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三年十一月十六日—
我把花放到瑞贝卡的墓碑前,闭上眼睛静待片刻,任由风轻抚脸颊。
草与土,以及些许海的气味。洒在肌肤上的阳光十分柔和,除了群树的低语外,没有任何声音激荡鼓膜。
曾经与瑞贝卡共度短暂时光的A州的烈日,沙子的味道,干燥的热风的呻吟——
以及回荡着咆哮声的风雪,充满血腥的冰雪监狱。
一旦像这样闭上眼睛,那些仿佛都到了遥远的另一个世界。
——这里是C州南部,临近瑞贝卡故乡的墓园。
她被葬在这座能看见海的小丘上。
我现在,是为了什么在祈祷呢?
即使告诉她复仇的成果,以及她的名誉得以挽回的事,瑞贝卡也不会感到高兴或悲哀。事到如今才像这样在墓前祈祷,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还用说。根本没有什么意义。
这只是单纯的仪式。
和死者的想法毫无关系,仪式只是按照既定的形式,将事物的完结刻在生者的记忆中而已。
睁开眼睛。没有人影。距离米海尔·邓里维的告发为世界带来冲击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但是水母船真正的发明者瑞贝卡·弗登之名,不知是因为告发者的要求还是其他原因,并未在新闻中报道出来。更别说会造访她的长眠之地的人,除了自己以外似乎再也没有了。
这样才好。远比让那些好奇的人来打扰她的安眠要好得多。
我从脚边的纸袋里,拿出了“那个”。
——约有双手手掌大小的飞船模型。
这是我直到最后,还是没能交给她的生日礼物。
我把这个为了不被风吹走而加上了微重的底座的模型放到墓前,站起身来。最后再度默默祈祷,转身背向墓碑。
“这样就好了?”
我停下动作。
两个人影出现在我的眼前。
一个是红色眼睛的美女。她身上的套装与那火焰般的红发,仿佛刚和情人吵完架一般的凌乱。
另外一个,则是西装笔挺又有知性气息的戴眼镜的年轻人。从发色与长相来看是东洋人。
“再待久一点也可以哦,毕竟这可能是最后的道别了。”
“你们是——”
“真是的,你总算现身了。”
红发女性得意地笑着,黑发年轻人的表情则依旧平静,两人各自亮出了证件——A州F局,玛利亚·索尔兹伯里,和同局的九条涟。
“有关菲利普·费弗与其他五人的命案,我们有话要问你。能不能跟我来局里一趟,爱德华·麦克道尔?”
面对终于出现在眼前的嫌疑人,涟感到有些困惑。
外表看起来不满二十五岁,恐怕比自己还要年轻。一头整理得十分自然的浅褐色头发,翡翠色眼眸里泛着温和的光芒。面对两名警官,他就像迎接久违的客人一样,露出平静的笑容。
这名平凡又沉稳的青年,就是杀害六个人的残忍凶手?
“你叫我‘爱德华·麦克道尔’?”青年开口,“可这并不是我的名字啊。”
“是啊。我也没想到,一个不是间谍的普通人,居然会用假名混进世界知名的UFA公司。”玛利亚从口袋里掏出一份文件,“‘姓名:爱德华·麦克道尔/所属:AS系统服务股份公司/住址:A州P市××路’……这是提交给UFA总务科的派遣人员用通行许可证申请书。有效期是从去年九月起的半年内。不过,并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公司。电话号码与住址也全都是编造的。”
——如果“第七人”存在,这人很可能不是偷偷溜进去,而是一开始就以相关人员身份确保了容身之处。
基于玛利亚灵机一动得到的推论,涟与玛利亚一同到UFA公司翻找过去发放的通行许可证申请文件。涟一边安抚抱怨不断的玛利亚,一边从数量庞大的申请书里一一确认姓名、公司名、住址、电话——最后,找到了“爱德华·麦克道尔”这个名字。
“只不过,申请单位不是技术开发部,而是完全不一样的部门。想必是内维尔·克劳福德在背后动了手脚吧。”
这是由公司部门提交申请书所造成的系统陷阱。总务部认为“既然公司内部的人确认过,就应该没问题”,于是并未对申请书进行本该进行的详细审查。他们找到申请书上写的申请部门进行确认,记录上并没有接收过名叫“爱德华·麦克道尔”的派遣人员,说穿了,该部门就连递送过申请书的事都不知道。
“那个‘爱德华·麦克道尔’和我有什么关系?就算你们说什么想问关于菲利普·费弗教授那起事故的事,我也——”
“那不是事故,是杀人案。你也很清楚。”玛利亚一脸不耐烦地打断,“不要装傻啊。如果你和费弗教授没关系,为什么会来到瑞贝卡·弗登的墓前?明明就连米海尔·邓里维的诉讼新闻里,也完全没出现过她的名字。”
这青年方才献上祈祷的墓碑上,刻着一位少女的名字。
Rebecca Fordham Nov.16, 1950—Jul.17, 1970
“我已经嘱咐那些在她生前与她有来往的人,让他们别靠近这里,好让你能安静地多待一会儿。”
“真费了我不少功夫,无论怎么等你都不来。我原本以为你会在忌日,或者稍微错开点的日子过来,却没想到居然是她的生日……不过,我不讨厌这种意外性哦。”
这青年瞪大双眼——之后他的表情就像被小孩戏弄一般,化为略带无奈的苦笑。
这次案件最后且最大的难关,就是如何逮捕凶手。
即使真相已经被玛利亚揭开,消失的凶手依旧行踪不明。对于这点,红发上司的方针极为单纯。
(凶手一定会去找瑞贝卡。想抓住他就要去那里。)
真是的,你这个人啊。
“不要用‘她和费弗教授有什么关系?’来敷衍我。我已经了解了大致的经过,就连你逃离那座雪山的方式我也知道。再说一次,你——”
“只有一个。”
青年用食指指向天空,口气有如沉稳的教师。
“哈?”
“如果你真的已经掌握一切,那么你要问我的问题应该只有一个。请你现在对我提出那个正确的问题。我只回答那个问题。除此之外,我一律不做回复。”
这下头痛了呢,玛利亚摇了摇头。她平静地看着青年,嘴角浮现出得意的笑容。
“那么我只问一个问题——你是谁?”
青年顿时屏住了呼吸。
“从犯案的手法来看,这个案件的动机很清楚。就是向夺走瑞贝卡·弗登的发明、性命、荣誉、名声的他们——费弗教授与研究员们复仇。可是不管怎么调查,我都找不到她和你之间的关联。”
“瑞贝卡·弗登的家人、亲戚,包括米海尔·邓里维在内的梅根研究室的成员,还有其他朋友熟人——无论怎么翻找她的人际关系,都找不到命案当天能够犯案,又知道费弗教授等人罪行,恨意还强烈得足以制订这种复杂诡谲的计划的人物。”
“我再问一次。你是谁?你和瑞贝卡·弗登,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叹了口气——这个问题就是正确答案。
“陌生人。”
在红发女子的注视下,我开口回答。
“十多年前,在购物中心的模型店打工的少女,和去那家店买东西的十岁小孩。我们的关系仅此而已,只是毫无关系的人。”
——毫无关系的人。
这句被对方自然地说出口的话,让涟感到大为震撼。
打工店员,以及小孩顾客?
只因为这种程度的关系,就杀了六个人?
“这样啊,原来如此。”玛利亚露出以她来说十分罕见的眼神,难以判断那究竟是怜悯还是难过。“顾客是个盲点。我原本以为,能够弄到瑞贝卡的笔记的不是恋人,就是学校的熟人或打工地方的同事……你是怎么弄到她的笔记的?”
“我应该说过,我只回答一个问题。”
“只是问问而已,不用勉强回答也无妨。毕竟只要了解你和瑞贝卡的关联,笔记的入手渠道也就相当于填字游戏的最后一个空格了。”
“也就是说,剩下的格子你都填满了?你究竟是怎么办到的?居然能用蛮力解开填字游戏,这点反倒让人尊敬了。”
“别瞧不起我。”口气就跟某人一样呢,玛利亚咒骂了一声,“话说在前面,问题的关键我可是好好解开了。毕竟我也不是什么都没想过就要去寻找‘爱德华·麦克道尔’这个人。”
“关键?”
“西蒙·阿特伍德的尸体呀。为什么只有他的头和手脚被砍断?明明其他人都没有多余的外伤。”
“为了暂时隐瞒他的身份,不让其他还活着的人发现?不,如果是那样的话只要砍下头就好,没理由连手脚都砍下来。真要说起来,在迫降雪山的水母船那个狭窄吊舱里,能在哪里、在何时砍断头和手脚呢?一旦被发现不就完蛋了吗?”
