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大鸟群,在前方的孤岛上空盘旋。
(那是……)
刀城言耶最初以为那是鸦,但随即察觉,那些鸟倘若是鸦的话,体形未免大得异乎寻常。如果是鸦,那肯定是鸦怪无疑。况且渔船离岛尚远,它们就能给人如此难以言喻的存在感,这也算它们不单纯是鸟的证据吧。而以盂兰盆节那阴云密布的苍穹为背景、上下翻飞着的身影,与其称为一向象征凶兆的鸦,还不如冠名“凶鸟”来得贴切。总而言之,阴森的气息似乎正在那里弥漫。
(凶鸟吗……)
在脑海中骤然出现的名词,言耶并未脱口而出。为了确认黑色的怪鸟究竟是何方神圣,他凝目向前方眺望。然而,鸟在空中盘旋,渔船又在波澜起伏的海面颠簸前行,稍一凝目就觉得头晕目眩。
万幸的是,他在铺展于兜离之浦斜坡上的街道间、迷途一般彷徨时经历的令人乏力的暑气,并没有延续到此地来。站在乘风破浪的船上,吹拂全身的海风和不时溅来的飞沫,都令他身心舒畅。
(要是再那样热下去,我这个人可就没法看啰。)
不争气的念头一闪而过,他又把视线投向船头,发现鵺敷神社的赤黑正用双筒望远镜望着相同的方向。
(用望远镜或许能看清凶鸟的真面目……)
想借,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就目前为止的观察所得,赤黑并非因为刀城言耶是外人才冷若冰霜,除了神社的个别成员,他对谁态度都一样。然而即便了解这一点,和他难相处的现状也毫无改变。更何况眼下的言耶压根就没有精神去请求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人,所以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
他振作起来,再度以肉眼眺望黑鸟——然而眩晕感越发强烈,胸腹间也渐渐烦恶起来。
(不行……实在是太勉强了……)
他不得不把视线移向船底,垂下头,闭起眼。
“那是大鸟神。”
鵺敷正声的声音从旁传来。
“也就是鵺敷神社祭祀的神——鸟之石楠船神的化身?”
眩晕感尚未消退的言耶眨着眼,随即抬头看向正声端正的脸庞。不知何时他竟巳凑得如此之近。
“嗯,说穿了那就是影秃鹫……日本鹫鹰类中最庞大的鸟……”
(是吗,那就是影秃鹫吗……)
言耶当即回想起昨天在小镇的乡土史学家那里听过的话。
“啊,这样说虽然太露骨……”
身为神社的一员,却无情无义地揭穿大鸟神的老底,正声的行为还真直接。不过,虽然一般来说这会让人猜测他对生养自己的老家有什么芥蒂,但也许是托了那轻松爽快的语气之福吧,言耶并没有察觉出嫌恶意味来。
(有趣的男人!)
言耶自己也不过二十五六岁,但眼前的美青年,却让他不得不认为是战后诞生的新人类——即使实际出生日期在战前。这是对自古以来的种种习俗持质疑态度,万事万物都逆反的一代,正声就给人这种感觉。
由于刚见面时对方用了清晰标准的普通话,言耶就问他是否在东京生活过。正声回答说听听收音机就自然而然地掌握了。闲聊之中他俩渐渐亲密起来,但言耶不再讲究谈吐的礼仪,正声的措辞却毫无变化。言耶无非虚长了两三岁,他却始终视为前辈相待,措辞也一丝不苟,绝无懈怠。古雅的作风可见一斑,或许正是因此,才让他显得格外富有魅力。
“哎?日本最大?”
