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口安吾|Sakaguchi Ango
十一点三十五分,郊外电车到达F车站。这趟开往F站方向的电车,从始发到末班,每隔三十分钟一班,因此,下一班要在十二点零五分才会到。这不由得让文作有些担心能否赶上截稿的时间。
“啊,还有五十天啊。”
下了电车之后,文作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流行作家神田兵太郎为文作所在的报社写连载小说,已经写了一百来篇了,而约定的是一百五十篇,因此,在全部完成之前,文作必须每天坐电车来F站。从车站到神田家,文作花了十分钟。
有一个身穿西服的年轻女子走在他前面。
“哦,看来这人也是‘跑神田家’的。”文作凭直觉得出这么个结论。
沿着田间小路走到头是一座小山丘,一旁还有个神社。登上小山丘,就是神田兵太郎的家。附近除了他家,再也没有人家了,因此,这是个生活极为不便的地方。
年轻女子站在神社前,显得有些犹豫不决。见此情形,从后面赶上来的文作便毫不犹豫地跟她搭了话。
“您是去神田老师家吧。”
“啊?”
“神田老师家在山上,要从这儿转过去。”
“嗯。我知道的。”
“哦,是吗?不好意思,打扰了。”
文作鞠了一躬,略带慌张地走上了坡道。因为,这女子只有二十一二的年纪,且长得美貌惊人。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跑神田家’的人里面居然还有如此美貌动人的妙人,简直够得上‘日本小姐’的范儿了。所谓典型的美人标本,不就是她这样的吗?不过长得也太中规中矩了,还有些冷冰冰的。对我表现得熟视无睹,这也太没眼力见了吧。”
“跑神田家”的女记者中,有一位名叫安川久子的杂志记者,是个大美人——这在记者圈里已是人尽皆知,或许就是这一位吧。虽说是流行作家,可神田兵太郎是个著作销量几十万的流行作家,不是那种每个月都大量书写的流行作家。因此,要想让他写稿可不那么容易。可是,最近某女性杂志却每月都刊载他的文章。据说这是向他派出美女记者安川久子之后的事情。
“神田兵太郎这位老师还真叫人捉摸不透。有人说他性无能,也有人说他是同性恋。结果美女记者却攻克了他这个堡垒,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就更叫人搞不懂了。”
按响了神田家的门铃,毛利明美小姐便开门出来,将文作引入一个大客厅。这幢西洋式建筑的结构很怪,有一个大得莫名其妙的客厅,在其周边附带着几个小房间,仅此而已。今年六十岁的神田兵太郎,最近几年迷上了空手道,写作之余会在这个大客厅里拳打脚踢地练上个把钟头,然后洗澡。由于他一般会在写完报刊连载的文稿后练习,所以文作也见识过几次神田老师的矫健身手。每逢那种时候,神田老师就会施展开他那看着依旧十分年轻的身体——简直叫人不相信他真有六十岁了,浑身大汗淋漓,就像淋了一场阵雨似的,嘴里面还“哎!呀——”地怪叫着,横冲直撞。在练完后,他就冲进浴室去洗澡。
“刚练完空手道,这会儿正洗澡呢。”明美说道,随即就让文作在一张放在客厅角落里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这位毛利明美小姐也是个人物。她原本是个业余的脱衣舞女,自从在女子大学的演艺会上表演脱衣舞并艳压群芳之后,就对自己的肉体充满了自信,甚至产生了一脱成名、颠倒众生的野心。不久之后就学会了挑选名画家,自己给他们做模特儿的玩法,在她征服了这些所谓的最高级女体鉴赏家,感到心满意足之后,便开始了与文人神田兵太郎的同居生活。
有着性无能、同性恋之传闻的神田老师,居然会和明美小姐同居,这也曾让那些记者、编辑一时摸不着头脑。不过最后他们得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结论:正因为神田老师是性无能,是同性恋者,所以极可能是一位最纯粹的女体鉴赏家。而他与明美小姐之间,估计是这么一种方式的结合。
由于文作总在这个时间来取稿,所以明美小姐很快就端来了早就准备好的三明治和咖啡。
“稿子写好了吗?”