“答案只有一个——早在航行测试开始之前,西蒙·阿特伍德就已经被杀了。”
“他不是死在雪山里,而是凶手为了方便搬运尸体,事先砍下了他的头和手脚,装进冷藏箱之类的东西里被搬上了测试机。”
换句话说,在教授他们六人里,活着参加航行测试的只有五人,剩下一员空缺则由“第七人”填补。
“有证据吗?你能证明你们说的‘第七人’真的存在吗?细节暂且不论,也不能否定只有五人做航行测试的可能性,对吧?”
“你是要和我对答案吗?”玛利亚的语气中满是讽刺意味,“第七人当然存在,不然人数合不上。”
“人数?”
“航行测试期间,技术开发部的成员在五个检查点降落采购。每个地方现身的成员都不一样,应该是采取了轮班制……我要说的就是,如果没有第七人,这个轮班制便无法成立。”
“为什么?如果是五个地点,五人应该就能符合计算才对。”
“怎么可能符合呢?费弗教授成天酗酒啊!大概是受到瑞贝卡笔记的恐吓的影响——在这种状态下,一来他不可能外出采购,二来就算外出,店员也一定会记得;更何况,地位最高的教授不可能负责采购。”
“换句话说,出来采购的人不是五个,应该只有四人才对。”
既然如此,第一检查点和第五检查点出现的应该是同一人。然而,实际上前者是克里斯托弗·布莱恩,后者则是内维尔·克劳福德,两地出现的人不同。因为轮班的并非四人,而是五人——从技术开发部的六人中去掉西蒙·阿特伍德与菲利普·费弗后,加上“第七人”,组成了五人轮班制。
“第七人”在第二检查点外出。店员只记得浅褐色头发。涟他们起初也以为是外观特征最接近的西蒙·阿特伍德。“第七人”无疑特别留心,不让别人记住自己的外表。
既然如此,这个“第七人”是谁?
能使用UFA公司名义的信用卡,代表此人已经得到足够的信任,让技术开发部愿意将信用卡交给他。也就是说,他不可能是临时雇用的陌生人,应该是技术开发部的新成员,或是身份类似的在那里已经待了很长时间的人。
“原来如此。”青年佩服地点点头,“可是,如果他们从一开始就将‘第七人’当成自己人,那么他们周围应该会留下显示‘第七人’存在的证据呀?”
“尽管如此,却没留下这样的痕迹,对吧?办公室里没有‘爱德华·麦克道尔’的名牌,在交给UFA与空军的测试计划书里写的参加者也只有六名正规成员——不过,给技术开发部内部的计划书里,应该是以你的名字取代了西蒙吧——其他文件上也完全没出现你的名字。要说唯一的痕迹,也就只有电脑与座位上的指纹被偷偷擦除这点了。但这也可以解释成‘刚好打扫过’之类,理由要多少有多少。我们也因此完全上了当。”
“上我的当吗?”
“不是你,是技术开发部的成员。你这名照理来说只是个新手的‘第七人’,不可能负责准备对外的测试计划书。你的通行许可证、名牌也是。全都是技术开发部——正确说来,是他们中部分成员的计划。是以抹消你的存在为前提,让你加入技术开发部,好当他们计划里的棋子。”
“计划?”
“连夜潜逃啊。这次行动表面上是新型水母船的航行测试,不过真正的目的,则是从U国逃亡。他们在开发新材料真空气囊时陷入瓶颈,又被匿名人士发来的瑞贝卡实验笔记的复印件加以恐吓,被逼得束手无策,最终做出了这种决定。”
“不过,如果只是逃跑,会成为带走国家机密的罪犯,遭到U国追捕。所以他们打算伪装成事故——拿同伴的性命当祭品。”
“大致的剧本应该是这样——测试机出发进行航行测试。但在途中发生某种意外,因为自动航行程序失控或真空气囊破裂之类的原因坠毁在H山脉。成员中半数死亡,剩下半数不是摔出机外,就是外出试图呼救但行踪不明……”
“让你加入就是为了让你扮演尸体的角色——只要尸体烧得焦黑,不但查不出指纹,就连年龄差距也能蒙混过关。他们就是抱着这种打算。”
表情从青年脸上消失。
“当然,这种计划不可能让技术开发部全员参与。主谋多半是内维尔·克劳福德,然后是与瑞贝卡有渊源的西蒙·阿特伍德,之后最多再加一个人吧。剩下的成员,在计划里会一无所知地成为祭品。剩下的人具体属于哪一边,虽然只能靠推测,不过可以确定变得只会酗酒的费弗教授并不在亡命组里。”
“对于亡命组来说,留下的尸体应该越多越好。如果可以,他们希望所有人都不是行踪不明而是确实死亡……可是,这种替身不可能刚刚好都能确保,实际选中的只有你一个。”
“——但是他们不知道,这些全都在你的计划之内。”
玛利亚这番话,青年在过了片刻后予以回应。
“也就是说,费弗教授他们的事故,原本是你口中的‘亡命组’安排的?这可说不通啊。要是这样,那‘亡命组’打算怎么活下去?航行测试几乎是全员参加对吧?如果他们自己也在那架将要坠毁的机体上,这怎么想都只是自杀。”
“有办法啊。有那种只让想解决掉的人摔死,自己安全活下来的好方法。你就是利用那个方法逃出雪山的嘛。”
涟看见青年微微眯起眼睛。
“这个案件充满矛盾。明明应该有活下来的第七人,却实在看不出他是如何凭借一己之力脱逃的。凶手不算外人,却也不能说是内部成员。”
“教授他们那架测试机也充满疑点。明明新材料开发成功了,留在坠落现场的却是用旧材料制作的真空气囊。为什么?因为原本就打算毁掉它?不可能。如果要伪装成在测试中发生事故,照理说测试机也应该用新材料真空气囊,才显得更加真实。”
“但他们没用……不,不对。是让别人看上去觉得他们没用。”
“为什么呢?”
“很简单——因为水母船,从一开始就有两艘。”
又一阵沉默降临。
“第七人要逃出雪山,就得在烧毁的测试机之外另准备一艘水母船。可是,要把教授他们引到雪山中的那个地方,就必须对自动航行系统动手脚。能做到这种事的,只有教授他们之中的人。第七人的存在和另一艘水母船的存在之间明显有矛盾——我们一开始也这么想。”
“可是呢,答案非常单纯。用在航行测试上的机体不是一艘,而是两艘。你和教授他们分成两边各搭一艘,然后两艘都根据自动航行系统迫降在了H山脉的那个地方。”
玛利亚亮出一张照片。那是装饰在技术开发部办公室里的照片。
——照片里是十年前,教授他们委托UFA公司制造的水母船样品机。
“我们问过UFA,这是在UFA建立水母船事业之前制造的样品机。当时还是一架不知道能不能飞的奇特玩具,只被UFA当作共同研究的产物,没有列在水母船的贩卖清单上。而且在教授等人的创业公司被收购前,这艘船似乎就已归到费弗教授名下,没算进公司资产里。”
“后来,这架机体在归教授所有之后,被存放在教授的别墅——也就是案件发生后,那栋被定时点火装置烧光的别墅。机体原本就被安放在那个庭院里。”
“教授他们私下将这张照片上的样品机——就叫它零号机吧——整备好,当作另一架试验用机体。”
青年没有回答。
他的脸上浮现轻微的惊愕——以及有如与老友重逢一般平静的笑容。
在U国,民间的水母船约有一百艘。虽然警察追踪了每一艘的去向,却没有任何一架接近过H山脉。
另外,在UFA的工厂里并没有保存测试机与展示机。当时玛利亚他们听说UFA为了确保用地,会把机体都移到代理商那边,所以他们以为零号机也被放在了某个代理商那里展示。然而,零号机是人类历史上第一艘真空气囊式飞艇,是一艘具有历史价值的飞船,理应交由博物馆慎重管理。如果不交给博物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由生父保管也理所应当。所以UFA那边没有特别要争夺所有权的意思。
“用两艘飞船做实验?目的究竟是什么?”
