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我没有生为男儿身?
从戏剧部的房间窗口,可以望见位于上志高中旁边的健身教室。房间在二楼,越过围墙,可以俯视学员训练的场景。
一群中年妇人把丑陋的肉体塞进紧身衣或运动服内,汗流浃背,全神贯注地练习,好像在做着什么很有意义的事。
“愚蠢。”水口聪子喃喃自语。
水口聪子之所以经常在校舍走廊上排练,虽然有房间太小不能活动自如的原因,但从窗口可以看到那种不愉快的场景,也是理由之一。
讨厌的话,不看不就好了嘛。
我知道。不过,对于极端厌恶的东西,人类总会不由自主地去看。有人分析这是因为人们潜意识里希望成为那个样子,但是对聪子来说,只有单纯的反感和憎恶。
她本身十分清楚,自己厌恶女人。女人为何会如此丑陋、肥胖、衰老呢?想到这个就忍不住要从房间里冲出去。
为何我没有生为男儿身?聪子常常这样想。很久很久以前,从小学时代起她就这样想。
小学二三年级时,喜欢戏剧的堂兄带聪子去看莎士比亚的话剧。聪子每次都动也不动地出神地盯着舞台,让一起去的堂兄大为吃惊。
回到家里,聪子在家人面前,把刚才看过的印象深刻的场面,用动作和手势正确地重演一遍之后才会满足。如果特别喜欢某部话剧,她会缠着父母带她去看好几次,并且将主角的台词全部记在脑中。
可是,那种时候,聪子演的通常是“男角”——哈姆雷特、麦克白、李尔王,等等。罗密欧太娘娘腔,优柔寡断,她不喜欢。她觉得朱丽叶比他勇敢得多。
然而,随着年纪渐长,在实现表演梦想的道路上,她无法回避自己的性别带来的阻碍。
无论多么努力,自己都不能演哈姆雷特或麦克白。进了初中,加入戏剧部后,得到的首个角色只是扮演一群怪叫着逃跑的女学生之中的一员。
说实话,演主角的高中生连小学生都比不上,到了演出当天还记不住台词。没办法,聪子只好站在舞台的树背后帮主角念对白。
聪子觉得无聊,于是退出戏剧部,加入业余剧团,那里是真正喜欢戏剧的人聚集的地方,这让聪子兴奋不已。
可是,到哪里都是一样的。男人就是男人,女人就是女人。新来的聪子,不管何种角色都比其他人演得好,于是剧团的资深女演员嫉妒她,把她赶了出去。
自此,聪子更加讨厌自己是女人这件事……
现在,她幸福吗?大概有一半是幸福的。身为戏剧部的部长,可以包揽主演以及演出的一切事宜,所有人都认可她的卓越才华,没人反对她。
然而,不管怎么自由发挥,毕竟还是无法摆脱“女人”的局限。
明知自己的梦想是荒谬的,但聪子仍然祈望自己生为男人。
在健身教室里,胖女人们还在重复把腿举起放下、躺倒翻滚等动作。
如果想减肥的话,加入戏剧部好了,让我来训练你们。聪子微笑起来。
聪子站在房间的大穿衣镜前。镜子是便宜货,映像多少有些变形。不过用来整装倒是无所谓。
身材真难看,聪子想。瘦长而不匀称,脖子太长。相比之下,手不够大。如果手大的话,在舞台上就更引人注目了。
如果是男人的话,这些小缺陷都无关紧要。但生为女人,身体曲线或腿的长度都是大问题。你见过高大魁梧的茶花女或奥菲利娅吗?
首先,女人的外表就限制了她能演的角色。
聪子从镜子前移开视线。镜子里映出的并不是令人觉得愉悦的身影。
敲门声传来。
“请进。”聪子喊。
关谷实走了进来。
“你好。我来得太早了吧?”
“没有。辛苦你了。”聪子说。
“戏剧部的房间永远干干净净的。”
关谷拉过一把椅子坐下。
“四位全都能来吗?”
“长昭请假了。明明是他提议的。他该不会病倒了吧?”
关谷笑道。
聪子的身体微微发抖。也许关谷已经察觉到了,想到这里,她顿时感到脸颊滚烫发红。聪子连忙走到窗边,继续低头俯视健身教室。
好像到了休息时间,那些妇女一边用毛巾抹汗,一边起劲地聊天。一半人就是为这个目的来上健身班的吧。
椅子咔嗒一声响,聪子宛如听见枪声似的,猛然一惊。关谷站起来了,也许会走过来和她搭讪。
聪子好不容易才压抑住激烈的心跳。究竟为何会变成这样?上台之前也从来……从来不曾如此紧张激动过。
关谷呢?他没走过来。那声音可能只是挪动一下椅子而已。是的,关谷根本没必要走到她身边温柔地和她说话。
突然,她感到关谷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聪子瑟缩一下,既冷又热的奇异感觉掠过脊背。
“你还在生气?”关谷问。
聪子沉默地摇摇头——生气?生什么气?
