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三间宽的弄堂两侧,是一家连着一家的色彩缤纷的小店,如同彩虹一般,成为银座后街的一道亮丽风景,看得人眼花缭乱。在一家蓝色霓虹灯上打着“cafe·青兰”的字样、在弄堂里算是较大的店铺前面,是一家叫“恒川”的颇为精致的香烟店。两层楼,两开间不到一点的门面,收拾得整整齐齐,十分敞亮,就像靠放爵士乐招揽客人的周围小店一样,该店生意也相当不错,吸引着整条弄堂的客人。
该店的老板是个早就年过四十的女人,名叫恒川房枝——姓氏牌上用平假名写着呢。据弄堂里流传的小道消息所言,她是个寡妇,之前丈夫是个退休官员,她有一个女儿,正在上女校,好像也快毕业了。房枝长得白皙丰满,虽然穿着打扮非常地朴素得体,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青春之火在她身上仿佛尚未完全燃尽。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家里住进了一个三十来岁、表情呆板的男人,并开始拘谨地跟左邻右舍打招呼,与大家交往了起来。这种令人陶醉的平静并没有维持多久。香烟店生意兴旺后,就雇了一个年轻的女店员。那个名叫澄子的,才二十出头的女店员,有着健康的小麦色皮肤,精力充沛,活蹦乱跳,像一个皮球似的。她除了照料生意,也兼做家务。然而,不久后,原本太太平平的日子,眼看着就掀起了风浪。
最早发现香烟店里“夫妻吵架”的,是青兰的女招待们。因为从青兰的二楼包厢,可以透过窗户看到对面香烟店二楼临街的房间——毕竟街宽只有三间左右。而且还时不时地会从对面传来女主人声嘶力竭的喊叫声。有时,对面的玻璃窗上,还会出现一些不堪入目的身影。每逢这种时候,青兰的女招待们就会一边隔着桌子跟客人敷衍,一边悄悄地互递眼色,轻声叹息。只是谁都没料到,香烟店里的这种山雨欲来的险恶空气,会如此快速地郁结起来,最后竟导致了匪夷所思的奇怪事件,让人感到恶心不已。而这一幕惨剧的目击者,正是当时在青兰二楼当班的女招待们。
那是一个从天气上来看,也不太正常的夜晚。入夜时分刮起了略带凉意的西风,但到十点钟左右就突然停止了。空气凝滞不动后,变得闷热异常,完全不像个秋天的夜晚。一直在二楼临街房间的角落里应付客人的一个女招待,站起身来,用手绢在自己的领口处扇着,她来到窗户边,推开了镶嵌磨砂玻璃的窗户,不经意地看了对面人家一眼。忽然,她就像看到了什么凶险场景似的猛地扭过了脸,立刻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然后一声不吭地给她的同伴们递了眼色。
香烟店二楼那半开着的玻璃窗里面,那位皮肤白皙的女主人房枝,穿着一身几乎纯黑的和服,正朝着坐在对面的女店员澄子——而不是男人,一个劲儿地说着什么。澄子一声不吭,连头都不点一下,噘着嘴,将脸扭向一边。她穿的是黑底上印有胭脂色井字条纹的绚丽和服,使她今晚显得更美了。然而,房枝很快就注意到青兰二楼上的动态,她将那张充满敌意的脸转向这边,急匆匆地站起身来,“啪”的一声关上了玻璃窗。青兰这边顿时觉得狂野粗放的爵士乐的音量提高了许多,就跟这边关上了窗户似的。
