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高速公路的这段路博斯心乱如麻,他仿佛能感觉到自己的血压在升高,眼睛周围的皮肤渐渐紧绷,脸上发热。好莱坞露天剧场在举办星期天早上的演出,车流从高地大道一直堵到喷泉街。他想走小路,但小路上也挤满了赶往剧场的人。他急昏了头,差点忘了车上有警灯和警笛。在凶杀案调查组工作多年,他已经记不起上次争分夺秒赶往某个地方是何年何月了。
他把警灯放上车顶,打开了警笛,前面的车辆开始往两边靠,他才意识到事情如此简单。上了好莱坞高速公路,飞速穿过卡文加山道时,摆在副驾驶座上的对讲机响了,是埃德加的声音。
“哈里·博斯?”
“我在,埃德加,听我说,快给瓦伦西亚警察局打电话,请他们派人开车去西尔维娅家,执行代号三,让他们确保西尔维娅平安。”
代号三指的是开着警灯和警笛,意味着有突发事件。博斯把地址报给了埃德加。“快打电话,然后你再联系我。”
“好的,哈里。出什么事了?”
“先打电话!”
三分钟后埃德加再次联络博斯。“他们出发了。还有什么事?”
“我也在路上。我想让你回分局,在我桌上有封信,是模仿犯寄来的。保管好它,给罗伦伯格和欧文打电话汇报情况。”
“出什么事了?”
博斯转向中间车道,才没撞上前面一辆驶进博斯车道的车。前车司机没看见他,他也知道是自己开得太快——车速稳定在九十三码——因为有警笛提醒前车把路让开。
“又有一张写着诗的字条。他说要从我手中夺走金发女郎,是西尔维娅。她家的电话没人接,但也许还有时间,我本来周一上班时才会看到它。”
“我马上过去。当心点,伙计。保持冷静。”
保持冷静,博斯默念,没错。他想起洛克曾告诉他,模仿犯很生气,想报复他,因为是他干掉了人偶师。但是千万别伤害西尔维娅,博斯在心中默默祈祷。他不能失去她。
博斯又拿起了对讲机。“呼叫第一组。”
“哟。”希恩回答。
“去敲门。要是他在,就逮捕他。”
“你确定?”
“逮捕他。”
西尔维娅的家门口停着一辆警车。博斯把车停住,看见一位穿警服的副治安官站在门口的台阶上,背靠着门,就像在看守这个地方,守护犯罪现场。
下车时博斯突然感到左侧胸口一阵刺痛。他停住缓了一会儿,直到刺痛消除。他绕过汽车,快步穿过草坪,从兜里掏出了警徽。
“洛杉矶警察局的,情况怎么样?”
“门锁着。我绕到后面,所有门窗都完好无损。没有回应,好像没有人——”
博斯把他推开,用自己那把钥匙打开了门。他飞快地检查各个房间,寻找明显的谋杀痕迹,但什么也没找到。副治安官说对了,屋里没人。他看了看车库,发现西尔维娅的那辆切诺基不在里面。他把屋子又排查了一遍,打开柜子,检查床底下,寻找任何异常的迹象。最后他走出卧室,副治安官站在客厅。“我能走了吗?我还有别的任务,似乎比这儿的更重要。”
博斯听出来那位副治安官有些不耐烦,于是点点头让他离开,自己也跟了出去,取出了车上的对讲机。“呼叫埃德加。”
“你那儿情况怎么样,哈里?”
他的声音里有种发自内心的恐惧。“没有异常。她不在家,也没有任何线索。”
“我在警察局,需要我发布通告吗?”
博斯描述了西尔维娅的体貌特征,还有那辆切诺基的情况,让埃德加向所有巡逻车辆发布通告。
“我马上去办。专案组的人都开始行动了,还有欧文,我们会在这儿碰面。现在除了等候消息,没有别的办法。”
“我在这儿等一小会儿,有消息再联系我……呼叫第一组,在吗?”
