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奔赴鸟坯岛前日的那个下午,由于要去潮鸟镇,刀城言耶不得不从地处内陆的中鸟镇出发,坐着机动小三轮一路颠簸,向兜离之浦的“十见所”进发。
经受了通宵乘车的辛劳之后,大清早言耶在赤夜马站顺利地下车,转乘公共汽车到了中鸟镇。随即被告知,再往前已无交通工具,讽剌的是,还有人指点他说,最便捷的方案就是去那星星点点坐落在沿海地带的渔村,请渔夫驾船送他去潮鸟镇,然而去渔村必须先回赤夜马。这样一来,他今天就不可能拜访潮鸟镇的下宫德朗家了。
(真伤脑筋……明天抵达潮鸟镇也能赶上鸟坯岛的仪式,但总想事先尽量多了解一点相关知识。)
也许是他那穷途末路的惨状让人实在是看不过眼吧,就在中鸟镇的公共汽车站不远处,有个男人亲切地表示可以捎他一程。原来在名为“十见所”的兜离之浦大高台附近会定期开办市集。男人自称是生意人,正要送货赶集,只要言耶不嫌狭小的副驾驶席太憋屈,大可上车同行。喜出望外的言耶当然二话没说就接受了这一建议。
途中言耶询问种种趣事,对方答说市集基本上进行的是物物交换,简而言之,就是海产品和内陆产品交换的场所。前者自然以鱼虾类为主,后者则以肉类为中心。还有,在这穷乡僻壤,日用品似乎也颇有市场。从中鸟镇出货需要开车,所以大多是男性。相映成趣的是,从潮鸟镇来的却都是女性,男人都得出海打鱼,因此也算理所当然吧。不过,连公共汽车都不通的地方,女人究竟怎样把货物运过来呢?言耶觉得这真是不可思议至极。直言请教邻座的男人,对方却笑而不答,只说到了目的地,他自会恍然大悟。
不久到了山麓。山麓上开垦了蔚为壮观的梯田。仰望着象征“十见所”的大松树,机动小三轮在曲折的山路上穿梭于梯田之间,艰难爬坡。由于坡度太陡,不能直线前迸,而蛇行会糟蹋梯田中的庄稼,所以只能这样绕圈子。因而眼睁睁看着目的地的标志却老也近前不得,感觉十分奇妙。
一路上,言耶真的很担心,自己会不会被要求下车推行。机动小三轮的爬坡状态就是这样艰难,这样不可靠。也正是因此,明明车窗开着却没有一丝风,热得叫人苦不堪言。好笑的是,就像徒步攀登一样,不一会儿他就汗流浃背了。即便如此,坡道也好歹算是到了尽头,越过大松树的一刹那,前方豁然开朗,濑户内海尽收眼底。
“哇……”
言耶情不自禁发出了感叹声。但这并非因为眼前那波澜壮阔的海平面,而是因为那海水在无数岛屿间荡漾,构成了一幅堪比袖珍山水的美景;是因为他即刻产生了自相矛盾的感慨——置身大自然却感到了一种人工之美。
车在开办市集的狭窄平地上停了下来,言耶再三表示谢意后,迈步走向自然造就的“盆景”。
这一回映入眼帘的是密密麻麻的潮鸟镇民居。在“十见所”延向海岸线的陡峭斜面上,鳞次栉比的街道连绵不绝,渔村特有的石置屋顶一览无余。当然,言耶迄今为止拜访过的农村中,用石块压住杉树皮和木板屋顶的民家很常见,不过,这里的石块数量可不一般。为了抵御强劲的海风,渔村的家家户户都把大量石块搁置在屋顶上,密集度和数量都异乎寻常。
(了不起的景观……)
为眼前的景观神魂颠倒的言耶,突然意识到了人类的存在。视线移向下镇而去的小路,一瞬间,他先前还在车上纳闷的女人们的运货方式,就映入了眼帘。
(是这样啊,顶在头上啊。)
由下方向上款款而来的所有女性,都头顶箩筐,步态自如。