“嗯,写好了。都在这儿呢。”明美小姐从壁炉台上拿起稿子交给他。
“太好了。老师总这么守时,真是帮了我们的大忙了。”
这样的大家,时间观念反倒是十分严格的,神田老师总是在正午之前将够连载一次的稿子准备好。当然了,如果能将四五天连载的稿子一起准备好,文作就更求之不得了,可既然人家每天都这么准时交稿,他也不能再提什么更高的要求了。
“喂!浴巾!”神田老师在浴室里大声喊道。
“来啦——”明美小姐立刻朝浴室跑去。
文作进来时就听到有“哗——哗——”的水声,直到这会儿才停止,看来神田老师刚才一直在洗淋浴。
“给。冷。冷。冷。快!快!快!”明美小姐似乎因为寒冷而在催促着他。估计是在给他裹上浴巾吧。神田老师似乎是吹着口哨跑进寝室的,在将神田送进寝室后,明美小姐一个人出来了。
“老师非常喜欢淋浴嘛。”
“是啊,三九天也洗,怪不得皮肤还这么年轻呢。”明美小姐的脸上露出了不快的神情,可她又像是要加以掩盖似的,立刻问道:“你在电车上有没有看到一位漂亮小姐?”
“有啊,看到了,还一起走到神社那儿呢。那是谁呀?”
“安川久子小姐。”
“果然是她。真是个美人啊。”
“嗯。”明美小姐又沉下脸来。
“怎么了?”
听文作这么一问,明美小姐便强作苦笑道:“不,没什么。老师正等着她,刚才又问起了。说来了就赶紧领进起居室。自己刚洗完澡,还光着身子呢,猴急猴急的。”
“要跳脱衣舞吗?”
“胡说八道!”
就在此时,门铃响了,眼见得是安川久子到了。由于神田老师早就吩咐过,所以明美小姐立刻领着安川久子穿过大客厅,进入了神田老师的起居室。起居室、寝室和浴室,这三个小房间是并排着的,每个房间都有通往大客厅的门,各个房间横向之间也都有相通的小门。也就是说,可以不出入大客厅而往来于浴室、寝室和起居室之间。因此,明美小姐感到不快也并非毫无来由。
“安川小姐到了!”
明美小姐打开寝室的门大喊了一声,随即“砰”的一声门关上了。谁知神田老师在寝室内也大叫了起来:“明美!明美!”
明美小姐不耐烦地重新拉开寝室的门,将脸探进去问道:“又怎么了?”
神田老师唠唠叨叨地说些什么。明美小姐再次关上房门,回到了文作身旁。
“男人可真是蛮不讲理啊!”
“怎么了?”
“自己将美女留在隔壁房间,却叫我出去散会儿步。”
“就神田老师而言,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什么老师、老师的?这位老师就是日本最大的色鬼呀。”
“嚯——”
“‘嚯’什么‘嚯’?走吧!这里的空气太肮脏了,淫风正打着旋儿呢。”明美小姐拉起文作的手就往外走。恰在此时,响起了正午的汽笛。
“我也跟你去银座散散心吧。”
“我可不直接回银座哦。先要去画插图的老师那儿转一下,然后才回去呢。”
走在山丘的途中,他们遇到了用自行车装东西往上爬的书生木曾英介,他去商场买东西了。
“安川小姐在起居室里,你还是别去里屋的好。”
明美小姐提醒木曾道。她把文作一直送到了电车站。
文作先去了画插图的老师家,交了稿件,取了画好的插图,然后在快到三点的时候回到了报社。可他刚一进屋,就被社会部的三四个记者拦住了去路。
“刚才上哪儿晃悠去了?”
“别开玩笑,好不好?我是去取小说的稿子和插图,哪有工夫闲逛呀?”
“你小子没杀死神田兵太郎吧?”
“吓唬小孩儿哪?”
“神田兵太郎自杀了!也有人怀疑他是被杀的。不管怎么样,你小子还是先藏起来吧。”
“为什么?”
