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肖霄被带进提讯室。
肖霄是个挺漂亮的年轻女子,穿着青灰色看守所服装,头发齐耳,脸色苍白,楚楚可怜。来到提讯室,她坐在椅子上,低着头,眼泪一颗颗往下落。
侯大利看了肖霄一眼,低头翻看卷宗。他表面上冷冰冰的,内心却着实可怜眼前的女生。肖霄个子娇小,看上去也就十六七岁,这样一个青春少女经历了父亲破产、被吴煜奸污、男友杀人等一系列糟心事,这些事情会成为毒药,慢慢腐蚀这个女孩子的内心,毁掉她的前途。当然,她的前途此刻已经有一半被毁掉了。
肖霄叙述打架过程时,身体发着抖。
“吴煜曾经强迫我在桃树林里做那事。那天,吴煜又要野战。李友青有一个主意,做那事之前,他躲在旁边录像,我会大声说不愿意。拿到这段录像,我们就可以告吴煜强奸。我们也不是真的要告吴煜强奸,就是想通过这个方法拿回以前拍的相片和视频。到了桃树林,吴煜喝了酒,酒气很重,他把我按在地上,我大声喊‘不要’。在他脱我衣服的时候,李友青冲了过来。李友青和吴煜从桃树林开始扭打,一路打到公路边。吴煜个子大,李友青打不过,被打倒在地上。李友青就拿出刀子,捅了吴煜。我在事前真不知道李友青带了刀子,我们真没有商量过杀人,我说的是真话。我还没有满二十岁,就被吴煜强奸了很多次,被拍了裸照,我只是想要拿回那些视频和相片。如果那些视频流出去,我还怎么活啊!”
“吴煜喝了酒,喝得很多吗?到喝醉的程度没有?你别急,慢慢说。”
“说话、走路都还正常,就是满身酒味。”
“李友青和吴煜打架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我吓傻了,在旁边站着。我胆子小,没敢去拉。”
“李友青用刀捅了吴煜的什么部位?”
“当时吴煜把李友青按在公路上,李友青取出刀,捅了吴煜。”
“你看得清楚李友青当时的动作吗?”
“公路路灯很亮,我看得见。吴煜站了起来,捂着肚子,还踢了李友青。李友青过来拉着我就跑。”
“李友青捅了几下?”
“三下。”
“三下?你记清楚了吗?”
“我隔得最近,看得很清楚,捅了三下。”
“李友青卡了吴煜脖子吗?”
“李友青一直在挨打,还摔在地上,没有卡吴煜的脖子。”
“李友青是如何握刀的?”
“我记不起来了。”
“李友青的刀子扔在了哪里?”
“我叫李友青跑,他就把刀子扔进了树林。”
“吴煜带手机没有?”
“带了,他给我打过电话。”
“你们跑的时候,取走吴煜的手机和其他东西没有?”
“没有。我们慌慌张张的,只想要离开,顾不得拿东西。”
“你为什么给李友青高压电击枪?”
“我和李友青真没有商量过杀人,这是真的。我平时用电击枪来防身。我怕吴煜在桃树林欺负李友青,就把电击枪给了李友青。”
“李友青使用电击枪没有?”
“没有。”
……
提讯完毕,侯大利伸了伸懒腰,道:“在环卫工人发现尸体前,极有可能有人接触过受害者,此人可能是侵财者,也可能不是。”
滕鹏飞道:“你今天讯问的重点在于李友青捅人的方式、捅了几刀、捅的部位以及李友青是否卡过吴煜脖子,难道你怀疑第四刀是另一人捅的?是这人拿走了手机、手表和钱包?”
侯大利略微沉思后摇了摇头,道:“拿手机、手表和钱包的人在早晨出现在现场。我怀疑还有另一个人去过现场,捅了第四刀。”
正在这时,张国强的电话打了过来。接完电话,滕鹏飞斜眼看着侯大利,道:“你的意思是,李友青捅人之后,又有两人来到现场,一人捅了第四刀,另一人取走了钱包、手机和手表?”
