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斯驱车来到中央分局,在大门口的路边找到了一个车位。他在车里坐了几分钟。中央分局像个碉堡,拘留所的两个托管人正在清洗外墙上的巨幅壁画。墙上画的是一幅祥和的图景,黑色、白色、黄色皮肤的小孩在一起玩耍,朝着和蔼的警察微笑。在画中描绘的那个地方,孩子们还充满了希望。有人用黑色的喷漆在壁画的底部写上了一句“全他妈的是谎言”。
博斯想知道写这行字的到底是附近的居民还是警察。他抽了两根烟,试图把法庭上的事抛到脑后。他的某些秘密已被公之于众,此刻他却感觉到异样的平静。他对审判结果已然不抱希望,索性任其自由发展,因为他认定陪审团会判他有罪,扭曲的证物一定会让他们信服。即使博斯不是钱德勒所说的怪物,至少也是个行动草率鲁莽的人。他们才不知道在万分紧急的一瞬间做出决定有多不易。
每个警察都知道这个老掉牙的故事,市民需要警察的保护,使灾祸远离他们的视野,远离他们的家门。可当他们看清他们交给警察的工作究竟包含了什么,瞪大双眼愤怒地指责警察的也是这帮人。博斯不是个强硬派,他不能赞同安德烈·加尔东案和罗德尼·金案中警察的做法,可他能够理解。他知道归根结底自己的做法和他们的有相同的根源。
由于政治上的投机主义和软弱无能,市政府让警察局这个半军事化组织日益衰落到人手不足、装备短缺的境地。警察局内部也感染了政治病菌,变得头重脚轻——管理层臃肿不堪,下层警察却很是稀缺。所以街上的巡警极少有时间或者有意愿走出他们的保护装置——警车——和他们的服务对象面对面地打交道,他们只在对付人渣时冒险下车。博斯知道,警察内部因此形成了一种文化共识,即没穿蓝制服的所有人都被视为人渣,都应被当作人渣对待。每个人终有一劫,他们可能步安德烈·加尔东和罗德尼·金的后尘,可能死于一场巡警控制不了的暴乱,也可能死于如警察局墙上的那幅壁画般该死的谎言中。
博斯向前台出示了警徽,然后径直上楼,来到风化纠察队的办公室。他在门口站了半分钟,观察坐在房间另一头的雷·莫拉。莫拉好像在写一份报告,没用打字机。那很可能是每日活动报告,因为没有谁会重视,随便写几句就行,不值得起身去找一台能用的打字机。
博斯注意到莫拉用右手写字,但他还是没有排除莫拉的嫌疑,这位纠察队的警察可能正是模仿犯。模仿犯知道案情细节,自然会模仿人偶师的手法,比如从左边勒紧受害者脖子上的皮包带,在受害者的趾甲上涂上白色的十字架。
莫拉抬起头看见了博斯。“你在那儿干吗,哈里?”
“不想打扰你。”博斯走了过去。
“什么?打扰我写每日报告?开什么玩笑?”
“以为你在写什么重要东西。”
“发给我的工资才是重要东西。”
博斯从没人的办公桌边拽过来一把椅子,把椅座升高,坐了下去。他发现那尊布拉格圣婴的小雕像位置挪动了,其实是转了个方向,不再面朝着色情日历上的裸女。博斯看了看莫拉,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昨天晚上你给我留言了。”
“对,我在想……”
“想什么?”
“呃,我们知道不是丘奇杀了玛吉·库姆·劳德利,因为时间不对,是吧?她被埋进混凝土时,他早就死了。”
“没错。”
“所以有个模仿犯。”
“也没错。”
“所以我在想,杀她的人会不会早就开始杀人了。”
博斯感到喉咙一紧。他尽量不让莫拉察觉到异样,只是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早就开始了?”
“是的,会不会另外两个色情片小妞也是模仿犯杀的?谁说他一定是在丘奇死后才开始杀人的呢?”