“在干完这里的活儿之前,不想把你交出去呗。神田兵太郎就死在你去他家的那段时间里。如果真是他杀,那么你小子就是头一号的嫌疑犯。”
“我在那儿的时候刚好是正午。神田老师刚洗完淋浴,还活蹦乱跳着呢。”
“慢来,慢来。你要坦白,就来这屋吧……”
社会部的这几条莽汉将文作像犯人似的围在中间,推推搡搡地把他押进了旁边的一个房间。
明美小姐把文作送到了车站后,就溜达着散开了步,在一个农民家买了刚生下的鸡蛋,并在那里聊了二十来分钟。等她回到神田老师的住宅时,已经是一点多钟了。
书生木曾英介这时正在厨房前的空地上劈柴。进屋之前,明美小姐先循着劈柴的声响来到了木曾英介的身边。
“安川小姐呢?”
“不清楚啊。”
“她还没回去吗?”
“我一直在这儿劈柴,屋里的情况一概不知……”
果然,他的身旁散落着很多劈柴。
明美小姐进屋后,十分果敢地敲了敲起居室的门。此时整个住宅内没有一点声音,真是死一般的寂静,这让明美小姐不由得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起居室内却传来了安川小姐清澈明亮的应答声。
“请进!”
“啊呀,安川小姐,就你一个人在吗?”
“是啊。”
“老师呢?”
“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我一直在等他……”
“他在写稿吗?”
“不知道。我还没见到他呢。”
“哎?从您来到这里?”
“是啊。”安川久子说,已经一个小时了,她一直在边等老师边读自己带来的一本书。明美小姐看了看四周,果然,和刚刚领安川小姐进来时一模一样,毫无改变。
于是,明美小姐去寝室看了看。
结果她一眼就看到了赤身露体俯卧着的神田老师,下半身盖着浴巾,右边的太阳穴被手枪打了个洞,手枪就落在他的右手旁,没有了体温,他已经死了。
警察审讯时,安川久子如此答道:“我在起居室里的时候,没听到隔壁房间有什么动静。”
“你一直待在起居室吗?”
“不,我出去过两次。”
“出去干吗?”
“因为电话响了。总是没人接,我就出去看了下,或许是对方等得太久了,等我去接的时候,已经挂了。”
“大概在什么时候?”
“在我到那儿不久后,估计是十二点零五分,或十二点十分左右吧。”
“当时屋里没别人了吗?”
“反正我是什么人都没看到。”
“你离开房间几分钟?”
“一小会儿。我‘咔嚓咔嚓’地按了按电话,发现对方已经挂了,就回房间去了,就这么一小段时间。”
“那时,你听到枪声了吗?”
“没注意。或许是因为收音机响着,所以才没听到。”
“是你开的收音机吗?”
“不是的。我到那儿时,就已经开着了。”
那收音机,是神田老师自己开的。据说是他在开始练空手道的时候开的。
明美小姐和文作离开那儿时,也都听到收音机是开着的。明美小姐说,本想去关了收音机再出去的,后来觉得“还是让他们方便行事些”,就没关。
“你的心胸可真宽啊!”
有记者对此深感敬佩后,明美小姐还意味深长地微笑道:“因为连我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嘛。”结果,某报纸就对这一桥段做了生动的报道。
木曾英介的证言如下:“我回去的时候,大概是在十二点零五分吧。为什么会知道时间呢?因为我将自行车停在神社前,想先歇一会儿再爬坡的时候,正好听到了正午的汽笛声。您问电话吗?这个我不知道。因为我在厨房卸完货,就马上开始劈柴了。”
木曾英介今年二十八岁。曾是终战那会儿的学生兵,长得十分英俊。面对记者们不怀好意地提出的,神田老师是否酷好男色的问题,他不动声色地回答道:“我只不过是老师的学生、书生、男用人。其他的事情一概不知。哎?情人?老师的情人不是明美小姐吗?哎?安川久子小姐与老师的关系?这种事情,我怎么会知道呢?我对于神田老师的私生活毫无兴趣。”
“你没听到枪声吗?”
“我要是听到的话,一定会有所行动的。我可是忠于书生之义务的。”
“关于他自杀的原因,你知道些什么?”
“什么都不知道。说起来文人可分为两种:要自杀的和不自杀的。不自杀的文人可谓人类之中与自杀最无缘的人了。”
“他杀方面的原因,你知道些什么吗?”