言耶不去触碰揭穿神之使者老底的事实,只是坦率地流露出对影秃鹫这种生物的兴趣。
“全长一百厘米左右,两翼张开长则在二百五十到三百厘米之间吧?近看起来确是压迫感十足啊。”
出人意料的是,正声脸上浮现了畏惧神之使者的表情。不过,也许这是针对鹫这种生物本身流露的情绪。
话说回来,他这么年轻,也难怪不用尺啊寸啊这样的单位。在这个已经不能称之为战后的世界上,在业已流逝的那段岁月中,日本一下就被西欧文化侵蚀了,然而乡野间尺贯法仍在通用。在自古以来操持着老式营生的人群里,理所当然地沿用着。
“其实,在日本见到这种鸟可是件稀罕事。据说本来是柄息于欧洲南部、土耳其以及中亚至中国东北的鸟类,因为在欧洲的大部分地区有灭绝之虞,才作为迷鸟或极其珍稀的候鸟飞抵日本。这风姿可真是难得一见呢……”
“迷鸟?啊,你是说迷途之鸟……”
“据说身为迷鸟的影秃鹫,从极北的北海道到南方的鹿儿岛,在全国各地都有所发现,但它们原本主要栖息在气候干燥的髙原和针叶林地带。有鉴于此,我推测它们从前并不仅仅是在这里现过身,没准还常常停留甚至有所繁衍。”
“你知道得真多。”
言耶坦率地表示了钦佩,正声立刻就害羞了:“这样的知识也没什么特别的用处。兜离之浦一直把这些鸟尊为神之使者。所以,‘不,其实要说那些鸟名叫影秃鹫’——这种实事求是的说明谁听了都不会高兴吧?”
“嗯,话虽如此,但我想就信仰而言,以客观的眼光看待信仰对象决不是毫无意义的事。即便明知大鸟神是一种名为影秃鹫的真实鸟类,只要把它们视为神之使者就没问题。如果否认那是鸟类,换言之,否认那是一种生物,就是越过信仰的界限陷入迷信了。”
“嗯,是啊。不过渔村的人从古到今都深陷在迷信里……”
肯定了言耶之语的正声,微微苦笑着摇头。由此可见,他虽是神社的一员,却对那些事有逆反心理。
“常言道,渔夫离地狱仅有一板之隔,迷信也算顺理成章吧。非机动船时代有这样的老规矩,如果旧式的船遇到暴风雨,有人不幸落了水,就算只有一艘舢舨也要驾船出海。虽然国外也常见这种行为,但不过是为了救人一命;但在日本,原因就不仅仅是那也许会救人一命了,还担心不那么做对方就不能安息。如果有所怠慢,死于海难的人可能会化为鬼火、亡魂、引亡灵或引亡者等所谓的船灵,呼唤同伴赴死。”
“怪谈小说家果然对这方面的传说如数家珍呢。那么有鬼帆与迷船之称的幽灵船,你也有所了解吧?”
“嗯,不过,我想恐怕大多和柄杓幽灵故事有关。”
“日本海洋怪谈的招牌菜?”
“如果听幽灵一说‘借柄杓’就老老实实借出去,幽灵会用柄杓不断舀水往船里灌,船就会沉。所以出借时,必须敲掉柄杓的底再递出去——就是这样的传说。”
“换言之,名称或有不同,内容却大致一样。”
正声饶有兴致地回应道。
“我想海幽灵归根结底就是出于人们对海难者的畏惧。”相对的,言耶虽在意正声的反应,却也不去触及,“譬如说矿坑,也一样。在无处可逃的密闭空间,同伴之死带来的恐怖,一定在你我想象的极限以上。虽然在海洋漂浮的船上具有四周三百六十度的开放感,但在事件突发的紧急关头无处可逃这一点,和地底深处的矿坑毫无区别。在那种特殊状况下冒生命危险工作的人会深陷迷信,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但正是因此,反而招致了令自己置于险境的局面,可谓可笑可悲,对吧?”
