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阳光穿破云层,天边出现五彩云朵。
侯大利站在阳台上打哈欠,道:“今天我爸妈要过来,和你爸妈见面。”
“如果我爸和我妈不离婚就好了,双方家长这样见面,我总觉得别扭。”田甜仍然留着短头发,与之前不同之处在于烫了小卷。她化了淡妆,穿上平常不穿的淡紫色长裙和高跟鞋。
“别扭也得双方家长见面,这是山南习俗。”侯大利上前抱住未婚妻,道,“领了证,我们早点生个娃。”
田甜憧憬着婚后生活,道:“生了娃,我恐怕得申请调到办公室工作,或者就在法医室。专案组太忙,真没有办法照顾小孩。”
九点,李永梅电话打了过来,道:“我们到了江州大饭店。十点钟,我们和田家正式会面吧。”
丑媳妇怕见公婆,从古到今皆如此。田甜这种见惯了血淋淋场面的法医,即将以准儿媳身份见公婆,仍然出现了小女儿态,羞涩,怯生生的。两人在江州大饭店顶楼见过侯国龙和李永梅,田甜留在顶楼陪未来公婆聊天,侯大利到大堂去等田跃进和甘甜。
十点,两家人正式坐在一起。
侯国龙递了一支烟给田跃进,道:“老田,我们认识有二十多年了吧?当年杨国雄跳楼死了,你到我办公室,差点给我上手铐。没有想到,我们居然成了亲家。”
李永梅打断,道:“国龙,今天这个日子,就别说陈年旧事了。”
田跃进自嘲地笑道:“后来查清楚,那真是一起自杀案,只不过杨国雄留的遗书太容易让人产生误解了。”
侯国龙道:“这是陈年旧事,可是毕竟是事。今天讲出来,以后就可以当成笑话了。”
“跃进那一段时间走火入魔了,谁都敢惹,害得我被黑社会威胁,枪顶在头上,朝不保夕,提心吊胆,日子没法过。”甘甜经过精心打扮,时尚又年轻,和田甜在一起更如一对姐妹花。她在侯国龙面前有些拘束,委婉地解释当年离婚的原因。
李永梅道:“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末期,江州社会治安最乱,街上时常有小流氓提刀砍人,时不时还能听到枪声,也就是这几年才明显好起来。丁丽出事后,我和国龙都被吓惨了,所以才到阳州发展。”
几个长辈回忆起往事,很是唏嘘。谈完往事,话题转到了婚事,双方家长同意在明天领结婚证。李永梅提出在省城重新买一幢别墅作为新房。侯大利怕麻烦,道:“我和田甜都在江州,没有必要到省城重新买别墅。”李永梅斥道:“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
侯大利一脸糗样地溜到隔壁房间抽烟。
田甜跟了过来,笑道:“我能猜到你小时候的模样,经常调皮,然后被你妈扭耳朵。”
侯大利道:“你也应该差不多。”
田甜脸色黯淡,道:“我也想被妈妈随意训斥,这是福气。可惜,那时爸爸和妈妈离了婚,妈妈每次来看我,别说训斥,甚至还要讨好我。”
双方父母见面之后,田跃进和甘甜离开。
田甜接到单位电话,急匆匆去了打拐专案组。
侯国龙坐在江州大饭店顶层,与夏晓宇谈了一件急事,然后给儿子打电话,道:“我的事情办完了,你过来吧,我想和你聊一聊。”
放下电话,侯国龙走到窗边,俯瞰日新月异的城市,心中突然涌起万千感慨。1992年,他还是世安厂供销科副科长,后来辞职从商,创办了国龙厂。二十年不到,他成为山南省著名企业家,国龙集团成为全省的金字招牌。现在最让他烦恼的就是这个犟拐拐儿子,明明家里有座金山,却偏偏要做最危险的事情。更让人烦恼的是儿媳妇也是一线侦查员,这对家庭极为不利。他知道木已成舟,所以没有反对儿子和田甜的婚事。但是,他对田甜的职业并不满意。
侯大利来到江州大饭店时,侯国龙与夏晓宇正站在窗边闲聊。见到侯大利进屋,夏晓宇起身,道:“老大,我先回去。你们爷儿俩慢慢聊,结婚总是好事。”他拍了拍侯大利肩膀,道:“和爸爸好好聊一聊。”
宽大的房间内没有外人,侯国龙脸上的笑容不知不觉消失了,道:“领了证,准不准备办酒?”
侯大利道:“我不想办。”
侯国龙觉得自己太严肃,挤了点笑容,又问:“那个凶手最后交代没有?”
侯大利摇了摇头,道:“王永强承认了好几起杀人案,唯独不承认杀害了杨帆,我们没有足够证据,这事有点麻烦。”
侯国龙道:“这样啊,那杨帆案算不算破了?”