“如果说我杀死老师的理由,那是绝对没有的。至于别人,就不得而知了。”
“你和明美小姐的关系如何?”记者不依不饶地追问道。
木曾像是非常不解地望着他的脸,嘟囔道:“如果说我们关系亲密,那么老师的存在必不可少。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我们能够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全拜老师所赐。像我这种不具备生活能力的人,要是没了老师,绝对不可能与明美小姐在同一个屋檐下过日子。你们只要看一眼明美小姐的脸,就应该能明白。”
“那么,你们关系亲密吗?”
“看来,我要是‘嗯’地应一声,能让全体日本人都信以为真。哈哈。”他带着一脸的嘲笑离去了。
最后,嫌疑人归结为三人:毛利明美、安川久子和木曾英介。这样的话,文作的证言就显得至关重要了。然而,由于文作随口跟社会部的那些家伙说了点安川久子的情况,结果掀起了很大的波澜。因为,他们的报纸在次日做了十分大胆的报道,几乎将安川久子写成了重大嫌疑犯。
当天上午,本社记者矢部文作从十一点三十五分到站的电车上下来后,看到同车前来的安川久子站在坡道口,正看着一个较大的手袋内部,若有所思,犹豫不决。文作就上前搭话道:“您是去神田老师家吗?”
“是啊。”
“我们一起走吧。”
“不用了。”
她冷冰冰地拒绝了文作的好意。从那儿到神田家,只需三分钟就能走到。结果安川久子在晚了十五分钟之后,才被明美小姐迎进屋,并在其引导下,心事重重地穿过大客厅,进入了起居室。十五分钟减去三分钟是十二分钟。那十二分钟里,她到底干了些什么呢?
读到这样的报道后,文作攥着报纸冲进了社会部,并将报纸摔到桌上。
“我是说过她抱着手袋愣愣地站着,可没说什么看着手袋里面若有所思呀!”
“外行少管闲事!”
“少来这一套。我以前也在社会部吃过三年饭的。什么‘十五分钟减去三分钟是十二分钟’,在这十二分钟里,她杀得了神田老师吗?直到正午为止,老师还活得好好的呢。这一点我可以证明。”
“谁说她在那十二分钟里杀人了?‘那十二分钟里,她到底干了些什么呢?’——看清楚好不好?”
“不就是十二分钟吗?随便干点什么不就过去了吗?”
“可那山坡下既没有弹珠店,也没有茶馆,除了农田,什么都没有啊。那十二分钟,她是怎么过的呢?”
“好吧。你等着,我马上就能证明她是无罪的。顺带着,我也把犯人抓出来给你看看。”文作怒气冲冲地跑了出去。
读了各家报纸的报道,文作觉得自己首先得保持冷静。因为各家报道似乎都不利于安川久子,均认为:如果是自杀,就是在她去接电话的时候;如果是他杀,那么凶手就是安川久子。因为,没人相信她待在隔壁房间而没听到枪声。其中有一张报纸甚至已经将她当作了凶手。甚至还自作主张地断定:当时,赤身露体的神田老师企图非礼安川久子,于是安川久子便用早就准备好的手枪射杀了神田老师。
“简直是胡说八道!那么楚楚动人的美人,有那么好的身手?西服上没一点污渍,妆容纹丝不乱,能做到吗?再说那神田老师可是空手道的高手,久子真能对付得了,那就是女猿飞佐助了。”
不管怎么说,文作每天去神田家取稿,已经去了一百次了。可在此一百次之中,见到神田老师的,只有极少数那么几次,绝大部分情况下,都是取了稿子,吃了三明治就离去了。可是,一百次这个数字还是非同寻常,要是用作“日参”,恐怕是连神佛都会感动。再说,近来应该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人,像他这样频繁出入神田家。
“首先必须搞清楚作家神田兵太郎的生活状态。而有可能做到这一点的,除了我,还能有谁呢?”