把麦杆编制的轮状或圆形的大笸顶在头上,里面搁着装有货物的筐或桶,靠这种步行运货方式,不仅在狭窄的小路上能轻松走动,还有可以自由使用双手的优点。此情此景,言耶在日本各地都见过。其中有一种形式只见于伊豆七岛,他们使用名为“翘天平”的天平,在弯棒的两端吊着筐。又有“前头部搬运法”,把系着竹管的带状绳索挂在前头部,这是北海道的阿伊努人、伊豆诸岛、奄美诸岛和冲绳本岛的部分地区特有的形式。特别在阿伊努,还有遇到熊时能迅速扔掉货物逃跑的意外用途呢。劳动中真是蕴涵着丰富的生活智慧。
言耶想等一列人走过再起步,但她们的队伍连绵不绝,而且每个人都用好奇的眼光盯着他看,队伍的行进越来越僵滞,迫不得已,他只能从她们中间穿行而下。
他和她们在这髙岭的边缘陷人僵滞状态的理由有两个。一是在极易成为港口的海湾斜面上繁荣起来的渔村中,只有小巷似的窄道可以通行,人们交错而过时必须互相谦让。不过渔村的这种形态,会让居住在此的人们自然而然地亲密起来,加强这种共同体的关系。因为和邻居家挨得紧,跨出玄关一步就是对面的人家,也就无法自命清髙啦。步行的时候不打招呼就不可能前进,转眼间就会和谁在这里那里聊上,优雅的踱步是没指望的。第二个理由嘛,一定是言耶不但人看起来陌生,还穿着感觉特别奇异的牛仔裤。
昭和三十年(1955年)的日本,牛仔裤虽已上市,但毕竟只是二手货,直到两年后才有衣料进口方面的解禁。好不容易允许自由进口衣料了,适合日本人体形的牛仔裤在国内生产则又过了六年之久,而且几乎局限在大都市。潮鸟镇的人们感到惊异也不稀奇。在中鸟镇让言耶搭车到这里来的男人,尽管没有开口问,但言耶也能感觉到他对自己非常好奇。
(本来就是显眼的陌生人,还穿得这么怪,所以引人侧目也没办法吧。)
为了收集怪谈而四处奔走的言耶,自己都这么想。不过,自从偶然接触到合身的牛仔裤,了解其灵便性之后,就知道现在不管穿什么,都不会像牛仔裤那样让他满意了。奔走之所中,也有最好别太引人注目的地方,言耶虽对此心知肚明,却还是难以割舍他的牛仔裤。
让人怀疑永无止境向市场进发的女性队列,终于全都过去了。言耶走下裸露出山体表面的斜坡,步入潮鸟镇的一瞬间,就曝光在更为强烈的好奇视线中。不过其中并无排斥异乡人的意味。人们反而亲切地凑近前来,直率地和他攀谈。一得知他是来拜访镇长下宫德朗,就争先恐后地给他指路。言耶最大的烦恼,还不如说是被这些好心人阻碍了行程,不知如何前进才好。
讽刺的是,虽然陆陆续续有人指点,言耶还是找不到正确的途径。因为在斜坡上密密麻麻、鳞次栉比的民居之间,那些小巷似的窄道构成了真正意义上的迷宫。而且道路还急升急落,让他感到自己简直像在一个立体迷宫里奋进。这当然不是有人故意建造的,只是为了尽可能有效地利用土地不得不这样罢了。在这里头顶搬运法如此盛行,也理所当然。
这样的街区决不是潮鸟镇独有的特征。“冲”,就是指远离附近渔场的海域;“津”是指船起航和归航的港口;“滨”是指盐滩类的广阔砂滨;而相对的,“浦”就是指海湾内侧的那片沿海土地,以及居住在那里的渔民的村落。而被称为“浦”的地方,无论是从海边至内陆的辽阔土地,还是临近山野的险峻地区,都是这个海湾的居民别无选择建造家园的场所。换言之,这种密集形态是自然形成的。
民俗学者濑川清子,在参加了昭和十二年(1937年)至十四年(1939年)间由柳田国男进行的渔村生活调查后,于昭和十八年(1943年)着成《贩女》一书。关于坐落在大分县臼杵湾深处的渔村,她在书里写道:“家家户户之间的窄道,不过三尺宽,蜿蜒曲折胜似迷宫。迷失其间的我徒劳地兜兜转转,无法确认自己的位置也无法找到正确的方向。”这不正是言耶此刻的真实写照吗?