侯大利尽量平静地道:“理论上没有破。但是,我认为就是王永强,不可能再有其他凶手了。”
侯国龙看了看表,道:“我等会儿召集江州分公司高管开会,趁现在有点时间,你带我去江州陵园看一看杨帆。她以前一直叫我干爸,我早就应该去看她。另外,你安排个时间,带田甜回家。在江州不办酒,我还得把亲戚朋友请到阳州喝顿喜酒。”
这是两个让侯大利感到意外的要求。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顶楼房间大门。侯大利跟在父亲身后,发现一向健壮的父亲居然微微有些佝偻,身形不再挺拔,略显臃肿。看到父亲的背影,他不由得想起了朱自清那篇著名的散文。
屋外,秘书迎过来,侯国龙摆了摆手,道:“今天你们都别跟着,我和大利一起出去。”
越野车来到城郊,从主公路进入盘山道,几分钟后,停在了江州陵园停车场。
由于杨帆安葬于此,侯大利每次来到江州陵园,都会感受到空气中浓浓的离愁别绪。离愁别绪并非简单的暂时分离,而是永远的阴阳相隔。无论活着的人是幸福还是痛苦,是高兴还是悲伤,逝去的人再也不能感受。
侯国龙沿着石梯往上走了几步,便见到一个熟悉的名字。他停在墓碑前,对儿子道:“这是老厂长,你还记得吗?当年在世安厂,就是老厂长力排众议,提拔我当供销科副科长。我在1992年辞职的时候,他还到家里来过一趟,非常生气,把我骂了一顿。生气归生气,老厂长还是肯帮忙,给我介绍了许多关系,创业初期,这些关系起了大作用。你等我一下,我要下山去给老厂长买点香烛。不用你去买,我自己去买,心才诚。”
侯国龙走下石梯,给老厂长买了些香烛和纸钱。上山之时,侯大利稍稍落后一步,再次观察父亲的后背。父亲在车间劳动过,曾经相当强壮,如今肌肉缩减,肥肉增加,后背开始佝偻。一个人不管多么强悍,仍然敌不过时间,在时间面前,所谓强悍不过就是一个笑话。
侯国龙在老厂长墓碑前点了烛,双手举香,念念有词。
一直以来,侯大利总觉得父亲高高在上、颐指气使,很难真正亲近。今天父亲站在老厂长坟前,似乎又成为世安厂供销科副科长。
给老厂长上香以后,侯国龙没有立刻跟随侯大利前往杨帆墓。他沿墓间小道行走在一座座坟前,不时停下来给儿子讲墓里人是谁。
“这是江州市‘革委会’的主任,当年造反派的头头,风云人物。我记得在一次世安厂集会时,他站在主席台上抬手高呼,一呼百应,把一位站在台上接受批斗的南下干部当场打折了腰。他死的时候还不到五十,手里沾了血债,自作孽,不可活。”
……
“这就是那位被打折腰的南下干部,后来做了江州市委书记。”
……
一路走来,侯国龙居然看到了十几位熟人的墓碑,大发感慨:“人这一辈子就是几十年,比火箭还要快,时间一到,不管你是什么身份,统统得到这里来躺着。我看了一下,最好的墓地也就二十万,也就比一般墓地多了一小块草地。”
当父亲作为成功企业家睥睨四方时,侯大利有意无意总在对抗父亲。当父亲主动要来看杨帆墓时,侯大利内心深处便柔软起来。他默默地跟在父亲身后,听父亲讲述墓中人的故事。若是以前,他会不耐烦,当了近两年刑警,见到许多人间惨事,他对人性和社会的理解远远超过生活在阳光下的同龄人。墓中人的故事是个人的故事,许多个人故事凑在一起,便是一个时代的故事。
即将接近杨帆墓时,侯大利有意带着父亲转了一个小弯,来到李超墓前。
“这是我的师父,李超,绰号李大嘴。我实习期间就是跟着他,后来他牺牲了。”
侯大利从口袋中取了三炷香和一对烛,给师父敬上,又道:“师父,李琴学习不错,我会一直照看她,读个好大学没有问题,不用操心生活费。”
侯国龙取了三支烟,点燃,插在李超墓前。
两人走走停停,终于接近杨帆墓。侯大利沉默起来,脚步放慢。侯国龙感受到儿子的情绪变化,想起杨帆小时候的可爱模样,难得地伤感起来。
侯国龙将鲜花摆在杨帆墓前,和侯大利之前带来的鲜花依偎在一起,亲自点燃香烛。隔着缓缓上升的烟气,墓碑上的瓷质相片年轻得让人心痛,漂亮得让人心酸。
“小帆,伯伯一直没有来看你,对不起了。好好在那边生活,不要多想这边。这边生活现在很不错,比前些年好多了。”
说到这里,侯国龙火气突然上来了,道:“凶手已经被大利抓住了,肯定要吃枪子。等会儿我们多烧点纸钱,你有了钱就找几个帮忙的。凶手去你那边以后,也不要原谅他,找人把他的魂魄全部打散。”
父亲的话很淳朴,一点也不符合国龙集团大老板的身份,侯大利想笑,更想哭。
离开陵园,坐上越野车,侯国龙道:“父业子承,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观点。实话实说,我不是一个有现代思想的人,很难接受把大好江山交给其他人。这或许有点保守,与时代潮流不一样,但是,这就是我的真实想法。我不给你提回来的具体时间。管理大企业非常复杂,至少不比刑侦技术来得简单,趁着年轻,你可以从最基础的学起。若是年龄大了,学起来困难,也很难深入一线。”
侯大利含糊地答应了一声,话锋一转,讲出了积郁在心头的话:“爸,你做什么事情我管不了,不要伤害我妈。”
侯国龙道:“你妈见过大风浪,不是世安厂的女工了。她想得很明白,比你想得明白。”
回到江州城,父子分手,侯国龙回江州大饭店开会,侯大利直接回到高森别墅。他在房间给田甜打了电话,田甜手机关机。
此时,打拐专案组民警和长青县刑警大队民警出现在铁坪镇。
铁坪镇和梅山镇都在巴岳山山区,铁坪镇在山北,南面则是梅山镇。这一次解救行动是高度保密行动,除了铁坪镇派出所以外,没有让当地村社参加,也没有沿盘山公路上山。一辆中巴车和两辆越野车停在山底隐蔽处,在铁坪镇派出所民警的带领下,三十多名民警沿着崎岖小道往山上爬。这是林场护林员行走的路线,坡度很陡,平时没有行人。
带队领导是市局副局长刘战刚。他年龄最大,平时爬山没有问题,如今穿着防弹衣,又是沿着山路往上爬,体力消耗比平时大得多,边走边喘气。
田甜走在队伍中间,由于经常运动,体力不错,只是背心有些轻微出汗。
这是打拐专案组的一次大行动,目前确定有三名妇女和四名儿童被藏在巴岳山深处的一处窝点。这些妇女和儿童并非本地人,全是邻省或者邻市的人,在巴岳山区的窝点集中,随时可能被转移。专案组得到情报以后,决定赶在犯罪团伙转移之前,将这伙人一网打尽,解救被拐骗的妇女儿童。
这个犯罪团伙有两名妇女和三名男性,有火药枪等武器,因此,解救组全副武装。每个队员都穿有防弹衣,配有八二式微冲和八五式轻冲。防弹钢盔数量不够,主要分配给突击队员。田甜和顾华配备了六四式手枪,作为防身之用。
专案组一行人到达了山腰一处稍稍平坦的缓坡,这里距离一幢民房只有两百多米,可以清楚观察到院内情况。窝点有一道高大围墙,院内房屋有三扇门,堂屋是正门,有一扇厨房门、一扇猪圈门,在左边房屋和厨房门之间还有一扇后门。这和被解救妇女提供的情况完全一致。
队员们停了下来,做好突击准备。
刘战刚把二大队几个领导和长青县刑警大队的封大队叫到身边,问道:“他们只有一支枪,能不能确定?”