“你是指……”
“从前,船遇到暴风雨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丢弃行李斩断桅杆,即便熬到风雨平息没翻船,也只能在海上漂流,别无作为了。”
“啊,你是指这种事啊。斩断桅杆显然是基于避免翻船的合理判断,但事实上似乎并没有斩断的必要。不过在日本,遇到暴风雨渔夫们越来越撑不住的时候,就是先斩断桅杆,再削下发髻祭祀船灵大人,抑或投掷入海献给海神,一味祈求神佛保佑。结果却如你所言,就算走运熬过了风雨,之后也只能随波逐流听天由命了。”
“不是流传着一些极为悲惨的故事吗?不仅有人在船上病饿而死,还有人漂流至异国他乡,刚一上岸就被土着虐杀,或者被捕获了沦为奴隶供人驱使,更有甚者,被贩卖去了别的国家——
“在荒无人烟的孤岛上生活十数年之久,终于被路过的船所救得以返回故土的那种,还算是好的吧。于是,正因为遭受了如此严酷的命运和危险,渔夫的迷信也越来越深了,这—点毫无疑问。”
“话虽如此……”
正声在渔夫镇出生成长,应该能理解言耶的话吧。然而他似乎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迷信与陋习,表情显得很复杂。
“十六世纪来日本的耶解会教士路易斯·弗洛伊斯撰写了《日欧文化比较》和《日本史》。其中记述了非常有趣的事。日本渔夫相信海底存在蜥蜴之国——”
“什么?蜥蜴之国……”
正声失声惊呼。言耶不禁浮现了微笑:“这是因为弗洛伊斯的说法有点怪啦。他所说的蜥蜴指鳄和蛇等,换言之,就是爬行类动物。”
“说是鳄,主要不就是指鳄蛟吗?很久以前就被视为神圣的生物。”
“嗯,自古以来渔民们都把鲸、海豚、鲨、海龟和鲍等海洋生物视为神或神之使者。当然,龙也算在其内。弗洛伊斯把它们总括起来,用蜥蜴之国这一说法表述了吧。总之全都是海神。”
“海难中,如果望见那样的生物或者发现它们靠近船来,就会认为是吉兆吧。换言之,人们认为那是即将得到救援的前兆——”
“鸟,和它们一样被视为海神的使者。”
“啊,和先前的话题接上啦?”
正声发现,本以为毫无意义的闲聊,似乎和大鸟神搭上了线。
言耶轻轻颔首道:“对于遨游四海和翱翔天际的生物——特别是漂流者,对能在自己头顶上方来去自如的鸟类,一定会产生难以言喻的艳羡之情。所以他们坚信白鸟是航海神‘金比罗大权现’的使者,青鸟是土地神‘八幡宫’的使者。”
“本来嘛,在观测法和推测法都行不通时,人们会采取以抽签测知方位的掌舵方式……对吧?这当然是祈求神的指示,把身家性命寄托在签上……这种事我可敬谢不敏。不过,正是因为有这样的习俗,他们尊海洋生物与鸟为神之使者也就不奇怪了,也许该说理所当然。”
正声一如既往的冷淡口吻,让人很难相信他是神社的一分子。果然还是得把他视为战后诞生的新生代。
(抑或,是昔日发生的那妆怪事,影响了他的思维方式……)
一瞬间,言耶又思量起这种可能性来。
顺便介绍一下,所谓的观测法就是保持船不远离陆地,根据地形和进入视野的山脉进行定位的航海方法。观测日月星辰确认方位的天文航海法当然也不是从没有过,只是宽永二十年(1635年)德川幕府禁止了国际通航,所以也就自然而然地停止使用了。因为若是仅限于在国内海运,使用地文航海法中的观测法就已足够。
不过,在能够使用观测法的白昼,遇到半岛之类的,就必须迂回绕上一大圈。此外,还必须在停泊的港湾等候顺风、推算这风能让船前进多远、事先想好下一个入港口才能扬帆出发,因此会花费大量的时间。于是之后起航出海的时候,以远方的高山和岛为目标航行的推测法也开始通行。
无论使用哪种方法都需要好眼力,能看清航海所必需的目标,紧盯不放。像言耶这种一追逐大鸟神的身姿就头晕目眩的人是无法胜任的。这就是所谓的地文航海法。
“崇拜鸟、视鸟为神之使者,像兜离之浦一样适合这种习俗延续下去的地区很少见吧。”
言耶饶有兴致地关注着正声的反应推进话题。
“鸟之石楠船神原本就含有‘用岩石般坚硬牢固之楠木打造出来的船,如水鸟一样疾走’的意思。在本地的渔村有这种信仰可谓理所当然,而人们把自己祭祀的船神化身称为大鸟神也很好理解。”
“被你这么一说,倒还真是这么回事。”
“况且所谓的大鸟神据说是影秃鹫——那种气派不凡且确实存在的鸟类。”
“太巧了不是吗?”