而那些建造在街区各处要道上的厚重石垣,还进一步加重了言耶的迷失感。令人头痛的石垣,是为了守护街区,抵御台风季节汹涌而来的海水和强风才建造的,可看上去就像遗迹或坟墓。因为从各家各户之间的狭窄小巷一冒头,就会看到这样的石垣堵在眼前,言耶顺理成章地产生了被封闭的感觉。
(走这边,对吗……)
逢人就问路的言耶一边走,一边突发奇想。假如这里没有一个人——他情不自禁地设想着整个街区都已荒废的景象。说起来有点对不住这里的居民,不过,他确实立刻就感到了难以言喻的恐怖。恐怕正是因为切身体会到了人们的生活气息,这鳞次栉比、由石垣守护的街区风景,才会给人以感受出生机勃勃的印象吧。但要是变成无人地带,这里就只剩怪异而突出的街区形态,仿佛身陷此间就会永远彷徨无措一般,淡淡的不祥感会顿时荡漾而起。于是,一直充斥于窄巷和石阶的闷热暑气,也当即化为了恶寒。言耶不知不觉就在脑海中幻想起自己在空无一人的潮鸟镇,无休止地走下去的情景,就像在白日梦中迷失了一般,陷入了奇妙异常的氛围。
万幸的是,在狭窄的石阶中段,出现了一栋古老的木质建筑。挂在门口的那块“海部旅馆”的招牌,跃入言耶的眼帘,他总算回过了神。
(啊,这不就是我今晚要投宿的旅馆吗?)
看来倒是在无意中抵达了预订留宿的旅馆。
(到都到了,至少先把行李放进去吧!)
箱子似的长方形皮包,言耶一直提在手里。如果可以的话,他真不想继续提着包在那迷宫似的道路中行进。
(因为去镇长家不知道还要走多久。)
言耶一边想,一边抬手去敲门上的磨砂玻璃。门却自动打开了。
“哇!”门里门外不约而同扬起了惊呼声。
“啊,吓了俺一跳——”
向光线略暗的门内看去,只见一个穿着旅馆号衣年约三十的矮个子男人,两眼瞪得溜圆,正盯着他看。
“啊,真、真抱歉。我绝对没有吓唬人的打算——”
“是、是刀城先生吧!这不是承蒙预约的刀城言耶老师吗?”
满脸的惊骇突然转化为笑容的男人,向言耶发问。
“是、是,我是刀城言耶……”
“哎呀,正等您呢。您这么早就到了,真是太好了。一定很疲劳吧?来,请进请进。啊,行李由我来——哎呀呀,请您别这样客气,我来!啊,对了,我是旅馆的海部行道。您千里迢迢光临如此穷乡僻壤,真是不胜荣幸。是是——我们已经听说了,您是鵺敷神社的客人,一位小说家。敝店寒微,没有像样的招待,但还是请您好好休息——啊,真对不起,这就带您去您的房间。请,请这边走。鞋子没关系,里面会有人收拾,请,请您就这样直往里走——”
发现是预约房间的客人来了,当即交织起敬语和方言的行道,措辞真是妙不可言。言耶原本只打算把行李放下,但一回神就发现,自己已被行道引入可以眺望海景的上等和室,吹着海风喝上了茶。
最后还从毫无告退之意的行道那里,被迫听了旅馆的前尘旧事,像什么这里的前身本是为打鱼归来的渔夫开设的妓院,有不少供人耍乐的女人什么的。这块土地的历史当然也是重要知识,言耶并不讨厌洗耳恭听,但此刻的他只想尽早拜访镇长。
即便如此,他最初还是觉得打断对方的话头似乎不妥,因而拼命忍耐,等行道讲完。但他终于发现如果不中途打断的话,就没个完了。
“嗯,下宫德朗先生的家,离这里远吗?”
他抓住行道换气的时机,见缝插针。
“啊?镇长的家?那地方的话——”
行道不无惊讶地为他说明路径。一听这位稀客找镇长有事,他就叫了起来:“啊,还有这么重要的事!您明明只要把行李交给我就好……”
言耶为什么会进和室啊?行道居然露出了懵然不知的表情。
“是、是啊。”
确信对方没有恶意,所以言耶勉强地笑着,手忙脚乱地做好了出行准备。因为他意识到,行道马上就要开讲下宫家的故事了。
说定了回来吃晚饭,言耶便走出了旅馆。行道看来是个话痨,就算见缝插针地插话都打不断他的话头。既然知道,那还是尽快脱身为妙。刚想到这里,他就发现又迷路了。
最后,从这里走到东部的下官家,沿途不得不请教了很多当地人。
(我还能顺利回到旅馆吗?)