博斯脊背一阵发凉。如果莫拉就是模仿犯,他有这个自信冒险把整个作案模式都告诉博斯吗?还是博斯的预感——毕竟现在还只是猜测——完全不靠谱?不管怎样,仅仅是和莫拉坐在一起就让博斯感到不寒而栗。他的桌上摆满了色情杂志,封面上尽是欢爱的男男女女,日历女郎在文件柜上抛媚眼,小雕像的脸转向一边。博斯还注意到日历上的德尔塔·布什也是一个体态丰腴的金发女郎,她的特征符合人偶师的模式。难道这就是莫拉摆上这幅日历的原因?
“我说,雷,”博斯故作随意地说,“我也是这么想的。这样更合理,我是说,要是模仿犯杀了三个,所有证据就说得通了……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莫拉把报告放进办公桌的抽屉,双肘撑在桌面上。他下意识地用左手从领口里拽出圣灵吊坠,捏在食指和拇指间摩挲,又靠回椅子上,双肘放在椅子的扶手上。
他放下吊坠,说:“嗯,因为我想起来一件事,是在你干掉丘奇之前我得到的一条线索。丘奇死后,我就没再追查了。”
“你是说四年以前?”
“是的。你找到丘奇后,我们都以为完事了,结案了。”
“说正事,雷,你想起来什么事?”
“啊,对,呃,我记得在你找到丘奇的一两天前,也许是一周前,我接到一个举报电话。之所以会转给我,是因为我是色情领域的专家,而报案人是个色情片小妞,叫加勒里,是最底层的从业者。她拍短片,演现场秀,进小隔间,做应召女郎,当时正开始往上爬,开始拍录像。总之,她打电话向专案组报案——就在你干掉丘奇之前——说有个‘汤姆’在山谷里的各个片场转悠。你懂吧?看她们拍片子,和制片人搭讪,但他和别的汤姆不太一样。”
“你说的我听不懂,什么汤姆?”
“就是‘偷窥者汤姆’的简称。姑娘们管在片场晃荡的家伙叫汤姆,他们一般要么和制片人关系不错,要么参与了投资。他们扔给制片人一千块,制片人就允许他们观看拍摄过程。这很正常,不少人就是觉得看录像不过瘾,非得到现场看拍摄实况。”
“好吧,这个人怎么了?”
“呃,哈里,听我说,这些人去片场其实只有一个原因,他们趁拍摄的空当找小妞搭讪,我是说,他们要么想上床,要么想自己上场拍片子,亲自参演。而那个家伙很奇怪,他没和任何人搭讪,只是在片场闲逛。加勒里说她从没见过那个家伙有任何实际行动,他和几个姑娘聊过,可没约任何人出去。”
“那有什么好奇怪的?他不想上床?”
莫拉举起双手,耸了耸肩,好像也觉得自己的话没有说服力。“是啊,差不多。不过你听我说,加勒里和人偶师的两名受害者希瑟·库姆希瑟、霍莉·勒尔都合作过,而且她说就是在与她们合作的片场见到了那个汤姆,所以才打电话。”
莫拉说到这儿,博斯才真正开始重视,可他还是不明白到底该怎么理解。莫拉也许只是在转移他的注意,让他循着错误的线索查下去。
“她知道那家伙的名字吗?”