“第一组收到。”希恩说,“我们去敲了门,屋里没人。我们在原地待命,他一现身,我们就逮捕他。”
博斯坐在客厅里,双臂抱在胸前,就这样坐了半个多小时。现在他才明白为什么乔治娅·斯特恩在西比尔·布兰德会保持这个姿势,这样的确很舒服。房子里静悄悄的,让他愈发绷紧神经。他盯着茶几上的电话,期待铃声响起,这时突然传来钥匙插入门锁的声音。博斯一跃而起,移向玄关。门开了,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不是洛克,博斯不认识他,可他却有钥匙。
来人转身关门。博斯没有丝毫犹豫,冲到门口一把抓住男人,把他摁在门上。“她在哪儿?”博斯吼道。
“什么?!什么?!”男人惊呼。
“她在哪儿?”
“她不会来了,由我来帮她照看,她在纽霍尔要带别的客人看房。放开我!”
博斯恍然大悟,这时腰带上的寻呼机发出了刺耳的声响,他放开了那个男人。“你是地产中介?”
“我为她工作。你在干吗?这儿不应该有人。”
博斯扯下寻呼机,看到上面是家里的号码。“我得打个电话。”
他回到客厅。那个中介在身后说:“对对对,你赶紧去!这他妈的到底怎么回事。”
博斯按下号码,西尔维娅接了电话。“你还好吗?”
“还好啊,哈里,你在哪儿?”
“我在你家。你去哪儿了?”
“我在玛丽·卡伦德餐馆买了块比萨,和鲜花一起送给了方特诺特一家。我只想为他们——”
“西尔维娅,我问你,门锁了吗?”
“怎么了?我不知道。”
“放下电话,去确认一下,后廊的滑动门也检查一下,还有车库的门。我等你。”
“哈里,怎么——”
“快去!”
过了一分钟,西尔维娅回到电话旁,声音有些发慌。“好了,所有门都锁好了。”
“好的,很好。现在听好了,我马上过去,大概半小时能到。在这段时间,不管谁敲门,不要开门,不要发出任何声音,明白吗?”
“说得我好害怕,哈里。”
“我知道,我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明白。”
“很好。”博斯想了一会儿,还有什么要告诉她的?“西尔维娅,通话结束后,我想让你去正门旁边那个柜子。架子上有个白盒子,拿下来,里面有把枪,洗碗槽上面的柜子里有个红盒子,里面是子弹,是红盒子,不是蓝盒子。把枪上膛。”
“我办不到——你说的都是些什么呀?”
“可以的,你可以的,西尔维娅,上好膛,然后等我。要是有除我以外的任何人进屋,一定保护好自己。”
西尔维娅没有回答。
“我马上过来。我爱你。”
博斯沿着高速公路往南行驶,埃德加在对讲机里说希恩和奥佩尔特仍然没找到洛克。总统二人组被派往南加州大学,发现他也不在办公室。“他们分别在两个地方蹲守,我正在申请搜查令,可我觉得没有正当的搜查依据。”
博斯也认同他的看法。虽然莫拉指认洛克就是在色情片拍摄现场转悠的那个人,并且有三名受害者的名字出现在他的书中,但依据这两点还不足以搜查他的家。他告诉埃德加,已经确定了西尔维娅的位置,他正在赶去的路上。通话结束后,他忽然想到西尔维娅很可能是因为去了方特诺特家才捡回一条命。他觉得这就像是善有善报,有人丧命,有人获救。
开门之前,博斯大声自报身份,然后才转动钥匙。西尔维娅用颤抖的双臂将他搂住。他把她揽进怀里,打开对讲机说“我们都安全了”,然后关上了它。
两人坐在沙发上,博斯把上次分开之后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西尔维娅。从西尔维娅的眼中,博斯看出来她知道情况后更加害怕。
西尔维娅解释说,她之所以要离开家,是因为地产中介要带人来看房,所以探望过方特纳特一家之后,她就到博斯家来了。博斯说他完全忘了中介带人看房这码事了。“你可能得换个中介了。”博斯说。两人都笑了,缓解了紧张的情绪。“对不起。”博斯说,“连累你了。”
两人在沉默中坐了一会儿。西尔维娅靠在博斯身上,似乎一切都让她感到疲惫不堪。“你为什么干这行,哈里?整天处理这么多恶徒和他们干的那些坏事,你怎么撑得住?”