女招待们松了一口气,面面相觑,用微妙的眼神“窃窃私语”了起来。
——今晚可有点不同寻常啊。
——嗯,看来是要对阿澄动真格了。
确实,那场景不同于往常。没有声嘶力竭的叫喊,而是不动声色地步步紧逼。即便是偶发高声,也立刻淹没在周边的噪声之中。十一点钟刚过,那个正在上女校的女儿君子,许是听了母亲的吩咐,开始关店打烊,哗啦啦地关上店门。不过,那家香烟店,总是一到十一点钟就打烊的。但柜台前的玻璃门上还开着一个小窗口,可以卖香烟给来得晚的客人。不知为什么,达次郎——就是房枝的相好,今晚没在店铺露面。
——今晚真的很严重啊。
——估计是达次郎和阿澄之间的那点事,终于被老板娘抓到把柄了。
女招待们再次用微妙的眼神交流了起来。
没过多久,四周就渐渐地安静了下来,等能听到电车通过四丁目交叉路口的声响时,一心只想着早点打烊的女招待们已经把香烟店给忘了,开始想方设法地打发三个赖着不走的醉汉回去。而惨剧,就是在此刻上演的。
对面香烟店二楼上的窗户仍跟刚才一样,像海螺盖似的关得死死的,里面亮着电灯。一开始,只是从那边传来低低的悲鸣声,也听不清是啜泣,还是在哼哼唧唧。
青兰的女招待们,不约而同地又面面相觑起来,而当对面传来“咚”的一声像是人倒在地板上的声响后,她们就全都吓得站起来,脸色刷白地涌到窗口,探出身子朝对面张望。
这时,香烟店二楼的窗上,出现了摇摇晃晃的巨大人影,随即,这个踉踉跄跄的人影“咣”的一声撞到了电灯上,结果,屋里就变成了漆黑一片。可是很快,似乎有什么东西——应该还是那个踉踉跄跄的身影,就靠在了临街的玻璃窗上,随着“咔嚓”一声巨响,窗户正中间的一块玻璃被撞破了,身影之主人的后背也就露了出来。
一个身穿几乎纯黑的和服,后脖颈子十分白皙的女人,后背紧靠在窗户上,伸出窗外的右手中攥着一把像是剃刀似的滴血利刃,正呆呆地望着漆黑一片的屋内,耸动肩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可是,她像是很快就感觉到青兰的窗户处有人在观看似的,“唰”地转过头来望了一眼,随即又踉踉跄跄地消失在黑暗之中。那是一张刷白刷白,五官扭曲移位,怒目而视的脸。
青兰的窗户处,“呀——”地响起了女招待们的尖叫声。她们惊恐万分,有的已经哭出声来。在她们背后看到同一幕惨剧的那三位客人,倒不愧是男人,他们一声不吭地立刻跑下楼梯,对着楼下的女招待和客人大喊:
“不好啦!”
“杀人啦!”
他们叫喊着跑到了街上。其中的一个,立刻跑去派出所报案,另外两人酒也被完全吓醒了,在原地直打转。这时,香烟店里传出一阵“吧嗒吧嗒”的走路声和“乒乒乓乓”的撞击声,紧接着店门被猛地打开了,身穿桃色毛巾睡衣的女儿君子冲了出来。看到那些已经跑到街上,不知所措的男女后,她用着哭腔没头没脑地喊道:“阿澄,被人杀死了!”