二大队大队长叶大鹏道:“我们找到了被这个团伙卖掉的两名妇女,她们都曾经在这里住过。其中有一人看见过一柄枪,她说不清楚是什么枪,但从其描述来看是改装过的猎枪。”
顾华道:“这种短柄猎枪威力很大,我建议调武警过来。”
长青县刑警大队的封大队道:“这条山沟是有名的穷山沟,前年的解救行动被村民围攻,是出动防暴支队才解的围,伤了七八个警察。事不宜迟,必须速战速决,否则不好脱身。”
叶大鹏道:“我们有三十多把长短枪,对付一把枪,有绝对优势。”
刘战刚下定了决心,拿出一幅平面图,道:“除了正门以外,左边房屋和厨房门之间有一扇后门,可以逃跑,要派人堵住后门。丁浩,你是突击队长,里面有妇女和儿童,速度要快,用催泪弹时要准备湿毛巾。”
丁浩道:“院外有只狗,我们带了有麻药的肉团,先由一个民警悄悄摸过去,把那条狗麻倒,然后我们就冲进去。”
刘战刚交待得非常细致,道:“同志们平时很少实战,对武器不熟,为了防止意外,摸近小院前,突击组上枪关保险,后面的同志上枪不上膛。”
交待了细节,铁坪镇民警装扮成林场工人,腰挂柴刀,右手持棍,左手捏着带麻药的肉团,朝窝点走去。接近小院的时候,院外土黄狗冲了出来,趴低身体,喉咙发出吼叫声。民警用最快速度抛出肉团,土黄狗的叫声瞬间消失,猛扑过去,咬住肉团,夹紧尾巴,跑到了角落里。
狗叫了两声,院内人也没有太在意。若是有人要进院,那狗叫声就不一样。
一个汉子正把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女子压在床上,疯狂抽动。年轻女子是大二学生,被骗到大山沟后,被三个臭哄哄的中年人轮番蹂躏,身体和心灵遭受重创,变得麻木,一动不动,呆呆望着黑黝黝的天花板。
院外响起狗叫声,汉子停下动作,凝神细听,眼光看向桌边的短柄猎枪。院外狗只叫了两三声,便停了下来。汉子骂了一句脏话,猛地用力,身下女子眼角有一滴泪水,慢慢滑了下来。
院外,打拐专案组民警轻手轻脚地向小院靠拢。
副大队长丁浩带着十名年轻精干的民警从正门强攻,六人从堂屋攻入,两人攻厨房门,两人攻猪圈门。
顾华带着增援民警组成第二组,跟在丁浩的突击队之后,搜索被困的妇女和儿童。
长青县的封大队带领另一组民警堵住后门,防止人贩子和被拐骗妇女和儿童从猪圈后门冲出来。
副局长刘战刚、大队长叶大鹏和另一名民警留在院外,居中指挥。
田甜和一名年龄超过五十岁的男民警则守在外围,负责阻挡有可能过来看热闹的村民。
随着刘战刚一声令下,丁浩带着突击组朝院子冲去。到达院外,两个强壮民警站在墙外,双手紧扣,托着另一名瘦小民警的脚,用力往上送。瘦小民警相当灵活,借力攀上围墙。
院门打开以后,突击组按照事先计划分成三组,分别从厨房、堂屋和猪圈攻入。主力是攻入堂屋的那一组民警,共有六人。进入堂屋后,再分成两组,一组攻入左边房屋,另一组攻入右边房屋。
三位民警冲向左边房屋,迎面走来一个男子,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扑到在地。
这个男子身后还有一人,一边狂喊,一边去拿放在墙角的短柄猎枪。他即将摸到猎枪时,被扑倒在地,几只手牢牢按住了他。民警继续搜索,发现另一间小屋中有两个妇女和四个儿童。由于打拐组行动迅速,人贩子根本没有来得及开后门,全部被按倒在地,人质全部安全。
另一组民警则冲向右边房屋。从窗户数量来看,右边应该有三间房,但是没有外门,只能从堂屋进出。民警冲进了第一间房,无人。第一间房和第二间房之间有一道木门,木门紧闭,推不开。一名强壮的民警手持撞门器,用力撞在插销位置,“咣”的一声响,木门应声而开。
一名年轻女子光着身体,蜷缩在床角,惊恐地望着冲进屋里的人。
“我们是警察。”
“你是一个人?”
年轻女子用双手遮住胸部,眼神惊恐,没有答话。顾华进屋,扯过被子,遮住年轻女子,道:“还有没有人?”
年轻女子这才回过神来,指着另一道木门,道:“那边,有枪。”
顾华又问:“里面几个人?”
年轻女子道:“一个。”说完这句话,她蒙着脸,呜呜哭了起来。
民警子弹上膛,对准房门。等到撞门器撞开房门以后,站在房门旁边的民警迅速将一颗催泪弹扔进屋内,大喊:“缴械投降,抵抗没有出路!”
第二颗催泪弹扔进去以后,里面仍然没有反应,几个民警这才冲了进去。屋内没人,有一扇小窗打开。民警不敢从小窗翻过去,怕被伏击,退出房门,绕过小院追击。到了屋后,找到小窗,却没有发现逃跑之人。
最外围,田甜和老民警都望着大院方向。田甜握着手枪,子弹上膛,严阵以待。老民警神情轻松,道:“我们二三十把枪,对方只有一把,实力悬殊太大。我和你是老弱妇孺,领导照顾我们,让我们守在最外边,这是绝对安全的地方。你关掉保险,等会儿走火才麻烦。”
田甜没有关保险,道:“小心一点好,万一歹徒在外面有接应,我们得防一手。”
话音未落,只听到身边传来响动,一个提着猎枪的男子从草丛里钻了出来,正好面对老民警。老民警大惊,正在掏枪,男子手中的猎枪响了起来。
田甜反应迅速,对准突然冒出来的男子扣动了板机,两发子弹正中男子前胸。
六四式手枪具有快速反应能力,上弹匣速度很快,便于持续射击。其最大的缺点是威力不够,实战中多次出现歹徒中了数枪还能反抗的案例。这次遭遇战中,六四式手枪威力不足的缺点显露无疑。男子前胸中了两枪后没有倒地,端起猎枪朝田甜开枪。歹徒开枪的同时,田甜打出第三枪,这一枪打穿了歹徒的右眼,穿过大脑。
听到后背传来的数声枪响,居中指挥的刘战刚大惊,道:“跟我上。”叶大鹏和另一名民警抽出手枪,朝后背方向冲了过去。
来到枪战处,刘战刚脑袋“嗡”的响了一声。
地上躺着三人,老唐和田甜躯干中弹,血肉模糊。另一个男人胸部中弹,右眼被打烂。
105专案组正在开会,朱林和侯大利手机几乎同时响起。
“田甜受伤,我们在铁坪镇。”电话里传来丁浩的声音。
侯大利听说田甜受伤,犹如被子弹击中,跳了起来,道:“怎么回事?伤得严不严重?”