“新型与旧型的对照实验啊。”
玛利亚从口袋中取出另一张纸。
——那是新材料与旧版真空气囊材料之间的电磁波反射率对比图。
“虽然我也不太懂,但在想要证明新材料的性能优越性时,只展示那种材料的数据,在科学论文中没有意义,必须将旧材料的数据也一并列出,通过比较,来证明新材料究竟有多优越。”
“在想证明‘新材料不逊于旧材料’时也是一样。在新型水母船上使用了利用新材料制作的真空气囊。教授他们的航行测试,原本就是要让新型水母船与旧型水母船在同一天、同样的路线上飞行,确认在相同条件下,两者的飞行性能是否会有差异。”
红发刑警说完,用那对闪着红宝石光芒的眼睛盯着我。
——回答正确。
二月六日,次世代机种出发做航行测试。搭乘新型机种的人,是内维尔、克里斯和琳达三人。
剩下的成员——我、费弗教授、威廉,则为了做对照实验从别处搭乘旧型水母船,以几乎和内维尔他们组相同的路线飞行。
“‘亡命组’用这次对照试验当障眼法,背后则进行着完全不一样的计划。他们让想收拾掉的人搭乘一架机体,将自己人分到另一架机体,计划只让前者坠落,伪装成他们自己也一并意外身亡的样子,最后安全地逃走——这就是‘亡命组’的打算,但最终以失败而告终。因为你夺取了这个计划。”
玛利亚犀利的声音,让涟有种敬畏感。
这个凶手躲过“亡命组”布下的陷阱,反过来设下了圈套。他将两艘飞船的自动航行程序进行了二次窜改,让两艘飞船都迫降在雪山中的同一个地方,在无人打扰的地点夺走了教授等人的性命。随后他将所有人的尸体集中到其中一艘水母船,为了消除自己在船内留下的指纹而放火——并搭乘另一艘水母船逃出雪山。这就是红发上司看穿的真相。
留在现场的真空气囊之所以确认不到隐形性能,原因在于那是旧型——零号机的气囊。
“这就怪了。如果两艘飞船并排航行,就应该相当显眼才对。在检查点时也是,如果两艘飞船同时停泊,照理说其他旅客不可能没有印象才对。”
“当然不是‘完全一样’,路线多少有些差异,至少为了不让地面上的人同时看见,两艘飞船在航行时应该隔了大约一百公里才对。以时间来说,大概相差了一两个小时吧。”
测试机的飞行高度之所以比平常低,真正的理由就在这里。不只是为了降低遭到目击的概率,更是为了不让人从同一个地点同时看见两艘飞船。
当然,即使采用相同高度飞行,只要两艘飞船的间隔再拉开一点,就不会被人同时看见。但间隔如果拉得太远,两者之间就会无法通信。军方把通信设备提供给了他们。根据约翰的说法,无线电通信的传输距离是一百公里。要保持在这个范围内,又不能让两艘船同时进入视野,极限高度就是离地二百米。
“检查点也一样。同一个地点只降落一艘。两艘水母船外观完全一致,一艘降落在奇数检查点,另一艘则降落在偶数检查点,两边轮流降落,就这样让看上去飞行的水母船只有一艘。”
这个青年眼中满是惊叹的神色。
在各个检查点,出现的成员都不一样。起先涟只认为是事先安排好的轮班,但这就是他们的意图——让人以为是“一艘水母船上搭乘了六人”。外出采购的食物量,其实并非“六人各一餐份”,而是“三人各两餐份”。
房间的分配也是一样。水母船的吊舱有三间客房。一开始涟和玛利亚也都以为是利用双层床让六人睡在一艘船上,但实际上是每个房间一人,两艘飞船各三间房,一共六人。
“水母船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两艘同行”——玛利亚的灵机一闪,让涟等人从头研究起教授他们的测试机目击情报。
结果极为戏剧性。他们利用尺子和圆规,将目击情报反映到地图上。结果从原以为充满矛盾的证言之中,隐约浮现出了两艘飞船的航行轨迹。
“两艘飞船一起飞行,这一点有明确的物证吗?”
“测试机的残骸被发现于H山脉的一角,某处岩壁朝外凸出的天然屋檐下。问题在于它的位置。岩壁朝外凸出的范围,由南到北约有一百米,可是水母船的残骸所在地点却偏向南边。为什么?如果想尽可能地躲避风雪,一般来说会停靠在底下那块区域的正中央吧?”
答案很单纯,因为避难的飞船不是一艘,而是两艘。烧成残骸的那艘在南边,消失的另一艘则在北边,两者停在一起。
第二艘飞船的停泊痕迹,早在发现之前就已被风雪掩盖。在现场调查时,玛利亚他们也只注意到了残骸附近的岩钉。但在雪融化之后重新调查的结果发现,在悬崖下方的北侧也找到了疑似第二艘飞船停泊时使用的岩钉痕迹。
——涟,别墅里发现尸体了吗?
在搜查别墅时,玛利亚曾经看着留在车库的汽车这样问道。起初涟也没弄清楚她的用意,但仔细一想,会有此疑问也是理所当然。既然车库里有汽车,那么别墅里应该有人才对。然而在别墅及其周围,完全找不到汽车的主人。
主人消失到哪里去了呢?答案很简单。搭上了另一艘水母船:零号机。
别墅的庭院就像棒球场一样宽广。曾经达成环游世界一周的客用飞船长达两百三十七米,相当于两座棒球场;而水母船长宽仅四十米,是棒球场的三分之一,把庭院当停机场绰绰有余。
而且教授的别墅建在远离人烟的森林深处,周围有许多高大的树木,足以遮蔽外界的目光。对于水母船在这里停靠,又从这里消失的事,附近的居民中完全没有人察觉。
只不过,零号机不能以当时的状态直接使用。必须以“提升对照实验精准度”的名义,追加自动航行系统,并且在吊舱与支架外壁贴上战斗机用隐形材料。
自动航行系统为外接式,而且制作了好几组测试品。其中一组被悄悄地转用到了零号机上。
关于战斗机用的隐形材料,照约翰的说法,军方提供了所需量的二点五倍。这些材料既没有被消耗在研发真空气囊的新材料上,也没有遭人盗卖。只是满足准备次世代机种与零号机这两架机体的分量而已。
——机体设计在样品机的阶段就已基本完成。
回想柯提斯的证言。量产机的设计与零号机的设计相同,而次世代机种的支架也沿用了量产机的设计,吊舱部分也只更改了内部装潢。零号机与次世代机种的形状,看上去完全相同。只要在支架和吊舱上都贴上隐形材料,就能造出连颜色都如出一辙的两架机体。
“之所以烧掉教授的别墅,是因为那里是零号机维修、改造的基地,留下了许多资料和你的指纹等细节证据。”
“‘亡命组’在零号机上安装了陷阱。像是窜改自动航行程序,以及在发动机附近看不见的地方安装定时点火装置等。他们打算在航行测试接近尾声时启动这些陷阱,让‘祭品组’和零号机一起跌入深渊。”
“——只不过,这些全都被你拆掉了。用来烧掉别墅的定时点火装置,原本是装在零号机上面的吧?”
青年没有回答,玛利亚继续说了下去。
“他们对技术开发部以外的人彻底隐瞒了‘航行测试用了两艘水母船’这点。在提交的测试计划书上面,也没有一个字提到零号机……包含制造部与空军在内的外人,全都以为教授他们只用了一艘次世代机种进行航空测试。”
“技术开发部的成员当然知道真相。可是‘祭品组’满心认为,这次航行测试是‘用新旧两艘水母船进行的对照实验’。他们相信,之所以要让两艘飞船看起来像是同一艘,也是为了‘保守军事机密’——就连测试计划书,他们也觉得是为了保险起见,才发了只使用一艘飞船的版本。”
“完全知情的只有‘亡命组’那帮人。他们计划让零号机看起来像意外坠毁,要拿次世代机种当伴手礼逃往国外。”
“——而这一切,全都被你加以利用。”
“真是的,亏你有办法实施这么复杂的计划。你到底是什么人?每个人都被你玩弄于手掌心。就算有瑞贝卡的笔记,要潜入教授他们那里,应该还是费了一番功夫吧?”
只能投降了。
这就是被红发警部逼到绝境的我的真实想法。
她太看得起我了。我没有万能到可以亲手操控一切。之所以能站在这里,是靠着许多运气与巧合——说穿了就类似单纯的物理现象。
没错——命运的齿轮就在那天,我与西蒙·阿特伍德久违十多年重逢时开始转动。
在瑞贝卡死后过了数周,这回换成领养我的那对远亲夫妇因为工作关系搬到其他州了。
我和他们一起离开了A州。距离我和瑞贝卡的相遇,仅仅过了几个月。在瑞贝卡的店里买的几盒未拆封的模型,和她的实验笔记,就是我手边与瑞贝卡的所有回忆。
搬到新家之后,我尽可能继续表现得和往常一样。然而,在亲戚夫妇的眼里,我的变化似乎十分明显。他们对待我的态度明显越来越小心。我曾多次听到他们两人谈论——是不是不应该让他总换环境。
瑞贝卡为什么会把真空气囊的实验笔记托付给我,如今已经无从知晓。
可能是因为她已经隐约察觉到,费弗教授等人是会抢走别人研究成果的人。之所以没有选米海尔而是选我,大概是为了尽可能让笔记远离教授那些人。又或者,是因为我们同样喜欢飞机?