虽说他一时自信满满,可仔细一想,却发现自己连神田老师到底是性无能者还是同性恋者,又或者是具有正常性功能的人,都没搞清楚。尽管已经完成了“百日日参”,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接触到他的真实生活。
即便是在法医之中,也存在着自杀与他杀这样两种说法。他杀说的根据是,子弹是从太阳穴稍后的地方——亦即是从斜后方射入的。但是,也不能断言自杀者就不能从这一角度开枪。
应该说,他杀说的依据毕竟都是间接的,而赤身露体地自杀这种行为本身就十分怪异。这一点,首先引起了人们注意。更加怪异的是,浴巾盖在了腿上。如果不是犯人在行凶后盖的,那么就是直到自杀前的那一瞬间,还是按在胸口处的,自杀后滑落下来,并在他倒下时落到了腿上——只能这样考虑。
然而,用手枪自杀时,必须用一只手使用手枪。这样的话,他就只能用另一只手来按住浴巾。想象一下一个人在马上就要自杀的时候,还像不倒翁似的将浴巾披在身上,并用一只手按住,另一只手扣动扳机的模样,怎么看都显得十分滑稽可笑。
如果是一个长期遭受神经衰弱之苦的患者,突然想到还是死了算了,他在多半已经丧失正常意志的状态下扣动扳机的话,或许会采取这种极不雅观的死法吧。但是一个刚练了个把钟头空手道,还冲了十分钟淋浴的人,居然在此之后马上自杀了,这叫人怎么也接受不了。再说了,既然想到要披好浴巾,就说明还有穿好衣服的意愿。那么,又何必在没穿好衣服之前匆忙自杀呢?
来不及穿好衣服就仓促行事,这样的情形比起自杀来,他杀的可能性应该更大。但是,这一条也同样不能成为判定为他杀的决定性理由。
更加不合情理的是,神田兵太郎盼望着安川久子来访,结果他却将安川久子晾在隔壁房间里,连一面都没见,就自杀了。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呢?
关于这一点,安川久子又提供了一个颇为怪异的情况。
“我在神社前驻足不前,是因为神田老师说了‘在那儿等着’的缘故呀。”
“他是在什么时候这么吩咐你的?”
“就在那前一天。下午两点左右吧,老师打电话到杂志社来,说是有东西要给我,要我正午时分在神社前等着。”
“那你为什么没等到正午呢?”
“因为虽说那儿离老师的家很近,可一个人待在那儿还是有点害怕。再说,瞒着别人偷偷摸摸地做事不好,所以在快到正午的时候,就去了老师家。”
“要给你的东西,是什么呢?”
“我当时想,估计是稿子吧。因为除此之外,也想不到什么别的了。”
然而,神田兵太郎的寝室(也兼作书房)里,并没这样的“稿子”,连写到一半的“稿子”也没有。再说,安川久子所说的“稿子”的截稿时间,还早着呢。
尽管安川久子提供了这样的信息,可从神田兵太郎这边的情形来看,他似乎并未打算准时赴约。他盼望着安川久子前来,却又不去约定地点。他如果想去赴约,完全可以做到。淋浴别洗那么长时间就行了。可是,他却慢条斯理地洗了十分钟,回到寝室之后也不马上换衣服,直到正午过后死去为止,一直是赤身露体的。
“叫你在神社前等着的那个电话,是神田兵太郎本人打的吗?”
“是神田老师亲自打的。这一点毫无疑问。”
不过,没人听到神田兵太郎给安川久子打过这样的电话。当然了,这种秘密电话,打的时候自然是要避人耳目。
“是不是本想搞‘强迫殉情’来着,结果又临时变卦,改成自杀了呢?”
