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斯遇上了晚高峰的最后时段,在去西尔维娅家的路上行驶缓慢。他进屋时,西尔维娅坐在餐厅的桌子前,穿着发白的蓝色牛仔裤和格兰特高中的T恤衫,正在看学生的读书报告。她在布凯峡谷的格兰特高中教书,给十一年级的学生开设的英文课中有一节叫“文学作品中的洛杉矶”。她曾告诉博斯,之所以上这一课是为了让学生更了解这座城市。她的学生大多来自其他地方和国家。她还说她带了一个班,班里的学生共有十一种不同母语。
博斯把手搭在她的背上,俯身吻了她一下。他看见孩子们的读书报告写的是纳撒内尔·韦斯特的《蝗虫之日》。
“读过吗?”她问。
“很久以前。有个高中老师逼我们读过,她是个疯子。”
西尔维娅用肘部顶了一下博斯的腿。“好啊,聪明人。我把难啃的和好懂的作品交替着布置给学生看。今天我让他们读的是《长眠不醒》。”
“他们肯定觉得这书是因为无聊才叫这么个名字。”
“你心情不错嘛。有什么开心事?”
“其实没有,一切都糟糕透了。不过在你这儿就不同了。”
西尔维娅起身拥抱博斯。博斯上下抚摸她的后背,他知道她喜欢这样。
“案子有什么进展?”
“没什么进展,出现了各种状况。我可能陷入了泥潭。不知道结束后我能不能改行当个私家侦探,就像马洛。”
西尔维娅把他推开。“你说什么?”
“我说不清,有些事今晚我得好好想想。我要用一下厨房的桌子,你就在这儿接着看作业吧。”
“该你做饭了。”
“这样啊,那我得请上校帮忙了。”
“见鬼。”
“嘿,英语老师可不能这么说话。上校有什么不好?”
“他都死了多少年了。算了,就这样吧。”她冲他笑了笑。这种情况时常发生,轮到博斯做饭时,他就带她出去吃。博斯也明白,一想到吃炸鸡,她一定很失望。可是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情,他必须仔细想一想。
看着西尔维娅的脸,博斯其实很想向她坦白自己曾经做过的所有坏事。但他知道还不能说,西尔维娅也知道。
“我今天教训了一个男的。”
“什么?为什么?”
“因为他侮辱女人。”
“男人都干这种事,哈里。你把他怎么了?”
“我把他打翻在地,当着他女人的面。”
“他肯定是活该。”
“明天我不想让你去法庭。钱德勒很可能传我作证,我不想让你去那儿。场面肯定很尴尬。”
西尔维娅沉默了片刻。“你为什么要这样,哈里?你跟我说一些事,其他事却又要保密?有时候我俩很亲密,有时候又……你跟我说你把别人打翻在地,跟你自己有关的事却不说。关于你,你的过去,我又知道些什么?我们应当好好谈谈,哈里。我们必须谈谈,否则我们最终会相互嫌弃。那种经历我有过一次了。”
博斯点点头,又低下了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太多别的事情让他不堪重负,根本顾不上考虑眼前这个问题。
“你要劲脆鸡块吗?”他终于挤出一句。
“好吧。”
西尔维娅接着去看作业,博斯出门去买晚餐。
吃罢晚餐,西尔维娅回到餐厅,博斯在厨房的桌子上打开公文包,取出蓝色的谋杀之书。桌面上有一瓶亨利·魏因哈德啤酒,但没有香烟。他不会在屋里抽烟,至少在西尔维娅睡着前不抽。
他抽出第一个文件夹,把十一名受害者的档案在桌上摊开,然后拿起啤酒瓶,站起身,好一眼就能看全。每份档案的封面上都贴着死者遗体的照片,那是她们被发现时的模样。摆在他面前的有十一张照片。博斯想了一会儿案情,然后走进卧室,在昨天穿过的西装衣兜里找了找,那张宝丽来照片还在里面。
他把照片拿到厨房,和其他照片放到一起。残破、扭曲的身体,浓艳的妆容,空洞的双眼,虚假的笑容,构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组画。她们都赤身裸体,暴露在警方摄影师的刺眼强光下。
博斯把啤酒一饮而尽,继续凝视,仔细看每一个名字、每一个死亡日期、每一张脸。她们都是迷失在暗夜之城里的天使。博斯看得入神,没察觉到西尔维娅走了过来。
“我的天!”看到照片,西尔维娅低声说。她朝后退了一步,一只手拿着一张学生的作业纸,另一只手捂着嘴。
“对不起,西尔维娅。”博斯说,“我应该提醒你别过来。”
“她们都是受害者?”