虽说有点早,但他还是担起心来。
“叨扰了。我是刀城言耶,曾经写过信,说今天会来拜访——”
推开大门——这一带的住户似乎没有锁门的习惯——他在空旷得有点异样的室内扬声道。
片刻之后——
“噢,您终于来啦!哎呀呀,老朽正在等您哪!”带着惊喜交加的语气,一个身材魁梧的老人,出现在言耶面前,“老朽是镇长下宫德朗,欢迎您远道而来。”
言耶和礼貌低头的镇长进行了一番初次会面的寒暄之后,就被引人里侧的和室。也许是因为家人都出门了,宅中寂静得令人发憷。
“直到傍晚,老朽都是单独一人。没什么好东西招待,请来杯茶好好休息一下吧。哎?从赤夜马车站过来——那可遭罪了对吧。从那儿上这里来,没有公共汽车嘛。哎?搭上了去市场送货的车?那真是太好了。不不,鱼类另有像样的竞价贩售形式,但是您看,像我们这样的穷乡僻壤,商店里都没有充足的货品啊,所以定期开办市集以物换物。喏,因为内陆的人也想要新鲜的鱼。啊,很久以前就这样拿来换去啦。噢,去过海部旅馆了?那里的小掌柜总是滔滔不绝说个不停吧。就算以前是那种地方,他又不是妓院的大茶壶,居然那么啰唆。啊,这种事情无关紧要,话说能幸会一位小说家,哎呀呀,还真是这个镇有史以来的大喜事呀。不管怎么说,这里一直就是个渔夫镇嘛——”
听之任之的下场是,虽然言耶只作最低程度的应和,下宫德朗却已有喋喋不休的苗头。
(这里的人都这样吗?)
比起那些对待外地人冷淡疏远的地区来,在这里受到热烈欢迎当然是好事,但究竟能否问到自己关心的知识,想想就觉得很忧虑。
“啊,下宫先生,我是来请教这一带民俗的详细情况——”
就像对付海部行道一样,言耶抓住下宫换气的机会见缝插针地催促道。
“噢噢,对啊,不好意思,真是失礼。”
下宫一边说,一边拿右手敲敲谢顶的前额。总算要进入正题了,言耶放了心。然而这位镇长却突地起身离席。
(哎呀呀,人看起来倒是好人,但最终能否从他那里听到有用的话呢……)
言耶坐在原位上,心情极为忐忑。
“啊,让您久等了——”
疾步返来的下宫向他递来一本书。32开的普通封面上印着书名《兜离之浦民俗史》和着者名下宫德朗。但找不到出版社的信息,怎么看都是自费出版物。
“终于在去年出了书,请别客气,送给您。”
“哎——啊,不、不好意思,多谢。”
翻开封面,只见扉页上用毛笔歪歪扭扭写着“惠赠刀城言耶老师”。虽然无法判断这手笔算不算优秀,但言耶总觉得他是为了题字才离的席。
“那么刀城老师,您是为了参与鵺敷神社的朱音巫女举行的仪式特意到此——”
“是,听说那是神社流传的秘仪,不常举行,十分珍奇。既然真的要举行,我就想无论如何都要参与。辗转托人询问神社,有幸迅速得到了许可,于是,就这样动身前来了。”
“原来如此——”
下宫不止一次地用力点头,好像有什么令他如此钦佩似的。
“对了,老师什么的还真有点……如果您愿意用一般姓名称呼我……”
“啊,这种琐事老师不必介怀。”
言耶正是由于在意——坦率地说是害羞——才提了出来,然而乡土史学家的回应却避开了正题,还显得乐不可支。这么说起来,言耶对海部行道也提出过同样的请求,但行道的反应和下宫相差无几。