文作倒是想到了这一点,但考虑到神田兵太郎是个非常热爱生活,生命力极其旺盛的作家,说他搞什么“强迫殉情”,这本身就十分牵强。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非常“怪异”的事情。出事的那天早上,名叫贵子的女佣,收到了一封快信,说是“母亲病危,望速归”。是早上七点钟寄到的,贵子则是在九点钟左右出门。贵子的家,在坐火车也需要三小时才到的地方。她回到家里一看,发现母亲身体好好的,家里也没人写过这样的快信。
那封快信,明美小姐与木曾英介也看到过,据说字写得很难看。贵子说是将信扔在自己的房间里后出去的,可后来去她房间找,却怎么也找不到。
就间接证据而言,这一条可说是最最离奇的了,可即便如此,也还是不能作为他杀的证据,但可以据此认为凶手觉得女佣在场有诸多不便。可为什么会觉得诸多不便呢?大家就全然摸不着头脑了。
与此同时,主张他杀的法医还说过这样的话:“神田兵太郎最后的生存时间是在十二点零五分到十二点十分之间。因为无论是从尸体状况还是解剖结果来看,都表明他不可能在此时间点之后仍存活着。而十二点零五分与十二点十分之间,竟有两次从外面打来的电话,这也可以理解为是凶手所安排的吧。”
这话的言外之意是,神田兵太郎是在十二点零五分与十二点十分之间有电话打进来的时间段里被射杀的,所以这两个电话是杀人计划的一部分。
可是,除了安川久子,再也没有第二个人听到电话声。虽说是因为没人接,安川久子才去接的,可要是将电话打进来的时间假定在十二点零五分与十二点十分之间,那么至少第二个电话的铃声响起来时,木曾英介是有可能听到的。
明美小姐与文作走到大门口时,正好听到正午的汽笛。两人在下山途中与木曾擦肩而过。这一段路程大约两分钟。木曾推着自行车上坡,可即便这样,走到家里也顶多只需三四分钟吧。
电话装在大客厅靠近厨房的位置,因此,一般而言,在厨房门口劈柴的木曾英介应该听得到电话铃声。
“我是按照正常速度推着自行车上坡的。根据在神社前听到汽笛声这一点来判断,到达厨房门口估计是在十二点零五分或零六分吧。可是,我在搬柴、劈柴的时候,是听不到电话铃声的。你们现在是事先知道有电话打进来,内心有所期待,所以才听得到,与我劈柴时的情况不一样。”木曾英介对去实地验证的人们如此说道。
这时,明美小姐“啊——”地惊呼一声,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盯着木曾的脸说:“我说,木曾,那么长时间的电话铃,还响了两次,老师为什么不出来接呢?他不是最讨厌电话铃响得时间长的吗?我们在的时候,只要电话铃响过三遍,他就会勃然大怒,大喊大叫的。要不就自己冲出来,拿起听筒来。”
木曾极不耐烦似的回答道:“说到声音,也是挺怪的。那会儿为什么会开着收音机,我可不知道。不过我知道老师听收音机,主要是听体育节目和新闻,其他时间段里,就和家里没有收音机一个样。当然了,说不定心血来潮时也听一些别的。那天或许就是‘心血来潮’了亦未可知。反正,这也是那天的‘异常’之一吧。”
根据明美小姐的记忆,那收音机,是神田老师开始练习空手道的时候打开的。而根据文作的记忆,从他到那里起,一直到他离开那里为止,收音机一直是开着的。反正不记得有谁去关掉后又打开。
木曾说:“要是在平时,我会进屋去把收音机关掉,可那天听说安川小姐在,心想兴许有必要这么开着,所以才没多管闲事。尽管知道收音机开着,也没有关掉。因为这本身就是异常事态嘛。”
这里又多了一处“异常”,不过还是不能当作他杀的证据。剩下的问题,就是那柄手枪是谁的了。因为明美小姐和木曾都不知道神田兵太郎持有枪支。
“老师寝室里所有的抽屉、壁橱深处,我都了如指掌。就连老师本人不知道的角落我也了解得一清二楚。我可以肯定,这把枪不是我们的。”明美小姐说得斩钉截铁。可是,没有能证明这话的证据。
虽说警察当局尚无定论,可各家报纸却像串通好了似的,死咬着他杀嫌疑不放。并且,自杀也好,他杀也罢,安川久子没听到枪声总是不合常理的。如果是他杀的话,凶手或许会在掩盖枪声上做些手脚,可要是自杀的话,就不可能做什么手脚了。因此,他们都将安川久子没听到枪声当作他杀的证据。而话里话外的,似乎已经认定安川久子就是杀人凶手了。
“混蛋!就算是他杀,凶手也不会是安川久子。”
每当读到这类报道,文作就感到气不打一处来。可是,就凭他那两下子,想破了脑袋也无法证明久子清白。
于是,他决定去拜访一下老朋友巨势博士,听一听他的意见。他们两人以前都是文学青年,还一起办过同人杂志。
“我就知道你差不多该来了。因为就你这颗脑袋瓜,是怎么也对付不了的。”
巨势博士心情很好地将文作迎入屋里。
“坐吧。为了等你来访,我已经把东京所有报纸上关于该事件的报道都做了剪报。各家报社像是串通好了似的,都漏掉了一些事情。你们的报纸尤其过分,似乎对你的证言过于信以为真了。”
“理所当然,因为那些都是我在现场亲眼所见的呀。”
见文作来势汹汹,巨势博士也没加以反驳。
“各家报纸全都漏掉了,你到神田家之前所发生之事的调查。”
“我到神田家之前的事情,调查了也没用啊。因为直到我离去的时候,神田兵太郎还活得好好的呢。”
“非也。非也。他是死是活另当别论,他家既然出现异常情况,就必须事无巨细地加以调查。”
“‘异常情况’?什么异常情况?”