没有答案。我能做的,只有以我微不足道的力量,解读她留在笔记上的思考轨迹。
想要理解瑞贝卡那耀眼发明的一切,需要十年以上的时间。
所以对我来说,在上大学时选择A州立大学,从某种意义上讲是必然的。
回到暌违近八年的A州,等着我的是与当年同样炎热的酷暑。
A州立大学附近的购物中心虽然和那时一样热闹,里面的店铺却有了很大的改变。
瑞贝卡当年工作的那家模型店已经消失,原址换成了别的店。
听隔壁店家的员工说,模型店在四五年前就已关闭。原先摆放模型的架子,已经变成放置漂亮的女用手表的展示柜。
在A州立大学之中,也几乎找不到瑞贝卡留下的痕迹。
传闻中她死的那座理学院化学系大楼,我只去过一次。那里只是个平凡无奇的化学实验室。过去她所属的研究室已不存在——一切都被八年多的岁月盖过。
唯一留在图书馆里的那份当年的校园报纸,用了很大的版面描述那起意外和她的为人。
她研究室的学长——米海尔·邓里维——留在化学系继续做研究,这点我也是在调查校内资料后才得知。然而,我没有拜访他的打算。即使问他,也只会听到米海尔眼中的瑞贝卡。更何况,如果向他问话,接下来就需要我来讲述自己与瑞贝卡之间的事。不知为何,我对此极为排斥。
就这样,在我不断地追逐她的影子时,一张贴在航空工程系布告栏上的传单吸引了我的目光。
特别讲座“气囊式飞艇的开发与延展”——讲师:西蒙·阿特伍德在那个讲座上,我再次见到了西蒙·阿特伍德。
——并且发现讲座的内容,和瑞贝卡实验笔记里所写的完全一样。
直到最后,我都没想过要找别人帮忙。
所借助的,只有那应该消失的那六个人,和自己的力量。
对于无法拯救瑞贝卡的我来说,这是必然的结论。
讲座结束后,我接近西蒙,假装成热心的学生提出了几项技术性问题。“爱德华·麦克道尔”这个假名,也是从那时开始使用的。假名的由来没什么大不了,单纯只是将当时同学的姓名随便组合了一下。
西蒙已经完全不记得当年那个在模型店和瑞贝卡聊天的小孩。对于我胡编乱造的“想为自己的研究主题作参考”的理由,西蒙没有任何怀疑,一副看似平常却又仿佛被撩拨起自尊心的样子,给出了完全没超出瑞贝卡笔记内容的答案。
我算准时机,佯装无知地对西蒙抛出炸弹。
——你们是怎么发现那种合成方法的?我都不知道,原来航空工程还得精通化学合成啊!
西蒙的眼神,瞬间产生了很大的动摇。
尽管西蒙含糊其词想转移焦点,但我依旧表现出能接受这种说法的模样点了点头。他见状松了口气,不过眼中还留着些许戒心。
或者说罪恶感。
西蒙邀我共进晚餐。或许是为了弄清那个问题的真正含意,他拐弯抹角地询问我的事,以及十年前瑞贝卡意外死亡的事。
——我一直住在乡下,这个地方大得令人眼花缭乱。如果父母还在,我真希望能让他们看看这里。
——我听说曾经发生过这种意外,是在理学院还是药学院来着?
我留心着不要表现得不自然,同时坚持不知道、没听过。或许是终于相信自己只是多虑,西蒙明显放下心来,点了第四杯啤酒。
西蒙醉得不省人事,于是我开着他的车送他回家。西蒙的家位于A州立大学以南的高级住宅区的一角,他一个人住。
当我把车停进车库时,西蒙已经在后座熟睡——肚子上抱着塞满东西的上锁提包。
我一边小心避免把他惊醒,一边慎重地抽走提包,接着从他上衣口袋找到一把小钥匙,打开了提包的锁。
从提包中的文件,我得知了空军委托他们开发新的隐形水母船,以及开发正陷入瓶颈的事。
隔天,我利用西蒙给我的名片,给他打了电话。
我为晚餐道谢,对他的身体状况表示关心,并询问今后是否也能在研究上请他提供建议。或许是因为把初次见面的学生当出租车司机使唤令西蒙有些过意不去,他回答只要在不造成影响的范围内就可以。
就这样,我得到西蒙的个人联络渠道。
我在接受他的技术指导——虽然内容不足以这么称呼——的同时,花费很长时间,一点一点地套出了有关费弗教授的前研究室的情报,然后看准时机,对他提出了一项要求。
——能不能让我参观你们工作的地方?我非常想见识一下,水母船的制造与开发是怎么进行的。
对气囊式飞艇感兴趣的学生想参观实际的制造现场与研究设施,并不会显得不自然。西蒙虽然爽快地答应让我参观制造部,不过技术开发部那边则是如我所料,以机密为由对我的要求不予同意。我以不让人起疑的程度,表示想以研究者的身份看看最尖端的研究现场。
最后,西蒙屈服了。或许是他判断要是拒绝得太过坚定,反而会显得更加可疑。在一个其他研究员都不在的周日,我以求职学生的身份参观了包含孵化屋在内的制造现场,终于得以入侵技术开发部。
那不是什么值得参观的地方。以水母船研究开发的最前沿来说,他们的实验室实在太过贫乏。
机会来得出乎意料的早。在会议室休息时,西蒙起身去洗手间。
我用准备好的螺丝起子卸下插座盖板,安装窃听器,再恢复原状,合计不到两分钟。
准备完毕后,我开始最初的恐吓。
目的大致有四点。纯粹带给教授他们精神上的痛苦,观察他们的反应来衡量罪行轻重,确保计划所需资金——以及暗示有R国的影子,逼他们背叛UFA与空军。
想和他们所有人接触,必须先让他们采取某种行动。
我小心翼翼地提防空军的检查与监视,假装成送报的人,将装有恐吓信的信封丢进了菲利普·费弗自宅的信箱。对于西蒙和相当于技术开发部核心的内维尔与克里斯,我也送出了同样的恐吓信。
——都是你的错,克劳福德。
——该怎么……内维尔——克里斯说得没错——要是不快点儿处理——这种事我知——西蒙,你闭嘴——
效果出乎意料的好。我隔着窃听器,听到教授似乎已经错乱的怒吼,以及前研究生们带着恐惧的争论。
——你对我们公司有兴趣吗?
一个月后,西蒙以有些紧张的态度,给了我一个阴郁的微笑。
我成为技术开发部一员的事,对公司内外都巧妙地隐瞒下来。
在这个时间点,他们——应该说内维尔——似乎已经描绘了计划的蓝图。在威胁过后仅一个月他就能下定决心,这让我有点意外。或许是想早点儿确保我这个正好适合担任尸体的人也说不定。
在UFA保障我的行动畅通无阻的,就只有一张写着假名且为期半年的通行许可证。我被禁止与其他员工或外界人士接触,就算是理论上与技术开发部关系最密切的制造部也一样。
他们拿“军方保密协定上的限制”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当借口,连正式的劳动合同都没和我签。也许是内维尔认为这样能够骗过无知的学生。当然,不用交履历就能搞定,对我来说也是再好不过。
我知道他们的目的,但继续假装一无所知。只要一踏出技术开发部那栋建筑,我就只是众多出入UFA的从业者之一。在聚集了数千名员工的工厂里,唯有我是孤身一人。
能被分配到自动航行系统的开发业务,算是侥幸,如何将这帮技术开发部的人引到无人妨碍的地点,是这次计划的重大问题之一。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解决的眉目,使我的计划的轮廓变得更加鲜明。
在这个时候,表面上的航行测试路线已经基本确定了。我参考着地图,寻找适合当他们最后舞台的地点,没多久便选出位于H山脉的一处应是由远古时代的地层下陷形成的洼地。
关于电脑的使用与程序的相关知识,则是我在大学研究室接触数值模拟时学会的。
一旦计划正式实施,可想而知我会第一个遭到怀疑。所以我故意没有为电脑设置密码,好让所有人都能使用。我早已预料到他们会设下某种陷阱,实际上也是如此。
这段时期,我也没忘继续恐吓他们。
通过代理人开设收钱用的S国银行账户意外的简单。在掌握他们的动向之后,发送恐吓信也变得容易许多。我伪装成R国的间谍,一步步将他们逼往特定方向——最后看准他们的恐慌与焦躁达到顶点时,施加致命一击。
关于所附文件,希望诸位能助一臂之力。
还有,麻烦于期限内将各位的气囊式飞艇送往指定地点……
对于“亡命组”的人——内维尔、克里斯、西蒙——而言,让“祭品组”的水母船坠落后该如何安全逃出U国,依然是最大的问题。我丢下的毒饵——利用R国想抢夺水母船的契机,制造出让他们讨论是否接受逃亡计划的机会——他们毫不怀疑便吞了下去。
数天后,内维尔定下了航行测试的日程。
在私下,我继续保持着与西蒙·阿特伍德之间的私人接触。
以他们的计划来说,无疑想避免让别人看见我与他们在技术开发部以外的地方待在一起。西蒙在和我面对面谈话时,总会选择在四下无人的技术开发部办公室、教授的别墅、克里斯父亲的废工厂,或是无名酒吧的阴暗角落。
——怎么了,西蒙?你看起来很疲倦。
在航行测试的三天前,我若无其事地问道。与逃向酒精的费弗教授、外表上装作平静的内维尔,以及有种自暴自弃感的克里斯相比,此时西蒙的疲惫要明显得多。
“没事。”“怎么看都不像没事啊。”在短短几句你来我往之后,西蒙含糊其词地说出“按照内维尔的方针行动,真的没问题吗”。
最后的素体已经培育完毕,次世代机种组装后的调整工作也即将结束。审判日在即,显然西蒙正在逐渐被良心和恐惧压垮。
好了,该怎么办呢?
