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针对二道拐黑骨案的第一次案情分析会召开。
这种例行分析会,程序相对固定。
首先,最先到达现场的派出所民警汇报情况:接警后来到现场,保护了现场;特意强调除了挖水沟村民,附近村民只是围观,在市局刑警到来前没有接触滑坡泥土。
案发地处于长青县和市郊交界处,滑坡地所在村为二道拐村,且不知受害者身份,也不知发案时间,此案被命名为“二道拐黑骨案”。
其次,探长江克扬报告调查走访情况:附近村社没有失踪人口;滑坡地带位于半山坡,再往上走就是长青铅锌矿;长青铅锌矿在2005年之前是长青县下属国有企业,后来被民营长盛矿业收购,成为长盛矿业旗下企业;如果村社无人失踪,长青铅锌矿是下一步的重点调查对象。
宫建民插话道:“现在关键是要找到尸源。如果是十几年或二十年前的尸骨,根本没法查。另外就是要找到第一现场,否则谈不上确定侦查方向。”
再次,由老谭报告现场勘查情况:初步勘验现场后发现,尸体位于滑坡泥堆中,完全白骨化,散乱分布在泥土中;尸骨四周有植物根茎生长,目前滑坡泥土已经运回老训练场,还得慢慢清理。他又谈了一个具体情况,技术室人手少,等会儿还要出发去长荣县帮助处理一起重大盗窃案现场,清理滑坡泥土还得依靠办案单位。
长荣县上午发生了一起盗窃案,县长寝室被盗。这是比较敏感的案件,长荣警方向市刑警支队求助。经关鹏批示,老谭在会议结束后,立刻带勘查人员前往长荣县勘查现场。
最后,由法医室李主任报告情况。在现场勘查没有什么结果的情况下,法医结论相当关键。李主任清了清嗓子,不紧不慢地报告了尸检情况。
一是尸骨检验:尸骨完整,完全白骨化;尸骨呈灰黑色,疑似被焚烧过;按照人体骨骼解剖学结构摆放,该具骨骼全长173厘米;发现疑似甲状软骨、环状软骨、胸骨多处骨折,暂时无法判断是焚烧过程引起的骨折还是外力作用引起的骨折,需要到解剖室进行细致比对。
二是个性识别:该具尸骨的耻骨角呈“V”形,角度约70度,右侧缘支角角度为147.1度,左侧缘支角角度为149.2度,判断死者为男性。
三是年龄判断:根据耻骨联合面评分标准和数量化理论评分法,推测该死者年龄为23~28岁。
四是遇害时间判定:该具尸骨大部分已白骨化,且被焚烧,准确遇害时间还要进一步检测后进行推断;在头骨中发现了根须,当地村民判断是当地青枫杂树的根,在滑坡泥土中发现四株本地青枫杂树,大小差不多,不是人工种植;据周边村民判断,这棵树得长三四年才有现在这么粗,所以,时间大体可以判断最起码是三到四年以前就埋在此处,更准确的年份,暂时无法得出。
五是死亡原因判定:尸体没有肌肉组织和脏器,死亡原因还得做进一步鉴定。
六是死亡性质判定:本例中的尸骨掩埋于半坡内,没有坟墓,还被焚烧,不符合当地的丧葬风俗,其死亡性质应系他杀,但是最后还得依据尸检报告来确定。
七是DNA提取:尸骨埋藏时间长,又被焚烧过,提取DNA难度很大,不一定能够成功。
李主任报告结束后,宫建民首先明确由重案一组侦办此案,再布置了工作,最后强调道:“下一步关键是找到尸源,否则无从下手。话不多说,大家立刻行动,希望尽早破案。”
分管副局长干脆利索地做了总结,众侦查员都觉得很爽快。忙了许久,大家很疲惫,若真是听一席没有实质意义的空话,还真累。
有局领导参加的案情分析会结束,重案一组全体转移到一组小会议室,继续开会。
滕鹏飞把调查走访材料往桌上猛的一扔,发出啪的响声,道:“刚才领导们在场,我给大家留了面子,没有发火。现在都是自家人,我就要说道说道。大家都在等待省厅提取DNA,等待是对的。我要说的是另一个观点,现在有一种新毛病,离开了视频、离开了DNA、离开了技侦手段,我们的侦查员就变成了傻子、聋子、瞎子,完全不会办案。具体到这个案子,老克,你的调查马虎了事,敷衍塞责!”
侯大利拿出笔,记录讨论要点。
滕鹏飞瞪着眼,对私交颇佳的江克扬道:“看你神情,还不服?说一说你的调查。”
江克扬拿起调查询问笔录,赶紧扫了一眼,禁不住暗自犯嘀咕:“这份调查材料挺细致,不知道滕麻子为什么肝火如此旺盛。”
他简明扼要地谈了调查材料的主要内容:“第一,沿滑坡地带公路主要有两个村六个社,再往上走有一个国有林场,国有林场没有固定住所,只有一个工房。六个社共有一千二百户,合计四千六百七十七人,长期在家的有两千三百三十八人,主要是老弱妇孺。据调查,两个村六个社和国有林场没有失踪人员。第二,调查了周边场镇餐馆、旅馆、小歌厅从业人员,没有失踪人员。第三,调查了江州失踪人员名单,确实还要等待省刑侦总队提取DNA,如果提取成功,就可以进行比对。”
“DNA技术直到2005年才真正发展起来,以前市局都没这本事,必须到省厅甚至部里去做。没有DNA的时候,我们就不破案了吗?”
滕鹏飞指着侯大利,道:“侯‘神探’,二道拐黑骨案,你估计能不能提取到DNA?”
