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首无……不、不是、是淡首大人……)
又一次缩回树后的斧高,抱住头颤抖起来。
(不……那、那是……首无……不、还、还是淡……)
先前所见究竟是淡首大人还是妖物首无?疑问在斧高心头纠结得难分难解。
(是淡首大人?……是首无?……淡首……首无……首无……首无……)
然而没多久,脑海中就只有“首无”二字浮现了。
就在这时,踢哒踢哒踢哒哒……
无头躯似乎正从井边向他的藏身处逼近,这样的感受让人顿觉一阵颤栗窜过脊背。
(啊……不、不要啊……不要过来!去那边!别过来……)
斧高拼命抑制着大喊大叫的冲动。或许那玩意儿尚未发现自己躲在树后,何必自投罗网暴露踪迹——他冷静地下了判断。然而……
踢哒踢哒踢哒踢哒踢哒哒……
那玩意儿来得更近了。浑身发抖的斧高再度捂住双耳,试图拒绝外界的所有声响,身子也在原地蜷成一团,越蜷越小。
窜过脊背的恶寒此刻已遍及四肢百骸,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如果一直持续下去,疙疙瘩瘩的皮肤很快就会一块块脱落下来吧。他甚至产生了这样的恐惧。而且,明明捂着耳朵,应该听不见任何声音,但是……踢哒踢哒踢哒……踢哒哒,不知为何,他还是能察觉到那玩意儿走到了树的另一侧,然后,一动不动地窥视着这边的情形。
(去那边!别过来!去那边……别过来啊……)
斧高像念咒一样,在心里不断呼喊着同一句话,突然,他感到那玩意儿倏地探了出来,像要直探树的里侧,无颜、无首,空空如也的那玩意儿……
(哇啊……)
斧高发出无声的惨叫,想借此驱除一切不详之物。即便不行,至少也要驱除后背所能感到的险恶气息,还有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视线。为此他让自己的叫喊充斥了头脑,然而,那玩意儿的存在感并没有消失……
时间过了多久呢?不知何时压着嗓子啜泣起来的斧高,突然感到有动静。那是一种似曾相识的声响。他战战兢兢放下捂住耳朵的双手。
(咦……)
他随即发现,背后咄咄逼人的气息,已然消失无踪。
(得、得救了……?)
在他疑惑是否可以安心时,耳际传来人类清晰的咳嗽声。而且,咳嗽的人正从参道右方朝这里走来。
(是、是谁?)
油然而生的好奇心,战胜了之前掌控全盘的恐惧。身份不明的来者走过树旁的一刹那,斧高候住良机向参道窥去。
他顿时产生了强烈的既视感——以前,不,就在片刻之前,他看到过同样的场景。这种感觉虽然真实,却实在是匪夷所思,所以他的头脑变得极度混乱。
为什么?因为赤红的裙裤伴随灯笼的亮光,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这怎么可能……)
他不由自主翻了个身,从树后偷眼望出去。
白衣赤裤的妃女子,背影印入了他的眼帘。她手举灯笼打量四周的状况。也许是为了避免在井边做祓禊时弄湿长长的黑发吧,她的头上缠着手巾似的东西。
她似乎很快就确认了目标物——井的所在,慢慢远离了参道。
(妃女子小姐是现、现在才来的?那、那刚才来的是……)
斧高呆立片刻后,脱力似地坐倒在原地。眼前一片黑暗,只有妃女子的身影在井边灯笼的映照下隐约浮现着。然后,他凝视着她的一举一动,除了凝视,还是凝视……
她解下衣物,汲取井水浇洗身体的声音在四周回响起来,祓禊仪式已经开始,然而事实上斧高眼前映现的却是另一个裸体——那美丽而又妖冶,神圣而又诡异的无头裸体。
(错了!那不是妃女子小姐……)
在心存否定之念的斧高眼前,无头少女的裸体透出越来越浓郁的妖艳色彩,让人不敢相信她还未成年。他还发现,自己竟然认为那可怖的无头异形妖物洋溢着唯美气息,至于是不是妃女子,早已无关紧要。不,岂止如此,记忆中的身影不知不觉地与井边的少女重叠了起来,他甚至有了不必劳神区别的感觉。
和恍惚的斧高相反,结束祓禊的妃女子手脚很麻利。她擦干身子,迅速穿上白衣和赤红裙裤,没多久就装束齐整了。
踩踏玉砂利的声响随即在境内扬起。斧高也总算回过了神。
恐惧与混乱,兴奋与虚脱——就像要拂去今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种种似地,他勉力站起身,打算目送妃女子离开,作为守护十三夜参礼的最后一程。诚然他是挂念长寿郎才走进了媛首山,但如今却衷心祈祷两人平安无事完成仪式。
他悄悄从树后出来。黑暗之中,在灯笼的朦胧亮光下,浮现了妃女子向媛神堂走去的身影。白衣赤裤看起来,几乎是近半融入了暗夜,根据衣服和灯笼的位置判断,可知提灯笼的是右手。
(那是什么呢……?)
