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斯摸索着进到自己的车里,把钥匙插进点火器,但没有打着。他考虑了一会儿到底是把车开走,还是先去咖啡机那儿取一杯咖啡。他抬起头,透过挡风玻璃仰望帕克中心那栋灰色的庞然大物。大部分窗户里的灯还亮着,可他知道办公室里一个人都没有。集合厅的灯总是不关,为了制造一种还有人工作的假象,仿佛打击犯罪的事业永不休止。这是个谎言。
他想起抢劫凶杀调查处的审讯室里有张沙发,要是不想开车可以去那儿睡一宿,当然,除非已经有人占了。他又想了想西尔维娅,想到她不顾自己的反对还是去了法庭。他想回家,想回到她的身边。没错,他想回家。
他握住车钥匙,可又一次松开了手,揉了揉眼睛。他双眼迷离,太多思绪随着威士忌打转,萨克斯的余音在脑中回荡,那是他自己的即兴表演。他努力回想布雷默刚刚说过的话。他说博斯永远猜不到谁是他的线人。他为什么那么说?博斯发现这个问题竟然比究竟谁是线人更让他好奇。
这不重要,博斯心想,一切很快要结束了。他把头靠在车窗上,想着今天的审判,还有他的证词,也不知道自己在众人瞩目的证人席上是怎样一副模样。他再也不想上那儿去了,不想再被霍尼·钱德勒用言语逼入窘境。
他想起了与怪物战斗的人。钱德勒想对陪审团说些什么?关于深渊?哦,对啊,怪物盘踞的地方,那也是我的居所吗?在那个黑暗的地方?接着他想到黑暗的心,那是洛克的说法,黑暗的心不会独自跳动。他在脑海里重放了一遍诺曼·丘奇死前的画面,他赤身裸体,被子弹击中后无助地倒在床上。四年过去了,那幅画面仍然清晰无比,就像发生在昨天。这到底是怎么了,博斯很想知道。为什么他记得诺曼·丘奇的那张脸,却不记得母亲的脸?他不禁问自己,难道我也有一颗黑暗的心吗?黑暗像海浪一样席卷而来,把博斯向下拖拽。他沉入了深渊,和群魔在一起。
玻璃上传来刺耳的敲击声,博斯突然睁开眼,看见车窗外有一位手持警棍和手电筒的巡警。博斯扫视左右,赶紧握住方向盘踩刹车。他觉得自己开得没那么差,然后才意识到自己根本就没开车,还在帕克中心的停车场。他连忙摇下车窗。
穿警服的小伙子是停车场的值班警员。警察学院级别最低的学员首先会被派到帕克中心停车场值夜班。这既是一项传统,也有其目的。如果警察连自家大本营的停车场都守卫不了,无法阻止盗窃等犯罪活动在这儿发生,他们还能保护什么地方?
“警探,你还好吧?”值班警员把警棍插回腰带上的皮环里,“我看见你下了别人的车,上了自己的车,又没把车开走,就过来看看。”
“还好,”博斯应付了一句,“我,呃,还好,谢谢。我打了个盹儿。今天太忙了。”
“是啊,每天都很忙。保重。”
“好的。”
“你开得了车吗?”
“没事,谢谢你。”
“你确定?”
