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点十五分,陪审团开始审议。凯斯法官安排法警为他们送去午餐,吩咐下午四点半以前不要打扰这十二位陪审员,除非他们做出了判决。
陪审员离席之后,法官要求原告和被告双方都不要走远,一旦接到书记员的通知,必须在十五分钟之内赶回审判室,听取判决。钱德勒和贝尔克可以回各自的办公室。诺曼·丘奇的家属来自伯班克,所以德博拉和两个女儿选择去钱德勒的办公室等候。至于博斯,如果去好莱坞分局,十五分钟之内赶不回来,幸而帕克中心五分钟就能走到。他把寻呼机号码报给书记员,把去向也告诉了她。
法官最后说明了将如何处理钱德勒藐视法庭的行为,他安排了一场两周之后举行的听证会,然后敲响了小木槌。
离开审判室之前,贝尔克把博斯叫到一旁,对他说:“我觉得我们状况不错,但我还是紧张,你想不想碰碰运气?”
“你什么意思?”
“我可以最后再试探一下钱德勒。”
“提出和解?”
“是的。我得到过授权,可以动用五万美元以内的资金,再多就得申请了。我能先把五万美元扔给她,看她们会不会收钱撤诉。”
“那诉讼费怎么办?”
“如果达成和解,诉讼费就得从这五万美元里扣。她那种人,可能要抽四成。那就是在一周审判、一周选陪审员的时间里,挣个两万美元,何乐而不为?”
“你觉得我们会败诉?”
“说不好,我只想考虑得周全一些。陪审团会怎么判,你永远猜不透。五万美元买个万事大吉,不算贵,说不定她会接受呢。最后法官把她批得那么狠,说不定现在害怕败诉的人是她。”
贝尔克还没看透,博斯心知肚明。或许贝尔克心不够细,察觉不到微妙的东西。整个藐视法庭的举动完全是钱德勒最后的撒手锏,她故意违规,好让陪审团看见她被法官教训的那一幕。她在向陪审团展示司法系统究竟怎样运转——犯了错,就要接受严厉的惩罚。她在向陪审团述说,看见了吗?这是博斯逃过的,也是诺曼·丘奇面对的——只是博斯决定把法官和陪审团的职责独揽一身。这既是高招,也是险招。博斯越想越觉得蹊跷,甚至怀疑法官不仅知情,还愿意配合钱德勒演这出戏。他看了看贝尔克,眼前这位年轻的助理律师显然没想这么多,还以为局面对他有利。两周后的听证会上,凯斯法官很可能只罚钱德勒两百美元了事,到那时贝尔克就该梦醒了。
“你想怎样就怎样,”博斯告诉贝尔克,“但她不会接受,她肯定坚持到底。”
来到帕克中心,博斯从朝着走廊里开的那扇门走进了欧文的会议室。一天前欧文决定把新成立的专案组叫“模仿犯专案组”,办公地点设在他的会议室,这样他就能随时掌握进展。虽然没有明说,大家都心知肚明,不把专案组安排在某一间集合厅,还是为了最大程度上防止情报泄露——至少前几天能起到作用。
博斯走进会议室,只有罗伦伯格和埃德加在里面。博斯发现屋里装了四部电话,放在圆形会议桌上;六部对讲机——是摩托罗拉双向对讲机;桌上还有一台通信主控台,随时可以投入使用。埃德加抬头看见博斯走了进来,马上转过脸去,拿起电话开始拨号。
“博斯,”罗伦伯格说,“欢迎来到我们的行动指挥中心。庭审结束了吗?哦,对了,别在这儿抽烟。”
“在判决出来之前,我没事了,但我不能走远,一旦接到通知,得在十五分钟之内赶回去。有什么进展吗?莫拉在干什么?”
“没什么进展,他很安分。上午他在山谷里转悠,去了谢尔曼奥克斯的一家律师事务所,又去了几家也在谢尔曼奥克斯的经纪公司。”
罗伦伯格看着摊在桌上的日志。“在那之后,他去了影视城的几栋房子。房子外面都停着面包车,希恩和奥佩尔特觉得那儿肯定是拍片子的地方。他每到一处待的时间都不长,反正现在是回了纠察队,希恩几分钟前刚汇报过。”
“给我们增派人手了吗?”
“派了。梅菲尔德和伊德四点钟接班,继续监控,再往后还有两组人。”
“两组?”
“欧文长官改了主意,想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监控,所以我们夜里也要监视他,哪怕他只是在家睡觉。我个人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是啊,欧文长官的主意能不好吗?博斯心想。他看了看桌上的电台。“哪个频道?”