丁浩咬牙切齿,道:“打拐专案组端了一个窝点,解救出四个妇女和三个儿童……”
侯大利打断道:“田甜伤得重不重?”
丁浩道:“田甜本来在最外围,有一个人贩子从地道逃跑,钻出来正好在田甜和老唐身边。老唐牺牲了。田甜打死了那个人贩子,胸口也被人贩子开枪打中。市人民医院的急救车正在朝铁坪镇赶过来。”
朱林接到的是刘战刚的电话。刘战刚在电话里说了实话:“老唐牺牲了,田甜胸部被猎枪打中,生命垂危,很可能救不回来。田甜很勇敢,开了三枪,三枪都打在歹徒要害处。你要有心理准备,做好侯大利的思想工作。”
侯大利放下电话,一时之间有些茫然失措。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多年前那一幕再次出现,身体周围似乎出现一层透明的屏障,外界信息被彻底隔挡,无法到达身体,只有一颗心在忽快忽慢地跳动,体温一会儿冰冷一会儿滚烫。
朱林道:“王华,开车,我们到铁坪。”
这句话如一把锥子,把透明屏障刺了一个孔,声音、热量、颜色等“呼呼”地从小孔钻进屏障,发出尖锐风声。
侯大利毫无预兆地朝外跑。
朱林早有准备,双手抱住侯大利的腰,道:“你不能开车,让王华开车。你是刑警,要冷静。”
侯大利没有预料中狂暴,被朱林抱住之后,便停了下来,仰头看天,努力不让泪珠滚落:“走吧,师父,我不会失态。”
王华接过钥匙,匆匆下楼,启动越野车。
侯大利说完“走吧,师父,我不会失态”这句话以后,便不再说话,面无表情,两眼一直望着窗外。朱林不放心,仍然紧紧挽住侯大利胳膊。
越野车在前往铁坪镇的路途中遇到了救护车,侯大利看了一眼救护车,依旧默不作声。一辆小车从后面赶了过来,速度极快,朝过越野车,又超过救护车,如脱疆野马,转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王华猜到这是田跃进开的车,便用力踩了油门。越野车超过了救护车,追赶前面的烟尘。
侯大利又回到了笼罩着透明屏障的状态,透明屏障成为他大脑的外化体,与田甜在一起的细节如此生动又清晰地出现在透明屏障中,如同360度无死角的环幕影片。杨帆之死在其内心深处留下了永远难以磨灭的伤痕,奈何命运再一次作弄他,又在原有的伤痕旁边再次用电钻钻出另一处伤痕。
车至铁坪镇卫生院,市人民医院的救护车还没有到达。病房里,田跃进跪在病床前,双手握住了女儿的手。卫生院已经用尽了所有手段,维系田甜生命。侯大利冲进屋,又强行让自己慢了下来,轻手轻脚走到床的另一边,跪在床前,握住了田甜的另一只手。
田甜面色苍白,没有一点血色,仍然处于昏迷状态。
救护车到来,田甜被转到救护车上,随车的医生道:“病人家属到了没有?最好跟在车上,病人随时有生命危险。”
侯大利跨上救护车时,腿没劲,摔倒在地,小腿磕在救护车上,掉了一大块皮。他爬起来,双手并用,这才跨上救护车。
从铁坪镇到江州城区的这一段路平时也就四十多分钟,对于侯大利和田跃进来说,漫长得超过了二万五千里。田甜一直没有苏醒,双眼紧闭,眼珠偶尔能够转动一下。侯大利感觉田甜手指突然用力握了一下自己,赶紧凑过去,低声呼唤道:“田甜,田甜。”
田甜嘴唇微微张了张,似乎想要说话,却又没有发出声音。
来到人民医院,田甜被送进了手术室。江州市公安局局长关鹏、政委杨英、副局长宫建民都来到手术室门前,和刘战刚、侯大利等人一起,焦急地等待漫长的手术。
甘甜得到消息,一路狂奔,来到医院,对众人道:“田甜怎么了?”
田跃进抱着脑袋,不说话。甘甜撕扯田跃进的衣服,道:“你为什么让田甜当警察?为什么啊!田甜若是出了事,我怎么活啊……”
甘甜的声音在侯大利身体里来回穿梭,将内部器官冲击得稀巴烂。他感觉身体和外界又多了一层深深的隔膜,从外面看,他还是完整的,从内部看,灵和肉都四分五裂。
侯国龙和李永梅闻讯赶了过来,守在门外。甘甜抱住李永梅,犹如溺水之人抓到稻草,放声痛哭。
侯大利面色灰白,盯着手术室,一动不动。
半小时过去,手术室大门打开一条缝,一个护士出来。侯国龙问道:“医生,手术做完了吗?”
