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堂翁揭开了斧高的身世秘密。
“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顷刻间,无法视为人声的尖叫响彻里厅。
这非比寻常的声音,与其说令高屋敷震惊,还不如说令他震颤。他的身体不由得哆嗦起来,朝怪声传来的方向望去,发现是从龇着牙的富贵嘴里发出来的。她虽然气质偏冷,但容貌本来也算秀美,也许正因为如此,扭曲的表情看来格外狰狞。
不过,胆战心惊只是一瞬间,高屋敷立刻摆出了戒备的架势。因为他从叫声中察觉了异样之极的情绪,唤起了自己身为巡警的警戒心。
然而为时已晚,就在他猛然醒悟的时候,富贵已经拿起搁在面前的茶碗,向斧高扔了过来。他还没来得及伸手阻挡,茶碗就击中了少年的额头。
“喂、喂!你个……”
兵堂堪堪站起身,但或许是慑于妻子的可怕神情,又再度坐回椅中。
“斧高!不要紧吧?”
高屋敷抱住向后倒去的斧高,呼唤他的名字。但斧高毫无反应。感觉到了什么的高屋敷抬头一看,只见佥鸟郁子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的孩子。两人的视线相交了。
“医、医生……请把伊势桥医生叫来。”
“不用担心。”
“啊?什、什么叫不用担心?”
“因为淡首大人正在好好地保护这孩子。”
高屋敷搂着斧高身体的双臂上,激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这女人是斧高的亲生母亲……)
他情不自禁地盯着对方的脸,不过很快就意识到现在可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他想请人把伊势桥医生找来,但立刻发觉这非常困难。因为一场极其激烈的唇枪舌箭已在秘守家族人之间展开。
“富堂先生,你竟然……哎,就算你再怎么不甘心,不想把如今的地位让给二守家,也不该厚颜无耻地撒这种谎啊。”
“我撒什么谎了?斧高确实是兵堂和那女人的儿子。”
“不对,这是捏造!”
“喂喂,这家伙好色成性,姐姐也知道吧。”
自己的恶习在全族人面前被提及,兵堂也毫无羞耻之色,反倒露出了猥琐的笑容。不过,当他发现富贵正严厉地怒视着自己时,又慌忙神色一正收起了笑意。
“好色什么的,根本不能证明那个谁就是兵堂先生的嫡子。”
一枝夫人立刻向富堂翁奋力反击。
“斧高这个名字呢,就是从兵堂上来的。兵堂的‘兵’字有‘两手持斧’的意思,而‘堂’有‘堆着土的高地’之意。所以,从两字中各取了‘斧’和‘高’字,把孩子命名为斧高。”
“这……只是你们后来牵强附会想出来的吧。”
“甲子婆婆,把那个给我——”
富堂翁不紧不慢地向怒不可遏的一枝夫人点点头,朝藏田甲子伸出一只手。接老太爷的指示,甲子婆从怀里取出一个香囊似的小荷包,躬身双手递上。
“里面是脐带和——”
富堂翁打开荷包,把手指伸了进去,“一张证明文书,上面记载了那孩子是谁与谁所生、哪年哪月哪日在哪里、由哪一个产婆接生下来,等等情况。”
“那、那种东西,在这几天,想准备多少就能准备多少啊。一守家有幸捡了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孩子,于是策划阴谋,耍花招说这孩子其实就是一守家的继承人……准是这样没错!”
不仅是二守家,就连三守家的人也对一枝夫人坚持不承认斧高的态度,纷纷表示赞同。
“原来是这样。”
然而,富堂翁丝毫没有为难之色,“姐姐的疑惑我认为理所当然。不过我的话还没说完。那张证书上分别按着父亲、母亲以及新生儿的手印。指纹从出生那时起就一直不会改变——对吧,姐姐?”
