勘查结束,没有能够提供与凶手直接有关的证据,只是从凶手的行为勾勒出一些特点,作为侦查方向的参考。
在随后召开的案情分析会上,决定从两方面梳理:一是调查黄大磊社会关系,从现在来看仇杀可能性极大;二是调查金山别墅的管理系统,凶手能避开监控,说明凶手熟悉监控点,而一般人做不到这一点。
会议结束,朱林和侯大利一起坐电梯到车库。从会议室出来直到坐上越野车,两人一句话都没有说,沉浸在案子中。
越野车启动,朱林问:“你怎么看?”
侯大利道:“黄卫案、唐山林案、黄大磊案,这三个案子不是孤立的,甚至丁丽案也与这三个案子有牵连,存在某种内在联系,只是我们还没有找到这个内在联系。”
朱林道:“采集样本,DNA比对,工作量很大。比对工作结束,或许一切就迎刃而解,也有可能一无所获。我们现在要耐心等待结果,当然,也不是什么事情都不做,按照既定步骤,一步一步来。梅山镇的马公安明天要从秦阳回来,我们和他谈了以后,再做下一步安排。”
大案再发,侯大利内心颇为急切,道:“我想复制一份金山别墅这一段时间的视频。凶手选择的路线躲过了大部分监控,应该提前到别墅踩过点,我想看一看。”
朱林能够理解侯大利的心情,道:“105专案组是特殊专案组,实行的是案案相靠制度,凡是有重案,我们都可以去查看是否与丁丽案有关系,虽然是配侦,却是特殊的配侦。你是专案组副组长,直接到视频大队,按规定复制相关视频。”
得到朱林同意以后,侯大利叫上王华,一起来到视频大队。
随着社会治安防控体系建设法治化、社会化、信息化的推进,视频监控在技防工作中占据重要位置,江州市刑警支队率先在全省刑警支队中设立了第五大队,也就是视频大队,负责全市公安科技工作的规划、建设、宣传和管理。
王华与视频大队长姜华关系熟悉,径直推门而入。姜华见到王华,原本想笑骂几句,见到跟随其后的侯大利,便将笑骂之语收回肚中,端坐在办公桌后,露出公事公办的表情。
“姜大队,专案组想调取金山别墅的视频资料。”侯大利开门见山道。
姜华慢条斯理地道:“视频大队正在对所有视频进行研判,你们有什么要求,可以直接提出来,由我们负责研判。隔行如隔山,你们不要以为读视频是简单的事,费力不讨好,伤眼睛,磨屁股。”
侯大利道:“我们现在提不出具体要求,主要是想看一看前一段时间有没有特殊人进入别墅。”
姜华道:“这也是我们研读的重点。”
对方打起官腔,侯大利忍着不耐,道:“专案组一直在研究丁丽案,黄大磊与丁丽案有关联。专案组和视频大队两边同时研读,从各自角度出发,能够互补。”
姜华还要找理由推托,王华高声道:“姜大头,少给我打官腔,大家都从一个战壕爬出来的,谁不知道谁啊?专案组是案案相靠,各单位无条件支持,你懂不懂?你如果不懂,我们就给关局打正式报告,除了正式报告,还给你打小报告,你最终还得给我们。都是为了工作,你别装腔作势了。”
姜华尴尬地笑,道:“王胖子,你别在我办公室叫嚣。我没说不给,这是沟通商量。”他给办公室打了电话,叫来技术人员,帮侯大利拷贝视频资料。
侯大利离开后,姜华顿时脸露笑容,从办公桌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支,递给王华。
王华气哼哼地抽起烟,道:“你是姜华,我是王华,我们两个华互相知根知底。今天怎么回事?给侯大利打官腔,不是你的性格。侯大利为人很不错,眼里除了案子,没有别的歪经。他虽然年龄小,资历浅,我还是挺佩服这种很纯粹的人。如今这种社会,全心全意扑在案子上的侦查员也不多了。”