“还在抢救。”护士简短地说了一句,急急忙忙离开。
“抢救”这两个字,如炙热的子弹,精准地击中侯大利胸口。他下意识地扶着墙,胸口发闷,重重喘气。
田跃进从监狱出来,舔干净伤口之后,已经重新找到了往日当大律师的感觉。女儿中枪,他所有外在的伪装全部被风吹散,双手抱头,埋在腿间,露出后脑的白发。
过了许久,一个中年医生出来。
侯国龙又问道:“医生……”
那个中年医生面无表情,道:“手术还在进行。”
中年医生和护士一样,来来回回,走得很快。脚步声很轻微,却如重鼓一样敲在侯大利耳中。他此刻茫然无措,犹如在火车站走失的两岁幼儿,充满对这混乱世界的深深恐惧和茫然。
终于,中年医生再次走出了急救室的门,摇了摇头。
田跃进瘫坐在地上,悲痛欲绝,道:“小甜最后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她想说,就是没有说出来啊。”
李永梅是当妈的人,能够理解到田跃进和甘甜的心情,泪如雨下。虽然她一直不太满意田甜的职业,可是田甜毕竟是未过门的媳妇,为人处世挺好,想此田甜如此年轻就香消玉殒,悲从心来,泪流满面。
与杨帆遇害时相比,侯大利的情感变得内敛克制,没有在诸人面前表现得过于悲伤,甚至没有过多流泪。只是,他失去了笑容,话很少。
田甜和唐有德两位烈士的追悼会由市局政治处负责。
陈浩荡想要安慰老同学,话到嘴边,又不知从何说起。
被解救的妇女儿童的家人都赶来参加,给烈士敬献了花圈,局长关鹏亲自致了悼词。在关鹏致悼词的时候,人群中哭声一片,很多面对危险都没有退缩的警察都掉下了眼泪。
侯大利着装整齐,神情肃穆,列队在刑警之中。
李永梅一直在观察儿子,等到关鹏致悼词结束以后,低声对丈夫道:“儿子两鬓的头发全白了。杨帆遇害时,他两边的头发还是半白,现在全白了。我儿真是太可怜了。”侯国龙没有说话,只是叹息一声。李永梅又道:“我们还是要劝他改行,当刑警太危险,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
侯国龙摇头,道:“这是以后的事情了,现在千万别劝。”
法医解剖室设在殡仪馆,侯大利以前常来。他以前都是作为侦查员来法医室,并非到殡仪馆,今天作为家属进入殡仪馆,顿时感受到此地蕴含的特殊悲伤。由于是火化两名烈士,殡仪馆安排了特殊通道。田跃进和甘甜不敢面对女儿火化后的遗骨,由侯大利完成这些工作。
侯大利特意带了一个大号骨灰盒。田甜的骨灰出来以后,工作人员准备用木质锤子将头盖骨等大骨头碾碎。侯大利拦住工作人员,不准他们敲打田甜的骨头碎片。
安葬以后,朱林开车离开江州陵园,送侯大利回高森别墅。
“大利,我留下来陪你。”
“谢谢师父,我没有那么脆弱。”
别墅里留有太多田甜的痕迹,每一处细小痕迹都是一把锋利的刀,将侯大利刺得遍体鳞伤。独自一人之时,侯大利这才感受到深入骨髓的疼痛。他坐在客厅地板上,泪水第一次喷涌而出,如决堤之水,源源不断往下流。
他如一只垂死的老狗,在无人之处低声呜咽。
上班时间,朱林、王华正在院内谈事,意外地看到侯大利出现在刑警老楼。从田甜英勇牺牲到如今不过几天时间,侯大利两鬓全白,而其他头发乌黑透亮,显得颇为怪异。
朱林平静地抬手看了表,道:“大利,王华,九点半开会。”
健身房的“咚咚”声停了下来,樊勇和葛向东走了出来,两人站在健身房门口,望着侯大利没有说话。
朱林道:“大利,你到我办公室来。”
来到二楼办公室,朱林道:“你没事吧?”
侯大利道:“选择当刑警就得接受命运的选择。田甜牺牲了,我哭哭啼啼没有什么用,多抓几个坏人,才对得起田甜的牺牲。”
朱林想起了当年杨帆遇害时的场景,十年时间,当年的纨绔子弟真正成熟起来,没有被痛苦击垮,反而勇敢地面对惨淡的人生。他拍了拍侯大利肩膀,道:“这我就放心了,化悲痛为力量,这是老话,也是实话。”
专案组正在开会,朱林手机响了起来。电话里传来刘战刚的声音:“专案组赶紧到刑警老楼,我们到巴岳山大兴村。一组巡山护林员发现有人在山里居住,这人和通缉令相片上的人长相很接近。”
警情如火,105专案组全体前往巴岳山。
临时指挥部设在巴岳山脚的大兴村办公室,105专案组到达时,村办公室前已经有十几辆警车,其中有特警和武警的数辆中巴车。
朱林到指挥部开会以后,对专案组其他人介绍情况:“护林员有三人,发现在废弃的看守房里有一个陌生男子,便上前问话。陌生男子准备离开,护林员想阻拦,对方就把手枪拿出来了。护林员带着棍子和柴刀,又是三人,陌生男子也没有对抗,直接离开了。护林员看了通缉令,指认就是杜强。”
“难怪在城里没有找到他,居然躲在大山中。要判断是不是杜强,还得到他的窝点寻找生物检材。”侯大利将悲痛深埋于心,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案件上。这个时候,他的痛苦似乎减弱了。
朱林道:“这个是常识,技术室肯定就要到了。”
说话间,技术室警车开了进来,老谭、小林和法医老李下车,从后备厢取了勘查箱,打过招呼,便在一名年轻警察带领下匆匆上山。
村办公室中临时挂起一张地图,刘战刚、宫建民、洪金明、陈阳等刑侦领导皆围在地图边。
刘战刚面色凝重,道:“山上的人大概率就是杜强。杜强在山区长大,是打猎的好手,这就意味着他在山里的生活能力很强,又带着枪,非常危险。省厅协调了巴岳山沿线地区警力,准备将杜强堵在山上。但是,我们要做好堵不住的准备。若是堵不住,杜强最有可能前往秦阳。洪政委和朱支带一个工作小组,前往秦阳,协助秦阳警方,不给杜强任何可乘之机。工作组成员除了金明、老朱和侯大利之外,还要把熟悉情况的葛向东和樊勇抽过去;王华暂时不用过去,留在江州。另外从重案大队抽三名实战经验丰富的侦查员。省厅老朴也要前往秦阳,代表省厅做协调工作。老朱、洪政委,秦阳那边就拜托你们了。”
临战之际,大家也不多语,各自奔赴战场。
侯大利在出门前,停下脚步,道:“刘局,建议抽几个人做一做杜强父母的思想工作,利用邮箱和其他渠道,劝杜强放下武器,投降。”
刘战刚道:“三大队抽了一个小组,一直在做这项工作。”
三大队职责之一就是预审,江州市公安局的预审高手集中在此。由他们来做杜强父母的思想工作,最为合适。
洪金明、朱林、侯大利等人到刑警支队领了枪弹后,乘坐三辆车,直奔秦阳。侯大利平常使用的那辆越野车性能极佳,又是地方牌照,适用于这种特殊局面,领头车便是这辆越野车。
朱林眯眼休息了一会儿,突然道:“一时半会儿抓不到杜强,撑得住吗?”