正声浮现出自嘲般的笑容。
“听说神社在创建时,第一代巫女传达了神谕……”言耶的话语渐渐含混起来。
“你想问是不是真有这回事?”正声接住了他的话茬。
“我想如果是问你……但你毕竟是神社的一员,总觉得很难开口询问太露骨的话题……”
正声显出了吃惊的样子。他没想到和自己坦率闲聊的对方,其实对自己的感受颇为关切。
“不、不用客气,我保证知无不言。”
“谢谢。那么我就开门见山了,人们祭祀的鸟之石楠船神——别名天鸟船神——神的名讳中的确含有‘鸟’字,但我认为鸟的种类并无定论。只是普通意义上的鸟而已,一定是。”
“嗯,如你所言,确实如此。”
“由于神社的缘起而由衷信奉神谕这件事,本来就令人疑虑,然而我认为神谕还真是恰到好处地预言了影秃鹫的飞来呢。”
“就是啊——对了,莫非你是在下宫先生那里听到这些事情的?”
“嗯,但那位先生说起这一带的历史就喋喋不休……”
“没办法,不仅限于兜离之浦,下宫先生在整个濑户内的历史研究方面,都是专家呢。”
“我自然是获益匪浅、心怀感激了。不过,我希望能听到更多民俗学方面的事情。”
正声对抱怨起来的言耶浮现了同情的微笑。
下宫德朗是兜离之浦——现揖取郡潮鸟镇——的镇长,刀城言耶昨天抵达此地后,立即拜访了他。作为研究濑户内海民史的乡土史学家,他对本地的民俗和历史了如指掌。言耶从某人处得到了这样的介绍,因此先去请教他的见解。
“所以,如果说那些鸟本是迷途之鸟,那么飞来此地纯属偶然的可能性就很高了。而且所谓的‘神社在创建时’,并非要借用你先前所说的话,但我想是太凑巧了——”
“神谕大概是事实,但是否真是神社创建时的首代巫女所传,并没有什么确切证据。”对有关神社缘起的重大传承,正声干脆利落地提出了质疑。
“哎?是这样吗……”
“影秃鹫多半是在之后的时代飞来的,看到那些鸟,当时的巫女就想——抑或是决定,那就是大鸟神的化身了。不是吗?”
“但神谕是真实存在的吧。换言之,对影秃鹫的出现进行了预言是事实。也可以这样解释嘛,并非预言,而是召唤。”
“鸟不是自然迷途而来,是出于神的意志吗?也就是说,神之使者顾名思义,就是神派遣而来——”
“如果神谕是真的话,那就是这样。”
“传达神谕之后影秃鹫确实是飞来了,但是,如果事实上神谕的内容是在那些鸟定居此地后,才传达给村里人的呢?又会怎样?何为先何为后,随着时光流逝就会模糊起来。即便指出这一点,狡辩的方法也应有尽有,誉如说之前神谕有指示,要在看到大鸟神后才能传达什么的。”
本该是言耶的台词,却又被正声抢先说出了口。
(看来,他对鵺敷神社的感情很复杂。)
在多愁善感的年龄段体验了战败后的价值观一百八十度的大逆转,正声就是因此与各种所谓的信仰保持了同等距离吧?言耶判断道。他还用自己特有的方式思考着,这是不是战后的年青一代的特征之一?
(不过,不仅限于此,对正声来说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和那个仪式纠结在一起的往事,恐怕是给他留下了阴影吧。而在阔别十八年之后又将重演仪式的如今,不管正声是一个多么唯物、理性的人,能否保持平常心也难说——
“话说回来,那位介绍人——姓氏古怪的介绍人——对这次的仪式颇为了解啊。”
正声不可能注意到言耶对自己的关切之情,他只是把话题转移到了言耶的前辈身上。那位前辈正是促成言耶此行的发起人。
“啊,你是说阿武隅川乌先生——嗯,那位先生真是常常让我吃惊,他总能为我提供极为怪异的素材,真不知道究竟是从哪里弄来的。虽说这一次的事情,似乎连他也是费尽了周折才知道的。”
“这就叫——虾有虾路,蟹有蟹路吗?”