“……”
二守婆婆无言以对的时候,富贵出人意料地开了口:
“一枝婆婆……虽然我不愿意承认这种事,但这个佣人真的是我家那位和那女人生的孩子。”
听了这话,一枝夫人似乎也有了一定程度的动摇。因为她应该比谁都清楚,虽说是嫁进一守家的女人,但其后的婚姻生活十分复杂,所以富贵决不会站在兵堂那一边。
“对我来说,自从长寿郎死后,一守家也好继承人也好都已经无所谓了,没有兴趣了。各位或许认为我没好好照看过孩子也敢大言不惭,但事实上,是我想做也不让我做。不过,我是一个母亲,我一直期盼能亲眼看到长寿郎成为一个出色的继承人。”
“富贵夫人,你想说的话我明白,但——”
“我家那位,让那女人怀了三次孕。”
就连一枝夫人也对富贵的坦白话语无言以对了。
“第一次就是这孩子。第二次和第三次流产。那是当然。因为我向淡首大人许了愿,让他俩的野种流掉啦!啊哈哈哈!”
最初语气倒还平和,渐渐就转为疯狂似的怒吼,最后变成了凄厉的大笑。
狰狞的模样,让高屋敷背后掠过了一阵难以言喻的恶寒。当然并不只是由于他听到了富贵的疯狂笑声,她话语中的内容也是原因。事实上,自从她一开口,里厅的气氛就越发沉重了。从一开始就四处弥漫的紧张气氛进一步升级,还有异样的气息涌了进来。
而这时,一枝夫人语惊四座,把不祥的气氛搅得更为混乱。
“说起来,长寿郎少爷的头还没找到呢。好像有一种叫指纹什么的鉴定手法,但我身为二守家之长,没法接受这种玩意儿。所以如果在正式找到长寿郎少爷的头、确认他已死亡之前,出现了具有一守家继承权的人,我决不认可。”
“姐、姐姐!你这不是胡来吗?”
“我怎么胡来了?”
“通过确认长寿郎的身分一事,你应该已经明白指纹是什么了。所以听说证书上还有婴儿的手印,就觉得不承认是不行了。正是因此,你才胡搅蛮缠提出那种要求——”
“胡搅蛮缠的人是你吧!一开始就是你不想承认长寿郎少爷的死——”
“什么啊!那已经正式——”
“巡警先生……”
富堂翁和一枝夫人针锋相对的气势完全压倒了高屋敷,而这声呼唤终于让他回过了神。呼唤他的是江川兰子,不知何时她也站在了斧高身后。
“姑且把斧高抬到我的客房去吧,然后再联络医生——”
“说、说的是啊……”
高屋敷慌忙抱起斧高,跟在走出里厅的兰子身后。临走他回头看了一眼里厅,发现除了正在激烈争执的富堂翁和一枝夫人,所有人的视线都专注在斧高身上。
视线的目标并不是自己,但高屋敷还是觉得毛骨悚然。之前高屋敷也一直同情斧高的境遇,但一想到他如今、今后会是怎样的命运,就有一种绝望之感。
(对他来说,做一个孤苦伶仃的佣人更好吧。)
哪怕长寿郎还活着也好啊,但高屋敷转念又为自己的头脑不清而羞愧。如果长寿郎在世,斧高的身世秘密压根就不会揭开了。
“请等一下。我马上铺垫被。”
一到客房兰子就把桌子移至角落,从壁柜里拿出垫被铺在了榻榻米上。
“小斧情况怎么样?”
甲子婆出现了。看来是紧随两人之后来的。
“啊,藏田婆婆——”
“我已经吩咐人去叫伊势桥医生了。来,我看看……”
甲子婆的回答表明她知道高屋敷要问什么。她随即用手摸了摸躺在被垫上的斧高的额角,又在头上到处抚摩。
“嗯嗯,看样子没什么大不了。突然听到那些话,所以吃了一惊嘛。刚巧那时夫人扔了个茶杯过来,所以更是吓得不轻,结果就昏过去啰。”
“精神上和肉体上的双重打击啊……对了,藏田婆婆,富堂翁所说的——”
“嗯,是真的。”
和兴奋异常的高屋敷比起来,甲子婆应答的语气十分淡然。
“难道把他收养过来,就是因为预见到今天这样的风波会发生……”
“巡警先生,怎么说这也不可能啊。如果不是几多家出了那种事,斧高如今还应该在八王子生活呢。”
“就是说,因为父亲战死、母亲杀了他的兄姐后又自杀,所以一守家才不得已收养了他吗?”