侯大利在师父面前也不矫情,道:“办案时真没事。只有投入到案子里,我心里才会好受些,否则就要想起田甜。”
朱林点了点头,道:“你觉得杜强流窜到秦阳的可能性大不大?”
侯大利道:“杜强失踪了十来年后才出现,出来后大开杀戒,说明他很隐忍,同时爆发力又很强。”
朱林道:“我最怕他长时间消失,等到大家都放松警惕以后,再重开杀戒。除了杜强以外,还有杀害唐山林的凶手。这人也很凶悍,不知道还会出什么幺蛾子。”
侯大利道:“最后查到几个窃听器?”
朱林道:“四个。三个安在重案大队侦查员家里,包括黄卫那个,一个在支队办公室老王家里。二组就窃听器之事询问过秦力,秦力推得干干净净,说他只是股东,根本不管具体业务,窃听器与他无关。李晖知道这事以后,浑身长嘴也说不清楚,大哭一场,从金色装修辞职了,准备自己单干。秦力和我们的想法差不多,提前来到秦阳,住在弟弟家里,估计也在等杜强。秦涛的妻女都搬回了湖州娘家,对外说是和秦涛吵架了,其实就是避险。如果在以前,警方怀疑秦力,早就可以控制他。现在一切讲证据,这是对的,可是捆住了我们的手脚啊。”
黄卫案和唐山林案显露出来的种种蛛丝马迹纷纷指向秦力,秦力极有可能是幕后指使者,只是高平顺死后,线索都被斩断了。即使田跃进能出面指认秦力曾经为帮助弟弟秦涛损坏了现场证据,也只是一人之说,没有任何证据,何况田跃进在明面上不会承认这个说法。这是刑警支队目前没有办法对秦力采取直接措施的原因。
秦阳市和江州市被巴岳山分隔,两地居民交往频繁,公安机关合作紧密,互相都挺支持。洪金明一行来到秦阳之后,马不停蹄奔向秦阳刑警支队办公室。
省公安厅老朴已经提前到达,正在会议室和秦阳刑侦领导们谈杜强案,看到洪金明一行进屋,道:“你们稍稍休息,我和侯大利说几句话。”
两人来到屋外,老朴道:“田甜牺牲时,我正在追一个要案,没能来参加葬礼。”
侯大利深吸一口气,道:“她牺牲得很英勇。”
老朴道:“案子办完,我到陵园看一看田甜。今天还是由你来谈案子,没有问题吧?”侯大利点了点头。
进屋后,老朴恢复常态,折扇在手掌中拍了一下,道:“江州的人到了。大利,你来讲一讲杜强的案子。”
在石秋阳案子中,侯大利冒着生命危险替换了人质,获得秦阳警方一致好感。他们只是认为侯大利很勇敢,并没有听到“神探”这个绰号,老朴如此安排,让他们有点疑惑。
江州警方工作组八人,侯大利最年轻。但是,工作组所有人都觉得老朴让侯大利讲案子是理所当然,各自找位置坐下,准备再仔细听一听侯大利的想法。
来参会的秦阳警方皆是刑侦方面的高手,察言观色是其拿手好戏,见到诸位江州侦查员神态,明白眼前这位年轻侦查员肚子里应该有货,否则这些老侦查员不会如此认真。
侯大利潜心研究过丁丽案以及近期新发命案,知之甚深,肚子确实有货,讲起来自然头头是道,只花了十分钟,便将从丁丽案到最新发生的街心花园枪击案的来龙去脉解剖得清清楚楚,把喝血酒四兄弟的复杂关系也梳理得脉络清晰。
由于事态紧急,碰头会开得很短,秦阳警方组织三百民警、一个中队武警以及治安积极分子,前往巴岳山,封住杜强进入秦阳的大门。秦阳警方的前线指挥部设在靠近巴岳山的派出所。
江州警方工作组只有八人,朱林和葛向东留在秦阳市局做协调工作,洪金明、侯大利和其他侦查员到前线指挥部。
侯大利、洪金明和樊勇准备前往前线指挥部,车正在启动,老朴和秦阳刑警支队副支队长张伟从办公楼走了出来。
老朴向越野车招了招手,又对跟在身边的张伟道:“我坐江州支队的那辆车,在车上还得问些情况。”
洪金明原本坐在副驾驶位置,得知老朴要坐这辆车,赶紧把位置让了出来。老朴也不客气,坐在副驾驶位置,道:“还得到巴岳山去看看,不了解地形,谈方案是空的。”
三辆车向巴岳山疾驰。
老朴靠在座椅上,折扇一会儿打开,一会儿合上。他猛地将折扇关上,在掌心重重打了一下,道:“江州警方和秦阳警方都一门心思想把杜强堵在山上,我最担心杜强离开江州以后,不到秦阳,而是藏起来,敌明我暗,等到我们松懈时,再来致命一击,这个最难防范。如果能够说服秦涛,让他认罪,我们把他关进看守所,实则保护了他。”
侯大利道:“重案大队派人谈过,他根本不承认以前的事,态度很坚决,应该还抱有幻想。如今秦涛在城区,杜强有太多可藏身之处,不如把秦涛调到偏僻的乡镇分理处,故意给杜强可乘之机,我们派一个精明强干的小组暗中保护,这样既能节省警力,又能给杜强制造陷阱。”
“这事难点在于秦涛是否配合。若是他辞职,你的计划就不能实施,但是,从他现在的表现来看,也有可能不辞职。你做一个方案,想细一些,如果一个星期左右还没有发现杜强踪影,就可以提交上来。”老朴歪着脑袋看侯大利,道,“你这人是傻大胆,提出方案是需要负责任的。你本来就是一个刑警,听指挥就行了,却活生生要把自己放在悬崖上。”
侯大利道:“我从丁丽案开始就在研究杜强,这人性格变化大,是否上当还真说不清楚,就当是赌一把。赌输了,没有损失;赌赢了,那就大赚了。若说责任,上面有领导顶着,他们不批准,方案也实施不了。”
秦阳警方自然希望将杜强堵在巴岳山,若是窜进市区,说不定会危害更多市民的生命安全。数百警察和群众守在巴岳山,无数支小分队在山上反复搜索。七天过去,杜强没有在秦阳露面。大量警力不可能持续耗在山上,秦阳警方决定在巴岳山留下少量警力,其余警力陆续撤走,回归原单位。
在老朴的主持下,秦阳刑警支队和江州警方工作组召开了案情分析会。会上,侯大利提出了新方案:将秦涛由城区调到农村地区银行网点,警方成立工作组,等待杜强露面。
江州警方工作组组长是刑警支队政委洪金明,副组长是原支队长朱林,但是每次到案情分析时总是由最年轻的刑警侯大利发言,秦阳警方始终对此有些不习惯。当侯大利提出方案以后,秦阳警方副支队长张伟发出疑问:“这个方案太简略了吧?把秦涛调到农村地区银行网点,杜强怎么能够知道?”