侯大利挺反感“侯‘神探’”这个称呼,“神探”是善意调侃,而“侯‘神探’”则明显带有嘲讽意味。田甜牺牲后,他变得更为内敛,没有在众多侦查员面前与滕鹏飞较劲,也没有附和其说法,道:“尸骨被烧,又被埋在地下多年,无法判断能否提取到DNA。市局若是做不了,可以送到省刑侦总队提取。”
滕鹏飞有意看一看山南政法学院刑侦系毕业生的水平,问道:“从尸骨颜色,你能不能判断出燃烧的温度?”
侯大利道:“尸体软组织被烧光后,通过骨骼表面颜色可以推断出焚烧尸体的温度。如果骨头表面是褐色,可以推断当时的温度在一百到两百摄氏度;如果骨头表面是黑褐色、炭化,那么温度就在四百到四百五十摄氏度之间;如果骨骼表面呈灰白色,就有七百摄氏度以上,但在野外焚烧很难达到。除了颜色,还可以观察裂纹,温度超过三百摄氏度时,骨骼会出现长轴裂痕。温度越高,骨骼脆性越大。”
滕鹏飞目不转睛地看着侯大利,道:“果然有两把刷子,不愧为‘神探’,明天跟着我,再去查看尸骨。”
他把注意力重新转向江克扬,道:“我们再来谈调查。那条上山的泥结石路面修在二道拐村,修路的目的是什么?是什么时候修建的。是为了林场,还是为了更上面的矿山?矿山是哪一年兴建的?现在的业主和以前的业主分别是谁?尸体被烧得这么厉害,没有助燃物烧不到这种程度,发现尸体的地方就是焚尸的地方,白天就得有浓烟,夜晚则有火光,有没有附近村民看见过类似现象?老克,你这个破案无数的神眼搞调查走访,这些都是明摆的事情,难道熟视无睹?”
“确实有不完善的地方,我再去调查。”江克扬早就习惯了被滕鹏飞当面挖苦。近两年来,滕鹏飞被抽到省厅搞专案,江克扬很少被其挖苦,最初还很不习惯,如今滕鹏飞回来了,没有因为在省公安厅工作两年而发生改变,毒舌依旧,还是原来的味道,还是原来的配方,江克扬居然迅速找回了从前的感觉。
散会以后,滕鹏飞、杜峰、江克扬来到老训练场。训练场是半开放空间,有一个大篷,四面透风,却能挡雨。大货车运来的滑坡现场泥土堆放在训练场上。老训练场由即将退休的老警察老邢管理,老邢看到湿漉漉的泥土倒满了训练场,很是心疼,抱怨道:“滕麻子,你这个败家玩意儿,把这堆烂泥堆在这里,就是把训练场往死里毁。”
滕鹏飞哈哈大笑道:“这叫不破不立。以前训练场还马虎能用,被我破坏了,彻底不能用,局里肯定会花钱来修。”
老邢恶狠狠地挑刺,道:“滕麻子到省厅办专案,怎么不留到省厅,还要回市里?你平时尾巴翘得高,到了省里能人多,你的尾巴就翘不起来了。”
滕鹏飞揉了揉脸上的麻子,道:“宁当鸡头,不当凤尾,在厅里得听指挥,我这个小字辈说话不管用。再说,我也舍不得弟兄们,多指挥破几个大案,也不枉当了一回刑警。这泥里躺过尸体,我得细细查找,看能不能翻出有用的线索。”
“泥巴中有名堂,我嗅到了里面的味道。”老邢丢了一支烟给滕鹏飞,道,“秦力的事情你听说了吗?秦力、陈阳、黄卫还有你,你们几个算是当年的后起之秀,天天凑在一起讨论案子,也不洗澡。有一次我进你们屋,差点熏了一个大跟头。谁能想到,秦力居然为了弟弟找人杀了黄卫,如果不是事实确凿,打死我也不敢相信。”
提起此事,滕鹏飞脸色阴沉下来,道:“无论如何,秦力都不能杀自家兄弟。我不想听到他的名字,脏耳朵。”
下班后,滕鹏飞、杜峰、江克扬和老邢等人在苍蝇馆子喝酒,尽兴而归。分手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滕鹏飞安排道:“老克,明天记得把侯‘神探’叫到训练场,大家都要吃土,他也不能搞特殊。”
江克扬提醒道:“侯大利是田甜的未婚夫,现在情绪低落。”
滕鹏飞很硬气地道:“做刑警就得有牺牲的心理准备,侯大利这个时候更应该振作精神,不要像娘们儿一样,这样才能真正不辜负田甜的牺牲。若是他过不了这一关,那就配不上田甜。”
侯大利收到江克扬发来的短信后,翻身起床,坐在床边。月光透过树林和窗棂,十几个光斑落在枕头上。以前这个时候,田甜已经进入梦乡,偶尔醒来,必然催促自己上床睡觉。他在床前坐了一会儿,还是没有睡意。床上空空荡荡,田甜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往日温柔乡荡然无存。侯大利无法忍受孤寂,拿起车钥匙,开车离开高森别墅,来到江州大酒店,要了一个套间。在与田甜没有关联的新房间,他躺在床上,看着窗外,迷迷糊糊中,进入浅睡状态。
在梦中,一条红色裙子在脑中旋转,越转越快,快得让人头晕。紧接着,场景转换到巴岳山深处,一个猥琐到极点的男人从地道爬出来,和田甜面对面而站。枪声响起,田甜血肉模糊。
“啊!”侯大利从梦中醒来,额头全是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