我对西蒙的痛苦没有半点同情,不过事到如今,我也不太希望发生诸如——豁出去的他在关键时刻背叛内维尔,当着“祭品组”的面揭穿计划——这种事。
在略作考虑之后,我决定主动推他一把。我对西蒙提议,“不如暂时休个假如何?”
在漫长的沉默过后,西蒙无力地笑着说“你说得也是”。
隔天——航行测试的两天前,在办公室开会时,西蒙以身体不适为由,宣布他不参加此次的航行测试。
毫不知情的琳达与威廉尽管因为他突如其来的宣言而显得吃惊,却还是没有多想地对西蒙表示关心。教授窝在别的房间喝酒。内维尔与克里斯则是神情紧张地对视,过了一会儿,内维尔将西蒙带进会议室。
——你这是什么意思,西蒙……难道你想背叛……
——我没这个意思……只是需要点时间考虑……
走出会议室时内维尔仍是一脸烦恼。那天,他提早宣布下班,和西蒙一起快步离开职场。
我也假装踏上归途,偷偷跟在两人后面。
除了我以外,没有其他汽车跟着内维尔与西蒙。虽然有空军在进行护卫的可能,但是感觉不到空军的存在。在一切都结束之后,我才知道他们主动拒绝了军方的护卫。
两人的目的地是教授的别墅。
可能是因为各怀鬼胎,西蒙与内维尔似乎都没注意到我。看到他们拐进通往教授别墅的路之后,我将汽车藏进森林,踏上通往别墅的长路。
抵达正门后,我往里面一看,视线的另一头是——
在巨大的零号机底下,内维尔正将已经断气的西蒙拖往森林。
西蒙的尸体,被内维尔埋在从别墅后方步行一段距离的森林深处。
他回到庭院,将铲子上的泥土洗掉并扔进柜子里;接着从汽车里拿出软盘,消失在零号机的吊舱中。手电筒的光,在操舵室的窗户里晃动。
离开吊舱后,内维尔以幽鬼般的表情扫视周围,随即坐上汽车离去。直到最后,他都没发现我躲在树后。
之所以内维尔会选择在这天晚上,在教授的别墅里杀害西蒙,对他来说想必有足够充分的理由。
提到能够避人耳目的地方,只能想到教授的别墅。同时为了窜改零号机的自动航行程序,无论如何都得前往教授的别墅。这种机会从日程来看已经所剩不多。
一旦西蒙提出要脱离计划,“亡命组”的另外两人——内维尔与克里斯会采取什么行动,我大致已经料到,只是我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内维尔会这么早而且用这么简单的方式堵住西蒙的嘴,老实说令我有点意外。说穿了这是个失败——不是我的,而是内维尔自己的。
为了自己,他不惜夺走别人的性命。
内维尔的恶行就发生在我眼前,证明他们也是这样夺走了瑞贝卡的性命。
漫长的寂静过去。在确认内维尔没有回头之后,我从柜子里拿起铲子,挖出了西蒙的尸体。
月光朦胧地照出他痛苦的表情,以及颈部附近的勒痕。
我既没有受到罪恶感煎熬,也没有觉得恐惧。我所感受到的,就只是对这个让瑞贝卡与教授等人见面的男子,有了些许的怜悯。
我将开始变冷的尸体扛回别墅,借助备用钥匙把他搬进屋,脱下他的衣服,让他躺在浴室地板上,然后将泥土洗掉,用菜刀与锯子砍下了他的头和手脚。
基于计划需要在检查点让“西蒙”也现身,所以他的尸体最好安排在测试机里被人发现。更何况,西蒙的尸体还有其他用处。
用来替教授存放酒类的冷藏箱,已经被事先搬进别墅里。我将西蒙的尸体分装进原本就放在别墅里的两个备用冷藏箱,并且将冰块塞了进去。完工时早已是深夜。
按照当初的实验计划,搭乘零号机的是教授、威廉、琳达和我这四人,搭乘次世代机种的则是内维尔、西蒙和克里斯。
但是在西蒙消失之后,人数变成了四对二,所以内维尔为了进行表面上的人数调整,不得不从“祭品组”中挑出一人加入“亡命组”。
中选的人是琳达,从这点似乎能窥见内维尔的深层心理,令我感到很有趣。或许,他是打算将琳达的肉体当成送给R国间谍的伴手礼也说不定。无论如何,零号机实质上的工作人员,只剩下了我和威廉。我避开威廉——教授不是在喝酒就是在睡觉——的注意,将装有西蒙尸体的冷藏箱搬上零号机的吊舱。
我用另外准备的程序覆盖了已经被内维尔窜改过的自动航行程序,并将紧急备用磁盘换成了残次品,将紧急停止开关也一并毁掉。次世代机种那边我早已处理完毕。“亡命组”的成员们,看上去从未想过自己搭乘的次世代机种会被人动手脚。
就在大家各怀鬼胎的情况下,航行测试终于开始。
直到出发后第二天的夜晚,都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动静。次世代机种与零号机用无线电报告彼此的状况,表面上是一场平安无事的测试。
对我来说,这段时间里最需要留心的地方,就是在第二检查点的外出采购。
从一开始,我就是个不存在于技术开发部的人。我不想让商店的顾客或店员记住自己的长相。话虽如此,用墨镜或面具遮脸又有反过来引人注意的危险。幸好我的发色、瞳孔颜色和身材与西蒙相仿,所以我在外出时,特别留心让发型、服装与西蒙相似,对于言谈举止也留心加以模仿。
其实,哪怕被人记住我的长相,也不会对计划的主轴造成影响——不过我的容貌似乎不太起眼,所以客人们没人注意我,都在看水母船;柜台的店员似乎也忙着处理络绎不绝的客人,没有对我露出特别好奇的目光。
使用不需要签名的公司信用卡结账,是内维尔的指示。
这是个巧妙的方法,会留下技术开发部的痕迹,却不会留下我的笔迹与指纹。不过,内维尔直到最后都没注意到,这不一定只对他们自己的计划有利。
在顺利采购完毕后,作为最后的恐吓,我把装有瑞贝卡笔记复印件的信封交给了教授。
“刚才外出时,有人把这个交给了我。对方遮住了脸,所以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是您的熟人吗?”