没过多久,警察们就到了。
被杀的,果然是澄子。只见在电灯被撞碎的漆黑屋子里,澄子仰面朝天地倒在地板上。她身上穿着的,正是刚才青兰的女招待们所看到的那身黑底上印有胭脂色井字条纹的绚丽和服。和服的下摆十分凌乱。第一个拿着手电筒冲进房间的警察,听到倒在地上的澄子的喉咙口正发出低低的呼气声,马上跑过去将她抱了起来。只听得这个年轻女子喘息着用蚊子叫一般低低的声音说道:“房……房枝……”还没说完,就断了气。
她的喉咙处被利刃深深地割了两道。周边是一片血泊。一把沾满鲜血的日本剃刀被扔在血泊的边缘,靠近窗户的地方。
然而,当人们进入香烟店的时候,那个房枝却不见了踪影。不仅是房枝,连达次郎也不见了。只剩下女儿君子,她也不上楼去,就在店面前,面无人色地瑟瑟发抖。
青兰的女招待们,把刚才所看到的一切,简明扼要地用沉着冷静的语调报告给了警察。那三位客人也为她们的报告做了证明。根据这些证人的报告以及被害人所留下的遗言,警察们马上就大体把握了整个事件,很快开始了针对房枝的搜查。
这家香烟店的二楼,除了这个发生杀人事件临街的房间,还有两个房间:最里边的和中间的房间。但是,这两个房间里都没有房枝的踪影。楼下,除了店面,也还有两个房间,但也都找不到房枝。香烟店的大门,在十一点钟的时候已经关上了。在警察进入店内的前后,她是不可能从大门处逃走的。于是警察们就涌进了厨房。那里有个后门,后门外是三尺来宽的一条小弄堂。并排着的三户人家的后门都对着这条小弄堂。通过这条小弄堂就可以不通过前街而走出去。在这条小弄堂的路口,摆着个烤鸡串的烧烤摊。摊主一副老好人模样,天一断黑,就在那儿摆摊了。警察问他有没有看到什么,他一个劲儿地摇头,十分明确地说有两三个小时没看到有人进出弄堂了。警察只好重新回到香烟店,这回才真正彻底地检查起这座问题重重的房子来,厕所等所有的隐秘之处全都检查了。最后,他们终于在二楼那个发生凶杀事件房间的壁橱里,发现了房枝。
然而,率先拉开壁橱移门的警察,一打开门就喊了一声:“啊呀,糟糕!”
原来,壁橱里的房枝,已经死了。
她身上穿的正是青兰的女招待们刚才看到的那件几乎纯黑的和服。脖子上缠着一条手巾。不知道是她自己用它将自己绞死的,还是被别人用它绞死的,反正她已经死了,软绵绵地耷拉在那儿。脸上毫无血色,一片死白,虽说已经出现了轻度的浮肿,但仍可认出她就是房枝。毫无疑问,当女儿君子看到母亲变成这个样子后,号啕痛哭,想要扑上前去,但被警察抱住了。
那三位客人一直跟在警察身后悄悄地观看死人。这时,其中的一位高声尖叫道:“啊,就是她!用剃刀杀死那边那个穿漂亮衣服女人的,就是这个人!”
一个像是长官模样的警察踏上了一步,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缓缓地说道:“如此看来,杀死那个叫澄子的女人之后,这个房枝傻愣着站了一会儿,察觉到被青兰的你们看到之后,就缓过神来了……她考虑到下楼去也很危险,于是就踉踉跄跄地走到这儿,把自己藏在了壁橱里……可后来呢,她既感到危险,又感到自责,实在受不了了,就自杀了……嗯,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说完之后,这位警官朝身穿桃色睡衣、痛哭不止的君子弯下腰,亮出了警察手册。
不久之后,法医就随同检事、判事一起来到现场,正式开始调查。然而,在检查了房枝的尸体之后,却证实了一个极为奇怪,且多少有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实。
那就是,如果是房枝杀死了澄子,那么她应该死在澄子之后,绝不可能死在澄子之前。可事实是,澄子的尸体还留有几分生气,体温也没有完全冷却,但房枝的死后现象更为明显:尸体已经完全冷却,并且还出现了尸斑。经过科学、冷静的观察,法医做出了明确的判断:至少已经死了一个小时。
“这……这怎么可能?”刚才那位警官稍显狼狈地说道,“要是这样的话……简直不可思议……澄子被杀才二十来分钟,而房枝已经死了一个小时。也就是说,凶手在受害人被杀的四十分钟前,就已经死掉了——是这么回事吧。照这么说,澄子断气前说的‘房枝’,和有许多证人看到的挥舞剃刀的房枝,都不是房枝本人。因为那时房枝早就死掉了。这怎么可能……难道是房枝的幽灵,幽灵杀人?在银座,在响着爵士乐的街区之中,出现了幽灵?这对于报纸来说,倒是个绝好的题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