岩石,甚至还有‘大鸟神化身’这一无比壮观的鸟牵涉在内,那可真叫难得啊!”
“后来,朱慧巫女的仪式成功了吗?”
“关于鸟人仪式,相传朱慧巫女说明如下——这是灾祸之影逼近兜离之浦和鵺敷神社时,为了救难所举行的仪式。当然啰,我爷爷也不清楚具体是指怎样的事态。”
为什么下宫要答非所问呢?
(灾祸之影逼近之时……)
然而言耶想到——那么,如今也是如此——顿觉毛骨悚然。虽然明明和他自己没有直接关系。
伹他并未表露出来。
“要说浦的灾厄,那就是台风致害和枯渔期持续吧。于神社则是继承人之类的问题吧。”
言耶歪着头轻描淡写地低语着。因为他醒悟了,朱慧巫女和仪式的关系中似有不可随便谈论的因素存在。
“此地的灾祸也许正如您所言。至于神社嘛,代代都由女性传承,所以巫女的继承人不成问题,但是……”
关于后者,下宫说得含糊不清,措辞有点怪。
“就是说,招婿方面有问题?”
“嗯,虽然不可以大声说——但反正浦上是人尽皆知啦——神社的巫女生下的娃全是私生子。”
“哎?莫非巫女禁止结婚?”
“这个嘛……她们代代相传,称自己和神明结为一体——似乎把有丈夫看成是不好的事……”
“自古就有要求巫女保持处女之身的传统,结婚时退出神职托付给后继者;要不就干脆独身终老。大致上分成这两类。”
“看来是揉合了这两类。”
“这么说每一代巫女都……”
“朱慧巫女的女儿是朱世,即鵺婆大人。朱世巫女的女儿是朱名,在十八年前举行了鸟人之仪。然后,朱名巫女的女儿是朱音,追随母亲准备举行这次的仪式。她有个七岁的女儿朱里,继承人问题已经解决。顺便提一句,朱音还有个小她两岁的弟弟正声。总之从朱世到朱里,她们的父亲是谁、在哪里,至少我们是不了解。朱慧巫女当然也一样。”
“毕竟还是……兜离之浦的男人吧?”
自觉这话不该说出口的言耶,战战兢兢地问。然而下宫却爽快地回答道:
“不,虽然不能完全否定,但怎么说呢,不太可能。虽然我们确实不知道那些父亲的身份来历,但大致上也能猜出来。”
“哎?是这样——难道是中鸟镇的男性……”
“不,不是这片土地上的人。正如我之前所言,鹌敷神社的土着信仰向来极为强烈,而另一方面,全国各地来访的宗教人士出入也很频繁。”
“也就是说,和御师、山伏、行者、巫女、劝请坊主、座头和瞽女等居无定所、游历全国的修行者关系密切……所以,其中就有巫女们的父亲?”
“大概不会错吧。”
光是想象那特殊无比的世界,言耶就产生了难以言喻的感觉。这时,他突然想起一事,于是说:“如果朱慧巫女和这样的宗教人士发生关系生下了女儿朱世,倒可以这样想——改造鸟人之仪的过程中有人协助过她——或许就是朱世的父亲。”
“嗯,协助者存在的可能性也有,但怎么说呢,即使是有肉体关系的男人,也不会轻易给他翻阅神社的文献吧。况且鸟人之仪还是秘中之秘。老朽总觉得一切都是巫女独自完成的……”
显而易见,从祖父处听来的朱慧巫女的故事,在乡土史学家的脑海中留有强烈印象。
“话说回来,立川流不是被视为邪教的吗?民间虽曾一度盛行,但从江户初期就早已衰亡了,倘若把立川流的东西编进仪式——”
言耶决定把话题转向改造后的鸟人之仪的内容。
“是啊,本来嘛,真言密教的立川流创始者仁宽,因为卷人某个巫蛊事件被流放到伊豆——”
然而下宫突然活力十足地从平安时代的左丞相之子、身为阿阇梨的仁宽的掌故开始,徐徐展开了话题。于是言耶着慌了。
“啊,关于立川流的历史,我想我了解来龙去脉,那什么请别费心——”
“是这样?别客气啊,真的不需要说明吗?”