博斯想了想,他明白其实没有答案,西尔维娅也没指望他回答。“我不想待在这儿。”过了一会儿,博斯说。
“四点后可以去我家。”
“不,我们换个地方。”
罗伊斯大酒店位于圣莫尼卡市,在这儿的套间里能看到广阔的大海和海滩。这类房型都配有两套长浴袍,枕头上还放着两块金色锡纸包装的巧克力。他们的房门正对着四楼的中庭平台,那儿有一面玻璃墙面朝大海,透过它能看到海上日落的绝妙风景。
阳台上摆着两把躺椅和一张桌子,他们让服务员送来菜品,就在那儿吃了午餐。博斯带着对讲机,不过没有打开。虽然他已经结束了白天的工作,只要搜捕洛克的行动还在继续,他就会一直和专案组保持联系。
之前他联系过埃德加和欧文,告诉他们虽然目前看来模仿犯不会再下手了,自己还是要陪着西尔维娅。况且现在也用不着他了。专案组处在待命状态,等待洛克现身或出现别的转机。
欧文说总统二人组联系了南加州大学心理学系的主任,主任又问了洛克的几个研究生,得知他在星期五曾提到要去拉斯维加斯过周末,入住星尘酒店。他星期一没课,所以星期二才回学校。
“我们联系了星尘酒店,”欧文说,“洛克的确订了房间,但是没有入住。”
“有搜查令了吗?”
“已有三位法官拒绝批准。你也知道,理由不充分,法官不愿意在搜查令上盖戳。我们还是得有更多进展。同时我们还在监控他的家和办公室,我想目前就这样吧,等他现身,我们再找他问话。”
博斯听出欧文的话语里有些疑虑。不知道罗伦伯格是如何向他解释嫌疑人的调查方向从莫拉转到了洛克的。
“你觉得我们弄错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就像也带着几分疑虑。
“不好说。我们调查了信的来源,是星期六晚上放到前台的。九点左右,前台警员去后面取咖啡,中途被值班警司叫走了一会儿,等他回到前台,就发现了信。他请别人放到了你的邮箱里。现在只能确认不是莫拉干的,而且,我们这次也有可能犯错。现在我们只凭直觉,直觉再灵也仅仅是直觉而已。这一回,我想办得更谨慎一些。”
翻译过来就是说,你凭直觉调查莫拉,结果搞砸了,这一回我们要半信半疑。博斯懂这一套。
“去赌城会不会只是障眼法?信里好像有换个地方的意思,也许洛克潜逃了。”
“有可能。”
“我们要不要发布通告,申请逮捕令?”