教授脸色铁青,在抢走信封后粗暴地关上了客房的门。
随着计划进行,瑞贝卡的复印件将会成为把他们逼到绝路的冠冕堂皇的理由。之所以特地在这个时候让教授看见,是为了带给教授“你逃不掉”的恐惧,并且让教授的指纹沾上去,好在日后成为证物。
选择菲利普·费弗教授当第一个牺牲者,纯粹是排除法的计算结果。
基于某种理由,必须在自动航行程序的陷阱启动之前杀害第一人。若要让嫌疑扩及“亡命组”的成员,下毒是最佳选择。在教授与威廉之间,对前者更能以较为自然的方式毒杀。
早上五点,在确认威廉还没起床走出房间后,我用备用钥匙进入了教授睡的二号房。
教授还在睡梦中呻吟。可能是为了排解恐惧,枕边躺着里面还有酒的瓶子。我拿起酒瓶,打开瓶盖丢入氰化钠,然后摇晃教授的肩膀。
“请起床,马上就要到下一个检查点了,该吃早餐了。”
教授发出不悦的声音,慢腾腾地起身。对于我出现在应该上了锁的房间里的事,以及现在吃早餐还为时尚早的事,他似乎完全没发现。教授毫不怀疑地抢走了我递出的毒酒,直接灌进嘴里。
这断送了菲利普·费弗的性命。
我丢下开始感到痛苦的教授,走出房间,开着门观察教授的模样。
他抓着喉咙,把秽物吐得到处都是,发出沙哑的呻吟声,并爬向站在门外的我——他伸出手试图抓住我的脚,就这样力竭身亡。
在看到教授咽气之后,我放开房门,让门夹住了他的手腕。
威廉过了将近一小时才发现尸体。他的狼狈样已经超出滑稽的范畴,甚至显得有些悲哀。
两小时后,在远离干道的无人荒野上,技术开发部成员紧急集合。
之所以在进入H山脉前杀害教授就是为此——以紧急状况的名义,让次世代机种与零号机停在同一处。
“亡命组”的计划,应该就是从这附近开始偏离表面上的路线,准备逃亡国外。但由于教授遭到杀害,他们至少在零号机坠毁之前,都必须和“祭品组”共同行动。
当然也有人提出中断航行测试,不过到头来,还是由内维尔的一己之见决定测试继续。在已经告诉空军虚假的日程——这点我是通过窃听得知——的情况下,内维尔显然无法选择中断。
事情的发展顺利得吓人。两艘水母船继续航行——接着陷阱启动。
究竟能不能顺利迫降在洼地,老实说赌博的成分很重。
根据先前的天气预报,H山脉正转为有风雪的坏天气。虽然自动航行程序中考虑了包含风力在内的各种计数器的数值,但事前根本没什么进行确认的可能,能不能如预期运作,只能看天意了。
所幸,风势并没有强到那种程度。两艘飞船降落在洼地里,误差维持在了数百米以内。
虽然很可能由于撞上岩壁等原因导致物理上无法航行,但是只要两艘中有一艘还能运转,计划就不会有任何问题。我判断陷入最糟糕的发展的可能性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实际上,筛子掷出的点数几乎完全符合我的理想。
当威廉与克里斯在岩壁下方绑好一艘飞船,我和内维尔也绑好了另一艘飞船时,寒意与黑暗已经开始降临到周围一带。
在等待救援时,所有人都待在零号机里。
基于燃料有限,让两艘飞船分别取暖效率不佳。照理说,与其让他们三人移到放有教授尸体的零号机,不如让我们两人移到设备更新的次世代机种更自然。但内维尔与克里斯霸道地做出了决定,可能是不想让我和威廉在次世代机种里晃荡——不然,就是想在零号机里收拾掉“祭品组”。话虽如此,我本来就打算在事情结束后把尸体全部移到零号机,所以内维尔他们的决定反而正合我意。
晚餐时,大家针对这次状况进行了讨论。
有人把我们逼到了这种状况——这点已经成了在场众人的共识。我早已料到怀疑第一个就会指向我,不过我也事先准备好了应付这种场面的借口。我一反问“让紧急停止开关出故障的人是谁”,琳达便狼狈地闭上了嘴。
意外地,克里斯与威廉似乎认为谁都有可能是凶手,所以没有只针对我。然而,内维尔却不一样。或许是因为原本的亡命计划失败,让他坚信凶手是“祭品组”里的人。在因为那壶热水起冲突时,他也没隐藏对我的怀疑。
不能让他活太久。
榨取瑞贝卡的研究成果,并把她的死伪装成意外,应该就是这个男人主导的,所以我原本希望能尽可能久地让他品尝恐惧的滋味。不过,对于这一点我决定以别的方式代替。我努力装作满脑子都是愤怒与恐惧,并且喝光了纸杯里的热水,等待陷阱发动。
时机很快到来。内维尔打开了一瓶原本应该是事后庆祝用的葡萄酒,替自己倒了一杯。在酒流进胃里过了几十分钟后,他便挣扎着落入地狱。
对下毒如此提防的内维尔会轻易遭到毒杀,似乎给剩下三人带来了沉重的打击,花了不少时间才能重新开始正常对话。尽管有人质疑酒瓶被动过手脚,但没有深入讨论下去。
实际上,那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陷阱。我提前在桌上放了一沓纸杯,只在最上面那个杯子的内侧涂了毒,仅此而已。
剩下五人里,地位最高,最有发言权的就是内维尔。这样一来,无论是内维尔自己去拿还是由别人发放,纸杯都有很大的可能先给到实质领袖内维尔。即使是其他三人中奖,也只要等下次再杀掉内维尔就好。如果分到了自己这里,只要找个不让人起疑的借口避而不喝就好。
结果,事情发展正如我的期望,琳达将有毒的杯子发给了内维尔。
想要掌握剩下这些人的主导权,意外的简单。
琳达大意地说出瑞贝卡的名字,使得我可以轻而易举地责怪他们。受恐惧与动摇所困,他们毫不怀疑地听信了我那些连推测都算不上的鬼话。
之所以提出外来者犯案的可能性,并借此提议搜索吊舱,有几个理由。
第一个理由很单纯,就是将“内鬼不可能主动去排除有外来人犯案的可能性”这一观念植入剩余成员的脑中,好撇清自己的嫌疑。
另外一个,则是趁着搜索,确认内维尔他们“亡命组”搭乘的那艘次世代机种——第二艘水母船的内部。
对次世代机种动手脚——窜改自动航行程序与令紧急停止开关瘫痪——以及改造无线电对讲机,这两件事虽然已在出发前处理完毕,但我毕竟不可能事先调查“亡命组”三人带上船的物品。举例来说,假如内维尔带了备用的无线电对讲机,我就必须在军队插手前先杀掉他们。为了弄清楚有无必要,我需要尽快确认次世代机种的内部状况。
“亡命组”中的克里斯显得有些排斥,可是,就算其中一边的吊舱里没有“第七人”,也不能保证入侵者没有躲在另一边的吊舱里。对于这点克里斯似乎无法反驳,什么也没说就屈服了。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若能确认大家的随身行李自然最为理想,但终究还是遭到了其他三人的反对。不过在这种对其他三人来说相当于突击检查的状况下,只要能进房间里查看就足够了。
在搜索次世代吊舱时,没找到备用无线电对讲机一类的东西。
可能是他们疏忽大意,觉得只要有由军方提供的小型无线电对讲机就够了。不然就是怕被琳达看见。虽然没法连克里斯与内维尔的随身行李也一并调查,但从他们房间的样子来看,我可以肯定他们并未与外界联络。毕竟他们肯定完全没想到,落入陷阱的人居然是他们自己。
其他房间——操舵室、餐厅、厨房、琳达的房间、盥洗室、浴室、轮机室、仓库——看起来都与零号机没什么差别。
除了轮机室里有个细长的高尔夫球袋以外。
入侵者的痕迹当然不可能找到。
在调查次世代机种时,躲在雪山某处的“第七人”会不会入侵零号机呢?虽然他们也不是没有这种担忧,不过从吊舱周边的积雪状态看来,这显然只是白操心。回到零号机的另外三人一边拍掉防寒衣上满满的雪,一边满脸困惑。
最有可能是“第七人”的西蒙,尸体早已被分装在两个塞了冰块的冷藏箱里。尽管冷藏箱在搜索时不是没有被打开的危险,但考虑到一个冷藏箱的容量装不进“活人”,再加上他们自己作茧自缚地规定“不能打开随身行李”,最终完全没人注意到冷藏箱。
最大的危险反而在搜索之后到来。克里斯宣称要去拿东西那一刻,是我在整个计划中危机感最强烈的瞬间。
原本要收拾掉“祭品组”,却反过来连自己也遇难,再加上相当于主谋的内维尔被杀——对于“亡命组”的克里斯而言,这种状况出乎意料。而且照理来看,只能想到是遭到了“祭品组”的人的反击。再加上入侵者的存在被否定,可以预料克里斯对“祭品组”的怀疑迟早要爆发。
然而,克里斯拿出霰弹枪要杀光所有人,却是预期中最糟糕的那一种。
尽管克里斯用“只是去拿烟”搪塞,他的企图却非常清楚。那把霰弹枪,大概是藏在了高尔夫球袋里,以备有万一时用来防身。我试着用言语拖住他,但那对执念已深的克里斯来说毫无意义。我可以用尽全力制止,但这么一来,会让其他人更加怀疑。
我隔着桌子责备威廉,同时拼命地让脑袋运转,思考该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悲惨局面。
即使我在那个节点丧命,他们大概也无法若无其事地回归日常生活。然而,对于那时候的我来说,亲眼看见他们全部死亡是第一要务。
所幸,威廉看出了我的意图,我们成功地从两侧联手压制住了克里斯。自己打算射杀的对象居然这么快就展开反击,这对于克里斯来说无疑是第二次失算,也是致命性的失算。
最后,威廉抢下霰弹枪,朝克里斯扣下扳机。
无法亲自下手让人有些遗憾,但是既然能够看见克里斯痛苦地扭动身子后断气,这些不过是小问题。
克里斯的失控是最大的突发状况,另外却也带来了天大的良机。
“一连串命案全都是克里斯所为”——那时的情况只能得出这种结论,再加上当事者克里斯的死亡,使得威廉与琳达变得毫无防备。我先让琳达入睡,然后从威廉口中钓出了有关瑞贝卡的记忆。
关于瑞贝卡死亡时的情形,我已经靠窃听等方式大致推测出来。而且就算威廉说出了新的事实,事到如今也不可能改变计划。然而,我最想知道的部分——实际对瑞贝卡下手的人是谁——只有这个机会,能够从他们自己口中直接问出来。
威廉那假装成忏悔却充满自我辩护的回忆里,没有我想知道的事实。然而,他那仿佛在逃避的卑劣眼神与举止,远比言语更能传达真相。
——是你吗?玷污瑞贝卡,害死她的人就是你吗,威廉?