“是,没关系。”面对着用怀疑的目光注视自己的下宫,言耶斩钉截铁地回应道,“那么鸟人之仪的改造,参考了立川流的什么内容呢?我倒是……不,也许这话说起来有点失礼,我是想说——在成为立川流根基的密教里,历经由‘灌顶’之类的具体实践和‘教义’方面的理论研究浑为一体的苦行后,最终实现了即身成佛;而立川流则宣扬说,为了成佛男女二根要冥合。也许朱慧巫女受到了这个部分的影响,也许,那什么——”
“您是想说——她和那些出入神社的男性宗教人士有男女关系?”
乡土史学家脸一沉。心里突然想到就轻率地脱口而出了,言耶在自惭的同时又焦虑起来,只怕得罪了下宫,会一事无成。
“嗯,老朽也不能断言说,完全没有那种影响,不过……”
出人意料的是,下宫不仅说出了这样的话,还进一步提起了意味深长的事情。
“不,也许停留在性爱秘技的层面上反而比较好。”
“为什么?”
“如果完全就事论事的话,从男女二根的冥合中得到的赤白二谛是什么,为什么必不可少,您当然了解吧?”
“就是所谓的男女性液吧。为了涂到骷髅本尊上——哎?难、难道朱慧巫女竟然连这也……”
“镰仓时代,誓愿房心定着成的《受法用心集》里,细致地记载了建立骷髅本尊的做法,称为‘本尊大头作成法’。”
“骷髅也不是单纯地在路边捡捡不明身份的死者朽骨就行,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严格分成了十个等级。”
“正是如此。一为智者,二为行者,三为国王,四为将军,五为大臣,六为长者,七为父,八为母,九为千顶,十为法界髅——有优劣之分。顺便提一句,智者是指有知识的人;位居第二的所谓行者当然也不是任何宗派都可以,而是特指佛教的修行者;行九的千顶是收集一千个骷髅头的上部,再细磨成粉后提炼而得;行十的法界髅是在尸陀林里捡拾、收集的骷髅,嗯,这个就不用细说了吧。而所谓本尊的骷髅,又分为大头、小头和月轮形三类。这样介绍起来可就没完没了啰。”
下宫居然也有主动打住话头的时候,果然还是因为这并非历史话题吧。但比起这位乡土史学家的反应来,言耶更感兴趣的是立川流的骷髅本尊。
“虽然当时也有点表面说说的感觉,但鵺敷神社祭祀的是鸟之石楠船神,神之使者是大鸟神,这是经年累月存在的信仰。把大鸟神的化身影秃鹫编进仪式之类的,我觉得没什么问题,可是连立川流的骷髅本尊都……”
“啊,不、不,刀城老师似乎误会了——”
“哎?不对吗?”
“即便是朱慧巫女,也没有把骷髅本尊之类的立川流的形式全盘照搬进仪式吧。她用人的骷髅——不,她是使用整副人骨,把西藏密教和真言密教的教理以及返魂术等融人其中,加以组合——”
“哎?返魂术……就是收集一副完整的人骨,让此人复活的那种?”
“复活当然不是仪式的目的。巫女只是想要为鸟人之仪中的‘鸟人’创造出她自己的独特概念——我听爷爷这么说。”
“那么顾名思义,就是鸟之人——的意思?”
“不,和老师您说的不一样,这里同时也有超越人类的‘超人’的意思,但若是话题再这样深入下去,就连仪式的作法都会包括进来了,而我也不清楚其中详情。”
下宫在桌面上写下“超”字,浮现出困惑的表情。
“那么,至关紧要的仪式详情,就只有如今的鵺婆大人即朱世巫女和即将举行这次仪式的朱音巫女知道啰?”
“恐怕是,因为只在巫女之间传承嘛。就算是神社的人,想必连正声也不知道仪式的内容吧。”
“是啊。”随声附和的言耶窥视着下宫的表情,问道,“也就是说,从朱慧巫女开始,鸟人之仪在其后的代代巫女之间庄严地延续着,这一次,轮到了朱音巫女,对吗?”