侯大利点了点头,道:“这是猜想,还得找证据。”
滕鹏飞道:“在混乱中,李友青不一定记得捅到什么部位,也不一定能记清到底捅了几刀。肖霄这种年轻小女孩心怀恐惧,也不会有精力去数到底捅了几刀。口供重要,现场勘查和尸检报告更为重要,你要说服我,必须得找出更为有力的证据。”
侯大利道:“第四刀是不是另一个人捅的,还得找过硬的证据。但是,没有找到手机、手表和钱包,案子有漏洞。”
滕鹏飞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道:“刚才张国强打来电话,手表、手机和钱包找到了。在环卫工人发现尸体之前,有个家伙发现了尸体。这人是两劳释放人员,用衣服包住手,取下手表,又拿走了钱包和手机,没有留下指纹,也没有取走车钥匙。他是半吊子水,没能够沉住气,到手表维修店兜售那块名牌手表。派出所民警给这家店打过招呼,店家记住了手表的牌子和特征,看到这块手表便报了警。重案一组办了这么多案件,你以为老侦查员是吃素的,我们布下重兵在销售渠道,一举抓获顺手牵羊者。哈哈哈,这就是经验,在复杂的现场中发现真相。”
他长舒了一口气,意气风发地拍了拍侯大利的肩膀,道:“这个案子算是破了,你能发现漏洞,顺利过关。好好干,你一定会成为一名合格的侦查员。我这个观点没有变。”
侯大利不喜欢滕鹏飞拍自己的肩膀,往后缩了缩,脸上没有笑容,很认真地说:“未必能结案,在李友青和盗表者之间,或许还有一个人出现过。”
滕鹏飞对这个愣头青也有些无语,道:“既然有疑点,那就继续往下查,这也是内审的职责。”
提审结束不久,李法医和丁勇前往殡仪馆,做局部解剖。滕鹏飞和侯大利在一旁观看了解剖。解剖结果显示:吴煜颈部皮下和肌肉、甲状腺及其周围组织出血。
侯大利道:“解剖结果和李友青、肖霄的供述基本一致,李友青是被按倒在公路上,爬起来捅了对方。李友青一直没有形成对抗优势,而且,李、肖都没有单手卡住吴煜脖子的供述。在这种情况下,单手虎口扼痕就不好理解。我觉得第四刀另有其人,建议复勘现场,寻找新证据。”
局部解剖完成后,又看了侦查实验视频,滕鹏飞没有否定侯大利的观点,道:“勘查现场复审是常事,我没有意见。”
滕鹏飞从省公安厅专案组回到江州之后就听闻重案大队出了一位硬㨃全队的“神探”,当初还不以为意,如今有了工作上的接触后,发现这位“神探”果然名不虚传。而且从“神探”接受内审到现在,表现出了极佳的业务水平,所以,他开始认真思考侯大利提出的“猜想”。
侯大利道:“幸好滕大队一直让人保存现场,而且幸运的是,虽然长青一直在下大雨,江州城区却滴雨未落,否则无法复勘现场。”
“别拍马屁。”滕鹏飞抓起电话,又道,“张国强,你按程序准备胜利桥下的现场复勘工作。注意两点,一是让老谭准备提取足迹;二是别忘记找见证人。”
张国强有些紧张,问道:“麻子,‘神探’看出啥问题了?”
“别啰唆,赶紧去办。”滕鹏飞挂断电话,望了侯大利一眼,道,“我们先到现场,等他们来。”
三辆车先后来到胜利桥下,滕鹏飞站在公路和小道的交叉口处,抬头望向江州技术学院,沉默不语。侯大利站在路边,观察桃树林。李法医和丁勇来到发现尸体的水沟边,低声讨论。二十来分钟后,张国强、老谭、小林和小杨等人来到现场,派出所民警通知了两名当地社区干部作为见证人。
老谭道:“滕麻子,这次复勘的主要任务是什么?”
滕鹏飞指了指侯大利,道:“听他指挥。”
老谭“哦”了一声,也不多问,径直去找侯大利。
滕鹏飞对站在身边的张国强道:“如果你坚持复勘,最后什么都没有查到,会不会有压力?”
张国强道:“没有把握,我不会向领导提出这种要求,否则耗费了这么多人力、物力,如果一无所获,我承担不起这个责任。但是,侯大利不会有这种压力。在侦办丁丽案时,他给市局打了提取生物检材的报告,结果全局动员了两百多名民警,还动用了省厅和秦阳、湖州、阳州的DNA实验室,花费了大量人力、物力,没有任何收获。事后,我们都在谈这事,侯大利胆子真肥,也真敢担责任。与那件事情相比,搞这种规模的复勘就是小菜一碟。”
滕鹏飞暗骂了一句:“他妈的,我真有可能阴沟里翻了船。”
侯大利与老谭诸人关系很不错,详细讲了自己的想法以后,道:“如果真有两个凶手,那么在第一次找到凶器的地点附近,应该还有一处痕迹,在这处痕迹附近很可能有凶手的脚印。也就是说,第一次找到凶器的地点,实际上是第四刀凶手丢弃凶器的地点。”
小林接受任务,拿着上一次的勘查记录,小心翼翼地走下公路。
张国强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若是真如侯大利的判断,吴煜案就会出现大转折,自己也就犯了大错。
小林来到发现凶器的地方,蹲下来,仔细观察附近地面。桃树林里杂草不算太多,几乎没有行人,又由于过了收获季,果园管理者没有清理杂草,现场保存得比较完好。他很快就在距离第一次发现凶器的地方往西约三米处,发现了另一处血迹。此处血迹被杂草遮住,如果不是特意寻找,很难发现。杂草下,有变成褐色的血迹,地上有被刀子插过的痕迹。
小林直起腰,转身前先观察了地面,确定没有脚印,这才转身,对公路上的诸人道:“‘神探’真是牛!”