姜华靠在椅子上,道:“侯大利这人就是一把刀,太锋利了,好几次弄得重案大队没有面子。全局都知道年轻神探怒怼重案大队的故事,传起来津津乐道。这些故事往往把重案大队领导们传得很蠢,就和阿凡提故事里的老爷一样。其实我们重案大队在全省都算强队,干净利索地侦破了长青县灭门案和黄卫案,办得非常漂亮。但是,不管重案大队破了多少案,有两三次失算就被无限放大。重案大队每年办的案子这么多,有几次不如意太正常了。若是把视频拷贝给侯大利,如果他看出了什么名堂,我们视频大队搞专业的没有发现,那会弄得我们没有面子。视频大队成立不久,还在爬坡上坎,得注意形象。”
王华嘲笑道:“你这人就是满肚子弯弯肠子。侯大利本身就是重案大队的侦查员,他做出了成绩,也是重案大队的成绩。”
姜华道:“宫支这一招非常聪明,化解矛盾于无形。当领导的就是当领导的,比我肚子里的弯弯肠子多得多。”
从视频大队拷贝了视频资料,侯大利回到刑警老楼三楼资料室以后就没有转过眼,一直盯着画面。金山别墅监控探头多,视频量很大,侯大利一帧一帧耐心查看。
晚上回到家,侯大利滴了眼药水,让眼睛舒服一些,这才有空给田甜打电话。田甜接到电话以后,声音极为冷硬,道:“晚点联系,等会儿别再打。”
田甜调到打拐专案组以后,凡是火气旺盛之时,必是遇到让其生气的案子。让其生气的案子并非是难以侦办的案子,而是妇女儿童受到严重伤害的案子。今天她的火气比起平时还要大,肯定是又遇到了让其特别难受的案子。
侯大利放下电话,坐在沙发上,拿过来一张A4纸,在上面画了黄卫、黄大磊、吴开军和唐山林的关系图。黄卫和吴开军能联系在一起,黄大磊和吴开军能联系在一起,唐山林和吴开军也能联系在一起,侯大利在吴开军这三个字上画了一个圈,以示此人的关键性。
田甜办案,时间上没有准头,也不知什么时间能够回来。梳理了吴开军关系网后,侯大利放下纸笔,准备洗浴之后上床睡觉。
按照田甜要求,别墅里专门拿一个房间来安装圆形大浴缸。田甜喜欢这个大浴缸,每天晚上都要在浴缸里泡一会儿,把白天从单位带来的坏情绪全部泡走。
自从杨帆出事以后,侯大利便不敢面对流动的水体。晃动的水体会让他晕眩,头昏眼花,严重的时候会呕吐,甚至全身瘫软无力。今天,侯大利准备再次尝试着克服这个心理障碍,给浴缸放满了水,然后跨入浴缸之中。别墅造得非常结实,按标准可抗八级地震,可是他进入浴缸之后,感到整个浴缸都在晃动,水体如波浪一样摇晃,发出哗哗的响声。
侯大利很快停止了尝试,逃出浴缸,来到另一间淋浴室。当一股股热流从天而降时,他的呕吐感才慢慢减轻。闭着眼,享受着热水按摩,他身心慢慢放松,思维转到了王永强身上。他头脑中浮现起王永强冷酷的声音:“杨帆太美了,我找了十年,都没有谁能比得上。可惜没有上过她,这是人生最大遗憾。”声音响起的同时,他脑中还出现王永强掰开杨帆手指的动作。
如今王永强承认了多起杀人案,却坚决不承认杀害杨帆。虽然他难逃一死,可是他没有承认杀害杨帆,对于侯大利来说,此案并不算破。每次想到这一点,他胸中的怒气就无法遏制,积郁久了,似乎要将胸膛撑破。
洗浴之后,侯大利回到床上,渐渐睡去。
凌晨两点多,屋内传来脚步声。刚回家的田甜推开卧室看了一眼,轻手轻脚走开。关门时声音稍稍响了一些,侯大利睁开眼睛,拿起床头柜上的手表。他从床上起来,朝着没有开灯的浴室走去。
田甜果然在浴室,面对浴缸而站。她脱下宽大的浴衣,透窗而入的月光洒在裸露的皮肤上,皮肤产生了柔和质感,修长的身材在月光照亮下,有的明亮,有的陷入黑暗,更增凹凸感,很有古希腊雕塑的美感。她没有立刻进入圆形大浴缸,而是从桌柜上取了一杯酒,仰头倒入口中。酒杯不是红酒杯,而是透明的玻璃酒杯,里面装的不是红酒,而是散发着浓烈香味的酱香白酒。
侯大利走进浴室,从身后抱住了女友,感受到女友冷冰冰的身体。
“又是什么案子,让你情绪激动,居然喝起了白酒?”