他绕了个大圈子,把话题绕回了先前被扯开的朱慧巫女与仪式的关系,以及十八年前发生的往事上。
“不,正如老朽先前所言,只有在灾祸的阴影逼近兜离之浦和鵺敷神社时才会举行仪式……”
然而乡土史学家还是顺顺当当地扯开了话题。
“战前举行的那次仪式正好是在‘七七事变’时。现在想想,当时神国日本的阴影也笼罩了我们这样的穷乡僻壤。朱名巫女虽然表面上用了祈祷战胜的名目,但意图是再度唤起浦上的人对鵺敷神社那已然极为淡薄的信仰心吧——我是这么想的。”
“因为人心转向了国家神道中的神明和号称‘现人神’的天皇,她怎么也无法忍受吗?也就是说,和她的外祖母朱慧巫女动机一模一样——”
言耶也明白下宫是故意扯开话题,但他对仪式举行的缘由产生了兴趣。
“不是出生、成长在兜离之浦的人,我想理解起来会很难。鵺敷神社的巫女是种非常特殊的存在。当然了,她们并非直接支配这片土地的暴君式人物,相反倒是对贫民特别优待呢,老朽常常觉得她们充满着自我牺牲的精神,当真是让人肃然起敬。”
“不是耍嘴皮子的宗教人士,对吧?而且身为宗教家,精神境界也很高。”
“就这一意义而言,也许近似战后的天皇陛下吧。”
“也就是说,象征?”
“是啊,当然巫女自身也多半持有这样的自负。”
“原来如此。在朱名巫女看来,当时的情况正可谓灾祸的阴影降临了鵺敷神社,对吧?”
言耶附和道,尽管仍觉得摸不着头脑——若把这当成有秘仪之称的鸟人之仪的举行动机,未免太薄弱了。
“再说这次吧,有祈祷丰渔的意思。近几年来,捕鱼量下降啦。”
然而,下宫没有注意到言耶的疑惑,话题向翌日的仪式进发了。
“不仅是兜离之浦的事,还是整个濑户内的问题,能想到的因素多种多样,替如说一直滥捕啊,由于隐居分家和家船的幼子继承制造成的渔民增加问题啊……如今的现实就是打不到鱼,真叫人伤脑筋啊。”
“因为和大家的生活都息息相关嘛。”
又一次被下宫顺顺当当地搪塞过去了。言耶确信,举行仪式的理由中一定隐藏着某种重要动机。
(这种地区的神社,丰渔祈愿可谓必不可少。换言之,可以想象自古以来就有别的已举行过无数次的仪式,在这里搬出鸟人之仪,毕竟还是无法令人信服。)
也许是他的脸上露出了少许疑惑之色,下宫突然假意开口道:“虽说和战前情况不同,但朱音巫女也一定感觉到了吧,严酷的枯渔期再持续下去,人们的信仰之心会淡薄——”
“也就是说,她举行鸟人之仪是出于和母亲相同的理由吗?”
“当然主要还是丰渔祈愿……”
“反正就会变成母女两代都执行这个特别的仪式,对吧?”
“是啊,就是这样。”
两人之间首次出现了沉默。下宫的视线望着远方,端起早已凉透的茶喝了起来。
光是从他的姿态判断,就能看出他不会主动提起朱慧巫女和仪式的关系,以及十八年前发生的事了。但言耶怎么也无法认为,上鵺敷神社去打听就会得到答案。而除了眼前的乡土史学家,在这兜离之浦,言耶基本不可能找到愿意指教自己的人,这一点毫无疑问。
(那么,只能单刀直人试试运气啰?)