博斯点点头。
“你在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想看能不能发现点什么。我觉得再看一遍所有照片也许能有点启发,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可你怎么受得了这些照片?你就那么站在那儿看着。”
“我必须看。”
西尔维娅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作业纸。
“那是什么?”博斯问。
“没什么。呃,有个学生写了点东西,我本打算念给你听。”
“念吧。”博斯走到墙边,关上了悬在桌子上方的灯,照片和博斯都陷入了黑暗。餐厅里的灯光穿过厨房门,照在西尔维娅身上。“念吧。”
她举起作业纸说:“是个女生。她写道:‘韦斯特预言了洛杉矶承平之日的终结。他看见天使之城化为绝望之城,希望在此地被疯狂的众人碾碎。他的书就是警告。’”她抬起头。“她还写了很多,不过我只想念这几句。她只是个上高级课程的十年级学生,但她似乎抓住了作者迫切想要表达的东西。”
西尔维娅不是一个悲观的怀疑者,博斯羡慕她这一点。这个学生一定是剽窃了别人的话,这是博斯的第一反应——不然“承平之日”这个词她从哪儿听来的?但是西尔维娅忽略了这些,她总能看到事物美好的一面,博斯看到的则是阴暗面。
“真不错。”博斯说。
“她是个非裔美国人,每天坐公交上学。她是学生里最聪明的,我有些担心她坐公交。她说路上要七十五分钟,她就用这段时间完成我的阅读任务。可我担心她好像很敏感,也许有点敏感过头。”
“给她些时间,她的内心会结出一层茧。所有人都这样。”
“不,不是所有人,哈里。所以我才担心她。”她注视着黑暗中的博斯,“对不起,打扰你了。”
“你永远不会打扰我,西尔维娅。对不起,我不该把这些照片带过来。如果你介意,我可以走,拿回我那儿去。”
“不,哈里,我想要你待在这儿。你想喝咖啡吗?”
“不用了,我不喝。”
西尔维娅回到了餐厅。博斯打开灯,重新俯视照片。死者脸上都涂着化妆品,所以她们看上去很相似,但在种族、身材、肤色等方面又有很多不同之处。
洛克曾告诉专案组,受害者的这些特征之所以变化多样,是因为凶手是个相机而动的捕猎者,外貌特征对他来说无所谓,俘获受害者并实施自己的性侵计划才是他的第一要务。他不关心对方是黑人还是白人,只要能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挟持受害者就行。他专挑底层的人下手,所挑选的目标在落入他的手中之前早已沦落为受害者。她们是甘愿向陌生人投怀送抱、任人玩弄的女人。她们来往于世间,说不定哪天就会上钩。人偶师是否仍旧逍遥法外,这是博斯现在最想弄清楚的问题。
博斯坐了下来,从文件夹里取出一张洛杉矶西部地区的地图。地图上的折痕磨损严重,有的地方已经裂开。他打开地图,铺在照片上面。地图上的黑色贴纸还在,标示发现尸体的地点,每个黑点旁边写着受害者的名字和发现尸体的日期。在丘奇被击毙之前,专案组没发现这些位置有什么特别之处。抛尸地点从锡尔弗湖区一直延伸到马利布,西部地区各处都有人偶师的抛尸点,但是大部分尸体集中在锡尔弗湖区和好莱坞,只有一具尸体在马利布,一具在西好莱坞。
混凝土里的金发女郎的尸体出现在好莱坞南部,比其他地点更偏南,也是唯一一具被掩埋的尸体。洛克说抛尸点的选择很可能是出于方便的原因。丘奇死后,洛克的观点好像得到了验证,有四具尸体被遗弃在离锡尔弗湖公寓一英里的范围内,另外有四具虽然在好莱坞东部,但开车过去也花不了多久。
尸体被发现的日期对于调查则完全没有帮助,没有任何规律。起初,发现尸体的时间间隔呈递减趋势,接着开始变得毫无规律。人偶师有时隔五周作案,然后等两周,接着又是三周,实在看不出有什么模式,专案组的警探只好放弃。
博斯继续思考,开始看每名受害者的身份介绍。多数人的介绍很简短——只有两三页而已,记录了她们不幸的人生。有一名受害者晚上在好莱坞大道接客,白天去一家美容学校学习。另一名一直往墨西哥的奇瓦瓦汇钱,远方的父母以为她在有名的迪士尼乐园当导游。有几名受害者身上有一些奇怪的联系,可说明不了任何问题。
有三名好莱坞大道的妓女每星期都去找同一个医生打针,专案组跟踪监视了那个医生三个星期。一天晚上正在监视他的时候,真正的人偶师在日落大道诱捕了一名妓女。第二天,妓女的尸体在锡尔弗湖被发现。