我算准威廉睡着的时间,将装有西蒙尸体的冷藏箱从轮机室搬到餐厅。
计划已经进入尾声。在认为克里斯是凶手的情况下,一旦出现新的死者,剩下的那个人必定会怀疑到我。为了让最后的猎物产生混乱,我决定让西蒙帮个忙。
在克里斯的尸体旁边,我将西蒙尸体的各部分从冷藏箱中取出,为他穿上我带来的备用衣服,让头部以外的部位坐在椅子上。
我并不担心过程中会被人发现,毕竟门关着。而且更重要的是,我相信威廉与琳达不想踏进还躺有克里斯尸体的餐厅。
之所以不让西蒙躺在地上而是坐在椅子上,则是为了在最后一人发现尸体时,能够产生最大限度的视觉冲击。在受到强风摇晃的吊舱里维持平衡虽然很辛苦,但衣服发挥了连接手脚的作用,让作业比预期中更早完成。
大概是由于寒冷的原因,克里斯的血没有完全凝固。我利用他的血在餐厅门上写下了讯息,随后把求生刀从克里斯手中抽走,插到背后的腰带上。虽然我在口袋里也藏了防身用的碎冰锥,不过既然目标替我准备了武器,就该好好利用。
在我走出餐厅时,一号房的门开了。
“咦……爱德华?怎么了……在这种时间还醒着。”
这时候的琳达,看起来比几小时前冷静多了。
“我在巡视设备。你才是,出什么事了吗?”
“我醒了……一来很冷,二来明明应该已经没事,却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很可怕。”琳达抱住自己的身体,“所以……就想喝点温暖的东西。”
“冲杯热可可吧。茶壶里还有水,可以用余温再煮沸一次。”
我准备走进厨房,琳达却抓住我的衣角顺势靠了上来,把脸埋进我的胸口。
“琳达?”
“我好怕……拜托你,一下下就好……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色诱?我的胸口感受到了琳达的体温,心和身体却没有丝毫动摇。
“这样好吗?要是让威廉知道——”
“没关系……他们在意的人,总是只有瑞贝卡。”
“瑞贝卡?”
“那是个令人讨厌的女人。”和出口的话语不同,琳达的声音里,有种怀念老歌的感觉,“突然闯进来,摆出一副比起恋爱更重视研究的模样,把他们的心夺走。当然,我也完全没想过要认真和他们交往,也没有真的觉得她是那种女生。可是,就算是这样,也不可能简简单单地就释怀……所以,我……”
“所以?”
“没事。”琳达的回答,带有数秒的停顿,“这件事和别人无关……你不用在意。”
掩饰般的停顿,以及声音中的些微颤抖,让我明白了琳达过去的罪孽——她当时对瑞贝卡做了什么。
“所以怎么样?”我小心翼翼地握住藏在背后的刀,在琳达耳边低语,“你将瑞贝卡与威尔分别叫到工厂,让威尔玷污了瑞贝卡——是这个意思吗?”
琳达惊愕地瞪大眼睛。我用一只手抱住琳达,同时把刀刺进她的背后。
琳达的脸因为痛苦、恐惧、后悔,还有少许眼泪而扭曲,就此停止了呼吸。
放下琳达的尸体后,我将冷藏箱放回了轮机室。
我关闭发动机,截断电力,把西蒙的头放到他的身体上,稍事休息,然后轻敲威廉睡的三号房房门。
接着我溜进了放着教授与内维尔的尸体的二号房,隔着墙壁打探动静。没多久,我便听到威廉起了身。
在那之后的事全都是顺着事态发生,也全都不出我所料。接连发现琳达与西蒙的尸体,让威廉陷入了错乱状态。
威廉会把西蒙的尸体误认为“爱德华·麦克道尔”的可能性,老实说大概是一半一半。
虽说我让尸体穿上了自己的衣服,又把照明切换成亮度很低的紧急照明灯——而且,我和西蒙的个子相近——但只要仔细观察,就能发现那不是“爱德华·麦克道尔”,而是西蒙的尸体。如果威廉多少还保持着理智,就能轻易看破这种机关。
威廉没有看出来。
或许是事前的心理压迫奏了效。在看到琳达的尸体,紧接着又目睹“爱德华”散得七零八落之后,威廉完全失去了理智。
趁着威廉最后冲进餐厅这段时间,我从二号房转移到三号房。在发现西蒙的尸体后,威廉将其他房间的门一扇扇打开以寻找杀人凶手,却唯独忽略了自己不久前睡的三号房。
我算准了霰弹枪的枪声中断的时间,离开三号房。
威廉背对着我。他只顾着装填子弹,直到最后都没发现从背后接近的我。
之所以明知这样做等同于把高杀伤力武器留给他,却还把霰弹枪留在餐厅,把求生刀留在琳达背上,是为了不让威廉确定持有武器的凶手还躲在船内。这不是放水。手中武器的强度和最后的生死无关,这一点克里斯已经证明过了。
霰弹枪和刀都不需要。
要解决威廉,工具箱里的一把铁锹足矣。
在确认最后的猎物死亡之后,我将铁锹丢在地上,着手处理剩下的工作。
要做的事不多——跟之前的工作相比而言。
我重新启动零号机的发动机,让照明与暖气恢复运作,并将内维尔、克里斯、琳达的行李搬进零号机,确认了行李的内容,分别放进三间客房与轮机室。
里面没有什么需要处理掉的东西。虽然内维尔和克里斯有带上一整套过去的实验笔记的可能,但我找到的只有最近那本。
原本内维尔曾经试图处理掉以前的实验笔记,大概是担心他们的罪行被发现。我偷偷把那差点儿和其他废纸一起被送进焚化炉的旧笔记进行了回收,在航行测试前塞到了威廉桌下,好让警方等人在搜查时发现。
至于瑞贝卡的笔记复印件,我则是塞回信封里,放进了教授的行李箱。我小心翼翼地没留下指纹,所以并不担心遭到追踪。这么一来,警方与空军应该就会发现教授等人的罪行。尽管他们有可能对外隐瞒,但我另有手段。
我用事前准备的磁盘,将次世代机种的自动航行程序覆盖了回去,等待时机。
风雪在大约一天后的深夜停息。
这是夹在风暴与风暴之间的短暂静谧时光。原先那般狂野的风雪,此刻就像睡着了一般的安静。教授他们最终没能看见的星空,从云朵的缝隙间眨着眼。
我借着从吊舱窗户透出来的光亮,拆掉了用来固定次世代机种的岩钉,并将缆绳回收。接着将次世代机种推出岩壁的阴影范围,在拉开了充分的距离后回到零号机。
在确认吊舱已经足够温暖之后,我把燃料洒在走廊上,丢下了点燃的打火机。
一切就此结束。
我看着火焰从零号机吊舱中冒出,发动了次世代机种。
在启动了自动航行系统后,我看向操舵室的窗户。
在重新开始起舞的雪中,黑红色的火焰从零号机的吊舱烧向真空气囊,缓缓吞噬了机体的一切——这幅景象,无声地从我的视野中远去。
——你知道吗?水母啊,即使在冰点以下的海里也能游泳哦。
——而且就算冻结,变暖之后还是能复活——
“太看得起我了。”在漫长的沉默过后,青年以平静的笑容回应两人,“并不是什么都在我的计算之中。只要走错一步,死的就是我自己——这种场面曾经出现了多次。”
青年第一次明确地招认。
然而,青年并未露出败北的表情。他仿佛早已预料会碰到这种场面,脸上甚至浮现出了安稳的微笑。
“这样啊。”玛利亚看着青年的眼神里夹杂着无奈与惊叹,“看来,复仇女神对你相当青睐呢。”
“这倒也不尽然。否则,也不会像这样被你们逼到绝境。”
“真敢讲。明明从一开始,你就没打算打造所谓的不可能犯罪。”
“——通知警察‘水母船在H山脉起火燃烧’的人就是你吧?”
