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尔克反对钱德勒的提问,要求避开媒体记者商议此事,于是法官决定在他的办公室开一个短会,由法官本人、钱德勒、贝尔克、博斯和法庭书记员参加。他们从审判室里搬去了几把椅子,围坐在法官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周围。那是一张深色的红木办公桌,看上去像一个能装下小型进口轿车的大木箱子。
法官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点烟。博斯看到钱德勒也点了根烟,于是也照做了。法官把烟灰缸推到桌子的一角,让三个人都能够到。
“好了,贝尔克先生,这是你组织的派对。”法官说。
“法官大人,我对钱德勒小姐讯问的方向表示担忧。”
“叫她钱德勒女士,贝尔克先生,你知道她更喜欢那个称谓。至于她讯问的方向,从一个问题你能看出些什么?”
在博斯看来,贝尔克的反对提出得明显太早,因为还不知道钱德勒除了字条之外还掌握多少情报。博斯觉得贝尔克抓住一个问题上蹿下跳完全是浪费时间。
“法官,”博斯说,“我要是回答那个问题,就会妨碍一项正在进行的调查。”
法官靠在皮椅上。“怎么讲?”
“我们认为还有另一名凶手,”博斯说,“前几天发现的尸体,身份已经确认,而且确定不是丘奇杀了她,两年前她还活着。那个——”
“那个人的作案手法和真正的人偶师完全相同,”贝尔克插了进来,“警方认为存在一名模仿犯,他熟悉丘奇的杀人手法,模仿他的作案模式。”
博斯说:“这个模仿犯一定和先前的调查有密切关系,熟知案情细节。”
贝尔克说:“如果您允许钱德勒继续问这方面的问题,媒体就会报道,从而引起模仿犯的警觉,他就知道快查到他头上来了。”
法官没有说话,而是思考了片刻。“这些事听起来的确很有意思,我祝你们早日抓到你们所说的模仿犯。”他说,“但是贝尔克先生,问题是你还没给我任何合法的理由,让我准许你的委托人不用回答钱德勒女士的提问,是你把你的委托人请上证人席的。”
“前提是真有第二个凶手,”钱德勒说,“可是显然从头到尾只有一个凶手,反正不是丘奇。他们想出这种花招——”
“钱德勒女士,”法官打断了她,“这应当由陪审团来裁定,你的论点还是留给他们吧。贝尔克先生,问题是博斯现在是你的证人,是你请他作证,让他接受讯问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我肯定不会把媒体都从这儿赶走。先别记了,彭妮小姐。”法官看着书记员的手指从键盘上抬了起来。“贝尔克先生,你他妈的搞砸了——两位女士,请原谅我爆粗口。博斯必须回答问题,后面的每一个问题也都要回答。好了,接着记录吧。”
书记员又把手指放回键盘。
“法官大人,不能这样——”
“我已经裁定了,贝尔克先生,还有什么事?”
贝尔克接下来的话让博斯大吃一惊。“我们要求延期。”
“你说什么?”
“法官大人,原告反对。”钱德勒说。
“我知道你反对。”法官说,“你在说什么呢,贝尔克先生?”