最后他断定,必须采取终极手段。
十八年前,鸟人之仪举行时,发生了骇人听闻的恐怖事件,由此巫女从密室状态的拜殿里消失了踪影,最后,岛上的八人中竟有七人下落不明。从阿武隅川乌处听说的本来就只有这些。诚然追根究底也是出于好奇心,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在完全无知的状态下面对仪式不免心中不安,这也是事实。
“啊,其实我是想问——”
“嗯,虽然是有点奇怪的请求——”
然而,几乎就在言耶开口的同时,下宫打破了沉寂。又一次双双陷入沉默的样子,也是那样可笑。
“嗬……还真是心有灵犀呢。”
言耶担心氛围再度窘迫起来,而满脸苦笑的下宫则敲了敲自己的额头。
“那么,您要说什么——我正想问呢,不,互相刺探的行为再不停止就没个完啰。”
下宫脸色骤然一正:“也许这是老朽自以为是的想象,刀城老师您是想针对十八年前朱名巫女举行的鸟人之仪问点什么,对吧?来访问我的主要目的也是这个吧——”
他直视着言耶的眼睛,说了这番话。
“啊……其实正是如此。不是要粉饰,我是真心想听您指教兜离之浦的历史和民俗的。就这一意义而言,得到了您种种指教,我实在是非常高兴。不过,听说十八年前举行仪式时,在岛上的八人中居然有七人消失无踪——”
“噢,竟然了解得如此具体啊。”
“不,我所知的也就仅此而已。别的就什么也……换言之,在什么情况下,谁,何故消失,就一点也不知道了。”
“这个嘛,可以说我们镇上的人和您知道的也没什么不同。”
“哎?怎么冋事?”
言耶劲头十足地追问道。下宫神情严肃,语气中却透出了坦诚:“是我对刀城老师失礼了,其实从会面开始,直到此刻,我都在观察您的为人。”
“哎?”
对方出人意料的坦白,让言耶几乎无言以对。
“虽说您几次三番显出了回避我发言的样子,嗯,年轻人嘛,厌烦老人的长篇大论也挺常见,所以一点关系也没有。不,我觉得您还是认真听了我的话的。”
“哎?不……真、真是太抱歉啦。”
“什么啊,道歉的应该是我啊。对您评头论足的。”
“但是,为什么……”
“想判断一下能否拜托刀城老师您暗中守护这次仪式,好让仪式平安结束。”
“哎?您说什么?”
“虽然深知把这种事拜托给今天初次见面的人有多勉强,但我想如果不是和兜离之浦无关的陌生人,恐怕就无法胜任。也就是说,我需要一个能以彻底客观的态度面对仪式的人。”
(简直就像被委托当侦探嘛。)
当然,下宫一点也没有要言耶当侦探的想法吧,不过请求他做的正是这一类工作。
“其实,参加这次仪式的人还有我的幼子钦藏。作为父亲也许不该自夸,他可是东京医大毕业的优秀的孩子。当年,镇上浮坪医院的医生年事巳髙,正发愁后继无人,钦藏得知后就辞了东京医院的工作返回故乡。之前,镇上的人总是苦笑着说‘这哪是浮坪医院啊,简直是沉没医院’,但谁都束手无策。就为了延续这家医院,钦藏回来了——”
“这样的儿子还真是值得自豪呢。”
言耶只能想出这样的话语来应答。但下宫不顾他的困扰,又道:“鸟人之仪的见证人,经过氏子总会商讨,决定从小镇的青年团中选拔数人。他们是背负兜离之浦未来的男人,所以我对人选没有不满,认为很好。”
“具体有哪几位呢——”
“首先是兜离之浦最大的渔业经营者间蛎家的次子辰之助,然后是老师您见过的海部旅馆的三子行道,还有我刚才提到的下宫钦藏和朱音巫女的弟弟鵺敷正声,就是这四人。正声虽是神社的成员,嗯,您见了就知道了,那是个有点奇怪的年轻人。”
似乎是因为无法很好地介绍鵺敷正声,下宫浮现出微微困扰的神情。
“明明是神社的成员,却只有他反对这次的鸟人之仪。算是一种无神论者吧。不过,要说亲人的话,对他来说就只有鵺婆大人和姐姐了,而且考虑到朱世巫女体弱多病,一直离不开药,早晚会成为姐弟俩相依为命……想想这些也就难怪了。别看他那样,可是非常依恋姐姐的。”下宫重新振作起来,“所以呢,也许把正声看成青年团那方的参加者比较好。只有他还不到二十五岁,别人都是三十岁左右。”
换言之,去掉神社的成员正声,还有三个像模像样的成年人参加。
(怎么看都没有让我去守护的必要啊。)
言耶歪着头,正要询问理由时,下宫又道:
“对了对了,后来又有人中途加入,听说是一个叫北代瑞子的女学生。”
“哎?有女性参加?我还以为除了巫女,别的女性一律禁止……”
“在鸟坯岛仍是神域的昔日——啊,不,当然如今也是圣域,没变过——别说禁止女人涉足了,就连被选中的人,也只有在一年一度的大祭时才可以和巫女一起上岛。那是从昭和初年,岛上建了十户左右的小村庄时开始的。”
“有人、人,在岛上居住?”