滕鹏飞大声道:“到底啥情况?别磨蹭!”
小林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道:“发现了第二处刀痕,刀痕周边有血迹。”
老谭是省内有名的足迹专家,对足迹非常敏感,得知在三米外的泥土中真有一处插痕,插痕处还有血迹,大声道:“我们上次没有动过这边,多半有足迹,你别乱动,把刀痕周边的足迹找出来。”
小林犹如考古人员,从刀痕处开始往公路方向寻找。其余诸人站在公路边上,如站在河边船上的鱼鹰,紧盯水面,寻找河中一闪即逝的小鱼。七八分钟后,小林道:“找到一枚,脚跟朝公路,脚尖朝刀痕。”
“肯定还有,仔细点,这应该是一脚长一脚短的步法。”现场勘查内容十分广泛,包括指纹、足迹、血迹、弹痕、爆炸物等繁杂内容。勘查技术员都是杂家,并非门门都精通,能够精通一类都算了不起。老谭精于足迹,是有绝招之人。
小林道:“又找到一枚,这儿还有一枚。谭主任,确实是一脚长一脚短。”
老谭对身边诸人解释道:“此人小心翼翼接近现场,目的是寻找凶器。这种脚印经常出现在现场附近的树下、房前屋后、墙角和窗下,特点是高抬脚、轻落脚。”
经过搜索,小林找到了六枚从公路到刀痕方向的足迹,其中有四枚完整足迹,可以提取;有两枚同方向足迹踩在草上,无法提取。另外,还有一排沿着公路方向的足迹,此行足迹距离插痕的垂直距离只有三十厘米。
小林将脚印标出来后,开始拍照。老谭这才下了公路,来到足迹前,拿出卷尺和放大镜,研究足迹细节。另一个痕迹技术员小杨准备建模,提取脚印和新发现的刀痕。
老谭蹲在与公路平行的一排足迹旁,道:“足迹底面均匀,踏迹轻,步长短,步角小,这是女人的脚印。步宽较宽,应该是生过娃儿的女人,身高在156~160厘米,前掌部深,有负重,重物在臀部以上。结合桃树林情况,应该是背了背篼的妇女。”
他把注意力放在从公路到插痕方向的三枚足迹上。
在小杨提取脚模时,老谭对滕鹏飞和侯大利道:“四枚完整足迹很有价值,另外两枚有参考价值。男性,一米八左右,体形魁梧,接近一百六十斤。一脚轻一脚重,一脚直一脚斜,一脚长一脚短,也就是通俗说的蹑手蹑脚,此人应该是过来取刀。”
滕鹏飞道:“凶器上有几个人的指纹?”
老谭道:“那把刀上只有李友青的指纹。凶手很狡猾,戴了手套。”
至此,滕鹏飞承认侯大利是对的,凶手极有可能另有其人。他被抽调到省厅,办的多是大案,与公安部刑侦局也多有接触,部里、厅里对他都颇有好评,若不是与总队一位领导有过一次激烈争吵,肯定会留在省厅刑侦总队。回到市局,他遇到了一桩看起来并不复杂的杀人案,有些大意了,若不是侯大利参加内审并瞧出破绽,差点就在阴沟里翻了船。
滕鹏飞惊出一身冷汗,给宫建民打通电话,如实报告了吴煜案遇到的变故。
宫建民在电话里略有沉默,道:“重案一组推行案件内审制度,起到了极好的效果,你好好总结一下,在全支队推广。案件如今取得了关键性突破,滕麻子不要松劲,要紧盯不放,尽快破案。”
打完电话,滕鹏飞自嘲道:“支队长就是支队长,看问题角度很辩证。”
回到刑警新楼,侯大利将吴煜案卷宗交还给探长张国强,又去306办公室拿了单肩包,与杜峰打了招呼,便回了刑警老楼。
侯大利刚出门,杜峰探组立刻议论起来。他们都熟知吴煜案的案情,完全没有想到侯大利居然把如此完整的证据链活生生撕出一个漏洞。他们在感叹张国强探组如今遭受压力的同时,也对侯大利颇为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