顺便提一句,言耶所托的牵线人是他的大学前辈阿武隅川乌,此人是某个规模不大却根正苗红的京都神社的继承人,一提姓名圈内人无疑都会肃然起敬。然而他本人似乎缺乏继承的兴趣,从求学时代起就大肆进行民俗采风,毕业后也重复着如此这般的生活方式。换言之,他像刀城言耶一样在全国乱跑,不过,由于交游极为广阔,因此熟知异样地区的种种奇怪仪式和奇妙风俗。明明从没拜托过他,他却会频频将各种信息经由出版社转给刀城言耶。
譬如在蛇谷连山的“苍龙乡”,有一个被称为附体物之村的村落;而朱雀神山有“噬子鬼缘起碑”会吃婴儿的传承,那附近还流传著名为朱雀怪的可怕魔物的故事;“九十九原”林立着有九岩塔之称的谜之石柱群;“十路家”有人们讳莫如深的别墅拷问馆,里面耸立着拥有“拷问塔”这一可怕称谓的建筑物;近畿地方的废山村中,有着匪夷所思的恐怖鬼屋传说,那附近的村子里常有借尸还魂的魔物玛莫顿出没;而有“天狗飞升地”之称的鮠锣予诸岛的狗鼻岛被诅咒——云云,连那些并不怎么具体、他本人显然也未曾确认过的种种信息,都陆续发送了过来。
其中言耶特别感兴趣的,就是在濑户内的鸟坯岛上举行的“鸟人之仪”的相关信息。虽然完全不了解详情,但他的好奇心被已知的事实勾动得荡漾不已。前回仪式的举行远在十八年前,当时竟有七人下落不明。
但不管是鵺敷神社还是兜离之浦,阿武隅川乌似乎都没有熟人,依靠适当的中间人从中周旋,介绍了神社和乡土史学家,言耶才托福得以成行。
虽说如此,言耶此刻并不打算触碰十八年前的事件。因为是前辈委托的人,介绍者自然可以信赖。但他断定,如果在自己对下宫德朗这一人物尚无把握的期间就提起这个话题,实在太过危险。所以报出阿武隅川乌的名字之余,只说是由于仪式极为珍奇因而无论如何都想参加,以此表明这仅是出于作家的好奇心。
“那么,果然还是要从兜离之浦的历史开始对老师说起才行啊。”
听完言耶较为详尽的说明后,下宫面带微笑继续他的话题,笑容里还是透着乐。
不知他为何如此,所以言耶产生了微妙的不祥预感,但还是坦率地低下头说“那就有劳了”。虽然还加了一句“老师什么的,实在是……如果您愿意用一般姓名称呼我——”但言耶担心这一心愿对方能否接收到。
“我们的祖先究竟是什么时代、缘何来这兜离之浦定居的——关于由来的问题,有两个传说。”
乡土史学家端正了坐姿,带着一种高深莫测的表情说道。
“其一是天正十六年(公元1588年),因丰臣秀吉发布海盗停止令而不得不溃灭四散的村上水军末裔,前来此地定居的传说。村上水军的来历也有不止一个说法,有人说清和源氏属下的信浓村上氏之分支出奔至濑户内,成了伊予村上氏的祖先;也有人说和村上源氏有关的北田家才是祖先。但不管哪个说法,都没有足以证实的历史资料。”
“也就是说无凭无据——”
“没错,嗯,村上水军原本以濑户内的芸予诸岛一带为根据地。他们把备后的因岛、伊予的能岛和来岛当成据点,按照各自的岛,分为因岛村上氏、能岛村上氏和来岛村上氏三支队伍。但总称是三岛村上氏,三支队伍之间也有婚姻关系,所以,嗯,作为海盗同行,可以说是结成了同盟。不过他们的来历并不清晰,所以虽然都是海民,但我总觉得这些人的出身恐怕是零零散散的。”
“到了战国时代,好像就和毛利水军有关了吧?”