“呃,我们在……频道,频道——哦,对了,我们用第五频道,是水电管理局的频道,只在公共紧急情况下使用,地震、洪水什么的。警监觉得最好别用我们自己的频道,要是莫拉真是模仿犯,他肯定会留意监听电台。”
博斯心想,罗伦伯格肯定觉得这也是个好主意,不过他没说出口。“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很保险。”这个警督自己说出了口。
“是啊。还有什么我需要知道的吗?”他瞧了一眼还在打电话的埃德加,“埃德加有收获吗?”
“还在想办法调查四年前那个幸存者。他已经复印了一份莫拉的离婚档案,但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埃德加挂了电话,在笔记本上写了点什么,起身就要走。他看都没看博斯,说:“我去喝杯咖啡。”
“好的。”罗伦伯格说,“下午我们就会有自己的咖啡机了。我去跟警监说说,给我们配一台。”
博斯说:“好主意。我想和埃德加一起下去。”
埃德加急忙穿过走廊,好躲开博斯。他按下电梯的按钮,又匆忙走过电梯,走进楼梯间,一步没停。博斯跟了上去。两人走下一层,埃德加突然停住,猛地转过身来。“你跟着我干什么?”
“我去喝咖啡。”
“哦,别胡扯了!”
“你有没有——”
“没有,我还没跟庞兹说。我一直有事,忘了吗?”
“很好,那你就别说了。”
“你说什么?”
“要是你还没跟庞兹说要调走,那就别说了,忘了这回事。”
“说真的?”
“是啊。”
埃德加呆立着望着博斯,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吸取教训吧,我也会的,我这次已经吸取教训了。行吗?”
“多谢,哈里。”
“别,别说什么‘多谢哈里’,就说‘行’。”
“行。”
两人又下了一层,来到食堂。博斯建议端着咖啡找一张桌子坐下来,这样就不用在罗伦伯格面前聊了。
“甩手汉子真是个废物。”埃德加说,“我一直把他看成一个布谷鸟挂钟,每次报时都跑出来说:‘好主意,长官!好主意,长官!’”
博斯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埃德加也笑了。博斯明显感觉埃德加卸下了身上的重担,他自己也松了口气,感觉好极了。
“对了,幸存者有线索吗?”博斯问。
“有,乔治娅·斯特恩虽然从模仿犯那儿死里逃生,后来的四年她过得可真不好。”
“怎么了?”
“我看了她的档案,又和纠察队的几个家伙聊了聊,听说她玩针头上了瘾。打那以后,她大概是容貌不佳,拍不了片子了。我是说,谁愿意看那样一个姑娘拍的片子啊,她两条胳膊、两条小腿,还有脖子上,全是针孔。要是染上毒瘾,在色情业就混不下去了。因为要脱光啊,伙计,身上那些鬼东西可藏不住。还有,我跟莫拉聊过,只是照例跟他接触了一下,告诉他我在找斯特恩。针孔是退出色情业最快的办法就是他告诉我的,别的就没说什么了。你觉得向他打听应该没事吧?”
博斯想了一会儿,说:“我觉得没事。为了不让他起疑心,最好假装我们掌握的情报跟他一样。要是你不问他,他从别人那儿,从纠察队的同事那儿听说你在找斯特恩,他可能就会看穿我们了。”
“是啊,我也这么想,所以早上我给他打了个电话,问了他几个问题,然后才去找他。他现在还以为查这个新案子的只有你和我两个人,专案组的事他一点也不知道,至少现在还不知情。”
“向他打听幸存者,唯一的风险是他知道你要找她,于是先向她下手。我们得当心。把这个情况告诉监控组。”
“好的,我会的,也许甩手汉子能通知他们。你一定要听听那家伙在对讲机里说话,就像他妈的童子军队长。”
博斯笑了。他猜到甩手汉子一定是一本正经地用代号通话。
“总之,因为这个原因,她现在不混色情业了。”埃德加把话题转回幸存者身上,“我们找到了她过去三年受到的指控,包括几次非法持有毒品,几次非法卖淫,以及非常多起醉酒和吸毒后的斗殴事件。她常在监狱进进出出,每次刑期也就两三天,都不是严重的问题,也没能让她戒毒。”
“那她在哪儿工作?”
“山谷里。早上我和山谷地区的纠察队通过电话,他们说她早上一般和别的站街女一起待在塞普尔韦达大道。”
博斯想起前几天下午他去找丽贝卡·卡明斯基的经纪人兼皮条客切罗内时遇到的那个姑娘,没准儿她就是乔治娅·斯特恩,他俩还聊过几句。
“怎么了?”
“没事。前几天我去了那儿,我在想会不会看到了她,但是没认出来。有没有人罩着她?纠察队的人怎么说?”
“没有,他们没听说有什么皮条客罩着她。我猜她是那种最底层的货色,皮条客大多有更好的马驹。”
“纠察队也在找她吗?”