“譬如说收音机,还有在此之前的寄给女佣的快信,以及更前一些时间的神田打给久子的电话等。因为那电话是在出事前一天的下午两点钟打的,至少也要从那个时刻起,将相关各人在此之后的活动全都调查清楚。”
“只有闲得发慌的侦探才会这么干吧?”
“书生木曾英介当天是去哪儿买东西的,你知道吗?有关他的‘不在场证明’,也只有一家报纸做了调查。根据他们所了解的情况,木曾英介是去离F车站约七英里的Q车站的商场买洋烟、洋酒等东西。他买了胶卷的那个照相馆还提供如下证言:木曾的出现约在十一点钟前后。他将冲洗好的胶卷和新胶卷塞进口袋后,还闲聊了四五分钟,然后才骑自行车离去。Q车站与F车站之间的距离,骑自行车约需三四十分钟。当然了,如果是自行车赛车选手的话,或许用不了二十分钟,但按照通常情况来考虑,木曾在Q车站购物的时间与他自己的证言相符合。”
“如果木曾的行为有什么可疑之处,那也是在与我们擦肩而过之后的那几分钟里吧。”
“关于这一点,各报纸也都提到了。我现在考虑的是各报纸未做调查的部分——当然了,各报纸都未做调查的部分,你也未做调查,所以即便问你,你也说不上来。你还是讲讲自十一点三十五分在F车站下车后的事情吧。”
“除了在神社前与安川久子交谈了几句外,一路上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
“在神田家呢?”
“按响门铃,明美小姐开门出来,把我领入了大客厅。明美小姐从壁炉架上取来纸稿,之后,她又端来了三明治和咖啡,我们一起吃了……”
“明美小姐也吃的吗?”
“是啊。每天都是这样的呀。因为神田老师吃饭没个准时间,所以明美小姐总是等我到了,跟我一起吃三明治,喝咖啡。不过平日里都是女佣端来的,那天则是明美小姐亲自端来,跟我面对面地吃喝的。大概过了十分钟吧,我们把三明治吃掉后,神田老师在浴室里高喊‘浴巾’,明美小姐就起身跑了过去。”
“在此之前,她一直跟你在一起吗?”
“是啊。除了她去厨房取三明治那么一小会儿。然后,神田老师就关了淋浴,将浴巾裹在身上……”
“你看到了吗?”
“废话!我怎么可能去偷窥别人的浴室呢。神田老师吹着口哨跑进寝室,明美小姐则回到大客厅里。这时,明美小姐似乎很不高兴,她问我,安川小姐是不是跟我坐同一班电车来的,老师正盼望着呢。原来那个美人就是安川小姐——我这才恍然大悟。这时,安川小姐就到了。明美小姐将安川小姐带进了起居室。突然神田老师在寝室里大声地喊明美小姐,明美小姐就将脑袋探进了房间。”
“仅仅是将脑袋探进门内,是吧?”
“是的。说是老师让她出去散会儿步。”
“真亏他说得出口啊。你也听到了吗?”
“没有。声音太低了,我没听到。明美小姐‘咣当’一声关上了门,怒气冲冲地回来后,就催我出去了。就在这时,正午的汽笛声响了。”
“就是说,你没见到神田兵太郎的面,是吧?”
“我去了一百次了,有幸见到他老人家的,大概只有三十次吧。他不喜欢社交,也是出了名的。”
“你不是他的娈童吧。”
“开什么玩笑?”