没有回答。
“把内维尔·克劳福德的实验笔记留在办公室,把瑞贝卡的笔记送给米海尔·邓里维,好让他告发教授他们,这些都是你干的好事吧?”
没有回答。
“还有,教授他们的尸体也是。像你这样的人,应该至少能将其中一具尸体伪装成可以看作自杀的状态才对。尽管如此,你却任凭他们维持只可能是他杀的状态。为什么?有特地强调那六人是死于他人之手的必要吗?”
没有回答——青年似乎以眼睛笑着表示,提问只有一次。
“我只是问问看而已,你没必要回答。因为让世间知道费弗教授他们的罪行,才是你的最终目的。对吧?”
“为此,你不能让教授等人的死只在他们六人之间结束。你不断露骨地提示警察,好让警察知道那六人都有罪,且是死于别人的复仇。你等了半年以上,在确认军方与警方都没有公布真相的意思后,改将笔记托付给米海尔,在弥补他内心遗憾的同时,也让他扮演告发教授等人罪行的角色——是这样吧?”
“为什么?”涟终于按捺不住,向青年提问,“只要有瑞贝卡·弗登的笔记,照理说就算不下杀手,也能给予费弗教授他们社会性的制裁。就像米海尔·邓里维做的一样。”
“你为什么要亲手夺去他们的性命呢?”
玛利亚惊讶地看向涟。
涟早有心理准备,对方应该不会回答……然而——
“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意外地,青年开口了。就改成一人一问好了,算是特别赠送——他微笑地这样说道。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所能说的,就只有‘那对我而言是必然的事’。我特意选择了借助他们的计划夺取他们性命的道路,完全没考虑过收手。就像在坡道上放手,球便会滚下去一样,对我来说这是必然的发展……除此之外我找不到任何答案。”
他的口吻无比平静。
玛利亚叹了口气,乱翘的红发左右摇晃。
“你真傻。”
“我不否认。为了一个不过是陌生人的对象杀人,在你们眼中,想必是种愚蠢的行为吧。”
“不是因为这个。”玛利亚就像在训斥般地回答道,“杀人很愚蠢?你在说什么啊。在进入这一行之后,哪怕不是出于自愿,我也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一个人会不会变成杀人凶手,其实只在一念之间。谁都有想杀掉的对象,就连我也有很多。之所以没杀掉他们,不是因为我聪明,而就像你说的,只是因为事态是如此发展的而已。”
“我之所以说你傻——是因为你对瑞贝卡有很大的误解。”
“瑞贝卡和你是毫无关系的人?这怎么可能呢。你是怎么从瑞贝卡手里弄到笔记的?抢来的?不是吧?是她将笔记托付给你的吧?虽然我不知道具体情况。在那份实验笔记里,写着足以改变世界的研究成果。你所认识的瑞贝卡,会轻易把这么重要的笔记,交给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吗?”
青年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愕然的表情。
“米海尔曾经说过,对他而言,瑞贝卡就像妹妹一般。”
“同样地,即使不是男女之爱,对瑞贝卡来说,你也是一个能让她托付重要事物的亲密人物啊。这么简单的事,你怎么会没注意到呢?你这个傻瓜。”
青年仰头望向天空。
风声喧嚣。过了一段漫长的时间,随后——
“真是的……真是的。”
从青年的口中逸出夹杂着自嘲与悲哀的轻笑。到笑声停息为止,又经过了一段漫长的时间。
“过来吧。你有保持沉默的权利,以及找律师的权利——不过,要是你以为在我面前能坚持什么都不说,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那还真是可怕。”青年轻声说道,“不过很抱歉,似乎时间到了。”
一个轻微的振翅声响起,似乎能混入树叶的摩擦声里。
它仿佛响自远方,音量却迅速增大。
——紧接着,随着盘旋上升的风,一个巨大的白影从青年背后现身。
是水母船。
涟、玛利亚、青年站在高台上。真空气囊的白色巨躯就像上古时代的大鱼一样,从崖边的阴影里浮现。
“什——”
玛利亚瞪大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涟在一时之间也愣住了。
水母船缓缓地移动,停在他们头顶上方距离地面仅有数米的地方。巨大的影子落在三人身上。
绳梯从吊舱中垂下,青年攀上梯子。回过神的玛利亚连忙踏上一步大喊“给我等一下”。而在她面前的青年举起状似开关的物体说“不要动”。
“如果你再靠近,我就破坏这艘船。你们也无法幸免。”
玛利亚赶紧停下脚步。
“请别让我做出粗鲁的举动,我也不想亲手破坏瑞贝卡的研究成果。”
玛利亚的俏脸气急败坏。“喂,约翰,你在干什么啊!怎么能放那种庞然大物靠近啊!”她从上衣里抓出无线对讲机怒吼。
“抱歉!来不及……没想到真的……我们的雷达上,什么也——”混着杂音的急切声音传进涟耳中。
没出现在雷达上?难道说,这艘机体是……
“隐形水母船……教授他们的次世代机种。”
虽然教授他们的开发取得了成功,但留在H山脉的残骸却没验出隐形功能,所以他们还以为新型机种并未参加测试。
然而,用在航行测试上的机体有两艘。
如果留在雪山里的残骸是从一开始就没有隐形性能的零号机,那么就没有证据表明,另一艘飞船,也就是被青年夺去的那艘次世代机种上装载的柯提斯最后培育的真空气囊——不具备隐形性能。
“这种东西,你之前到底是藏在了哪里啊……”
“水母船不仅在U国得以普及。在邻近的C国,主流似乎是将水母船停泊在水边哦。”
雷达侦测不到隐形水母船。所以他之前原来是一直优哉地在国境的另一边避难啊。
“另外有一点要订正。‘教授他们的次世代机种’,这种说法不对。他们在这台飞船的开发上,没有任何贡献。造出它的人是我——不,是瑞贝卡。”
瑞贝卡?
“为了对来到这里的你们表示敬意,我就告诉你们她的制造方法吧。”青年踏上梯子,“请试着改变一下让素体硬化时的温度。这么一来,结晶的构造会发生改变,变得能够吸收电磁波。”
“没有寻找新材料的必要。瑞贝卡已经创造出了能够随着硬化的条件自由改变特性的真空气囊。”
原来要改变的不是材料,而是合成条件啊。
难道说——
“留在技术开发部的样本,是你制作的吗?在培育最后一个素体时,‘将气体温度提高二十度’的指示,原来是你加的——瞒着教授他们。”
教授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祭品组”以为是内维尔他们成功开发出的隐形材料真空气囊。而对于航行测试,也一直以为只是次世代机种与零号机的对照实验。
另外,内维尔等“亡命组”的人则放弃了开发。他们打算用搭载旧型真空气囊的次世代机种想办法逃到国外——却完全不知道在外观、重量上都和原版没有分别的真空气囊,其实已经悄悄借由青年之手具备隐形性能。
或许是自动航行系统开始再度运作的缘故,青年的身体缓缓浮起。
“我不知道把这个方法用在这种地方,是否符合她的期望。至于要不要把这个制造方法告诉空军,就交给你们判断了。”
不能让他逃走——尽管脑袋明白,涟却无法挪动脚步。
“等等,你想逃吗!”
听到玛利亚的怒吼,青年摇摇头。
“请给我们一点时间……我想让‘她’看看辽阔的天空。”
青年怜惜地仰望水母船——随即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连人带梯离开地面。
连一瞬都不到,水母船就像离开孩子手中的气球一样飞上天空,转眼间便已远去。
“约翰,你在干什么?不管用战斗机或什么都行,快点追上去!”
“我知道!可是——”
上升速度太快了。
玛利亚惊愕地看向天空,不知不觉间,她脸上表情已经变得泫然欲泣,一点都不像她的风格。
涟望着天空。
带着青年离去的水母船,已经小得让涟看不清。
——不一会儿,它便像溶化在蓝天里一般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