然而,她的左手也提着某样物品。虽然夜色黯淡,那玩意儿怎么也看不真切,但好像是个黑乎乎的球体,没错,好像是——
(人、人头……)
——被她提着,垂在她身侧。她在向前走。
(怎、怎么可能……)
心里想着不可能,不过,虽然他自始至终都在凝视她,却一直神思恍惚。换言之,就算井的背面事先藏有人头,妃女子又提头出发,他也肯定视而不见。因为唯一的光源就是那个朦胧的灯笼。
(嗯……她拿的是谁的头?)
这么一想,斧高猛然想到可能是先前的首无又出现了,几乎当场瘫软。
(如、如果是淡首大人或首无,那么提的就是它自、自己的头……)
一瞬间,斧高欲从参道狂奔而逃。不过他凝神细看,只见那渐行渐远的人影头上似乎缠着白色的手巾。光线太暗看不清楚,但至少不像没有头。
(有、有头,脖、脖、脖子的上面……还有……)
这时人影已至媛神堂。她打开了对开型的格子门,进入堂内。灯火忽明忽暗闪烁不定,因为对斧高来说,灯笼是在纸糊格子的另一侧移动吧。
他鼓足勇气总算留在了现场,不一会儿,夜风中传来了一种微弱的声音。侧耳倾听,他很快就明白了,那是诵经的调子。现在少女一定面对着祭坛呢。
(毕竟是妃女子小姐……)
想归想,斧高却不能完全放心。一个可怕的设想在他的脑海中浮现,也许在某地、在祓禊仪式过程中的某一时刻,妃女子被首无替换掉了。人类和人类办不到,但如果对方是妖魔,替换压根就不难吧。
妃女子已经进入媛神堂,不管怎么说,他也不必再傻站在这里。虽然心存此念,但斧高的脚却动弹不得,没多久,身体就轻轻哆嗦起来。
而另一方面,媛神堂中的灯笼光开始向神堂的右侧(即西方)移动。那里有一座奇异无比的建筑,名曰荣螺塔。再向西,是婚舍的三幢建筑,从北至南依次为前婚舍、中婚舍和后婚舍。今晚长寿郎将在其中的前婚舍度过,妃女子则会在中婚舍过夜。
那些奇妙的建筑斧高只进去过一次,是今年春天的时候,长寿郎带他来的,还笑呵呵地嘱咐他道:“别让任何人知道哟!”