“你看,关于神田兵太郎的性生活,各报都写得有声有色,其实不过是他们的想象而已。并且,还都觉得神田兵太郎是个花钱大手大脚的家伙,故而没有分文积蓄也是理所当然。或许对于不了解真相的人来说,神田兵太郎的饮食生活和性生活是充满着神秘色彩的吧。可他真会将年收入一千万日元全都花个精光吗?与此同时,他的小气也是出了名的,那么,没有分文积蓄难道不奇怪吗?”
“纵情享乐者的生活,不就是这样的吗?”
“人家安川久子小姐可说了,除了出事前一天的电话,老师还从来没跟她说过私房话呢。关于安川小姐的私生活,各报社也都十分起劲地调查过,可没发现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而毛利明美方面呢,也都说她没有别的情人。”
“偷情嘛,当然总是背着人干的,是不是?尤其不能让老婆知道啊。”
“你们都把最重要的事情给漏掉了。光调查安川久子有什么用呢?越调查不就越让人知道这位可怜的小姐的清白本相吗?为什么就不能绝对信任久子小姐呢?其中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因为你。你自己或许并未察觉,各家报纸都把安川久子当作凶手一般来报道,其最大的依据就是名叫矢部文作的记者,为十一点四十五分至十二点这一时间段提供了无可动摇的证言。”
“这一点我绝对认可。不过,我只说过她站在神社前,仅此而已呀。”
“不,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你到了神田家之后,亦即十一点四十五分到正午之间。你并没有见到神田兵太郎。可是,你,以及其他人都以为你见到了神田兵太郎。”
“神田兵太郎那时确实还活着呀。他那声音,我听得真真的。”
“可是,可是,你听到的仅仅是他的声音!当然了,还有口哨声和洗淋浴的声音,是吧?但安川久子小姐却坚持说她没听到枪声啊。那天里所发生的异常情况全都是声音。就连收音机,不也是声音吗?并没有发生什么视觉上的异常。因此,要是绝对相信安川小姐的话,会得出怎样的结论呢?尽管有收音机的干扰,她也不可能听不到隔壁房间里发出的枪声。她不是连大客厅的电话铃声都听到了吗,怎么会听不到隔壁房间的枪声?哪怕仅仅是一瞬间。这么一想,结论不就明摆着了吗?那把手枪,根本就不是在她来神田家之后发射的。”
“我在大客厅里那会儿,也没听到枪声。”
“既然是这样,那当然就是:手枪是在此之前发射的。”
“可是,明美小姐不是还跟神田老师说过话吗?”
“能跟死人说话的,肯定就是凶手啦。最近,一种叫作‘磁带录音机’的玩意儿在各地流行开来了。在收音机的掩护下,用磁带录音机的声音来代替真人声,就并非难事了。”
面对着呆若木鸡的文作,巨势博士耐心开导道:“我说,你既然是为了那位楚楚动人的久子小姐而奋起调查,为什么又不肯绝对相信她的证言呢?是记者的自尊心在作怪,是吧?因为你总以为自己的经验是不容怀疑的。爱情和神明是一样的,都是在瞬间感召人们。倘若你能将安川久子小姐当作上帝一样来信赖,并意识到她的证言比自己的经验更加神圣,那么这个案子你就能轻而易举地破解开了。找出真凶手和真正爱上一个女人,应该是一回事。真实的东西,最后都是一样的。所以我比起侦探工作来,更忙于崇敬美女呀。”
说完,巨势博士就将文作晾在那儿,自己去和情人幽会了。
几天后,经过文作的艰苦奋战,终于揭发出明美小姐的罪行。
原来,自从她察觉到神田兵太郎对安川久子动了色心之后,就开始计划杀死神田兵太郎,并夺取其全部财产。她听到了神田兵太郎给安川久子打的电话,所以就想办法把女佣贵子和书生木曾英介都支开,并在文作到来的一小时前,杀死神田兵太郎。然后,利用磁带录音机,给人造成凶杀发生在午后的错觉,巧妙地为自己制造了一个“不在场证明”。
遗憾的是,尽管文作为破此案尽心尽力,但他与那位楚楚动人的美女之间的关系,似乎并无多大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