“是是,托他的福也曾遭遇过匪夷所思的事,但也有这次这样能带来宝责体验的时候,所以姑且感激他……”
“有时间的话,请你一定要给我讲讲那些匪夷所思的经历。”
“嗯,那倒是没问题……啊,话说前辈的名字很是有趣哦。”
“他的名字叫什么?”
“阿武隅川乌。”
“哎……”
“所以,乌先生!都这么叫!”
“哎呀呀——”
吃惊地浮现出笑意的正声,脸刚转向言耶,一瞬间,表情就阴沉了下来。
言耶意识到他的视线游移开去了,于是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看向自己的斜后方。那里站着北代瑞子。
“……”
看起来,她似乎想开口问什么,又感到自己这样露面发问不合时宜,一副追悔莫及的怪模样。
“啊……对、对不起。我、我也打扰一下可以吗?”
“啊,欢迎——刚才正声君和我正在谈论大鸟神的传说,北代小姐也感兴趣吧?”
在这渔船上可谓万绿丛中一点红的唯一女性,有她加入,谈话或许会变得更热烈,但言耶立刻又想到,不知为何,正声偏偏只对瑞子态度冷淡。
“那些鸟在这一带的群岛上广为栖息,是吗?”
“谁知道,我又不是鸟类学家——”
果不其然,对瑞子的问题,正声答得十分粗暴。
(我还觉得他俩挺般配呢。)
他究竟厌恶她什么?言耶暗自困惑。
虽说正声出生于神社,但在渔村里是难得一见的白净美青年,加上就算不能称为美女也称得上清秀的瑞子,光是这样并肩而立就像画一样美了。年龄都是二十出头,也正般配。而且,端看她不可谓不唐突地加人对话的方式,青睐正声这一点也就毫无疑问了吧。说不定是因为自己,不,言耶可不是这么自以为是的人。
瑞子是三天前抵达兜离之浦的,几乎每天从早到晚都在鵺敷神社进进出出,所以可想而知,期间他俩可能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结果至少正声这一方是想回避她,而她却试图修复关系——也许就是这样吧。
顺便提一句,据说瑞子是京都当地的鸭川女子大学的学生,专攻民俗学。适逢暑假,就想调查一下她一直在研究的渔村特殊信仰形态,因此四处奔走,进行民俗采风。就这一点而言,她的装束虽然流于庸俗——由电影《你的名字》一炮走红风靡一时的头巾,正被她模仿女主角真知子的样子围在头上——但内涵与气质和装束正相反,十分脱俗。
(但是,这样的女孩,正声明明应该会中意嘛……)
虽然和他俩相识没多久,言耶却已怀着奇特的信心作了判断。
而两位当事人依然持续着对话,瑞子攀谈,正声敷衍,一如既往。看着这样的情景,言耶对瑞子产生了少许同情。
“对了,北代小姐,这样的海边你还是初来乍到吧?”
“……是、是的。”
也许是因为今天才和言耶初会,她的回应有点生硬。
“那么在鵺敷神社收集到什么有趣传说了吗?”
“嗯,在鵺婆大人那里听到了十分意味深长的老故事。”
“和神社有关?”
“也有。不过,主要说的是和渔夫信仰有关的传说——譬如船灵大人——考虑到神社的性质,也许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所谓船灵大人,就是为保佑船只免遭海之妖魔与自然的威胁,而祭祀的神。在旧式船只上,在船体中央偏后处的船梁部分,有一个从船底立起的被称为筒柱的地方,从那里挖取一块长方体,把一男一女的人偶和毛发、五谷及铜钱作为神之体放进去,然后再盖回先前挖取的木片,让外观恢复原样——人们曾经这样祭祀船灵大人。通常造船的工匠会把这一步骤视为竣工的标志来亲手完成,但各地也有不同,有些神社或宗教人士会对船灵大人进行招魂。
由瑞子的话可知,船灵信仰也通用于兜离之浦的鵺敷神社,据说代代巫女都会一手包办。
船的动力从帆受的风力和摇橹的人力转化为依靠螺旋桨的引擎,导致筒柱这一部位不复存在,但船灵信仰至今未从各地渔村消失。无论是哪里的船,都会保留藏有神之体的那部分柱子,放在掌舵席的后方进行祭祀,和过去一样,始终如一地信奉船灵大人。兜离之浦也不例外,因此,可以认为鵺敷神社也从未脱离过船灵信仰。
“换言之,无论船只发展得多么先进,对船灵大人的信仰却始终不动摇吗……”
言耶的口吻中透出了微妙的感伤。也许这是因为他在担心随着船只的构造进化,总有一天船灵信仰也会被废弃。
“啊,这么说来……”
和言耶聊天的过程中,瑞子似乎想起了鵺婆大人的什么话,突然转变了话题——
“在船灵大人的话题结束后,鵺婆大人说出了一些令人深感不祥的话语……”
“哎?你、你说什么?!”