从北侧的对开型格子门进入媛神堂,正面就是祭坛,在祭坛后方能望见媛首冢。媛首冢右侧略靠里的地方祭祀着御淡供养塔。
摆放各种供品的祭坛右边有一扇拉门,穿过这扇门就会踏上一条短走廊。行至走廊尽头,打开眼前的拉门,里面就是荣螺塔了。这幢建筑的妙处就在于它的古怪构造。塔内,由木板密密铺就的通道,以螺旋形的曲线向左上方陡峭地斜伸开去。沿通道层层攀升,刚想着总算到了塔顶,却马上就要反向旋转而下。换言之,特意登上去却必须立刻下来。塔下也有一扇拉门,门内是朝三个方向延伸出去的三条短走廊。右走廊通往前婚舍,中间的可抵中婚舍,左边则直通后婚舍。三套婚舍结构相同,入口处是茶室,有四帖半大;里面是六帖大的房间,颇具小型住宅之风。无论如何,那些建筑里最有趣的莫过于荣螺塔的上下行构造。假如斧高从媛神堂出发,长寿郎从婚舍出发,同时上塔,在登顶之前两人却绝对不会相遇。因为荣螺塔是双重螺旋结构。
“你能明白吗。两条路就是像这样,交错着往上升哦。”长寿郎快活地看着双眼圆瞪满脸惊讶的斧高,细心讲解。
“但是,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要造这么奇怪的东西呢?”
长寿郎说过,两人独处时措辞就不必郑重其事了。但斧高还不能灵活区分场合,所以不经意间语气就会变得恭敬起来。
“这个嘛,因为在这个漩涡里行走可以驱除邪魔嘛。”
斧高稍显拘谨的见外措辞,令长寿郎苦笑不已。不过,他还是把荣螺塔的惊人作用告诉了斧高。
人们都说淡首大人总是对秘守家的男子,尤其是一守家的继承人作祟。那女孩是不是完全不受殃及呢?这个问题也难以定论。一守家出生的女孩里,偶尔会有疯疯癫癫的狂女。日常生活倒是与常人无异,但言行中时常显露狂乱迹象。和传说中特立独行举止怪异的淡媛有重合之处,因此不知何时起,这种现象也被认为是淡首大人施加了影响。佣人及村民之所以向妃女子投去奇异的目光,她本人的粗野固然是部分因素,但主要也是拜家族代代有狂女的现象所赐。虽然谁也不认为她当真精神失常,但人们常常心怀恐惧,认为她随时可能发疯。
如果说狂女的出现是对一守家内部的影响,那么对族外的影响则容易应验在新娘身上。当然这里的新娘是指嫁给继承人为妻的女人。辩证地来看淡首大人对继承人作祟的负面感情,或许也能这样看待:其中含有极度扭曲的爱情。也就是说,婚礼意味着本该被咒死的人,心却被别的女性夺走,所以淡首大人会发怒。一守家流传下来的一个故事,让人们全盘接受了这种观点。
宽政年间(一七八九~一八零零),一守家继承人从外地娶来的新娘对媛神堂疏于参拜。
遵照以往的惯例,新娘在婚礼前需用煤灰涂脸,披戴头巾,穿上粗陋的衣物,说穿了,就是要在掩去本来面目的状态下,姑且先做一次参拜。等全部仪式完成后,再以一守家明媒正娶的少夫人身份,举行一次盛大的参拜。这是因为人们认为,婚礼至初夜期间,即新娘由外人转化为秘守家人的期间,最容易被淡首大人作祟。但这位新娘却对此不屑一顾。
两人在一守家别栋度过了初夜,天亮时新郎发觉床上不见新娘踪影。他吃了一惊,忙在家中搜寻,终于在储藏室门边找到了面目全非早已气绝身亡的新娘。不知为何木门的正中央被打破,她的头则深陷其中。
从此,即使新娘前往媛神堂参拜,也照样会有异象发生,后来的一守家户主请教了多位宗教人士,才紧挨着媛神堂建造了荣螺塔和婚舍。此后秘守一族的男子娶亲,初夜一定会使用婚舍。而不知何时起,三三夜参礼也采用了这套风俗。顺便说一句,婚舍有三幢之多,好像是为了迷惑淡首大人而设的机关。
从用途来看也一目了然,婚舍可谓是秘守一族的夫家婚舍。不过婚舍的存在及威力在圈内闻名遐迩,某些地方还流传这样的奇谈:无论如何都想从历代有异类附体的家族中娶女子为妻时,假如能在媛首山的媛神堂度过初夜,即可驱除任何附体物。所以偶尔会有人私下前来相询。这种时候,只要对方身家清白来历明晰,一守家通常不会拒绝提供婚舍。这是因为同样受困于棘手的灾厄,彼此有同病相怜之感吧。
(啊,到顶部了。)
斧高沉浸在和长寿郎独处的回忆中时,灯笼的亮光螺旋上升,最终抵达了荣螺塔顶。
然而——
(咦……)
不知何故,灯火突然消失了。
由于上下通道是双重螺旋结构,就算妃女子从顶端走入下塔的斜道,斧高也应该能看见亮光。当她走到对他来说是塔背面的南侧时,亮光自然是无从得见,但螺旋会让她一次次绕回北侧来。然而,墙上的格子窗里丝毫没有亮光透出,只能认为灯笼已在塔顶熄灭。
(但是……为什么?)
