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大利放下电话,走回刑警老楼三楼资料室。
朱林、侯大利、葛向东、樊勇和王华聚在资料室等待DNA比对结果。不管最终结果如何,专案组能发现重大线索,大家都扬眉吐气,包括新加入的王华,也觉得专案组很厉害。
电话响起,朱林深吸一口气,道:“结果应该出来了。”他缓慢接过电话,道:“我是朱林。”
田甜来到老楼,准备和侯大利一起回家。她刚进入三楼资料室,除了正在接电话的朱林以外,其余人都将食指放在嘴边,发出嘘声。
朱林“哦”了两声,放下电话,眼光从众人面前扫过,道:“很遗憾,DNA没有比对成功,数据库里没有。”
所有人都很失望。侯大利道:“凶手应该是惯犯,难道从来没有被抓过?”
樊勇拍了拍侯大利肩膀,道:“组座,革命尚未成功,同志尚须努力。”
朱林批评道:“樊勇,你真是樊傻儿。丁丽案难道是侯大利一人的事情?这是我们全组的事情,每个人都有份儿。现在我们找到了凶手的DNA,就是非常关键的一步,下一步要利用找到的DNA来查找犯罪嫌疑人,就算大海捞针,也得把他捞出来。大利,你谈谈想法。”
在专案组里,侯大利年龄最小、资历最浅。但是,由他负责案侦工作,其他几位资格更老的侦查员都没有任何意见,都觉得由侯大利来负责是理所当然的事。
侯大利打开投影仪,幕布上显示出尼龙绳的特写画面。
“尼龙绳是用来捆绑丁丽的。这种尼龙绳在厂区家属院最大的用途就是晒衣服,当年谁家都有。”他又在幕布上显示另一个画面,“丁丽脸上有一道不太明显的伤口,田甜看了相片说极有可能是威逼伤,老谭认同这个判断。从这两点来看,凶手最初的目的是绑住丁丽。所以我判断凶手是为了钱而来。这种经过精心策划的案子,肯定不是为了抢几百块钱,而是想做笔大生意。”
他再次调整幕布上的画面,道:“经过一年多调查,老葛和老樊最后把注意力集中到参加胜利煤矿拍卖的投标人和江州机械厂职工。只是,他们的工作到此为止,没有进展。”
葛向东知道侯大利在谈论案件时从来直言,不会为了面子而藏着掖着,今天的评价实则非常客观。纵然如此,他还是觉得脸面无光。
樊勇神经大条得多,道:“丁丽案不怪我们。凶手不再作案,对于丁丽案这种老案来说,他不动,我们就没有机会。”
朱林客观评价道:“专案组成立以来,老葛和樊勇默默地做了很多工作,形成的材料有厚厚几卷。虽然没有直接成果,但是排除了很多线索,排除也是进步。”
侯大利用手拍了拍厚厚的卷宗,道:“我绝对没有否定老葛和老樊工作的意思,而是觉得他们工作很有成效,有了他们前期的工作,我们就能少走弯路。这一段时间,我加班加点看完了他们前期调查走访的材料,把参加胜利煤矿拍卖的几个投标人和江州机械厂列为重点对象,思路正确。如今有了凶手的DNA,工作就好做了,下一步就是在这两个范围内采集生物检材。”
朱林曾经做过刑警支队领导,比起侯大利更有政治敏锐性,道:“采集生物检材涉及面很大,而且当年投标人好几家目前都是省内有名的企业,必须由支队向局领导汇报,光凭专案组搞不定。”
侯大利道:“时间不等人,先缩小目标,重点突破。如果无法突破,再全面搜集。”
朱林道:“你有重点目标?”