“不,现在没人住。只剩遗迹了。因为内陆的村命名为中鸟镇、兜离之浦命名为潮鸟镇,所以在岛西南部的小海滨上建立起来的村落被称为冲鸟村。说起来,也许当时是鵺敷神社的巅峰时期呢。即便如此,说是居住其实也没有人完全搬过去定居,只是建造了临时小屋,生活起居的场所依然在这边。当然了,由于只有男人能上岛,而其中又有人有妻室,就那样留在岛上会有种种不便。从镇公会的干事和氏子代表等杰出人物的立场来考虑,大家也不能一个不剩地离开,让镇空置嘛。”
“话虽如此,可那些人竟要在神域居住……”
“想法大胆又有行动力,就这一点而言,朱名巫女和外祖母朱慧巫女可谓十分相像吧。也许正因为朱世巫女给人一种不知变通地守护母亲遗训的印象,祖孙相像的感觉才尤为强烈。”
(隔代遗传吗……)
言耶一边想着,一边开口询问:“他所介怀的要点从什么时候开始,又一次成为无人岛了呢?”
“那是……啊,说起来,就是朱名巫女举行鸟人之仪的一年前嘛。毕竟不是能随心所欲做那种事的时代了……”
下宫先生嘟嘟嚷嚷的最后几个词里,透出了遥想当年的味道。
“我说——对不起,关于那位叫北代的学生——”
“噢,失礼,话扯远了。北代小姐据说正在京都的某大学读书,嗯,一个女孩子,还真是了不起呢。据说她对各地特有的所谓土着信仰有兴趣,所以就在两天前突然拜访了鵺敷神社,说希望参加鸟人之仪,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听到的信息。”
“噢?也有好奇心强烈的女性啊!”
言耶半是惊讶地感叹道,也不瞧瞧他自己是什么德行。
“于是,她和朱音小姐会面,得到了参与的许可,是吗?”
“不,巫女大人早就上岛了,六天前。”
“为什么那么早上岛?”
“为了仪式前必需的祓禊。此外还有各种非做不可的准备吧。所以批准女学生参加仪式的是鵺婆大人。”
“是朱世巫女——”
“不过,听说朱音巫女在动身上岛前留下了话,要是还有人想参加仪式也一律批准。这里的‘还有人’就是指‘刀城老师以外的人’。”
阿武隅川乌告知仪式一事之后,言耶迅速和这位前辈取得了联系,由他妥善安排,因此早早得到了参加仪式的许可。
“原来是这样。也就是说,渔业经营者间蛎家的辰之助先生、海部旅馆的海部行道先生、令郎即浮坪医院的下宫钦藏先生、鵺敷神社的鵺敷正声先生和大学生北代瑞子小姐,还有我刀城言耶——参加的成员就是这五男一女?”
“对啊,然后还要加上给鵺敷神社打杂的赤黑。”
“不是本地人吧?”
言耶总觉得下宫的语气中透出了这个意思。
“战后不久,也不知从哪里晃来了这么个男人。这人很怪,对过去只字不提。嗯,战后有各种各样的人流落到我们这种穷乡僻壤,他也不算特别稀罕……话说回来,赤黑这名字好像还是鵺婆大人给取的呢,所以他也许是在战争中遭遇了什么以致失去记忆。不过,浦上的孩子都管他叫猫男。”
“猫、猫男……”
“孩子们那么叫他,最初也是为了开玩笑——但这男人对竹马、铁陀螺、拍洋画、放风筝、转陀螺等儿童游戏十分拿手,所以转眼就成了深受孩子们欢迎的人。话虽如此,他本人的态度却和受嘲弄时一样,没有改变,还是不吭声,对大人对小孩都只是淡淡地回应。”
“他喜欢猫?”