瑞子的说话方式固然突兀,言耶的反应也够鲁莽,和他一贯的形象大不相同。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的正声,无法掩藏错愕之色。
“是……那是,在这一带,有那么一种说法——”
当事人瑞子却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言耶的异变,只顾讷讷而语:“说是在海底,共潜;在海面,船灵;在空中,鸟女——要谨防……”
“什、什,你说什么!”
一瞬间之后,言耶已经忙不迭地连声叫嚷着,气势汹汹地欺近了瑞子。
“你说什么——在空、空、空中,鸟、鸟、鸟女,谨、谨防?啊,不,名为鸟女的妖怪,我昨天在下宫先生那里多少也算略有耳闻……但、但是,这、这样的警句——什么在空中,鸟女,谨防——什么的,现、现在可是头、头一回听、听到啊!这、这样的说法,我一、一点也不知道……”
迫力过剩的言耶让瑞子退却了。而正声则完全处于瞠目结舌的状态,无法说出像样的话语。
然而言耶自己一点也没察觉两人的变化,环抱着双臂失魂落魄。
“在空中,鸟女,谨防……”
这位恍恍惚惚、喃喃自语的刀城言耶先生,是以东城雅哉这一笔名创作怪谈和变格侦探小说为营生的作家。通常被文坛戏称为“放浪作家”或“流浪的怪谈小说家”,但对他有深入了解的人,则称他为“怪异收集家”。因为他只要遇到怪事就会目不斜视、心无旁骛。
即便如此,感觉他当初开始收集素材还是为了小说。当然,由于创作怪奇小说,他本来就对不解之谜很感兴趣,这一点毫无疑问。但不知不觉中情况发生了逆转,不知从何时起,收集素材的初衷越来越淡薄,行动目的变成了收集自己不知道的奇谈。不过显而易见的是,以收集到的传说为基点创作小说的场合也不是没有,所以还没到彻底本末倒置的地步。言耶本人也总算有了少许安心感。
可是问题其实不在这里——言耶自己也不得不承认有个“大麻烦”存在。他对怪谈太容易投人,哪怕只是一丁点新鲜的怪事传进耳朵,也会陷入无视周遭浑然忘我的境地,对引起话头的人狂飙突进暴风雨般地穷追不舍,尽给人添乱。这个恶癖他自己也清楚,遗憾的是,总是事后诸葛亮。此时此刻,他就是老毛病在发作——
“所谓共潜,多半是海中的妖魔之一。海女潜入海底后,不知不觉身边竟多了一名海女。正在思量那是谁时,那海女就指点她能捕获鲍的好地方,于是就欢欢喜喜和她一起捕鲍,期间只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意识到大事不妙时却为时已晚,就那样不幸溺死。也就是说,那陌生的海女就是海妖共潜。虽然这一类传说在别的地方也能收集到——”
没有人请言耶进行解说,但他还是自顾自地追加了一番关于船灵的介绍:“然而鸟女这一存在,我可是在兜离之浦初次耳闻。况且还是和共潜、船灵这种在渔村经久不衰的招牌海妖一起,放在奇妙的警句中相提并论,到处流传——”
言耶一口气说到了这里。
“啊,不,这些事无关紧要。那,关于这警句本身——”
他气势更盛地催促瑞子交代最关键的内容。
“对、对、对不起……”
在异乎寻常的压力下,瑞子情不自禁地率先低头谢罪。
“我、我也只是在这一带,听到这种说法……所、所以,话中究竟有什、什么含义,我也不是很清楚。”她以泫然欲泣的语调回答道。
而言耶似乎完全无法认可:“哎?!你说什么……这一警句有何含义,这么关键的问题你竟然没有询问鵺婆大人!这……这怎么可能……这也太岂有此理了……如此引人入胜的传言就这样听了拉倒……居然就这样……”
难以置信!言耶表露了从心底迸发而出的绝望感,向瑞子投射出谴责的目光。
“真、真抱歉……”
瑞子垂下头的同时,正声突然扬起了笑声。
“刀、刀城先生,因为这事对她发火可有、有点过分啊。”
好像是因为可笑得忍无可忍,正声的话语都是断断续续的。迄今为止对瑞子的冷淡态度,似乎也在言耶不可理喻的责难面前销声匿迹了。
“哎?啊,不、不……这、这可真是……真是太抱歉了。对、对不起。我并没有责备您的意思……”
终于意识到自己旧病复发的言耶,拼命向瑞子赔罪。
而她却像是总结陈词似的说道:“关于大鸟神的关键传说,鵺婆大人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让我去问朱音巫女。”
她飞快地说完,就缩到了正声身后。
“是、是这样啊——”
品尝着难以言喻的羞耻感的言耶,还想回到原先的话题上去:“但朱音巫女早在一周前就去了那个岛,不是吗?”