侯大利想过这个问题,道:“建议这次银行调整地区网点负责人,调两三个就行。秦阳银行楼外面有一个银行张贴栏,调动通知贴在这里,杜强肯定会看。另外,可以在秦阳本地论坛上发布消息。”
张伟道:“如今全省警察都在追杜强,杜强为什么一定要在这时候找秦涛的麻烦?”
侯大利道:“杜强失踪十来年,出现以后,杀了喝过血酒的两个兄弟,秦涛也是喝过血酒的兄弟,他们应该是有很深的内部矛盾,不会轻易化解。江州重案大队一直在做杜强父母的工作,杜强父母收到了杜强一封邮件,杜强提到要解决以前的事情,然后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据此,我们判断杜强会在短期内前来秦阳。如果杜强彻底消失,那才是最麻烦的事,说不定哪天又有血案发生。”
老朴作为省公安厅代表,明确支持侯大利的观点,道:“杜强这人极度危险,身负数起血案,我们务必想办法将其引出来,然后摁倒在地,让他不得翻身。若是他再次潜逃,更是防不胜防。我们绝不能让这种情况发生。”
秦阳刑警支队将江州警方提出的方案上报给秦阳市公安局,经过江州市公安局和秦阳市公安局协商,最终同意此方案。
七天后,秦阳警方选择了最利于监控外来人口的唐河镇,在进入唐河场镇的交通要道安装了多个监控器,六名江州警察和四名秦阳特警悄悄摸进了唐河,布下了天罗地网。
八天后,秦阳银行调整了人事。
秦涛接到调动通知之后,回到家里和哥哥秦力协商。
秦力在客厅里抱着手臂走了几圈,道:“你以前听到过调动的风声没有?”
秦涛摇头:“完全没有,来得很突然。以前没有这种调动方式。”
秦力道:“很显然,那就是故意把你调到唐河镇。警方肯定在唐河蹲守,等着杜强过来自投罗网。你就是那个诱饵。”
秦涛想起杜强砍人时的凶悍,道:“我不想当诱饵。”
“你应该当诱饵,配合警方有好处。”秦力在客厅里不停转圈,一边转一边分析,“目前分为四种情况。最佳情况是杜强被警方击毙,那么一切OK;次佳情况就是杜强被警方逮住,交代了以前的事情,你的职业生涯也就完了,生活就与以前彻底不一样了。但是,你参加的事情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很难定罪。如果出现杜强被捉住的情况,凭我的经验,你要想脱罪一定要记住这一条,什么都不要承认。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差一些就是杜强再次藏起来,不再露面,我们的心从此就要悬起,日子过得提心吊胆。最差的结果就是他找到了你,你和黄大磊和吴开军一样的结局。”
秦涛道:“我辞职,找地方躲起来。世界这么大,总有我容身之地。”
秦力不停摇头,道:“躲起来不是办法。若是躲起来,你就会永远生活在杜强的阴影之下,以前所有努力都泡汤,还很有可能百密一疏,出现第三种甚至是第四种情况。我们配合警方,把杜强引到唐河镇,以杜强的性格肯定会和警方发生冲突,第一种情况可能性比较大。就算出现第二种情况,警方除了杜强的指认以外没有任何证据,也奈何不了我们。而杜强不同,他杀了丁丽、黄大磊和吴开军,必死无疑。”
秦涛道:“哥,你不去唐河?”
“我要去,不过得暗中去,帮警方盯住杜强,随时给警方通风报信。”秦力没有对弟弟完全说实话。他前往唐河并不是要给警方通风报信,而是想躲在警方后面,如果警方没有击毙杜强,他就要出来开枪击毙杜强。杜强是通缉犯,他打死杜强可以算作见义勇为,最多就是非法持枪的问题。而非法持枪罪情节严重的,处以三到七年有期徒刑,他能够接受这个刑期。
在杜强没有枪杀吴开军和黄大磊之前,只有秦家兄弟知道杜强仍然活着,而且知道杜强与黄大磊和吴开军有深仇大恨。当黄大磊和吴开军先后被枪击以后,掌握更多信息的秦家兄弟便判断失踪多年的杜强回来了,至少杜强回来作案的可能性最大。
秦力知道杜强还活着,以杜强的暴脾气,报复是迟早要来的。为了弟弟的安全,他很早就开始做防范准备,其中一条防范措施就是在靠近黄大磊和吴开军住家附近购买房屋,稍有风吹草动就可以抵近监控。这些年,黄、吴两人的生意越做越大,多次搬家,他也跟着搬家,每次搬家就要卖掉以前购买的房子,如此折腾几次,反而赚了一大笔钱。
秦力在金山别墅区对面楼房也布置了监控,近期经常守在房间用高清望远镜监控对面小区。在监控中,他多次发现一个骑车人在夜间驻足金山别墅区,此人曾经在白天出入金山别墅区。经过跟踪,他发现此人在第三人民医院上班,说一口岭南话。口音变化有可能,相貌变得太多则让秦力无法判断此人是不是杜强。
黄大磊被炸死以后,秦力便最终认定说岭南话的人就是杜强,相貌改变极有可能是整容。当夜,他在街心花园突袭了杜强。通缉令出来以后,证实此人确实是杜强,秦力极为后悔当初犹犹豫豫,错失了良机,若是早些下手,弟弟就彻底安全了。
秦涛前往唐河后,秦力回家,天天给妻子杜琳做好吃的,主动洗衣服,还罕见地主动求爱。接连三天时间,老夫老妻都在做爱,弄得妻子产生了怀疑:“你身体是不是有问题?四十好几的人了,为什么这样亢奋?”