“不知道,就是有这么个问题,所以我才没马上查下去。当时我正在处理手头积压的工作,她打来电话,又没提供名字。没准儿后来我终究会查到,可没过几天你干掉了丘奇那个混蛋,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你就不再查了。”
“对,完全不查了。”
博斯耐心等待,他知道莫拉还会说下去。他还有话要说,一定还有。
“所以,我想说,昨天我在帮你找玛格纳·库姆·劳德利的证件时,看到了她早期拍的几部片子的名字。她早期有几部片子是与加勒里合作的,我才想起来这条线索。我凭直觉接着找,想查查加勒里的情况,但问了业内的几位熟人后,发现她三年前就离开圈子了,走得很突然。我认识成人影片协会的一位大制片人,他说一部片子刚拍到一半,加勒里突然就走了。制片人记得很清楚,因为重拍之前的镜头花了他不少钱。要是片子后半段突然换成另一个演员,片子就没有连续性了。”
博斯听了相当惊讶,原来这类影片还看重连续性。他和莫拉都沉默了一小会儿,思考着整件事。博斯终于开口问道:“所以,你觉得她可能也已经被埋入了地下?我说的是加勒里,就像这周发现的那具女尸被埋在混凝土里。”
“是的,我就是这么想的。这个行业的人跟你们主流人群不一样,她们经常玩失踪的把戏。我认识一个娘们儿,她洗手不干了,一转眼我竟然在《人物》杂志上看到了她。上面有一篇名人募捐活动的报道,她挽着一个男人的胳膊,那人叫什么来着?他有自己的电视节目,讲的是一个管理犬舍的家伙。对了,叫《诺亚之汪》。我真没想到——”
“雷,我一点都不——”
“好的。总之,我是说这个行业里的小妞来去匆匆,不是稀罕事。她们本来就不是聪明人,脑子里想到别的什么事,就会马上去做。也许她们遇到一个家伙,以为能给她们可卡因和鱼子酱,当她们的‘阔老爹’——就像《诺亚之汪》的那个老色狼,以为从此再也不用工作了——直到有一天才发现自己错了。她们这个群体,目光短浅,看不到以后的灾祸。我觉得她们就是在找一个爸爸。她们小时候常挨打,所以现在用这种病态的方式证明她们值得父亲的疼爱。至少有本书是这么说的,但也可能是在胡扯。”
博斯不想听心理课。“得了,雷,我身上有官司,还得想办法查案。快说重点。加勒里怎么了?”
“我想说的是,加勒里的情况很不寻常,因为三年过去了,她再也没出现。明白吗?她们总会回来。哪怕她们得罪了制片人,让制片人不得不掏钱重拍,她们也会回来,从最底层做起——短片、前戏——慢慢往上爬。”
“前戏?”
“前戏就是开机前的技巧,可以这么说。在摄制组调试好摄像机、灯光、角度之前,姑娘们会做一些热身活动,为开机做准备。差不多这样,我想你明白吧?”
“嗯,我明白。”
听莫拉讲了十分钟色情业的事情,博斯已经有些压抑了。他看着莫拉,想起眼前这位警察在纠察队已经干了不知多少年了。
“那个幸存者呢?你顺着这条线索查过她吗?”
“没有去查。我说过,你干掉丘奇之后,我就没往下查了,以为案子全部了结了。”
“是啊,我也以为。”
博斯掏出一个小笔记本,简单记了几句两人谈话的内容。
“你还有案子的笔记吗?以前记过的?”
“没了,都没了。原始的报告可能在专案组的档案里,不过上面记的跟我说的差不多。”
博斯点点头,莫拉大概是对的。“加勒里长什么样?”
“金发,大胸——绝对在贝弗利山隆过,我记得我这儿有张照片。”他把椅子滑到文件柜前,拉开一个抽屉翻找,取出一个档案袋后又滑了回来。他从档案袋里抽出一张十英寸的彩色照片,上面是个坐在海滩上的美女,她光着身子,刮过体毛。博斯尴尬地把照片递还给莫拉,觉得他俩就像在校园里偷偷议论女孩子的小男生。博斯仿佛还看到了莫拉脸上似有似无的笑,不知道这位纠察队警察是觉得博斯的窘迫很好笑,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你这都是些什么活儿啊。”
“是啊,哎,总得有人干啊。”
博斯打量了莫拉一会儿,想冒险试探一下,问问他为什么要一直待在纠察队。“话虽这么说,可为什么非得你干呢,雷?你干了很久了。”
“我想我就是条看门狗,博斯。最高法院说这行当在一定范围内是合法的,所以我就当了个哨兵。得有人来监管,维持行业健康发展,不开玩笑。这些人必须办执照,必须达到法定年龄,不想干也不能受人强迫。我花了很长时间仔细梳理这个烂摊子,调查连最高法院也查不到的东西。麻烦在于行业标准。洛杉矶没有任何标准可言,博斯,过去很多年,我们这儿对非法淫秽活动的起诉从未成功过。我办过几起未成年人的案子,可至今为止还在盼着打赢第一场。”莫拉停了一会儿才接着说,“大多数警察在纠察队只干一年,然后就调走了,他们最多只能忍受这么久。而我在这儿干了七年,伙计。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可能是因为这儿从来不缺惊喜。”
“是啊,可是年复一年的破事,你怎么受得了?”