侯大利道:“黄大磊。”
朱林道:“给我理由。”
侯大利道:“有以下几个理由,夏晓宇、金总、丁总和秦永国都是经营企业多年才有如此大的规模,黄大磊参加投标时也就二十五六岁,他的第一桶金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有没有猫腻?之所以这样想,和王永强案还有点关系。王永强中专毕业没有几年就开办了驾校,他的原始资金来自抢劫。另外,我爸、夏晓宇都与江州商界关系密切,按他们的观点,当年金氏集团、四建司改制的江州建筑集团以及秦永国的公司都算是比较成熟的企业,胜利煤矿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个普通项目,不可能为了一个普通项目杀人。而且据夏晓宇透露,当时除了黄大磊,其他几家都是丁晨光邀来围标的,也就是说丁晨光想要这个煤矿,而黄大磊则是正常投标的企业,两者有直接竞争关系。”
葛向东以前在经侦支队工作,其妻子家族又在做生意,对江州商界也挺熟悉,道:“我们调查过黄大磊,其发家纯粹靠运气。当时正在修阳江高速,高速公路建设单位需要大量碎石,带着大把现金到处找石场。丁总从内心深处也拿不准是否与黄大磊有关。按丁总说法,他和黄大磊只是在胜利煤矿上有交集,此前和此后,两人不是一个行业,各做各的,没有竞争,也没有矛盾冲突和深仇大恨,在场面上是点头之交。除了胜利煤矿,另一个大的嫌疑点是一件并购案。丁总曾经并购过市属江州国营机械厂,并购时信誓旦旦说不会让工人下岗,并购完成以后,至少有一半工人因各种各样原因先后下岗。下岗工人有好几百人,曾经到市政府上访,还围堵过工厂大门,有激进的工人甚至威胁要和丁晨光同归于尽。”
侯大利道:“虽然材料中有黄大磊的调查材料,但是缺乏深入调查,当年又没有DNA支撑。我想到黄大磊原籍地和石场调查走访,查一查他的社会关系,特别是当年的行动轨迹。”
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常总在电话中兴奋道:“我刚才给丁老板报告了,他说今天就想与侯警官见面,在办公室等你。丁老板请你一个人去,在办公室见面后,一起吃饭,叙叙旧。”
侯大利放下电话,对朱林道:“我今天要和丁总见面。丁总提了一个要求,让我一个人去,说是叙旧。”
朱林道:“你和丁晨光关系如何?”
侯大利道:“小时候就认识,那时我们两家还有来往。丁晨光到了南方以后,我基本上没有见过他。他这种大老板,心机很深,见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他想和我单独交流,或许有什么事情要讲。”
得到同意之后,侯大利独自驱车前往丁晨光住地。丁晨光住所别具一格,不是别墅,也不是高档小区,而是住在所辖工厂内部。工厂戒备森严,分为两道门岗,第一道门岗是进工厂所有人都需要检查的,第二道门岗更严格,必须有特别通行证。若非丁晨光的助手阿蛮亲自迎接,就算开警车也难以进入第二道门岗。
侯大利完全能够理解丁晨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心理,耐心配合第二道门岗的安检。
阿蛮是一个脸上布满疙瘩和伤痕的中年人,面相凶狠,说话却十分和气,彬彬有礼。他摸了摸胸口,叹了口气,道:“请侯警官理解啊,大老板内心受的伤还没有痊愈,或者说永远都不能痊愈。大利兄弟,你不认识我吗?”
侯大利摇头道:“抱歉,我曾经出过一次车祸,有些事情忘记了。”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出车祸以后,忘掉了一些事,有一些事却得到异常加强,具体来说,凡是与杨帆有关联的事情都异常清晰,回忆往事,能嗅到草地的清香、新烤面包散发的奶香,一切仿佛都没有中断过,一切仿佛都在眼前。
“他们都叫我阿蛮,跟着大老板很多年了。那年大小姐带着你玩,我就跟在你们身后。可惜,大小姐读大学以后,嫌我跟在她身后不方便,坚决不准我跟。如果我能跟在大小姐身边,也不至于出事。”阿蛮说到此,深为懊恼。
侯大利对这个面带凶相的汉子大生好感,道:“有句俗话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不是一句套话,确实是我的真实感受。”
阿蛮脸上伤痕抖了抖,道:“这些年,你变得太多,我还记得你初中在外面打架的模样。你没有印象,我有。”
电梯到了三楼,穿布衣的丁晨光站在门口,面带微笑,如慈祥的邻家大伯。
“丁伯伯。”
“好,好,没有叫我丁总。到茶室来,我们喝茶、聊天。”
茶室有一个三十来岁的漂亮女子,气质优雅,安静如深山细竹。
丁晨光道:“这是自家人,不必回避,有什么话都可以谈。”
大老板长期处于支配地位,自然而然形成一种潜在的威压。侯大利的家庭环境让其天生对这种威压免疫,道:“丁伯伯,我就开门见山,在你心目中谁是凶手?”