“还没有,”埃德加说,“今天他们在培训,不过明天晚上他们会去塞普尔韦达。”
“有近照吗?”
“有。”埃德加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沓相片,都是被捕时照的大头照的复印件。乔治娅·斯特恩看上去憔悴极了,染成金色的头发至少有一英寸是新长的黑发。她面颊消瘦,眼神呆滞,眼睛下方深深凹陷,好似刀刻。从照片来看,她在被捕前注射过毒品,也算她走运,否则她在拘留所里等待、渴望下一针的时间会更难熬、更痛苦。
“这是她三个月前吸毒后的照片。她在西比尔关了两天就放出来了。”
西比尔·布兰德中心是县立女子拘留所,里边有一半牢房配备了监禁吸毒者的设施。
“对了,”埃德加说,“我差点忘了。山谷纠察队有个叫迪恩的家伙,是负责逮捕她的人之一,说在为她登记时发现她有一瓶粉末,正要因此给她加刑,却发现那是合法药。她说那是艾滋病防护药,你知道吗,治艾滋病的。她染上病了还在塞普尔韦达上街接客,问她有没有让他们戴套,她回答说‘不想戴就不戴’。”
博斯点点头。这一点也不奇怪,博斯知道大多数妓女都鄙视因她们挥手而停下、用钱换取服务的男人。染病的妓女要么是顾客传染的,要么是被不干净的针头传染的,有时候针头也是顾客给的。不管怎样,把病传给带来疾病的群体,博斯知道她们心里一点也不会在乎,她们相信这是一种因果报应。
“不想戴就不戴,”埃德加又说了一遍,摇了摇头,“我觉得真无情。”
博斯喝完了咖啡,往后推了推椅子。食堂里不让吸烟,他想下楼去大厅外的殉职警察纪念碑前抽一根。只要罗伦伯格驻扎在会议室,就不可能在那儿吸烟。
“那么——”博斯的寻呼机响了,把他吓了一跳。他一直信奉一个理论——判决出得快,一定又蠢又糟糕。他们到底有没有仔细考量过证据?他抽出寻呼机,看到上面显示的号码是洛杉矶警察局的总机才松了口气。
“我觉得是莫拉在呼我。”
“最好小心点,你打算怎么说?”
“呃,嗯,我在想找到斯特恩到底对我们有多大用处。已经过了四年,她又吸毒又生病,我怀疑她连模仿犯长什么样都忘了。”
“嗯,我也这么想。可我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回好莱坞向庞兹报到,要么自愿加入监控组监视莫拉。我想继续查这个案子。今晚我要去塞普尔韦达看看。”
博斯点点头。“甩手汉子说你拿到了离婚档案。没什么疑点吗?”
“真没什么疑点,是莫拉的妻子提出离婚的,他没有反对。档案大概只有十页,只有一处值得注意,可我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关系。”
“是什么?”
“他老婆填的离婚理由,是‘不可调和的分歧,精神折磨’,但在记录里,她还提到对方没尽配偶的义务。你懂什么意思吧?”
“不上床。”
“是的,你觉得说明了什么?”
博斯思考了片刻,说:“不好说。他俩刚好在人偶师案发前离婚,也许因为他心理上积攒了什么怪异的癖好,以至于去杀人。我可以问问洛克。”
“是啊,我也这么想。总之,我找机动车管理局帮我查过他前妻,她还活着。但我觉得不能去找她,有风险,她可能会通风报信。”
“是的,不要接近她。机动车管理局有没有把她的驾照传过来?”
“传了,她是金色头发,身高五英尺四英寸,一百一十磅。虽然驾照上只有一张面部照片,但我判断她符合特征。”
博斯点点头,站起身来。
博斯从会议室拿走了一部对讲机,开车来到中央分局,把车停到楼后的停车场。他仍在离联邦地区法院十五分钟车程的范围内。他把对讲机留在车里,走上人行道,绕到大楼入口,想看看能不能找到希恩和奥佩尔特。他认为两人肯定待在能看见大楼出口的地方,好监视莫拉有没有离开。但他没看见他们俩,也没看见可疑的车辆。
不远处有辆车的车灯快速闪烁了一下,它停在一个老加油站前的车位里。加油站现在成了一个卖墨西哥玉米卷的食品摊,招牌上写着“犹太洁食墨西哥卷——熏牛肉”。博斯看见那辆灰色的凯迪拉克里坐着两个人,于是马上看向别处。
莫拉正坐在办公桌前吃着看上去很恶心的墨西哥卷,博斯看见卷饼里塞满了熏牛肉,看上去很奇怪。
“哈里。”莫拉嘴里塞满了食物。
“好吃吗?”