今晚的风并不是那么大,何况她还在建筑内部。
(不会是她吹熄的……)
从铺着木板的斜道走下塔,无疑比上塔更难。不能想象她会特意熄灭灯笼下来。
斧高左思右想,产生了难以名状的不安。
(啊!)
前婚舍的茶室中亮起了灯。接着,看似灯笼的火光,沿着短走廊从婚舍移向荣螺塔,随即沿塔的斜道开始上升。
(那是长寿郎少爷?)
先一步进入前婚舍的他,不知为何又出来了。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解释。斧高疑惑究竟是怎么回事,而亮光抵达荣螺塔顶后,忽右忽左地摇晃起来,仿佛在寻找什么……
不久,灯火开始沿荣螺塔的斜道向下降落,随后掠过通往媛神堂的短走廊,直接进入了堂内,一度呈现出四处移动的情景。
(难、难道是……他打算出来?这、这样的话我会被发现……)
虽然心中焦急,却仍然挪不动双腿,斧高就像从脚底向参道的石缝里扎下了根似地,无法逃离现场。六神无主的期间灯火已经接近格子门,终于,正面的门被打开,晃出了一个人影。
人影环顾了一下周围,随即径直朝参道走来。
(是长寿郎少爷……没错吧?)
感觉不会错,但他的心还是被一缕不安所缠绕。他拼命眯起眼,但灯笼光仅仅照出了腰部至脚的部分,看不清最关键的脸。
(不过,有没有……头?)
暗夜中依稀可见那圆圆的头……看来像头。人影渐渐靠近,慢条斯理地向这边走来,走至中途,灯笼突然猛力前推。斧高一时之间不解其意,但心里明白对方多半已经察觉自己的存在。
一瞬间,人影停滞不前,仿佛吃惊不小,但猛踩玉砂利的脚步声骤然响起,一口气迫至斧高近前。
斧高一味盯着黑乎乎的脸部。这自然是为了尽早确认对方的真面目。
“小斧儿……”
黑暗中浮现出长寿郎目瞪口呆的脸。斧高刚松了一口气,又立刻畏缩起来,少爷该不会大发雷霆吧。
小斧儿的叫法,还是长寿郎受到甲子婆把“斧高”简称为“小斧”的启发,按他自己的意愿起的昵称。不过家人在场时,在佣人名字后面加个儿字会被斥责,所以长寿郎只在两人独处时这么称呼他。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惊讶之余,长寿郎露出了怀疑的表情,细细审视起斧高的脸庞。但他见到斧高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只有身子不断轻颤,神色又转为不安。
“不要紧吗?还认得出我吧?什么也不用怕,不用担心,好不好?”
听到温柔的话语,斧高才勉强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你是偷偷跟来的。”
斧高再次点头。原以为一定会被长寿郎痛斥,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但长寿郎脸上却浮现出苦笑。见到这样的笑容,斧高不禁安下心来。
“果然那时候,少爷没有发现我吧?”