“太好了。”
关谷轻叹一声,露出笑脸。“我以为你从此再也不和我说话了呢。”
聪子没看他,但她随时都能想起关谷的笑脸——高二时,在打着学园祭总结会名号的派对上,牢牢吸引住聪子目光的那张笑脸。
聪子本来就认识关谷。因为同学年的关系,碰面的机会很多,也有不少交谈的机会。事实上,两个人一起当过学生干部。
所以,在那次派对之前,聪子当然也见过关谷的笑脸。然而,在那个派对的高昂气氛中,关谷的笑脸中有某种她从未见过的“东西”。
关谷用双手抓住聪子的手臂。
“不要。”
聪子说,躲开了关谷。关谷听话地松开手,站在原地。
聪子靠着墙壁,盯着关谷。她藏在眼镜背后的双眼闪烁着黯淡、绝望的光芒。
到我这里来——到我身边来吧,快呀。
“你有喜欢的男生吗?”
关谷慢慢向聪子接近。
“没有。”
“你讨厌我?”
“不。”
“那么为什么?”
“我不是那种女人。”
聪子反抗似的说,其实她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那是三个月前看完话剧回家的路上发生的事。关谷说有戏票,请她看。聪子有些迟疑。
她非常想看那部话剧,可是买不到票,所以基本已经放弃了。如果不是关谷,而是别人邀请的话,聪子可能也会去看的。如果关谷是邀她去看别的戏,她可能也不会去。
可是,结果聪子欣然和关谷两个人去看了那出话剧。看话剧的时候和话剧结束后,聪子几乎没意识到关谷的存在。她完全沉迷在话剧中。
回家的路上,聪子激动的心情依然没有平复。那种体验一年只有一两次。
“去公园走走吧。”
她之所以答应关谷的提议,是因为她想抓紧那种激动的感觉。
公园里到处是情侣,但聪子根本不在意。跟刚才自己在剧场中体验到的激情相比,那种东西算什么?充其量只不过是无聊、廉价的煽情游戏而已。
聪子一言不发地和关谷并肩而行,然后,走到了公园小径上树丛的暗影中。突然,聪子被关谷一把抱住,嘴唇也被他的嘴唇堵住。
当时的聪子把关谷推开,踉踉跄跄地跑了……
“你为什么讨厌男人?”
关谷停在聪子面前。
“我讨厌女人。”聪子说,“因此我讨厌自己。”
“你对任何事都想得太多了。”
关谷笑道:“轻松地享受人生不好吗?”
“没办法,我就是这样的人。”
“那正是你的优点。”
“我没优点。”
意想不到的话语自然而然脱口而出。“我既不是美女,身材也不好!”
她想被赞美。没有的事!她希望他说:“你是美女哦。”
啊,为什么我要说这种傻话?就跟那些在健身教室里冒汗的笨女人一样……
“你故意用扭曲的镜子照自己。”
关谷说着,把手指贴在聪子的下颌上,轻轻抬起她的脸,把脸凑过来。聪子拼命克制住把头移开的冲动。
关谷的唇碰到她的唇,随后关谷的手臂如大蛇般紧紧缠着她的身体。胸部被压迫的感觉令她心醉神驰,就像沐浴在舞台灯光下一般,那种恍惚感,那种陶醉感,一波波从身体深处翻涌而上。
聪子的手生硬地环住关谷的后背。
这时,门外传来说话声,聪子慌忙离开关谷,冲到桌前,在椅子上坐下。
“怎么,关谷好早啊。”
明石和桥本走进来。
“长昭怎么了?”
关谷用平常的语气说。他坐在远离聪子的位子上。
“不知道。就是缺席。”
桥本耸耸肩。“有三个人就够了。是吧?”
桥本看到明石和关谷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桥本是在揶揄他们三个在他缺席的情形下答应水口聪子请求的事。
关谷苦笑一下,明石不知没听懂还是假装没听懂,他坐在椅子上说:“好了,我演什么角色?”
“首先感谢你们的合作。”
聪子说。她的心脏还在激烈跳动,甚至连太阳穴都能感受到那种共鸣。但是她表面上依然保持平静。
“我不是因为喜欢才演的。”桥本说,“只是既然答应了,就不得不干了。”
“对‘怪奇俱乐部’来说,这也并非羞耻之事呀。”
聪子说。
“我知道你懂艺术,因此我觉得不妨做做看。”
桥本说。
“谢谢。”
“有些人连牵强附会的模仿和真正的表演都区分不出来,我想你是不会这样的——对了,什么时候可以让我们看到剧本呀?”
“再过些时候,还需要修改。”
“好。不过,我们对记忆力没自信哦。临时才把剧本给我们的话,台词很长可就麻烦了。”
“没问题。那一点我想过的。”
聪子已恢复平日戏剧部部长的面孔。“更重要的是,你们决定好谁演什么角色了吗?”
“我对此最关心了。”
关谷说:“可别把太怪的角色塞给我啊。”
“大致上决定了。”
桥本说。
“可以告诉我吗?”
“好的。明石,你演化身博士。”
“那是讽刺吗?”明石笑了一下,“不过,也好。”
“关谷,你是歌剧院幽灵。”
“啊?叫本帅哥演那个?”