“还可以,但吃完这个,以后我还是吃普通的牛肉好了。我只想试试,因为我看见两个抢劫凶杀调查处的家伙在街对面,其中一个说他们从帕克中心特意跑来买这儿的犹太洁食,所以我也想尝尝看。”
“哦,我听说过这个地方。”
“好吧,要我说,还没好吃到值得从帕克中心跑来买。”
他用沾满油污的纸把吃剩下的墨西哥卷包了起来,起身走出了集合门。博斯听见走廊里传来东西掉进垃圾桶的声音,然后莫拉回来了。“我不想把我的垃圾桶弄得都是这味道。”
“你呼我了?”
“对,是我。审判怎么样?”
“在等判决下达。”
“该死,那最吓人了。”
博斯有经验,知道莫拉说事时的风格,他会自己掌握节奏,一直主动问他到底什么事其实没什么用。
莫拉坐回椅子上,转向身后的文件柜,打开抽屉开始翻找。他回过头说:“等我一下,哈里,有些东西要拿给你看。”
博斯看着他花了两分钟打开了好几个文件夹,抽出几张照片放在一起,然后转过身来。“四个。”他说,“我找到了四个可以说是神秘失踪的女演员,”
“只有四个?”
“对,其实别人告诉我的不止四个小妞,但只有四个符合受害者金发、好身材的特征。加上我们已经知道的加勒里和你们在混凝土里找到的金发女尸,这样看来,我们总共找到了六个。这是新发现的。”
他把四张照片递给博斯,博斯仔细地研究了一阵。这些都是画报上的照片,照片底部的白色边缘写着每个女人的艺名。有两个一丝不挂,两腿分开,在室内的椅子上摆着姿势。另外两张是在海滩上照的,女人身上的比基尼在大多数公共海滩绝对是禁止穿的。在博斯眼里,这些女人几乎没有区别。她们身材相似,都故意噘着嘴,既有种神秘感,又有一种狂野的性感。每个女人都把头发染成了近乎亮白的金色。
“都是白雪公主。”莫拉突然插进来一句。博斯有些困惑,抬起头看着莫拉。这位纠察队警察盯着博斯说:“我说的是头发,制片人在选角时就会用这个词,说他想要一个白雪公主,因为已经有红发女子或者别的什么角色了。白雪公主就像个模型的名字。这些小妞没什么差异,可以互相替换。”
博斯担心自己的眼神会透露心中的怀疑,于是又低头看着照片。
他觉得莫拉说的话大部分是真的,照片中的女人最显著的区别是各自文身的样式和位置,每个女人都文着爱心、玫瑰或卡通人物。坎迪·卡明斯把她私处的体毛精心修剪成了三角形,左侧文着一颗爱心;“靛蓝心情”的左脚踝上文着一个卡通人物,因为照片拍摄的角度问题,博斯认不出来是什么;迪伊·安妮·多齐的左乳头上方六英寸处文着一个缠绕在铁丝网中的爱心;而“德州玫瑰”则在右手虎口处文了一朵玫瑰。
博斯想到她们或许都已不在人世了。“谁也没有她们的消息?”“至少圈里没人知道。”
“你说得对,从体貌来看,她们符合特征。”
“是啊。”
“她们做应召服务吗?”
“我认为她们做,但还不能确定。我去问的人只在拍片子时和她们打交道,摄像机一停,就不知道这些姑娘干什么去了,这差不多是他们的原话。下一步我打算找找以往的色情杂志,看看有没有她们的广告。”
“知道日期吗?我是说她们失踪的日子,或跟这有关的线索。”
“只有些不确定的证词,那些经纪人和制片人没那个心思去记日期。我们只能得到一些模糊的记忆,我只能大致推测。如果能查到她们的应召电话记录,就能缩小范围,查到她们最后一次接客的日期。总之,我先告诉你我已经掌握的线索。你有笔记本吗?”
莫拉说了些情报,没有具体日期,只有月份和年份。算上混凝土里的金发女郎丽贝卡·卡明斯基、康斯坦斯·加尔文即影片里的加勒里,还有第七和第十一名原以为死于丘奇之手的受害者,现在得出了一个艳星失踪的大致模式,时间间隔是六到七个月。最后一名失踪者是“靛蓝心情”,失踪于八个月前。
“看出模式了吗?他又快出手了,正在外面寻找猎物呢。”
博斯点点头,从笔记本上抬起头看着莫拉,仿佛看到一丝微光从他幽邃的眼中闪过。博斯觉得自己能看透莫拉的双眼,看到黑暗的空虚。在那令人不寒而栗的一瞬间,博斯感觉自己在莫拉身上看见了邪恶。莫拉就像在向他发出挑战,邀请他一道踏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