秦力抱紧妻子,道:“我这辈子太有福气,能娶你为妻。”
杜琳伸手摸了摸秦力额头,道:“你没生病吧?莫名其妙说胡话。”
第四天,秦力外出,带着警方监控人员在城内转圈。他摆脱警方监控人员后,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唐河镇,秦阳银行唐河分理处位于新场镇最东端,分理处门口是新修街道,视线开阔。分理处办公室和职工宿舍是同一栋单独小楼,职工下班以后,从门面朝左拐走五米,就可以从楼梯进入宿舍区。
唐河分理处小楼对面有一幢三层楼的房子,一楼是超市,楼上两层是超市老板的住家。除了这幢房子以外,方圆约两百米都没有其他建筑。这栋楼远离人口较多的场镇,易于埋伏,是秦阳警方精心选择的陷阱。
秦涛知道自己是诱饵,来到唐河镇第一天,非常配合警方工作。他都在分理处工作,绝不乱走,从来没有离开过警方的视线。为了安全,整个分理处大换血,两个柜台女员工是由秦阳公安局财务人员假扮的,临时突击学习了银行业务,平时办业务由秦涛指导。另一位负责内务的员工来自秦阳银行保卫处。“保安”由侦查员担任,穿着整套保安制服,挂着一条橡胶警棍,腰上则有手枪。
中午下班后,秦涛在“保安”陪同下走出分理处。他站在门口,望了一眼空空的街道,对女柜员道:“你们也可以下班了,下午两点钟继续工作。”
对面小超市楼上有两名侦查员,坐在窗口,紧盯街上的一举一动。
在四楼秦涛住房对面的房间还有两个警察,一人盯着监控屏幕,一人则休息、待命;另外还有侦查员在离分理处稍远的场镇,若发生枪战,则可以包抄杜强。
秦涛回到房间,屋里飘出了饭菜香味。桌上摆有青椒炒肉、黄瓜皮蛋汤和炝炒青菜。侯大利坐在桌前,道:“自己盛饭,等朱支过来就吃饭。”
朱林接到吃饭的电话,从对面房屋走过来,道:“我今天买了只老鸭子,晚上我来烧酸萝卜老鸭子汤。手艺一般,你们将就着吃。”
秦涛盛饭后,坐在桌前,慢慢吃。
朱林道:“秦涛,你会做什么菜?明天中午就由大利来做,晚上你显显手艺。”
秦涛情绪不佳,道:“结婚后,我上班忙,都是老婆做饭,我平时基本不上灶。”
朱林道:“秦力以前和我是同事,他的手艺不错。这次杜强来找你,最着急的肯定是你哥。他这一次怎么不到唐河来?”
秦涛知道言多必失,不愿多说话,低头吃饭。
相对朱林迂回作战的方式,侯大利则要直接得多,道:“杜强到底和你们有什么深仇大恨,非得把以前喝过血酒的结拜兄弟全部打死?警方保护你,你也得讲讲真话。讲清楚来龙去脉,我们更好防范。”
“杜强就是疯子,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秦涛语气低沉,食欲全无。在杜强没有出现前,他是一个微胖的中年人;如今重压之下,小肚子没了,圆脸瘦成了尖脸。
侯大利道:“你哥前几天都在秦阳,现在到哪里去了?”
秦涛道:“我哥有自己的事,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在执行任务时,所有人都刻意回避田甜,侯大利也从来不提起与田甜有关的事情,仿佛生活还和从前一样。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过了半个月,秦涛比起普通人更加坚强,平时正常上班,下班后就吃饭、看电视、睡觉,偶尔也与朱林和侯大利聊几句,但是绝对不涉及案子。化装进入柜台的女民警本来是财务人员,最初对银行业务还比较生疏,在秦涛的指导下,半个月后已经能够独立操作。
参战的侦查员们都有足够的思想准备,耐心地守在唐河镇。最初相当紧张,随时准备枪战,十几天后,大家紧绷的神经开始松懈下来,蹲守时开始聊天。当然,在聊天的时候,大家的注意力仍然在分理处。
这十几天里,最难受的不是秦涛也不是侦查员,而是守在山对面的秦力。
秦阳市多个地区都是浅丘,几乎没有大块平地。唐河场镇建在相对平坦的小河边,东端附近有一座不算高的无名山坡。山坡高约百米,总长度有十几公里,坡上杂草灌木茂盛,还有大量杂树。无名山坡的存在,不利于布置陷阱,但是整个秦阳市,根本找不到场镇周边没有山坡的地方,唐河相对来说最有利于设置陷阱。
秦涛来到唐河工作以后,秦力并没有立刻过来。他判断杜强如果真要来到秦阳,必然会找地方躲一阵,避过风头以后再来寻找秦涛。杜强得知秦涛调到唐河以后,又得有一定准备时间才能来到唐河。所以,他在弟弟来到唐河约十天以后,这才来到唐河镇。
电子地图与真实地形非常接近,秦力在山坡上转了半天,找到了观察唐河分理处的最佳位置。在这个观察点,不仅能将分理处一览无余,还能观察到是否有人在山中活动。
观察点同时也是秦力近期生活地点。他备有军用睡袋、压缩食品以及瓶装水,还在密林里挖了坑,用来掩埋粪便。对于长期生活在城市的市民来说,野外日子非常难过,秦力咬牙坚持,在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他鼓励自己:这是最后一战,不管杜强是被打死还是被抓,噩梦将永远结束。
夜深了,秦力坐在石头上,用望远镜观察分理处。
秦涛早早上了床。卧室没有开灯,侯大利和朱林站在客厅窗口,低声交谈。
“半个月了,杜强还没有露面,你觉得工作组坚持多久合适?”朱林临近退休,很超脱,把很多责任都压在了侯大利身上。
侯大利双手压在窗台上,望了望黑暗中如野兽般的无名山坡,道:“杜强从包围圈中逃出来,又给他亲妈发了邮件,很狂妄,又很疯狂,报复心特别强。他来到秦阳报复秦涛的可能性很大,我们至少要坚持三个月。”
朱林道:“唐河场逢二、五、七要赶场,人来人往,大家要打起精神。”
侯大利道:“我们安了八个公开监控镜头,四个秘密监控镜头。杜强只要出现在场镇,很难逃过这些监控。最麻烦的就是赶场,密密麻麻全是人。明天就是赶场天,让唐河派出所继续用隔离杆将分理处附近公路断掉,这样就不会有村民摆摊摆到分理处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