“是,送给外人也不行,因为他已经懂事了嘛。不过这样看起来,那孩子会来这个家,也许是某种看不见的力量起了推动作用——”
“藏田婆婆的意思是,这是命?”
“是啊,淡首大人的……”
万幸的是,斧高在伊势桥到来之前就恢复了知觉。医生的诊断和甲子婆一样。不过他认为,虽然没有大问题,斧高还是睡到明天早上比较好。
接受伊势桥诊治时,斧高很安静。但医生一回去,他就急着想问甲子婆,关于自己身世的详细情况。他还央求兰子告诉他,晕过去后里厅的人们都说了些什么。
当然,她俩和高屋敷都只说现在应该静养,拒绝回应他的请求。然而斧高却执拗地什么话也不听。高屋敷也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强硬地抗拒大人的意见。啊,甚至连甲子婆都十分惊讶。无奈之下三人商议决定,姑且说一些事好让他心满意足地入睡,否则他只会激动个不停。不过,他们没忘记叮嘱斧高,他只能躺在被褥上静听。
高屋敷也想陪伴在侧,但他能参加亲族会议是由于大江田给了特别许可,所以现在必须回工作岗位了。他把接下来的事托付给两人后,就向媛首山赶去,那里正延续着昨天的大规模搜索。
第二天搜山以一无所获告终,当晚一守家举行了长寿郎的守夜式。和大江田、岩槻一起前往的高屋敷确凿无疑地感觉到,聚集在棺前的秘守族人之间,难以言喻的异样气息好似暗流汹涌。
队长似乎也有同感,从一守家告退后立刻说道:
“气氛真让人受不了。那个家充满了阴森之气,就像随时会发生第三桩杀人案一样……”
遗憾的是,翌日的事实就证明大江田言中了。
第二天早上,高屋敷去终下市警署的主要搜查官们留宿的百姬庄,参加第三天搜山活动的讨论。大江田激励全体人员,请众人致力查找罪犯的遗留物品和逃离路线,尤其要全力找到两位被害者的头。
今天高屋敷的负责区域是媛神堂通向日阴岭的参道南侧。倚仗青年团的协助,前两天也都进行了上下午人员轮换,尽可能没有遗漏地做了搜查。而今天已是第三天,想必众人都在想,无论如何哪怕找到一个也好吧。
从北鸟居口进入媛首山的高屋敷,即便是在前往负责区域的途中,也决不放松对周围情况的查看。事到如今,他不认为在参道的可见范围内还能发现什么,但凡事总有万一,既然进了山,他就一刻也不想虚度。
可惜负责区域的搜索工作,不曾为高屋敷的良苦用心带来半点回报。
不过,黄昏降临了媛首山,高屋敷遵从收队指示回到境内的时候,突然目不转睛地盯住了媛神堂。他会这么做,正是得益于细致入微的观察。
(咦……)
起初没发现什么异常,但不久他就看出来了,挂在媛神堂格子门上的锁头,似乎有点歪。
(昨天有人再度进行了搜查,后来就没好好锁上门?)
心里虽然这么想,但第一天就在御堂里进行了彻底搜查,所以第二天全体人员应该都被派到山里搜索去了。况且搜查人员从堂里出来时不把门锁好,还不做确认,这是不可能的。
(总觉得有点奇怪啊!)
他的心脏立刻“扑通扑通”剧跳起来。
(要冷静……也许什么事都没有。)
他虽然这样宽慰自己,但可以说,越是靠近媛神堂,他就越是确凿地感觉情况有异。
站在御堂的格子门前,刚碰到门闩,那闩就脱落下来了。
(有人硬把锁撬开的!)