“与其说他喜欢猫,还不如说是猫喜欢他吧。虽说不至于一天到晚的,但确实是老被猫缠着。嗯,总之浦上的人注意到他的存在时,他已经住在神社里了。”
“明白了,男性六名,对吧?”言耶确认道。
下宫缓缓点头。
言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那么我就直说了,我还是想不通——也就是说,就算除去神社一方的二人,也有包括令郎在内的三位青年团团员在,为什么要拜托我这样的外人监护仪式呢?”
这个问题,让乡土史学家深深垂下头去。
“正如老朽先前所言,兜离之浦的人对鵺敷神社的巫女抱有特别的情感。以年轻人为主的那些人也许日益远离了信仰,但自幼培养起来的敬畏心并不那么容易消除。换言之,我无法相信青年团的成员能冷静面对鸟人之仪。”
“那么让略为年长的人也参加仪式,问题不就解决了——”
“总会已经决定了,事到如今即使是总务干事之一的我,也不能改变名单。”
下宫摇头答道,但他随即又像是改变了主意。
“不不,其实啊……说起来真是家丑,我的儿子钦藏好像迷上了朱音巫女。”
“哎?是这样吗——”
话题实在是太私密了,因此言耶深感困惑,不知如何应对才好。同时他又有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感到自己似乎随时可能被卷入意想不到的骚动。
“对朱音巫女的情感,总觉得是三人三样啊。”
当然了,下宫并未察觉言耶的忧虑之情,话题仍在继续。和之前的对话相比,现在的内容又太富有现实性了。
“辰之助可谓浦上最野蛮的人,如果不是渔业经营者家的崽子,也许早就被撵出镇了。这么一个叫人伤脑筋的男人,却只对朱音巫女俯首帖耳。嗯,虽说大家都这样,但那家伙对她的感情也许可以说是畏惧吧。相映成趣的是,行道人很温顺,却也因此是个靠不住的男人。他的性格也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但只有他对巫女的崇拜是不得了的,称得上一心一意。换言之,这两位对朱音巫女产生的复杂感情,不知何时就变成了恋慕之心。”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钦藏可能是个唯物主义者,一开始就把巫女看做一个名叫鵺敷朱音的女人。作为父亲,我这么说也许不妥,但他对朱音巫女的感情是三个人里最正常的。”
“但是,听您指教到现在,即使男方说要入赘神社,可结婚本身鵺婆大人就不会允准,不是吗?”
“话虽如此,但巫女离家出走的可能性也不是完全没有吧。”
“朱音小姐表现出来了那样的迹象吗?”
“不,我没看出来。”
下宫一口否认了言耶意味深长的问题。
“可男女之间的事有谁说得清!谁知道什么时候会不会变呢?”
“换言之,您是说有我这个外人在场,就不用担心那三位会围着朱音小姐在岛上惹出纠纷了,对吗?”
“要是理由不过如此,我也就不会拜托您啰。其实和老师您一番交谈之后,我已经非常清楚您正是合适的人选。因为您在各地游历,所以对民俗学具有很深的造诣,而对其中的异样仪礼和怪异仪式,尤其显示出非比寻常的兴趣。”
“不、不,造诣很深什么的……”
“您无须如此谦逊。我也是老资历的镇长了,相信自己有看人的眼光。”
“啊……多谢。”
“那、那么您是接受了吧?”
下宫情不自禁地在桌上探出身子。言耶向他点点头。
“不过,您这么担忧,虽说是由于朱音小姐和青年团三人之间有问题,但更重要的理由还是因为您对十八年前的事很介意,不是吗?”
这一点言耶无论如何也无法释怀。他反而逼问起下宫来:“我先前说过,我不知道是谁、在怎样的状况下、何故消失。下宫先生您虽然回答说你们和我知道的也没什么不同,但你们应该知道见证人是哪几位,况且其中还有一位安然无恙的幸存者,所以我觉得你们不太可能对当时的情况一无所知——”
“真是理所当然的疑问呢。不过,当年浦上没有一个人答应做见证人。”
“为什么?”
“无论表面上如何伪装成战胜祈愿,一不小心就会问以‘不敬’之罪下狱吃苦头,所以也难怪会这样……”
“但是,考虑到朱慧巫女有鵺敷神社这一掩体在,这同样也适用于朱名巫女吧?当然也适用于浦上的居民。然而您说没有人当见证人?”