“放心吧。”
等警员走远,博斯才把车发动。他看了看手表,发现自己才睡了不到三十分钟。小憩片刻又突然惊醒,已让博斯完全清醒过来。他点燃一根烟,把车开上洛杉矶大街,驶向好莱坞高速公路的入口。上了高速公路,他把车窗摇了下来,凉爽的空气能让他保持机警。夜色清朗,好莱坞群山上的灯光与天相接。两束强光从山后的两处地方升起,穿透黑暗,射向深邃的夜空。多美的一幅夜景,但他还是感到一丝忧郁。
在过去的几年里,洛杉矶变了。没过多久,变化也成了旧闻。洛杉矶总是在变,博斯喜欢的正是这一点。街头暴乱和经济萧条把粗粝的印迹留给了城市的景观、记忆的景观。博斯永远忘不了笼罩在城市上空的烟幕,它就像某种痼疾,无法被晚风驱散,还有电视里着火的大楼、打砸抢的暴民、束手无策的警察。那是警察局最晦暗的时刻,伤痛至今没有治愈。
城市的伤痛也未治愈。人们的愤怒曾如火山爆发,许多祸根至今仍然无人过问。这座城市给予了太多美好,也带来了太多危险和憎恨。这是一座信心受挫的城市,仅仅依靠残存的希望继续存在。在博斯心里,贫富两极的关系就像一艘渐渐驶离码头的渡轮,一艘人满为患的渡轮驶离人满为患的码头。有的人一脚踏在船上,一脚踩在岸上。船渐渐开远,要不了多久卡在中间的人就会坠落。渡轮严重超载,只要一个大浪打来就会倾覆。那时留在岸上的一定会欢呼,他们巴不得大浪快点来临。
博斯想到埃德加和他的所作所为,他就在那些坠落的人之中,没有办法挽救。博斯没给埃德加机会让他道出他和妻子的苦衷,这样做到底对不对?博斯不知道。埃德加说,总有一天博斯会需要朋友的帮助。博斯也不知道放埃德加一马、原谅他一回会不会是更明智的选择。毕竟没造成太大的损失。不过他还有充足的时间来做出决定。
驶过卡文加山口时,博斯摇上了车窗。气温开始下降。他抬头仰望西部的山峦,在没有灯光的那片黑暗里寻找自己的房子。他很庆幸今天不用回那儿去,而是去见西尔维娅。
到西尔维娅家时已经是十一点半,博斯用自己的钥匙开了门。厨房的灯亮着,别的房间没有开灯。西尔维娅已经睡下。深夜新闻已经结束,而他对深夜访谈节目从来不感兴趣。他在客厅里脱了鞋,免得发出声响,然后穿过走廊来到西尔维娅的卧室。
他站在漆黑的卧室,让眼睛适应黑暗。
“嗨。”床上的西尔维娅说,但博斯还看不见她。
“嘿。”
“你去哪儿了,哈里?”西尔维娅的声音很甜,带着几分睡意,话语中没有一点责备和质问的意思。
“我做了点事,又喝了点酒。”
“音乐不错吧?”
“是啊,有个四重奏,真不错,演奏了很多比利·斯特雷霍恩的曲子。”
“我给你弄点吃的?”
“别了,快睡吧,你明天要上课。再说我也不怎么饿,想吃我就自己弄。”
“过来。”
博斯走到床边,爬上羽绒被。西尔维娅伸手揽住他的脖子,亲了亲他。“哈,你喝了可不止一点。”
他笑了,她也跟着笑了。“我去刷牙。”
“等一下。”她又把博斯揽住,博斯亲了亲她的嘴唇和脖子。她身上有奶香味和香水味,博斯很喜欢。他发现她没穿睡袍,尽管一般都会穿。他把手伸进被子,揉了揉她平坦的肚子,然后从下往上抚摸了她的胸脯和脖子。他又吻了她,接着把脸埋在她的颈部和头发里。“西尔维娅,谢谢你。”他低声说。
“谢什么?”
“谢谢你今天去那儿。我知道我说过不让你去,但看见你在那儿,我很感动,真的非常感动。”他只说得出这些话。接着他起身走进浴室,脱掉衣服,小心翼翼地挂在门背后的挂钩上。明天早上他还得穿这些。
他快速地冲了个澡,又用放在这儿的一套洗漱用品刮了胡子,刷了牙。他看着镜中的自己,把潮湿的头发往后拨,然后冲着镜子笑了笑。他知道这也许是威士忌和啤酒的残余作用,但又觉得不是。他感到幸运,因为自己既没和那群疯子一起登上渡轮,也没和愤怒的人群留在岸上。他有他自己的船,船上只有他和西尔维娅两人。
两人不声不响地做爱,像两个孤独的人,各自在黑暗中极尽所能让对方快乐,以至于近乎笨手笨脚,而博斯仍从中得到某种治愈感。西尔维娅躺在博斯身旁,用手指轻触文身的轮廓。“你在想什么?”她问。
“没什么,一些琐事。”
“跟我说说。”
他犹豫了片刻才回答。“晚上我发现有人背叛了我,是个很亲近的人。而且,哎,我在想我的反应可能有问题。其实他背叛的不是我,而是他自己,他背叛了他自己。也许背着这个包袱活下去,惩罚已经够重了,我想不用我再埋怨他了。”他想起自己在红风酒吧对埃德加说的话,决定让他别去找庞兹提出调动。
“怎么背叛了你?”