问完他就后悔了,因为这无异于特地告知长寿郎,他看到了他的裸体。
(糟啦……)
长寿郎耿耿于怀的就是身体孱弱,虽为男子却只有弱不禁风的体格。果然他神情大震,浮现狼狈之色。
“啊!但、但是……我、我没看。因为我马上就把眼睛移开了……”斧高惊慌失措地否认着。
长寿郎脸上泛起了些许笑容:“好了,没关系。我只是没想到旁边藏着人,而且还是你,所以有点吃惊……”
“真是太对不起了。”斧高还是深深地低下头,道了歉。
这时,长寿郎用稍显焦急的语气问:“别管这些了,你看到妃女子了吗?她应该到这儿了,但……”
“看到了,是在长寿郎少爷你后面来的。”
“没错。那么她在井那里做完祓禊后,进了媛神堂吗?”
“我并……并没有一、一直盯着。”
斧高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因为他怎么也不愿让长寿郎意识到,自己偷窥了他俩的祓禊过程,也就是他俩的裸体。
“嗯,这我知道。你担心我们俩才跟来的,对吧?”
斧高想说不是两人,他只担心长寿郎一个,不过还是柔顺地点了点头。
“这么说,妃女子确实进了媛神堂,对吧?”
“是的。可、可是……”
“可是?”
“出现了……首、首无!”
“什么……”
前言不搭后语的斧高,开始以亢奋的语气描述第一个“妃女子”化为“首无”的情景。
“等、等一下,你的话我不太明白。你再缓一缓神,好好按顺序说,不然……嗯,怎么办呢?这样吧,你能不能从离开祭祀堂的时候说起,干了什么,看到了什么,边回忆边告诉我吧,不要慌,慢慢地想。”
在长寿郎的谆谆善诱下,斧高从躲到北鸟居边的石碑后开始,讲述了自己的活动和亲眼目睹的一幕幕。说到长寿郎祓禊那一段时他有点支吾,不过长寿郎百般鼓励,还提了一些推动话题进展的问题,好歹让他过了这关。
“原来是这样,你就躲在那棵树的后面啊。”
长寿郎的语气中毫无责怪之意,他的脸上浮出苦笑,像是看到了年幼弟弟的恶作剧。但是说到第一个妃女子,也就是首无时,他的表情立刻严肃起来:“嗯……你会不会在树后没留神睡着啦?”
“没……没有!”长寿郎的话外之音在暗示这是他睡迷糊时做的梦,斧高当即予以否认,“我清楚地……不、不……也许是模模糊糊看到的,但我确实看、看见了首无……我是说,一个没有头的女人。”
“那人还裸着身子?”
“是、是的……”
长寿郎沉吟片刻,道:“先把第一个妃女子放到一边去吧。”
他催促斧高讲述第二个妃女子的情况。
(少爷不信我讲的话……)
愕然的同时,斧高感到无比寂寥。不过,总之现在还是先来讲讲进入媛神堂的妃女子吧。因为他自己也意识到,两者相较而言,第二个恐怕才是真正的妃女子。
“也就是说,小斧儿确实看到妃女子提着灯笼进了媛神堂啊。”斧高原原本本说完后,长寿郎自言自语似地轻声嘀咕。
“如果那个不是首无……啊不、不是淡首大人的话……”
斧高觉得第二个是妃女子没错,但还是不能不把这个残留在心中的可怕疑念说出来。
然而,沉着脸似乎正在思考斧高所言的长寿郎,此刻却再次苦笑起来:“我想不会。”
“为什么呢?”
“如果是淡首大人,进了媛神堂就一定会返回媛首冢吧?”
“啊,对啊……但、但是,会不会是首无?”
“也不会。因为你看,不管是淡首大人还是首无,都进不了那座荣螺塔哦。”
塔是驱魔的工具,长寿郎曾经对他说过。他先前还在回忆那段往事呢,却一时疏忽忘得一干二净了。
不过,长寿郎否认之余还是沉吟起来:“或许它们可以登上荣螺塔……但不能下塔走到婚舍,这才是消除灾厄的原理。这么想的话,灯笼光在塔顶消失也……”
长寿郎的语气像是在自问自答,他的视线也投向了问题的焦点:荣螺塔。
“长寿郎少爷……”
“啊,对不起。这件事还是搁一搁吧,问问甲子婆会比较好。而且,听了你现在说的这些,我明白了,从你注意到妃女子从参道过来,直到她在井边完成祓禊礼朝媛神堂走去,视线始终没有离开她。是了,虽说你确实可能处在恍惚状态,但若是途中妃女子和某人——姑且不论是淡首大人还是首无——互相替换,你无论如何也会注意到,对吧?”