“是啊,三支队伍中的因岛村上氏和小早川氏互通款曲,于是成了毛利水军的战力之一;而来岛村上氏入了伊予河野氏麾下。只有能岛村上氏和战国大名没有牵连。那是不肯沦为从属吧。与之相映成趣的是,由于因岛村上氏以备后的因岛为根据地,因而被雇用为周边警卫队,或承担守护大名山名氏的任务,或护卫在濑户内一带颇有势力的大内氏用船,总之非常活跃。于是功劳卓着的因岛村上氏,从大内义隆处得到了备后鞆之浦十八贯土地的知行权。给村上新藏人尚吉的宛行状,确确实实留存至今呢。”
然后,下宫的话题就向《因岛村上文书》这一资料前进了,但言耶略有些不安起来,他觉得下宫似乎过于沉迷细节。
“——即便如此,像这样得到领地当然还是特例。”
尽管严重地跑题了片刻,但乡土史学家又如此这般突兀地转回原来的话题。
“四散的村上水军中的大多数人,别无选择地散到了濑户内海的沿岸和诸岛上。”
“水军中的一部分就这样流落到了兜离之浦,对吧?原来如此,我真是茅塞顿开。那么另一个传说是——”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得让话题有所进展,言耶就像要了结村上水军的历史问题似的插嘴问。
下宫浮现出非常遗憾的表情:“第二个,是平家的流亡者传说。”
令人意外的是,他居然服服帖帖地开始讲述另一个传说了。
“贵族流离谭吗?”
“对啊。不过,正如刀城老师也感到可疑一样,平家的流亡者传说从东北地区的岩手直到南方的萨南诸岛,那才叫到处都有哪。”
“岐阜的白川乡、德岛的祖谷和熊本的五家庄是著名的处所吧。”
想说“请别叫我老师”,但言耶还是忍耐着,嘴里说出了众所周知的地名。
“所谓的日本三大秘境,还真像是历尽艰辛的流亡者会抵达的场所呢。不过,鉴于源平两家交战的舞台就在濑户内,周遭的流亡者传说多一点也不奇怪吧。于是这里也有一个。”
“换言之,村上水军的末裔说要比平家后裔说可信度高很多吗——”
“当然,不仅如此,还有别的理由。其实在我看来,也许和鵺敷神社有关……”
话题终于抵达要害处,言耶松了口气。然而,不知为何一瞬间之后,下宫开讲的却是“一向一揆”的历史。
“为了对抗战国大名领国制的统治,发起‘一向一揆’的,就是与各地豪强联手的净土真宗本愿寺派的僧侣和门徒,您知道吧?”
“啊,姑且算——”
“其中也有大量渔民。因为亲鸾的恶人正机说,对平时靠海讨生活的他们而言,比什么都容易接受。一直以来,佛教因五戒第一律的不杀生戒而禁止宰杀活物。从古代天武四年(公元675年)的杀生禁断令开始,为了祈祷神佛保佑国家和五谷丰登,常常颁布禁止杀生和放生的指令。但是,捕猎为生的山里人和打鱼为生的渔民可办不到。当然了,如果考虑一下时代背景,就会有疑问——这种禁止令在各地渗透得能有多深呢?山民、渔民与此并无干系,但结果世人还是对他们产生了歧视倾向,而这也确实延续到了后世吧。士农工商的身份制度也是,一开始就不包括从事那种营生的人。因为世人心存成见,视他们为污秽。”
“这种人是被称做间人吧?”
“是啊是啊,农民被视为百姓,即具有姓氏的公民,正是因为日本以农业为中心制定律令。束缚在土地上的他们更容易管理,也便于征税。”
“和他们比起来,靠海为生的人中还有四处漂泊的渔民呢,很难掌握……”
言耶不由低语。
“到了近代,拥有土地和家并且缴纳海高——就是缴税——的渔业经营者和船主等,终于被人视为和农民群体中的本百姓相当了。然而其余人等尽管不至于被看成贱民,但即使在农民群体中也算底层。可以说依然是间人。”
看着如此百折不挠地继续话题的下宫,言耶生怕自己会被迫从奈良时代的相关历史直听到江户时代。
“嗯,我能理解‘一向一揆’、杀生禁断令和针对渔民的身份蔑视互有关联,但这些又是怎样牵涉到鵺敷神社的呢——不,首先要问的是这和村上水军末裔在此地建立村落的传说有何关系?如果可以的话,请集中在这一点上指教——”
“嗯,可以……不过,接下来我想谈谈亲鸾的师父法然,再进展到自称海边旃陀罗之子的日莲身上,其间一边介绍新旧佛教的差异,一边着眼于他们和渔民的关系,说说村上水军在‘一向一揆’中所起的作用,就这样简单地汇总说明一下——姑且算是我的思路吧……”
“啊,不不……”
言耶胡乱应和着,由衷地感到自己在此插嘴实在是太英明了。如果有别的机会,也许他会饶有兴致地听下宫讲演,但这次的主题是鵺敷神社的巫女举行的极为特殊的仪式。可这样下去,不知究竟还要多久才能抵达最关键的神社话题。
“那就太遗憾了,要简略地说——”
下宫当真是满脸遗憾,让言耶觉得他有点可怜。然而,他说归说,却又像是在给言耶撤回前言的机会似的,中途顿住了话头。意识到这一点的言耶慌忙舍弃了慈悲之心。
(喂喂,这可不是开玩笑。差点就要说“不,请您爱怎么讲就怎么讲”啰!)