“呃,通敌,我猜你会这么说。”
“和霍尼·钱德勒?”
“是啊。”
“有多糟?”
“我觉得不算太糟,是他的行为让我受不了,让我心寒。”
“你有什么办法吗?我不是说报复他,是说挽回损失。”
“没办法。损失已经造成,无法挽回。今天晚上我才发现是他,完全是碰巧,否则我根本想不到会是他。不过,别担心。”
她用指尖轻轻抚摸他的胸膛。“只要你不担心,我就放心。”
西尔维娅总是懂得分寸,明白问到什么程度就该打住,博斯很爱她这一点,她连是谁背叛了他都没问。和她在一起,博斯感觉完全放松,没有烦恼,没有焦虑,就像家的感觉。
他正要入睡时,西尔维娅又说话了。“哈里?”
“嗯?”
“你担心审判吗?总结陈词会怎样?”
“其实也不担心。我就像鱼缸里的一条鱼,坐在桌前听别人轮流解释他们怎么看待我的所作所为,那种感觉我不喜欢。但你要是问我结果会怎样,我一点也不担心,因为结果不重要,我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至于他们要干什么,我真的不再关心。我做了什么、没做什么,没有哪个陪审团可以评判。没人能告诉我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你明白吗?审判可以拖上一年,但他们还是不会理解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警察局呢?他们关心吗?”
博斯把欧文关于审判结果会带来什么影响的话告诉了她,没提那位助理总警监认识他母亲的事。但欧文说的故事闯入了他的脑海,让他第一次在床上感到需要抽烟。
他没有起身,而是忍住了冲动,和西尔维娅安静地躺在床上。博斯在黑暗中睁着眼,思绪从埃德加跳转到莫拉。他很想知道那位纠察队的警察这时在干什么,他是独自一人待在暗处,还是在外面寻找猎物?
“关于之前我说的话,我是认真的,哈里。”
“什么话?”
“我说我想了解你的全部,你的过去,不管是好是坏,而且我想让你了解我……别不当回事,不然对我们都不好。”她的声音里没有了睡意和甜蜜。博斯没有回答,闭上了眼睛,知道这件事对西尔维娅无比重要。过去她曾是一段感情的失意者,在那段感情里,过往未能成为未来的基石。博斯用拇指揉了揉西尔维娅的脖颈。她的身上总有脂粉的香味,可她根本就没去浴室补过妆,博斯一直觉得这是个谜团。过了一会儿他才做出回应。“你只能把我当成一个没有过去的人……我已经从过去走了出来,不想再回头审视它、述说它,连想都不愿意想。我的一生就是在逃离过去,你明白吗?一个律师在法庭里拿我的过去大做文章,并不意味着我就可以……”
“就可以怎样,就可以告诉我?”
博斯没有回答。他转过身,亲吻了她,将她抱在怀里。此刻他只想抱住她,远离这座悬崖的边缘。
“我爱你。”她说。
“我爱你。”他说。
西尔维娅贴得更近,把脸靠在博斯的肩头。他的手臂紧紧搂住她,如同在安慰一个受到惊吓的人。这是博斯第一次说爱她,也许是他记忆中第一次对别人说出这句话,以前从未说过。他感觉好极了,那是一种真切的、几乎可以触碰的快乐,犹如一朵温暖的红花在他胸中绽开。而他意识到其实他才是有些害怕的那一个。仅仅说出那句话就必须承担巨大的责任,让人既害怕又兴奋。他仿佛看到镜中的自己,脸上挂着微笑。
西尔维娅贴得很近,博斯能感觉到她的呼吸。过了一小会儿,她的呼吸变得均匀。她睡着了。
博斯一直醒着,保持搂着西尔维娅的姿势直到深夜。他睡不着。失眠夺走了他刚获得的美好的感觉。他思考着西尔维娅关于背叛和信任的话。今夜两人互诉衷肠,他知道感情如果建立在欺骗之上,有一天终会崩塌。西尔维娅是对的,他必须告诉她自己的过去、自己的秘密,他说出的那三个字应该有更深刻的意义。他还想起了凯斯法官的话,他说词语有美有丑,但都只与词语本身有关。博斯说出了“爱”这个词,他知道自己必须决定这个词的美与丑。
卧室的窗户朝向东方,晨曦渐渐照进百叶窗的缝隙,博斯终于闭上眼睛,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