“嗯……是,没错。”
斧高心想,若是淡首大人或首无,或许能瞒过自己和妃女子互相替换……不过他没吭声。
“也就是说,把走进媛神堂登上荣螺塔的人看成妃女子,我想不会错。”
“那个……长寿郎少爷为什么会……”
“嗯?啊,你想问为什么我会出来吗?我在前婚舍的里屋——”说着,长寿郎回头指向亮着灯的前婚舍,“从这里望过去,正好被那棵大树挡住了呢。我在里屋等妃女子,她会在中婚舍过夜,因为睡觉时间还早,我想找她说说话。那时听到了踩着玉砂利的脚步声,你看,夜里境内不是很静吗?虽然声音不太清晰,但完全可以让人察觉到。”
斧高抚胸暗想,幸好没去偷看御堂。
“我仔细听了一会儿,不久就有声音从荣螺塔那里传来。我就想是妃女子来啦。但是,总觉得怪……”
“因为有上塔的声音,却一直没听到下来的……对吗?”
“是,就是啊。我心想这是怎么了,于是走到荣螺塔下,向上面呼唤了几声。但没有任何回音。我想这还真是奇怪,就上了塔顶,结果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盏熄灭的灯笼孤零零地滚落在地上……啊。”
听到最后的“啊”字,斧高无端打了个寒颤。
“我想她不会是忘了拿什么东西,所以回媛神堂去了吧,可这样的话,按理会听到从对面下去的动静啊。然而我只听到她上来时的声响,而且,扔掉灯笼下塔绝对不正常。再说了,她应该有火柴,就算火灭了也能点着。”
“是啊。”
“慎重起见我还是去媛神堂看了看,不过那里也没人。我想这样就只好上境内找了。正打算先去井那边时,就看见参道上有个人影,可把我吓到了。”说到这里,长寿郎频频打量着斧高,“因为压根就没想到会是小斧儿,说实话,我还很害怕呢。怎么看影子都小小的不是吗?所以我想该不会是淡媛的随身侍童,跟淡媛一样被斩首处死的那个……就是被有些人说成是首无原形的那个出现了……”
“对、对不起。”
“好了,没关系。目前的情形让人摸不着头脑,但多亏有你在,我胆气也足了。”
六岁小孩的在场究竟能带来多少慰藉还是个疑问,不过长寿郎的话语让斧高满心喜悦。他真的好开心,虽然心里害怕,但还是跟到了这里,没逃走,一直坚持,实在是太好了。
他越是想,期盼为长寿郎效力的情绪就越发高涨。
“妃女子小姐是不是从哪里的窗子出去了?”
“窗子?是说荣螺塔或媛神堂的吗?”
“嗯。”
“嗯……这不可能哦。”
斧高刚在心里自夸这想法还真有见地,就被长寿郎一口否决了。
“从荣螺塔顶下来,穿过走廊直到媛神堂,根本没有人可以出入的窗子,全都安装着木格。从荣螺塔到婚舍也一样。也就是说,从媛神堂到婚舍,整座建筑群的出入口只有一个。只有媛神堂正面的那扇对开型格子门。”
“……”
“从妃女子进入媛神堂到我出来为止,你一直盯着御堂正面?”
“是、是的,不会有错。”
“那么妃女子就是在那座建筑里消失的。说得更准确一点,是在荣螺塔顶……”
“说到荣螺塔的顶部,那里的窗子好像没有木格……”
斧高指出的这一事实,让长寿郎不由自主地抬头向塔望去。不过他马上再次面对斧高说道:“嗯,北侧和南侧有窗,两边确实都没有格子。但从那么高的地方翻出窗,然后该怎么做呢?”