慢慢地、悄悄地打开格子门,向昏暗的堂内窥去,一具横躺在祭坛前的地面上的全裸无头男尸赫然跃入了他的眼帘。
(啊……见鬼!果然……)
不过,这具无头尸和中婚舍及马头观音祠发现的两具有一点不同。不知为何,被砍下的头就放在了祭坛上。
(为、为什么……这、这个头没被拿走呢……)
比起新被害者的出现来,罪犯特意留下头颅的事实让高屋敷更为震惊。
(打、打住,我要先看看被害者是——)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的高屋敷走进堂内确认尸体身分。
(怎、怎、怎么会有这、这种事……)
看着这张令人难以置信的脸,他几乎叫出声来。
“系、系、队长!大江田队长!你在哪、哪里?请赶紧来媛、媛神堂!”
他慌忙冲出媛神堂,为了通知按理正在搜山的大江田,他绕着御堂四处飞奔,面向三条参道如此这般地大声喊叫。一声声呼唤在警察和青年团成员之间传递着,很快南守参道上就现出了大江田的身影。
“第三个被害者么……”
无头尸异样地扭曲着,横躺在堂内的祭坛前。目睹此景的大江田忍不住喃喃自语。他的表情中流露出的与其说是惊愕,还不如说是羞愧,自己竟然只能坐视新受害者的出现。
“看起来,只能认为罪犯是硬脱掉受害者的衣服,然后就这样放着不管了。”
就像岩槻指出的一样,无头尸的身体和手脚都不自然地扭曲着。
“毬子仰卧着,形态可谓齐整;长寿郎虽然样子有点乱,但也是仰面躺着。相比之下,这具尸体就处理得比较草率了。很好,现场的特异情形包括尸体状态,先别对外界公布。”
“队长,被砍下的头遗留在现场的事也保密?”
“笨蛋!好好动动脑子。那么大的事能瞒得住吗?我是指更细节的部分——啊,不说这些了,先告诉我这是谁?”
大江田回过头,高屋敷勉强出声答道:
“一守家的……长寿郎。”
“你说什、什么?你是说这、这头是长寿郎?”
大江田震惊的吼声一下就变成了困惑,在堂内回荡不止。
“那、那么,在马头观音祠发现的无头尸会是谁、谁的?”
岩槻持续着一筹莫展的语声,而大江田毕竟有过人之处,他迅速恢复了常态,观察力也似乎十分卓越:
“好好看看!这个头被砍下来,至少过了几十个小时啦。”
“啊,这么说……”
“我的意思是,这具无头尸确实是继古里毬子和秘守长寿郎后的第三个被害者。”
“怎么会……那、那么,这具尸体的头呢?”
话音刚落,岩槻就在环视一圈堂内之后,探头望了望祭坛背面,高屋敷根本来不及阻拦,他已经一脚踏入祭祀媛首冢和御淡供养碑的区域。
“见鬼,石碑后面也没有。”
“喂,那地方从旁边看也看得见啊!”
大江田警告了岩槻,但第三桩命案的发生似乎让岩槻极为兴奋。
“罪犯莫非是打算砍下被害者的头,好把罪行推给这个叫什么大人的作祟?真以为这手段会对警方有用吗!”
后半句话好像是对罪犯说的。然而他为了发泄这股怒气,竟然在眼前的媛首冢上踢了一脚。
“岩槻,你去调查荣螺塔和三间婚舍。搜索第三个被害者的头,同时确认一下有无可疑之处。”
望着为了执行大江田的命令向荣螺塔走去的岩槻,高屋敷暗自叹了口气。既然身为警官就不该相信作祟之说,但他还是觉得,无缘无故地嫌恶到这种程度也不是什么好事。
(在没人看的时候,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遭天遣的事。)
万一秘守家的人和村民目击到他的行为,没准真会引发严重事态。
没多久,岩槻回来了。
“哪里都没发现头。另外,也没发现任何可疑的地方。”
和报告时依然兴奋溢于言表的岩槻相映成趣的是,大江田发言的语气很沉稳:
“是吗?换言之,罪犯砍下第三个被害者的头带走时,不知为何把一直藏匿起来的长寿郎的头放在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