还有另外两名受害者去看过同一个医生——一个贝弗利山的整形外科医生为她俩做过隆胸。这个发现曾令专案组成员一致觉得有希望,因为整形医生能改变人的形象,这和人偶师为受害者化妆有共同点。他们把这个整形外科医生也列为监视对象。但他没有任何可疑举动,家庭生活美满幸福,还为妻子整形,使她符合自己的品味。就在博斯接到举报电话、击毙诺曼·丘奇的时候,他们还在监视那个医生。
据博斯所知,两个医生都不知道自己曾被监视。布雷默在他的书里为两人使用了化名。
受害者的身份资料看了大约三分之二,看到第七名受害者妮科尔·纳普的时候,博斯猛然发现了潜藏在模式之下的模式。他以前不知为何一直没注意到,专案组、洛克、媒体,所有人都没看出来。大家把所有受害者归入了同一类,觉得妓女就是妓女,但其实还是有不同点。她们有的是站街女,有的档次更高一点,是伴游女郎。在这两类之中,有的人也是舞女,有一个是脱衣舞女,还有两个人拍色情电影——如同最新发现的受害者贝姬·卡明斯基——她们也提供应召服务。
博斯把第七名受害者妮科尔·纳普和第十一名受害者雪琳·肯普的资料和照片单独拿到一边。她俩都是色情片女演员,艺名分别是霍莉·勒尔和希瑟·库姆希瑟。
他又在文件夹里翻找,找到了唯一一名幸存者的资料。这个从凶手身边逃走的女人也是色情片演员,也在业余时间提供应召服务。她名叫乔治娅·斯特恩,艺名叫“天鹅绒盒子”,在当地的小报上登了应召服务的广告。有一回,她应约前往好莱坞之星汽车旅馆去见一位顾客。进旅馆房间之后,顾客让她脱衣服,她转过身去宽衣解带,故作矜持,以为这样更能勾起顾客的兴致。突然,她被自己皮包的带子勒住了脖子,身后的人在用力勒紧带子。她拼命挣扎,也许所有受害者都拼命挣扎过,但只有她用肘部猛击了凶手的肋骨,于是得以挣脱,转身照着凶手的裆部就是一脚。
她光着身子逃出房间,早已抛下刚才的矜持。等到警察来到旅馆房间,凶手早已逃之夭夭。三天之后,这一事件才通过层层筛选传递到专案组手中。那个旅馆房间已被用过十几次了——旅馆提供钟点房服务——已经无法采集到有用的证物。
如今回顾这份报告,博斯才明白为什么警方根据乔治娅·斯特恩的描述所绘制的模拟画像跟丘奇一点也不像。
因为还有另一个人。
过了一个钟头,博斯把文件夹翻到最后一页,那儿记录了与调查有关的关键人物的电话和地址。他走到墙上的电话旁,拨通了约翰·洛克博士的住宅电话,但愿过去四年这位心理学家没有换号。
铃响五声,洛克接了电话。
“抱歉,洛克博士,这么晚了还打扰你。我是哈里·博斯。”
“哈里,你还好吗?抱歉今天没跟你聊几句。我知道,对你来说不是聊天的时候,不过我——”
“没错,博士,听我说,我有新发现,跟人偶师有关。我有些东西想拿给你看,听听你的意见。我这会儿去找你方便吗?”
洛克沉默了很久才回答。“和报上说的新案子有关吗?”
“是的,还有别的事。”
“好吧,我看看,快十点了。你确定不能等到明天早上说吗?”
“明天早上我要上法庭,博士,得在法院待一整天。我有重大发现。如果你能抽点时间,我真的非常感谢。十一点前我就能到,不到十二点就走。”
洛克没有回答,博斯不知道是因为这位言辞和善的博士怕他,还是仅仅不愿意请一个杀过人的警察到家里来。
“还有,”没听见回答,博斯接着说,“我觉得你一定会感兴趣。”
“那好吧。”洛克说。
博斯记下了地址,把所有资料放回两个文件夹里。西尔维娅在门口踟蹰,看见照片已经收了起来才走进厨房。
“我听见了你打的电话,你要去他那儿吗?”
“没错,马上就去,劳雷尔峡谷。”
“出什么事了?”
他停下匆忙的举动,把两个文件夹夹在右胳膊下。“我……呃,我们漏掉了东西,我们搞砸了。我认为一直就有两个人,我刚刚才看出来。”
“两个凶手?”
“我觉得是,想问问洛克。”
“今晚你还回来吗?”
“说不好。可能会很晚。我想不如回我那儿去,检查一下邮件,换几件干净的衣服。”
“周末的计划要泡汤了,是吧?”
“什么——哦,对,隆派恩……是啊,嗯,我——”
“不要紧。不过中介带人来看房时,我想去你那儿待着。”
“没问题。”
西尔维娅走到门前,打开了门,叮嘱博斯一定要小心,明天记得给她打电话。博斯给了肯定的答复。走到门口,他停住了脚步,说:“我发现,你说对了。”
“什么说对了?”
“你刚刚对男人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