言耶确认道。
下宫虽然回答说“是”,口齿却含混不清。
“请恕我失礼,关于鸟人之仪,您没有隐瞒什么重要的信息吗?”
“……”
“要接受委托,就必须事先了解一切。特别是像这次的特殊任务——”
“啊,是这样没错,真是太抱歉了……”下宫又一次深深垂下头去,“其实啊,刚才您也询问过的朱慧巫女……当时,她在二十四岁那年举行了鸟人之仪。”
“由于是她亲手再创的仪式,所以我也认为她有可能举行过鸟人之仪,但是——难不成她失败了?”
“您知道?”
“因为下宫先生您好像不太愿意谈论。”
“啊,您真厉害。”
“哪里。不过,莫非您想说朱慧巫女也消失……”
“不,她确实是从岛上回来了……”
“却不是正常状态……吗?”
“接送她的渔夫口风很紧,所以我也不知道她的情形到底如何……”
“也许是叫那人保密了吧。”
“是啊。后来我听爷爷说——啊,又来了。总之他说,朱慧巫女被搬进神社前,有人偶然看见了。”
“她情形如何?”
“脸上毫无血色……”
“身受重伤,要不就是精神受到了剧烈冲击,能想到的就是这两种解释吧。”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负伤,但精神方面似乎确实受到了重创。”
“怎么讲?”
“目击者说,朱慧巫女看起来在惧怕什么。虽然不知道她惧怕的是什么,但她的身子直发抖。”
“怕到发抖……”
“和先前从爷爷那里听到的巫女形象完全不同……”
“就是啊。”
下宫对朱慧巫女敬畏有加,他不愿把这种目击的故事纳入话题,言耶也非常理解。
“嗯,据说嘴里还嘟囔着胡话,怎么听都有胡编乱造的感觉……”
“哎?是什么?请告诉我。”
言耶不由紧追不舍。看到他这副样子,下宫就像把不该说的事说漏了嘴似的,浮现出后悔的表情:
“没什么,鸟怎么怎么之类的……相传朱慧巫女是说了些胡话——”
“鸟……”
“鵺敷神社祭祀的是大鸟神,朱慧巫女举行的又是鸟人之仪,所以确实和鸟有点关系——”
“偏偏是巫女本人对此惧怕不已,很奇怪啊,应该只会满怀敬畏地拜祭才对嘛。”
“对对,所以才会有那么不负责的夸张传言吧,我是这么想的。”
“但是,会不会有什么引发夸张传言的缘由呢?”
“嗯……”下宫虽然给予肯定,却又支吾了片刻方道,“回神社后,朱慧巫女就在别栋中闭门不出。而且还在浦上所有人都不知情的期间,悄无声息地死了……”
“哎?连何时亡故也——”
“好像谁也不知道。”
“那么死因是——”
“当然不知道。”
“没请医生看过?”
“好像是。据说不但没请浦上的浮坪医院的医生,外地医院的医生似乎也没请。也没有迹象表明悄悄叫医生去过,所以她不曾看过医生。”
“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我总觉得这是对朱慧巫女见死不救……”
“……”
“啊,不——实在是太奇妙,不,应该说奇、奇怪吧。”
“据说神社方面一直没有任何说明,突然有一天,联络氏子代表和镇公会说,朱慧巫女已经亡故,因此在神社内部秘密安葬了。”
“……”
“这样一来,出现那种奇怪传言,事到如今也就能充分理解啰。”
“只是为了隐瞒仪式的失败吗……”
言耶低语道。
下宫则不无唐突地说出了匪夷所思的话:“十八年前鸟人之仪举行时,朱名巫女二十四岁。而朱音巫女,今年其实也是二十四岁。”
“您说什、什么!怎、怎么回事?朱慧、朱名和朱音三位巫女都是在二十四岁举行仪式——”
“嗯,我不懂。也许是一种强迫观念,朱名对外祖母朱慧巫女有,朱音对母亲朱名有。”
“嗯,所谓鵺敷神社代代巫女都有的狂热迷信,就是指这种事啊。不……等等,那么朱世巫女呢?”