“不愿意?”
“不……算了,真没办法。”
关谷耸耸肩。“可以把演员的名字删掉吗?”他自言自语似的补充。
“你呢?”聪子问桥本。
“我演吸血鬼,但不是克里斯多弗·李的吸血鬼,而是马科斯·夏瑞克的吸血鬼伯爵。”
“是不是《诺斯费拉图》里的那个?录像带寄到了?”
“不,还没有,不过我订购了,而且有照片可以参考。”
“上演前收到录像带就好了。”
聪子从桥本口中听说过《诺斯费拉图》的故事。那是《吸血鬼》的最初电影版,一九二二年制作的无声电影经典之一。
“那部电影为什么不用《吸血鬼》这个名字?”聪子问。
“似乎是因为导演茂瑙当时才三十三岁,太年轻,没拿到电影改编权,为了不惹上官司,他把片名和角色的名称都改了,把故事发生地从伦敦搬去不来梅。不过,结果他还是被小说的原作者布莱姆·斯托克的遗孀起诉,并输掉了官司。本来必须毁掉所有录像带,但茂瑙坚决不从。托他的福,我们现在才能看到那部片子。”
“‘诺斯费拉图’是‘吸血鬼’的意思吗?”
“也有人当作同样的意思使用,其实这个词的词意为‘不死的人’。”
“不死之身?”
“怎么说呢……也许说是‘死不了的人’更好。”
“好像明白了。”
聪子点点头。“那么,长昭君演什么呢?”
“他会演弗兰肯斯坦吧。”
明石说:“外形正好。”
“你好坏呀,说那种话。”
聪子笑道:“他会接受吗?没问题吗?”
“放心。他不敢说‘不’的。”
桥本说着又看看另外两个人。“对吧?”
“我没有异议。”
关谷说。
“我放心了。这样就可以如期上演了……”聪子摘下眼镜,用手帕边擦边说,“往后还要讨论一些细节。”
“有事就找我吧。”桥本说,“那么,我们走吧。”
他正要站起来时,外面传来敲门声。
“来了,是哪位?”聪子起身。
“警察。”
桥本等人面面相觑。聪子打开门。
“哈,你们果然在这里。”
片山看到桥本他们,叹了口气。“我问了好些人,才知道你们来这儿了。”
“你是片山先生吧?”
聪子说。
“对了,关于长昭君的事,有事转告你们几位。”
片山说。桥本等人又对望一眼。
“长昭怎么了?”
桥本问。
“他因为急性阑尾炎住院了,需要休息一段时间。”
“那家伙也会住院?”
明石问出没义气的话。
“他叫我转告各位说他很抱歉,其他一切就拜托大家了。”
“喂,怎么办?”关谷说,“没有弗兰肯斯坦了。”
“想办法找别人吧。”
不知何故,桥本显得很着急的样子。
“走吧。”
他催促二人。
三人离开后,片山对聪子说:“我打扰你们谈话了?”
“不,已经说完了。”
“哦。其实,有点儿事想向你请教。”
片山拉过一张椅子坐下。“荻野邦子被刺伤那天,你是不是在那个‘怪奇俱乐部’的房间前面排练?”
“那天吗?嗯……”聪子想了片刻,“不,那天我改剧本,在这个房间里。”
“是吗?真遗憾。”
事情不如想象中顺利。“刚才你们提起弗兰肯斯坦,是在谈什么呀?”
“是这次的话剧。本来是由长昭君演弗兰肯斯坦的。”
“那就必须另外找人代演了。”
“是的。可是……能顺利找到人吗?那并不是大家都喜欢演的角色。”
“说的也是。”
“不过,对于真正喜欢演戏的人来说,那种角色才有意义。如果我是男的,一定会欣然接受。”
“演弗兰肯斯坦?”
“嗯。因为那个怪物很善良,他只是不懂得控制自己的力量,总是在不经意间伤害他人,甚至杀人,最后被逼得走投无路。他背负着十分悲惨的命运。”
“原来如此。我只见过照片而已……”
“如果能找到可以表现出那种悲哀的人就好了。”
“那个长昭君做不到吧?”
“嗯——年纪稍大的人比较适合。能够理解那种敏感心情的成熟的人……”
聪子止住话头,目不转睛地看了片山一阵。“片山先生,你肯帮我演这个角色吗?”
片山慌忙起立。我早就猜到会搞成这种局面!真是的,这不是在开玩笑嘛!
“我……我有点儿忙……失陪了。”
他说着就去开门,结果差点儿和眼前的石津刑警撞个满怀。
“怎么?是你呀。你来干什么?”
“我在找片山先生啊。还好找到了。”
“什么事?”
“嗯,其实是……”
石津说到一半,发现聪子在场。
“去外面说好了。”
片山抓住石津的手臂。
“请等一下。”
聪子奔过来,抓住片山。
“那个,我是警察,很忙。对于你的要求……”
“这位是?”
聪子盯住的是石津。
“我是目黑警署的石津。”
他一本正经地报上名字。
“就是他!”聪子喊,“太理想了!没有人比他更适合那个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