凝视着面带微笑默默催促自己的言耶,下宫深深叹息,特意让肩膀塌了下去。不过,他发现全然无效之后,就爽快地开始了下一个话题。
“本能寺之乱让丰臣秀吉得了天下,和濑户内海盗的关系比古代越智水军更深的河野氏也不得不降于秀吉,由此三岛村上氏的结盟也崩溃了。六年后所谓的海盗停止令发布,村上水军至此彻底溃散。然而没有土地除了驾船别无所长的他们,只能变为渔民定居在这一带的浦和群岛上。在此期间,亲鸾所宣扬的教义——‘作为杀生卖酒下等人的你我也能抵达无上大涅盘境界’被进一步推广,渔民中的大多数成了热心门徒,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吧。不过在另一方面,出现改换教义的人也不奇怪。不管怎么说,一向宗起义也是宗教战争嘛。败于此战的人们,接受抑或自创了和自己的营生紧密联系的全新信仰,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我的想法是,和日本自古以来的神道不同,鵺敷神社祭祀着从渔民特有的民间土着信仰派生出来的神,即大鸟神。”
“原来如此。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原本是船神的鸟之石楠船神,就自然而然地和渔民们的民间信仰——海面翱翔的鸟是神之使者——融合起来了?”
“我一直在想,或许这也和鸟翼习俗有关。”
“您是指那种幼儿送葬仪式?”
“噢,您知道啊。从前这一带也举行的,但最近好像废弃得差不多了……”
“婴儿若是一出生即殒命,就视为‘鸟死’,只举办非常简单的送葬仪式,对吧?”
“嗯,有视为‘鸟死’,也有视为化‘鸟’而去的。”
“而判断的依据,也就是婴儿死亡时间,在各地不尽相同。既有第一声啼哭都未及发出的、取名前的、产妇出月子前的,也有一岁或两三岁和七岁的说法,形形色色呢。”
“在我们这里是满一岁参拜神社前。”
“时间虽有差异,但总而言之,我想只要是在被视作成人前夭折,就会举行‘鸟翼’。”
“浦上的说法是‘与鸟比翼齐飞’。”
“是这样啊。同一种习俗,叫法倒是多种多样。而且有趣的是,有的是指夭折的孩子,有的是指送葬仪式,有的是指夭折这件事本身,所指全然不同。”
“噢……确实,所谓‘与鸟比翼齐飞’是指夭折这件事。”
“嗯,‘鸟’和‘鸟翼’之类的说法很直接,指孩子本身;也有‘如鸟之物’、‘鸟翼一般’这种较为委婉的措辞。至于送葬,则说成‘化为鸟翼’、‘以鸟翼归去’、‘向鸟放飞’,等等。而对孩子夭折一事,就用‘如鸟飞去之物’、‘为鸟所引领’或‘鸟已飞去’来表述了。”
“嗯,那么,这里的鸟,您认为究竟表示什么呢?”
“我想民俗学中有两种说法。地点不同,送葬的方法或许也不同,但为遗体添上羽毛啦、祭祀鸟状的木制品什么的,总之都是在举行和鸟有关的仪式。一说认为这是因为人们希望大鸟神之类的神明引渡死去的幼儿之魂;另一说则认为这是希望幼儿之魂化为鸟。”
“果然是这么回事啊。那么照浦上的说法,就是大鸟神会引渡魂灵了。”
“对啊,因为你们说‘与鸟比翼齐飞’,所以显然是前者。”
“因为只有鵺敷神社的巫女才能在死后化魂为鸟。”
下宫的口吻中奇妙地充斥着情感,而言耶只是冷静地说道:“嗯,我看咱们还是说回先前的话题吧。总之,虽然‘鸟翼’仅限于幼儿的送葬仪式,但也是所谓的鸟灵信仰。既然这种习俗在这里自古就有,那人们的信仰对象会集中在大鸟神的身上,倒也可以充分理解——”
“不过,这也和鵺有关。”
“哎?”这回轮到言耶动容了,但他又随即开口道,“哦,是这样啊。明明大鸟神是祭祀的神,为什么神社会命名为鵺敷——我一直很在意。”
“对于鵺的传说,您当然很了解吧?”