“如今的鵺婆大人和代代巫女相比,可真是温顺多了。感觉她有点贫血,饭量也小,是位体弱多病的女士,所以压根就不可能举行鸟人之仪吧。”
“原来是这样。换言之,对浦上的人来说,鸟人之仪实在太令人忌——惧怕了。因此,对担当见证人一事,大家都踟蹰不前吧?”
其实“忌讳”一词已经到了嘴边,想着这样说可能有点过分,言耶才临时改变了措辞。
“嗯,也许我不能断言浦上的人并未萌生这种情绪……”下宫似乎不愿当即承认,应答得十分含糊,但接着像是心情骤变似的突然饶舌起来。
“不过呢,当时大阪城南民俗研究所的助教和他的助手,以及男学生四人正在濑户内一带的渔村转悠,进行调查。他们听到了鸟人之仪的传言,就上神社请求说无论如何也想观摩。”
“哎?”
“朱名巫女也正为找不到见证人烦恼,无奈之下就允准了。”
“请、请等一下!”
“结果巫女和民俗研究所的六人一起上了岛——”
“那、那么说,失踪的人里没有一个是兜离之浦的居民,全都是研究所的人……”
看着用力点头的下宫,言耶不由在心中大声疾呼。
(不、不是开玩笑吧!这么说除了巫女,消失的全都是外人啊!)
出人意料的事实令他愕然。
(也就是说,不管是监护仪式的进程还是别的什么,这次的参加者中,我和那个叫北代的学生其实是最危险的吧!)
感到上当受骗的言耶,一脸怃然地陷入了沉默。
然而——要命的是,此时此刻,他身为怪异收集家的好奇心已经不折不扣膨胀了起来。
“话说回来,当时没有引起大骚动吗?不是浦上的人,而是外来客,而且有六人之多,都下落不明。何况所有人都是城南民俗研究所这一大学机关附属的研究人员,一般来说,造成大轰动也不奇怪吧。”
结果,言耶不得不承认,事到如今,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想放弃参加仪式。那么就只好在这里尽可能多探听一点信息了,他下定了决心。
“对那六人来说,是适逢恶世呢——”
不悦地闭上嘴的言耶再度开口,让下宫露出了安心的表情。
“只能这么说吧。”
“难、难不成就那样糊里糊涂敷衍了事……”
“差不多。”
和言耶难以置信的口吻相映成趣的,是下宫爽快的措辞。
“为什么?”
“鵺敷神社当时和军方某部有关系;虽说只是幌子,但仪式名义上是为国家进行战胜祈愿;六人毕竟都是外人等,种种要因叠加在一起了吧。”
“那个时代,确实会隐瞒徒令国民不安的事件,根本不作报道啊。”
“就是啊。”
“但警方还是调查过的吧?”
“啊,查过……不过应该没留下正式的记录吧。我想那六人到过兜离之浦的事实,一开始就没被承认过。”
“居、居然隐瞒到这种程度?”
“即使承认了,也会变成那样吧,他们结束调研后又出发了,不知去向何方。简要来说,就是反正他们没上过鸟坯岛。”
“那样胡来……”
“如果早个几年,结果又会有所不同吧——”
“——啊,但是,唯一的幸存者从岛上返回了,对不对?”
言耶想到了关键。
“岛上发生了什么事,那个人没说点什么吗?”
下宫不安至极的目光投向了言耶:“说起来,那位关键的唯一幸存者,正是问题所在。”
“……”
“那是当时年仅六岁的朱音巫女。”
“哎?这么说,朱名巫女把自己的女儿也带上了岛?”
“因为是神社的继承人,所以让她体验一下仪式,可以这么理解吧。”
“换言之,朱名巫女和朱音小姐,还有民俗研究所的六人在当时的鸟坯岛上。然而之后被人发现的只有朱音小姐,其余七人消失无踪了。但岛上发生了什么变故,仍是幼童的朱音小姐无法充分进行说明——对吗?”
言耶简明扼要地总结了当时的状况。表情立刻就僵硬起来的下宫,用一种近乎窒息的口吻说道:“不过呢,相传朱音当时说的——鸟女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