“我想还是等到下周二再说,警探,没准儿他会回来。也就两天而已。”
很明显欧文想静观其变,他想等到出现变动,再决定下一步行动。
“好的,我晚些时候再联系。”
博斯和西尔维娅依偎在宽大的床上直到天黑,博斯打开电视收看新闻,看看在过去的二十四个钟头里有没有什么遗漏的事件。
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新闻。博斯用遥控器快速换台,换到第二频道时突然停住了,电视里在播比阿特丽斯·方特诺特之死的跟踪报道。她梳着一排排辫子的照片出现在屏幕的右边。
金发女主播说:“今日,警方公布了杀害十六岁女孩比阿特丽斯·方特诺特的嫌疑人。据斯坦利·汉克斯警探透露,他们正在寻找一名毒贩,该毒贩是比阿特丽斯的两个哥哥的竞争对手。在方特诺特家门口射出的子弹很可能针对的是两个哥哥,然而子弹却击中了格兰特高中的优等生比阿特丽斯,她死于头部中弹。葬礼将于本周举行。”
博斯关掉电视,回头看了看靠在两个枕头上的西尔维娅。两人什么也没说。
他俩在套间的前厅吃了晚餐,也没怎么说话。吃完饭,两人先后去冲了澡。博斯是第二个去洗的,急速的水流打得他头皮发麻,他决定要甩掉所有的包袱,说出自己的秘密。他相信西尔维娅,相信她愿意接受完整的自己。他也知道如果什么都不说,继续过着自己的秘密生活,最终会危及两人朝夕相处所培养的感情。他知道从某种意义上说,直面西尔维娅就是直面自己。他必须接受真实的自己,接受自己从何处来、又变成了什么,然后才能让西尔维娅接受。
两人都穿着漂白过的浴袍,西尔维娅坐在滑动门旁的椅子上,博斯站在床边。透过滑动门,博斯能看到远方空中的一轮圆月,清辉洒在跃动的太平洋上。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西尔维娅一直在翻看一本酒店的杂志,上面尽是些写给游客看的旅行建议,比如到洛杉矶不得不做的事。其实生活在这儿的人一辈子都不会去做那些事。她合上杂志,放到桌上,看了博斯一眼,又移开了目光。没等博斯开口,她先说道:“哈里,我想让你回家。”
博斯坐到床沿上,肘撑着膝盖,双手挠着头发。他不知道怎么回事。“为什么?”
“太多死亡了。”
“西尔维娅?”
“哈里,这个周末我想了很久,脑子已经转不动了。但我只知道,我们必须分开一段时间,我必须想明白。你的人生,太……”
“两天前你说我俩的问题是我有事情瞒着你,现在又说你不想了解我了,你的——”
“我说的不是你,而是你的工作。”
博斯摇摇头。“一回事,西尔维娅,你应该明白。”
“听我说,给我一两天时间。我真的需要一些时间来考虑这段感情对我是否合适,咱俩合不合适。相信我,我也是为你着想,我都不确定自己对你来说是否合适。”
“我很确定,西尔维娅。”
“别这么说,别让我难上加难。我——”
“我不想回到没有你的日子,西尔维娅,现在我就是这么想的,我不想一个人。”
“哈里,我不想伤害你,但我也不想让你为我改变自己。我了解你,我知道你哪怕愿意做出改变,也改变不了。所以,我要决定的是自己能否接受这一切,能否接受你……我真的很爱你,哈里,但我需要时间……”
西尔维娅流泪了,博斯能从镜子里看见。他很想起身走过去抱住她,但又知道不能这么做,因为让她流泪的正是博斯自己。两人沉默许久,沉浸在各自的伤痛中。西尔维娅低着头,双手交握放在腿上。博斯眺望大海,一艘渔船划过海面,搅碎了海面上的月光,朝海峡群岛驶去。
“还有话要说吗?”西尔维娅打破了沉默。
“我会照你说的做。”博斯说,“你知道我听你的。”
“我进浴室,你穿好衣服,等你走了我再出来。”
“西尔维娅,我想确保你的安全。请让我睡在隔壁房间,明天早上我们再谈谈,然后我再走。”
“不了,你我都知道出不了事。那个人,洛克,很可能已经远走高飞。哈里,我不会有事的。明天我打车去学校,不会有事的。给我点时间。”
“让你做决定。”
“是的,让我想想。”
西尔维娅站起身,快速走过博斯身旁进了浴室。博斯伸出手,但没有抓到她。浴室的门关上后,博斯听见扯纸巾的声音,接着是西尔维娅的呜咽。“走吧,哈里。”过了一会儿,西尔维娅说,“走吧。”
博斯听见她打开了淋浴,不管他再说什么,她在里面也听不见了。他穿着精致的浴袍坐在房间里,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他扯掉浴袍,浴袍发出了撕裂的声音。
当晚,博斯从随想曲的后备厢里拿出一条毯子,铺在离酒店一百码远的沙滩上。他没有睡,而是背对着大海,盯着四楼紧挨着中庭的阳台,盯着那扇拉上帘子的滑动门。透过玻璃墙,他还能看到套间的正门,要是有人靠近,他一定能看见。海滩上很冷,但即使没有刺骨的海风,他也能保持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