“法官大人,您必须中止审判,延期到下周,为调查争取时间。下周可能会有结果。”
“可能有结果?想都别想,贝尔克,审判正在进行呢,老兄。”
贝尔克站了起来,往前靠在大办公桌上。“法官大人,我请求紧急暂停审判,我们要向第九法院提起上诉。”
“随你怎么上诉,贝尔克先生,但是不能暂停。审判继续进行。”
所有人都一声不吭地看着贝尔克。
“我要是拒绝回答呢?”博斯说。
凯斯法官注视他许久,说:“那我只能判你藐视法庭。我会再问你一遍,如果你还是拒绝回答,我就把你关进牢房。然后你的律师一边上诉一边提出保释,而我不会批准。这一切都将在陪审团和媒体的面前进行,而且不管钱德勒女士做什么,在走廊里对记者说什么,我都不会限制。所以,我想告诉你,你大可逞什么英雄,拒绝回答问题,但事情终究会被媒体知道。情况和几分钟前我告诉贝尔克先生的一样,那句没做记录的话——”
“你不能这样!”贝尔克突然吼道,“这,这——这不对。你必须为案件调查着想,你——”
“孩子,永远轮不到你教我怎么做。”凯斯法官缓慢而严厉地说。贝尔克退缩了,法官似乎高大了许多。“我唯一必须做的,是确保审判公正进行。而你竟要我截住对原告至关重要的证据,还想威胁我,我绝不会容忍。我可不是县级法官,不需要你每次选举都投我一票。我是终身任职的。好了,我们走。”
彭妮小姐停止了打字。看到贝尔克惨败,博斯心里还有几分不忍。这个律师垂着头,一副在劫难逃的模样。他的脖颈露了出来,就像在引颈受戮。
“我建议你赶紧出去准备,想想他妈的怎么在二次讯问环节挽回局面。因为再过五分钟,博斯警探要么回答问题,要么把他的手枪、警徽、腰带、鞋带统统交给联邦拘留所的法警。我们走,短会到此为止。”
凯斯法官伸手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掐灭,他的眼睛始终盯着贝尔克。
在回审判室的途中,博斯加快脚步靠近钱德勒。他回头瞥了一眼,确认法官已经回到法官席,然后低声说:“警察局里要是有人给你通风报信,等我找到,一定把他烧成灰。”
钱德勒没有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说:“前提是你自己没烧成灰。”
博斯回到证人席,陪审员陆续就座。法官示意钱德勒继续讯问。“不麻烦书记员找上一个问题了,让我重新问一遍。杀了丘奇先生之后,所谓的人偶师连环凶杀案停止了吗?”
博斯有些犹豫,他在思考。他抬头看了看旁听席,发现来了更多记者——至少他认为那些人都是记者,他们都坐在一起。他还看见了西尔维娅。她独自一人坐在最后一排,冲博斯微微一笑,但博斯没有回应。他不知道西尔维娅在那儿坐了多久。
“博斯警探?”法官提醒他。
“我要是回答这个问题,就会危及一项正在进行的调查。”博斯最后说。
“博斯警探,我们刚才已经做出决定了。”法官愤怒地说,“你得回答问题。”
博斯明白拒绝回答就会被拘留,也阻止不了案情泄露。钱德勒会告诉所有记者,因为法官已经许可。他明白进牢房只会让他无法继续追查模仿犯,他决定回答,于是慢慢拿起纸杯喝了口水,为组织语言争取时间。“诺曼·丘奇死后显然无法继续杀人,但当时还有另一名凶手,现在他还在继续作案。他模仿了诺曼·丘奇的作案手法。”
“谢谢你,博斯先生。那么这个结论你是什么时候得出的?”
“就在这周,又发现了一具尸体。”
“受害者是谁?”
“是个名叫丽贝卡·卡明斯基的女孩,她失踪已有两年。”
“她被杀害的方式和人偶师的其他受害者一样吗?”
“完全一样,只有一点不同。”
“什么不同?”
“她被埋在混凝土里,隐藏了起来,而诺曼·丘奇总是把尸体遗弃在公共场所。”
“没别的不同?”
“目前我还不知道别的不同之处。”
“但因为诺曼·丘奇死后两年她才遇害,所以不可能是丘奇干的。”
“没错。”
“因为丘奇死了,他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对吧?”
“没错。”
“尸体是什么状况?”
“我说过,尸体被埋在混凝土里。”
“那又是什么指引警察找到了埋尸地点?”
“我们收到了一张字条,上面有指示。”
钱德勒拿出一张字条的复印件,准备作为原告的4A号证物展示,凯斯法官驳回了贝尔克的反对,表示允许。接着钱德勒递给博斯一份复印件,让他确认并宣读。
“这次大声念出来。”不等博斯开口,钱德勒就说,“让陪审团能听见。”
在安静的审判室里大声念出模仿犯的诗句让博斯感觉十分怪异。念完后,经过一阵短暂的沉默,钱德勒继续讯问。“他写的‘我还在继续玩耍’是什么意思?”