“今天的案子快把我气死了。”
“你以前给我说,办案不能带情绪。而且你以前当法医时,面对受害者尸体非常冷静。”
“位置不同,心态不一样。以前当法医面对的都是尸体,如今面对的都是活生生的老弱妇孺。今天这个案子更特别,十一岁小姑娘被强奸了。”
“强奸幼女,重判。”
“重判个狗屁!强奸犯未满十四岁,十三岁半。我就眼睁睁看着这个强奸犯从眼前离开。受害者家属听到这个消息,几乎要崩溃了。这个十三岁半的强奸犯接近一米八了,身高体壮,他的妈妈还一口一个小孩。小女孩是真小,十一岁,身体还没有发育,下面被撕破了。不仅是身体受到伤害,心理阴影肯定会跟随她一辈子。女孩爸爸眼里喷火,一直在喃喃自语说要亲自报仇。我们建议民事赔偿,数额可以高一点,女孩爸爸反复说赔偿解决不了问题。”
田甜的皮肤因为气愤而生起了一层小鸡皮疙瘩。
“世界就是这样的,没有办法完美,我们必须认识到这一点。”侯大利想起了世安桥上发生的惨剧,叹息一声。
田甜转过身,抱紧男友,低声道:“在床上等我,今天我想要,痛痛快快来一场,让我忘记人间的不公和肮脏。”
月光如水,透过窗,洒在地面和床头。如丝绸一般的呻吟声响起,越来越响,又突然拔高,高得似乎能飞到月亮上。
早饭过后,田甜特意穿上警服,准备应约到中山小学去上法制课。
侯大利独自来到刑警老楼,抓紧时间研读从视频大队拷贝回来的视频资料。
视频资料与十九世纪初的黑白电影相似,无声且灰暗。黑白电影胜在有情节,演员有夸张表演,视频资料是零散的、没有情节的视频片断,看久了会让人觉得特别无聊。侯大利有着强烈目标,将无聊感抛在了脑后。他在读视频时,同时制作了人物表格,以便与金山别墅住户和服务人员加以对照。
金山别墅是高档小区,物管配置很强,一级物管人员有物管经理、保安队长、客户服务总管、维修主管,下设有保安队、客户助理、清洁队和维修组。
侯大利将视频中出现的所有人物整理出来以后,便将物管经理、保安队长、客户服务总管和维修主管叫到刑警老楼,逐一核实。此项工作不需要高科技,却需要耐心和细心。经过核实和排查以后,有十七名非本小区人员出现在名单中,其中有十三名是本小区住户的亲戚朋友,四名是为了维修小区道路请的临时工。
十七人中有九名女性,排除。剩下八名男子有四人是临时工,有四人是亲戚朋友。
整理结束以后,侯大利目光久久停留在一个临时工的相片上。盯了一会儿,葛向东出现在资料室,道:“有什么事,心急火燎的?”侯大利指着电脑,道:“看这个戴帽的人,叫张林林,是不是似曾相识?”
葛向东站在电脑前看了一会儿,然后拿了一张纸,凭记忆勾勒出戴帽人的身影。
侯大利道:“和谁像?”
“飞贼。”葛向东转身到二楼,取出上一次依据受害者描述画出的素描,将两张图放在一起,果然神似。
侯大利道:“谭主任根据金山别墅的脚印,推算出凶手身高在一米七五左右,体重六十五公斤左右,误差不会太大,正是张林林的体形。”
朱林到资料室看罢两张素描,道:“查。”
侯大利道:“身材相似的情况多,所以我们不能押宝,得全面调查。我和王大队负责调查四个进入小区的临时工,老葛和老樊调查四个进入小区的亲戚朋友。”
朱林又道:“重案大队不会放掉这些明显线索,他们应该查过,你们可以去问一问情况。”
侯大利和王华一起找到第二组组长苗伟。苗伟负责黄大磊案具体侦办工作,早就将所有进出金山别墅的人查了个底朝天,道:“四个临时工都在维修组。维修组主要负责配电室、中央空调、电梯、管线以及其他综合维修,实在抽不出时间来维修道路出现的破损,就从外面叫来临时工。我们挨个儿调查了这些外来人员,重点也是这几个临时工,这几个临时工没有案底,没有劣迹,没有发现异常。”
侯大利拿出两张画像,道:“这两张素描都是葛向东画的,一张是入室抢劫案犯罪嫌疑人的素描,另一张是张林林的素描,非常接近。”
苗伟看罢素描,道:“确实有点接近。这是一条重要线索,我们会把张林林列为重点目标。”
从重案大队出来以后,王华道:“四个临时工有姓名、电话和住址,被叫来当临时工皆与本小区的服务人员有各种联系,应该不是他们。”
侯大利道:“是不是他们,都得实际接触,说不定会有意外发现。我们找个理由,再去见张林林。凶手也是普通人,要做到隐藏痕迹,必然得走进金山别墅,还得不止一次进入,所以,我们重点关注反复进入小区的。反复进入别墅最多的除了正式物管人员以外,就数这四个临时工。虽然重案大队查得很细,对物管人员、临时工都进行了调查走访,但是,我们以老案的角度来进行调查,与重案大队不同。”
论起调查走访,王华就比侯大利熟悉得多。他给第三人民医院保卫科打了一个电话,然后就直奔保卫科。到了医院保卫科,梁科长也是一个胖子,见到王华客气得紧,又是泡茶又是递烟。过了几分钟,一个身材中等的保安走了进来,道:“张林林是后勤人员,今天不值班,在家休息。”
梁科长道:“把他喊过来。”
侯大利道:“不用让他过来,我们到他家里去。”
梁科长道:“怎么能劳动你们大驾?我把那小子叫过来。”
王华看到侯大利眼色,道:“你找个人,带我们到张林林家中。”
保卫科长非常积极,道:“张林林的家不远,和我隔得近。我带你们过去。我去开车,一脚油门就到。”
一行人几分钟就来到张林林租住的房屋。房屋一室一厅,带卫生间和厨房,屋内陈设稍显简陋,但是室内干干净净,很整洁。
“张林林,王大队找你了解情况。你知道什么,都必须讲,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听到没有?”梁科长指着张林林,大声交代。
张林林怯生生地道:“梁科长,他们找我有什么事?”