“那是首为猿、身为狸、足为虎、尾为蛇的妖物,嗯,应该说是怪物吧。源三位赖政从紫宸殿上空将鵺射落的传说,毕竟最有名吧。话说回来,中国地区、四国地区都有大量被视为有异类附体的家族,和射鵺类似的传说作为其起源也广泛流传。很久很久以前,从中国飞来的怪兽被勇敢的武士用弓箭射为三段,首坠落在阿波化为犬神、身坠落在赞岐化为猿神、尾降落在备前化为吸葛——”
“果然如数家珍啊。言归正传吧,那怪兽的一部分,据说就坠落在了我们兜离之浦。当然,在身体构造上,和原本被称为鵺的那种怪物有所不同。嗯,总之就把它看成鵺吧。”
“哎?那么,是把‘鵺’的一部分敷设在——也就是说封印在某处,然后在上面建造起神社,因此才会叫鵺敷吗?”
“对啊。不过也有那样一种说法,其实不是用鵺的肉身敷设,而是吞食……”
“哎?食鵺……吗?”
“因为鵺敷的本名是‘鵺食’。”下宫在桌面上写着“食”字,“相传鵺敷神社的巫女之所以具有灵力,正是由于食了鵺。”
“如今,鵺敷神社和兜离之浦的居民之间的关系,就是在这虚实交错的种种历史背景下产生的呀。”
言耶生硬地总结道。这样的说法通用于各地的神社佛阁,当然,他这是为了尽早进人自己想讨论的话题。
“所谓信仰,本来不就是从我们的日常生活中诞生的吗?”对言耶的想法一无所知的下宫,深有感触地回应道,“我曾经想过,兜离之浦这一地名起初会不会是‘鸟之浦’。”
突然说出这番话的他,这次是在桌面上写下了“鸟”字。
“啊,原来如此……”完全没有心思陪他闲扯的言耶,终于产生了兴趣,“那么,其实不是?”
“能证实这一点的证据并不存在,但我由此产生了有趣的设想。”
“哦?”
“先前讨论平家的流浪者传说时,刀城老师您说那是落难贵族的传奇故事。由于这对被歧视的本地渔民来说,实在是足以向外夸耀的传承,所以可信度不高。特别渴求髙贵出身的行为,在这样的村子里很常见,毫不稀奇。然而,尽管日本从南到北处处流传着平家传说,但事实上平家祖传的族谱、旗、甲胄、刀剑或弓等物现今并不存在,要证实也就很困难。”
“这样的物品会不会保存在神社的宝物库里——”
“不不,我是要和您讨论本地的地名,而非平家遗物。兜离之浦可以写成‘离兜之浦’,怎么看都是和平家流浪者传说很相称的地名,您不这么认为吗?”
又回到了毫无意义的话题。而且,下宫所谈的水军末裔说让言耶感受到的现实性,并没有因地名由来的解说而有所动摇,所以他没有特别在意。
(首先,“脱离甲胄在浦定居”这一状况,不仅符合平家的流浪者,也符合村上水军。所以,比起琢磨“兜离”的汉字写法来,还是考虑兜离和鸟读音相同的事比较好吧。)
言耶当然没有把这种想法说出口。冒冒失失说出来就正中下宫的下怀了,他一定会趁势滔滔不绝。
“那么,关于鵺敷神社的事——”
为了逃避和本地历史有关的更多话题,言耶直接开始套话。
“嗯,那个嘛……”
谈吐一直爽快的下宫,突然支吾起来。言耶在纳闷的同时下了判断,此处应该问得具体些。
“特别是关于鸟人之仪——”
像要打断言耶的问题似的,乡土史学家非常难得地探出了身子,在别无他人的房间里,骤然压低了语声。
“从最初,如今的巫女朱音的曾外祖母,也就是巫女朱慧——”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言耶,“从她重新启用那秘仪幵始,神社就好像被笼罩在了硕大无朋的凶鸟阴影下……我不得不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