“他想把所有凶杀案都揽到自己头上,他想出风头。”
“会不会所有案子本来就都是他犯下的?”
“不是,因为诺曼·丘奇犯下了九桩命案,从他的公寓里搜出的证物可以证明,证据确凿,不容置疑。”
“证物是谁发现的?”
博斯说:“是我。”
“所以,难道不是很可疑吗,博斯警探?你说有个模仿犯使用了完全一样的杀人手法,难道不觉得荒唐吗?”
“不觉得,一点也不荒唐。事情就是这样。我没有杀错人。”
“模仿犯、追随者的说法是不是你编造的谎言,为了掩盖你的所作所为,掩盖你杀错了人的事实?你杀了一个无辜的、手无寸铁的人,他除了召妓之外没犯任何错,更何况他妻子默许了。”
“不对,不是这样。诺曼·丘奇杀了——”
“谢谢你,博斯先生。”
“很多女人,他是个杀人狂。”
“就像杀害你母亲的那个人?”
博斯下意识地朝旁听席望去,他看了西尔维娅一眼又马上转过头,尽量保持镇定,放慢呼吸。他不会让钱德勒把自己撕碎。“我想是的。他们或许很相似,都是杀人狂。”
“所以你才杀了丘奇,对吗?那顶假发根本不在枕头下面。你残忍地杀死了他,因为你把他看成了杀害你母亲的凶手。”
“不是,你错了。你觉得我要是想编故事,难道不会找个比假发更像样的东西吗?公寓里有厨房,抽屉里就有刀,我为什么要放——”
“打住,打住!”凯斯法官吼道,“我们已经偏离方向了,钱德勒女士,你不是在问问题,而是在做陈述。博斯警探,你也是,你不是在回答问题。重来。”
“好的,法官大人。”钱德勒说,“博斯警探,整件事——把所有罪行都安到诺曼·丘奇头上——是为了掩盖事实,而前几天在混凝土里发现的女尸,戳穿了你们的谎言。是这样吗?”
“不是,不是这样。没什么可戳穿的,丘奇就是个杀人凶手,他罪有应得。”博斯心里咯噔了一下,这句话一说出口,他就闭上了眼睛。
钱德勒成功了。博斯睁开眼看着钱德勒,她的眼神平静、空洞,没有一丝波澜。她轻声说:“你说他罪有应得,你什么时候成了法官、陪审团和刽子手?”
博斯又拿起杯子喝了几口水。“我是说,那都是他的把戏。不管出什么事,终究要算到他的头上。你要是耍那种把戏,你就得承担后果。”
“就像罗德尼·金那样罪有应得?”
“反对!”贝尔克喊道。
“就像安德烈·加尔东那样罪有应得?”
“反对!”
“反对有效,反对有效。”法官说,“好了,钱德勒女士,你——”
“这些是不同的案子。”
“博斯警探,我说反对有效,意思是你不用回答。”
“我暂时问完了,法官大人。”钱德勒说。
博斯看着她走回原告席,把拍纸簿往木质桌面上一放。她后脑勺上有一绺头发没有扎住,博斯现在觉得就连这个细节也是她精心设计的、为了出庭而做的表演。钱德勒坐下后,德博拉靠了过去,捏了一下她的胳膊。钱德勒既没笑,也没做任何回应的动作。
在二次讯问的环节,贝尔克竭尽全力想挽回损失,又问了一些案情的细节,如凶案性质之恶劣、击毙丘奇的过程,以及对他的调查,但似乎没有几个人在听。钱德勒的交叉讯问仿佛制造了一片真空,将审判室里的所有人都吸了进去。
贝尔克的讯问自然是徒劳无功的,钱德勒都觉得没有再次交叉讯问的必要,于是博斯被请下了证人席。他觉得走回被告席的这几步路仿佛足有一英里远。
“还有下一位证人吗,贝尔克先生?”法官问。
“法官大人,能等我几分钟吗?”