螺旋梯那歪斜的顶棚配合内部的斜道,在塔的外围蜿蜒而下,让塔犹如有蛇缠身。因此乍眼望去,从斜道上端的窗口翻出,沿顶棚攀下地面也似乎可行。但顶棚并不宽,而且向外侧倾斜得厉害,可想而知,由此攀爬而下不是易事。
长寿郎用斧高也能理解的话做了如上说明,又续道:“还有一个可能,如果妃女子发现了你的存在,知道从北侧窗口出来会被你看到,于是选择从南侧窗户出去。可就算是这样,因为顶棚是围着塔身绕圈而下的,所以她决不可能不在北侧现身。要是有人在螺旋梯的顶上走动,天色再怎么黑,站在这里面对媛神堂的你,应该不可能看漏吧?”
“那么别的婚舍怎么样?如果妃女子小姐脚下不出声,从荣螺塔顶悄悄下来,躲进了中婚舍或后婚舍的话?”
“为了以防万一,我两个地方都去看过,可都没人。”
“可是,假如妃女子小姐在后婚舍,趁长寿郎少爷进入中婚舍的当口转移到前婚舍,她就能避开你。再说了,妃女子小姐也会想到吧,长寿郎少爷从中婚舍出来,检查完后婚舍后,会直接走上荣螺塔。”
“小斧儿,你真的很聪明。我在你这样的年纪时,不可能想到这些哟。”
“不、不……我哪有……”
长寿郎对害臊起来的斧高微笑着:“可是呢,就算妃女子能在御堂里避开我,也有办法从御堂脱身,但她走在玉砂利上还想悄无声息是不可能的吧?”
“啊……”
“我出来之前,有过那样的脚步声吗?”
斧高用力地摇着头,说道:“起先是长寿郎少爷你向媛神堂走,然后妃女子小姐也去了媛神堂。我只听到了两次脚步声。”
“也就是说,妃女子要从那个建筑出去,就必须突破小斧儿的目光和玉砂利的双重封锁啊。”长寿郎再次强调了这一点。只是,他随即沉吟道,“啊,这么一来,搜查境内不就有点奇怪了?可……”
长寿郎说这话,也许是因为他虽然感到不可能,但要是不承认妃女子已出了建筑,又能怎么想呢?
这时,斧高揣摩着长寿郎难以释怀的心情,试探着问道:“少爷打算怎么做?要不我们俩这次从媛神堂走到荣螺塔,再搜索一遍?如果是两个人,还能完整检查三套婚舍。”
斧高知道自己陷入了奇诡无比的境况,也感到莫名的恐怖,但一想到将和长寿郎一起走进御堂,只有他们两个人,心里就砰砰直跳。
“不,还是先搜查一下境内吧。也许会有疏漏,但御堂和塔我都大致看过了,而且正面的格子门也从外面上了锁,谁也不能进出,等会儿再查也没问题。”
然而长寿郎的回应让他很是沮丧。虽然自己也觉得这样未免有失轻率,但就是无法自欺欺人。
“那么从哪儿开始找?”斧高迅速调整了心情,想想长寿郎在十三夜参礼中的立场,就必须尽快找到妃女子。
“从井开始好啦。我想应该不会……但以前毕竟发生过那样的意外……”
长寿郎告诉斧高,明治初年,身为继承人的男孩在十三夜参礼的进程中坠井,折颈而死。
“当然妃女子祓禊完毕后直接往媛神堂去了,所以不存在这个可能,不过还是看一眼吧。”微微摇着头的长寿郎仍朝井的方向走去,斧高也慌忙跟进。
“那边湿了,我们从这边走。”
长寿郎避开两人浇过水的井北侧,从东面靠近,就在他把灯笼探向深井中的那一瞬间——
“别看!”他当即收回灯笼,大声喝止。
然而,虽然只是惊鸿一瞥,在他身边一起向井里窥探的斧高还是看到了。
在狭长幽暗的井底积存的水中,两条白皙的腿向上方孤零零地伸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