他竭力保持着平常心向正声搭话,正声却还在笑:“姐姐说仪式需要种种筹备,还要为仪式的正式举行做祓禊。”
“那么,关键的话就得留到仪式结束后再问啰。”
言耶当即对瑞子笑道。
“对我来说,允许我旁观仪式就已经很高兴了——”
瑞子还是盯着正声看。后者虽然不说话,但点了点头,笑意还残留在脸上。
(嗯,这样也好……托了这番喧哗的福,正声对她的态度温柔多了。)
一相情愿畅想着的言耶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又看看她,然后说道:“考虑到岛上曾经禁止女性涉足,北代小姐被允许参观,确实让人吃惊呢。”
“我听说岛上曾有氏子居住过一段时期……”
仍然半躲在正声身后的瑞子应声道。
“嗯,是吧。但据说那也是只有男性才可以。”
“是这样啊?”
“不过祭祀磐座‘飞翔岩’的拜殿,据说除了巫女谁也不许进入。回顾一下这段历史,我觉得,我们能来参加仪式实在是非同小可呢。”
“是啊,真要好好感谢——”
见瑞子说话总算恢复了正常,言耶放心了。
“这么说起来,今天早上我也去过神社,在辞行时听到鵺婆大人嘀咕着什么——鸟人之仪若不是姓鵺敷的人举行,就没有意义……”
瑞子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口道。
“哎——”
这种话听起来真是太理所当然了,反而给人一种别有深意的感觉。就在言耶想要细问时,瑞子发出了兴奋的声音。
“啊,站在崖上的不就是朱音巫女吗?”她抬起右手指向前方的上空。
鸟坯岛的阴影不知何时迫近了渔船。以阴云密布的天空为背景,在外地也有“鸟附岛”之称的大鸟神神域,底部被翻卷的波浪缠绕、拍打着,屹立在前方不远处。
岛北侧的断崖绝壁上,建有一座造型奇特的拜殿。殿中那人称“大鸟神之居”的祭坛上,巫女的身影清晰可见。她披着头巾,身穿白衣赤袴,迎着强风站在被海水侵蚀得伤痕累累的崖头,奇妙的是似乎并没有眺望渔船,倒像是凝望着虚空、随时都会飞舞上天的样子。她只是站在那里。
那就是鵺婆大人——鵺敷朱世的孙女,正声的姐姐,也即鵺敷神社的朱音巫女。
“那位女性就是朱音巫女……这就是鸟坯岛……”
失声感叹的言耶胸中奔涌着种种思绪。
因为十八年前,就在眼前的鸟坯岛上,当时的巫女鵺敷朱名突然在坐落于断崖绝壁、完全别无出路的拜殿里消失了,不仅如此,当时同在岛上的七个人,只有一人幸免,余者皆不知所踪……
是的,只有朱名的长女——当时年仅六岁的朱音,孤零零地留在了现场。朱名巫女和六个人,就在这绝海孤岛上踪迹全无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