“可以。”
贝尔克低声对博斯说:“我们要停止传唤证人,你觉得可以吗?”
“我不知道。”
“我们没有证人可以传了,除非你想请专案组别的人过来。他们的证词会跟你的一样,然后又被钱德勒用同样的手段对付一遍。我说还是算了。”
“请洛克回来作证行吗?他完全支持有模仿犯的观点。”
“太冒险。他是个心理学家,从他那儿问来的任何话都只是一种可能,钱德勒能逼他承认也有相反的可能。他没有在这类情况下宣誓作证的经历,我们不确定他会说些什么。再说,我觉得我们最好别提第二个凶手了,不然会让陪审团感到困惑,我们——”
“贝尔克先生,”法官说,“我们还等着呢。”
贝尔克站起来说:“法官大人,被告终止传唤证人。”
法官瞪了贝尔克很久,然后转过头去告诉陪审团今天的审判结束,下午律师将准备总结陈词,他本人将制定陪审团指令。
陪审团离席之后,钱德勒走上讲台,要求法官命令陪审团做出有利于原告的直接裁决,法官拒绝了她的要求。贝尔克也这么做了,要求有利于被告的直接裁决,法官用一种略带嘲讽的口吻叫他坐下。
人们花了好几分钟才从拥挤的审判室里全部走出来,博斯在外面的走廊上见到了西尔维娅。一大群记者簇拥着两位律师,博斯拽着西尔维娅的胳膊朝大厅另一头走去。
“我叫你别来的,西尔维娅。”
“我知道,可我必须来。我想让你知道,不管怎样我都支持你。哈里,陪审团不了解你,可我了解你。不管那个律师怎么说,我了解真实的你,不要忘了。”
西尔维娅穿着一袭黑色的连衣裙,上面有博斯喜欢的银白色花纹,她看上去美极了。
“我,呃,我——你来了多久?”
“差不多从一开始就来了。我很高兴我来了。我知道你很不容易,有时不得不面对种种磨难,但我从中看到了你的正义与善良。”
博斯只是看着她。
“乐观点,哈里。”
“我母亲的事……”
“是的,我听见了。最让我伤心的是,得知这件事的地方竟然是法庭。哈里,要是你和我之间还有这样的秘密,那我们的关系究竟到了哪一步?这会伤害我们现在的感情,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
“听我说,”博斯说,“我现在顾不上这个——这件事,还有你,你和我。现在我要想的事情太多,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以后再说吧。你说得对,西尔维娅,可我,呃,我就是没法……开口,我——”
西尔维娅凑上去帮他正了正领带,又把领带在他胸前抚平。“没关系,”她说,“你现在要做什么?”
“查案子。不管警察局怎么委派,我都要追查到底,一定要找出另一个人,第二个凶手。”
西尔维娅只是注视了博斯一会儿,他知道她可能期待的是另一个答案。“对不起。这事不能拖延,情况随时有变。”
“一会儿我要回学校,不能一整天不上班。晚上去我那儿吗?”
“我尽量。”
“好吧,再见,哈里。乐观点。”
博斯笑了笑,西尔维娅靠过来亲了一下他的脸颊,转身朝自动扶梯走去。
博斯目送她离开,布雷默走了过来。“你想聊聊吗?你今天的证词真的很有意思。”
“该说的我在证人席上都已经说了。”
“没别的了?”
“没了。”
“那钱德勒的话呢?她说其实只有一个凶手,丘奇没有杀人。”
“你指望她说什么?那是胡扯。记住了,我出庭作证是发过誓的,她可没有发誓,所以是胡扯。布雷默,别信她。”
“听着,哈里,我必须报道,你懂的,这是我的工作。你会理解我吧?别往心里去。”
“不往心里去,布雷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现在我要开始工作了,可以吗?”
博斯走向扶梯。来到大门外的雕像旁,他点燃一根烟,又给翻垃圾桶的汤米·法拉第递过去一根。
“出什么事了,警督?”流浪汉问。
“出了正义这破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