丁晨光神色黯然,道:“这是最让我难受的地方。出事以后,我一直在想谁会对我下毒手,想来想去,没有结果。老姜副局长提出有可能是流窜作案,流窜作案更难侦破,我急眼了,还和老姜拍了桌子。”
侯大利道:“是否和生意上的竞争对手有关?”
丁晨光摇头道:“要说最大的竞争对手,其实是你爸爸。我们经历相似,从国有企业出来,搞起机械厂,业务高度重合,为了抢夺市场,你挖我的墙脚,我撒你的烂药,还曾经组织两帮人打架。”
侯大利惊讶得嘴巴都合不拢了,道:“还有这事?我一点都不知道。”
“那时你还小,丁丽比你长几岁,她有印象。我们两个机械厂为了在竞争中生存,不断提高技术,结果是把其他类似的小机械厂搞死了,我们两家各有拳头产品,都活了下来。再后来,我们慢慢明白了什么是市场,就开始合作。我把产业转到南方以后,你爸转战省城阳州,那时我和你爸经常互通有无,共同投资不少项目。小丽出事前,我和你爸已经度过了最野蛮的竞争阶段。所以,我还真想不出谁会下如此狠手。如果真是有人报复,最有可能是当时并购后失业的江州机械厂工人。”
丁晨光拿出一张字条,上面写有三十七个名字,道:“这些人都是江州机械厂员工,当年被开除后闹得凶的。他们在吃大锅饭时养成了一些不好的习惯,迟到早退,顺手牵羊,你在世安厂生活过,明白我说的话。我的工厂里绝对不允许这些行为。经过教育后,有三百多工人无法适应新工作,被正常辞退。我不是黑心资本家,只是纯粹从企业角度做出决定,最终留下来的工人有六百多,很多人都成了公司骨干。被辞退的工人闹腾得很厉害,四处上访堵路,我没有退缩,坚决不同意让他们继续上班。让他们走法律途径,他们不愿意,说我和政府有钩挂。实则他们都有迟到早退或者绩效方面的把柄在人事方面,真打官司,他们肯定赢不了。今天特意找你来,我就是要说点真话,阿蛮脸上有伤痕,你应该注意到了。除了面上做工作以外,阿蛮还暗自带人去收拾了带头的工人。那些工人真不是吃素的,反抗得很激烈。阿蛮收拾了对方,打一顿,威胁他们的家人,在这个过程中,阿蛮自己也受了伤。带头的工人吃了亏,不再闹了,事态也就慢慢平息了。当时挨打的工人有三十七个,都在名单上。”
侯大利接过字条,道:“葛向东和樊勇是否知道此事?”
丁晨光道:“并购和辞退工人的事,他们两人知道,包括老姜也知道。那时没有找到精斑,最终没有破案。我判断凶手肯定就在这三十七人中,可以查他们的DNA。”
侯大利接过这极为珍贵的字条,小心翼翼地放好,道:“这是很重要的线索。除了江州机械厂以外,葛向东和樊勇还把胜利煤矿拍卖的投标人列为重点对象。”
“这也是我提供的线索。原因很简单,出事时,那是我正在进行的项目,所以有怀疑,却也拿不准。当时我想搞多元化,邀请了几家企业围标,黄大磊当时才进入江州商界,不太懂这方面的规则,跑过来投标。秦永国本来是搞矿的,我给他说过,下次我会让他,他也同意了。出事后,我无心留在江州,带着团队南下,最终让给秦永国中标。你是国龙的儿子,又是刑侦天才,所以我给你讲的都是实话。你不要谦虚,老朴也给我说过这个观点。”
丁晨光接过女人递过来的小杯,慢慢喝了一口,放下杯子,道:“我想听一听你的真实想法,到底能不能破案?”