莫拉垂下视线,看着桌上的小雕像。“这儿薪水不错,不用担心我。”他又停了一会儿,“再说,我没有家人,又没了老婆,谁还会抱怨我的工作呢?”
博斯知道,在成立专案组时,莫拉主动要求加入B队值夜班,因为那时他刚离婚。他曾告诉博斯,离婚之后的夜晚是最难熬的。博斯此刻怀疑莫拉的前妻会不会也是金色头发,如果是,那意味着什么。
“听我说,雷,关于模仿犯,我跟你想的一样。而且加勒里的特征符合,你明白吗?那三名受害者加上幸存者都是金色头发。丘奇不挑选受害者,而这个模仿犯明显挑选。”
“嘿,你说得对。”莫拉看着加勒里的照片说,“我怎么没想到。”
“总之,有你这条四年前的线索已经很不错了,也许还有别的女人、别的受害者。你有没有别的事要忙?”
莫拉笑道:“哈里,别的事不重要,跟这事比真的不值一提。下周我休假,星期一才走。在那之前,我会接着查的。”
“你说的成人协会,是那个——”
“成人影片协会,怎么了?就在谢尔曼奥克斯,一家律所外面。”
“对,你跟那儿的人熟吗?”
“我认识他们的首席顾问,他很关心行业健康,所以愿意配合工作。”
“你能跟他谈谈吗?打听打听,看还有没有谁像加勒里一样突然退出的,一定要是身材好的金发女子。”
“你想知道可能还有多少受害者?”
“没错。”
“交给我了。”
“经纪公司和演员指南呢?”博斯朝印着德尔塔·布什的日历点头示意。
“我也问问他们。百分之九十的选角业务被两个经纪人包了,可以从他俩问起。”
“那应召服务呢?是不是所有女演员都做?”
“上层的演员不做,但是底层的基本上都做。上层演员抽十分之一的时间拍片子,剩下的时间都忙着跳脱衣舞了。她们辗转于多家脱衣舞俱乐部,大把大把挣钱,跳一年能挣个十万美元。大家都以为她们是靠拍色情片挣的钱,其实是靠跳脱衣舞。再往下,那些不上不下的演员既拍片子、跳脱衣舞,又做应召女郎,这也是挣钱的买卖,有些小妞只要接一晚上客,就能挣一千美元。”
“她们和皮条客合作吗?”
“合作,有人帮她们拉客,但不是所有人都依靠皮条客。她们跟站街女不同,站街女在大街上需要有人保护,免得被嫖客或别的妓女找麻烦。应召女郎只要接电话就够了,她们只要把广告和照片登出去,就能接到电话。大多数人都遵循一套规矩——她们不进别人家,只去酒店。通过酒店的房费来挑选客户是个把人渣排除在外的好办法。”
博斯想起了丽贝卡·卡明斯基,她去的是日落大道的凯悦酒店。那是个好地方,可还是遇到了人渣。
莫拉显然也想到了同一件事,说:“虽然也不总是有效。”
“可不是。”
“好了,看我能查到点什么吧。我的第一感觉是可能不会有太多,要是成群的女人像加勒里那样突然消失,我应该早就听到风声了。”
“你有我的寻呼机号码吧?”
莫拉记下了号码,然后博斯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博斯穿过大厅,刚走过前台,腰带上的寻呼机就响了。他看了看号码,是从四八五的总机转过来的。他以为是莫拉又想起来什么事,于是上楼梯回到二楼纠察队的办公室。
莫拉还在里面,正拿着一张加勒里的照片若有所思地盯着。他抬头看见博斯走了进来。
“你呼我了?”
“我?没有啊。”
“哦,我还以为是你想趁我没走远,再跟我说点什么。我要借你这儿的电话用用。”
“随便用,哈里。”
博斯走到一张空办公桌前,拨通了寻呼机上的号码。他看见莫拉把照片放进文件夹,又把文件夹放进椅子旁的一个公文包里。
电话响了两声,接着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欧文·欧文警监的办公室,我是费尔德警督,你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