梁科长道:“我也不知道。王大队问你啥事,你老实回答就行了。”
侯大利见其相貌,道:“听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
张林林道:“我是岭南人,来江州有大半年时间了。”
王华道:“你是岭南人,怎么到江州三院来工作?”
张林林道:“去年我跟着朋友贩水果到江州,当初以为贩水果能赚钱,结果水果烂了一半,亏得惨,就不做水果生意了。在这边认识了一个女朋友,便留在这边,找了一个临时工作。”
王华道:“当临时工赚不了几个钱,你以前做过生意,这点钱看得起啊?”
张林林道:“我是借钱贩水果,欠了一屁股债,总得找事情来做,慢慢想办法还。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事情,昨天也有两个警察来问我是不是到金山别墅去过。我在这边当临时工,下班也去找点零工,等到缓过劲,经济稍稍宽裕以后,还可以贩水果过来。以前没有到江州来过,不了解行情,如今找了一个江州女朋友,熟悉了这边情况,明年后年,再弄几车水果过来,应该能赚钱。”
王华道:“身份证,我看看。”
张林林双手将身份证递了过去,道:“梁科长特意交代我们这些临时工平时都要带身份证,以备检查。”
王华检查身份证的时候,侯大利又问:“谁介绍你到金山别墅的?”张林林道:“是金山别墅物管的李姐。”
侯大利又道:“你去修了几天?”
张林林道:“前一段时间主要是去搞维修。小区要换一批人行道地砖,我当过泥水匠,所以被喊去帮他们弄地板砖。”
张林林有一米七五左右,稍瘦,脸颊微微凹陷,眼睛也有些内陷,正是岭南人长相,说话也是明显的岭南口音。这与重案大队得到的情况一致。
谈完话,侯大利借用了卫生间。在卫生间里,侯大利在浴盆里捡到一些没有被水打湿的短头发,装进物证袋。出来以后,他又择机在张林林枕头上捡了十几根头发,装到另一个物证袋。
半个小时以后,调查结束,侯大利和王华与保卫科梁科长分手,准备去调查下一个打零工的人。
王华道:“我刚才核实了张林林的身份证,是岭南人,说话也是那边口音,没有啥问题。大利,你觉得他有没有问题?”
侯大利摇了摇头,道:“没有发现异常。我找到几十根头发,装了两袋,一袋是在卫生间找到的,另一袋在枕头上,可以做DNA检测,然后进数据库碰一碰运气。”
王华道:“你这样做太麻烦,直接采血,干净利索。”
侯大利道:“这一次大规模采血,惹了些麻烦,有十几个人联合起来告状,说公安局滥用权力。能在床上和卫生间搜集到张林林的头发,没有必要再惹麻烦。”
随后调查的三人皆是寻常砖瓦工或者修理工,看起来皆与案子关系不大。
受害女子到二中队看罢张林林相片,无法判断是不是当夜进来的飞贼。侯大利又找借口给张林林打了电话。受害女子仔细听了电话里放出来的声音,摇头,道:“这个人三十七岁了,比那个人老得多。这个人说的是岭南普通话,那个人是本地话。肯定是本地话,我听得出来。”
张林林与飞贼无法对应。
DNA室忙得不可开交,张晨抹不开侯大利的面子,还是抽空从头发的发囊中提取了DNA分型,但是在数据库中没有找到匹配的样本。张林林虽然体形与飞贼接近,可是年龄不对,口音不对,更重要的是他的DNA与精斑DNA不匹配,排除了与丁丽案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