侯大利道:“我还在了解案情,暂时没有结论。找到了凶手的精斑,这就是突破点。有了这个突破点,凶手只要继续作案,迟早会被绳之以法。除非他不在国内,或者已经死掉,否则始终要露出马脚。”
“如果凶手出国,或者死了,你们就无法破案?”丁晨光仰起脖子,提高声音。
侯大利依然冷静,道:“出现这两种情况,基本无法破案。”
“不管怎么样,我要追查到底,否则人生就没有了意义。”丁晨光的精力似乎突然被抽空,靠在椅子上,仰头朝天,整个人仿佛猛然间就老了十岁。
丁晨光、侯大利和茶室女子共进了晚餐。晚餐时间很早,刚到六点准时开饭,七点半就结束。晚餐结束,丁晨光离开。
侯大利跟随茶室女子重回茶室。茶室女子拿出一张翻拍的相片,道:“丁总很珍惜女儿所有相片,这是第一次翻拍后送人。那时你还在读小学吧,比小丽还要矮小些。他不能面对这些相片,所以让我给你。”
这是一张稍显模糊的相片,侯大利只有十一二岁模样,身边并排站着一个青春少女。青春少女便是丁丽。丁丽将手放在侯大利肩膀上,笑得很开心。相片中侯大利没有笑容,似乎在生气。
侯大利家中影集没有这张相片,努力回忆也没有想起是在什么场景下拍摄的,他很快就放弃回忆,注意力集中到相片中的丁丽身上。他对丁丽的主要印象来自卷宗中的现场勘查相片,丁丽遇害时颈部被切开,皮开肉绽,鲜血流下,形成血泊。此时骤然看见自己和丁丽并排站在一起的相片,相片中丁丽是典型邻家小妹,相貌清纯,面容姣好,与现场勘查中血淋淋的相片形成鲜明对比。
茶室女子叹息一声:“小丽是个好孩子,没有富家女的娇骄毛病,很上进的。没有想到祸从天降,出这种事情。你是刑侦系高才生,一定要抓到凶手,为小丽报仇。这张相片是特意翻拍的,送给你。”
侯大利接过相片,放进手包,又问:“为什么以前没有给我这张相片?”
茶室女子道:“丁总最初对破案没有信心,没有太高期望值,自然没有想到翻拍视若珍宝的相片。后来,你在专案组连破大案,丁总这才真正产生了信心,要我将相片转交给你。大利,希望你能帮帮丁总。丁总管理着一个大企业,平时在外人面前指挥若定,谈笑间做成大生意,其实内心非常凄苦。我这个茶室,也只能给他片刻安宁。”
离开丁家,侯大利心里沉甸甸的。
他选择做刑警是为了亲手将杀害女友的凶手绳之以法,在专案组工作短短一年时间,他看到了普通人或许一辈子都难以见到的悲剧。
悲剧具有普遍性和随机性,不分高低贵贱,就算站在社会顶端的丁晨光也无法摆脱命运的折磨。他在白天是意气风发的成功人士,在夜晚却只能独自品尝痛苦,痛苦到极点就用烟头来烫腹部,用肉体痛苦替代心灵最深处的悲伤。
这些悲剧无一例外地给侯大利心灵带来强烈冲击,特别是一张张血淋淋的现场勘查相片长期清晰地停留在其大脑里,如慢性毒药一样腐蚀其精神,给其带来新的创伤。
这是职业伤害,侯大利无法避免。更准确地说,他不愿意回避。每次见到受害者家人以后,破案和惩罚凶手的冲动便在内心深处涌动,成为其对抗慢性毒药的盾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