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有这种事啊?”片山义太郎从晴美手中接过第二碗饭。
“你说怎么办?我心里一直觉得很不安。”晴美严肃地追问哥哥。
“你问我,我也没办法啊……这又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片山逃避似的说。他不仅仅对妹妹这样,对所有女性的追问,他都避之唯恐不及。
“哥哥总是这样,”晴美瞪了片山一眼,“你这么胆小怕事,是不会有出息的。”
“反正我只是一个基层刑警嘛。”片山义太郎满不在乎地说完,继续埋头猛吃。
“你是想说,处理已经发生的事件警察都忙不过来,所以不能抽出宝贵的警力去防范那些不知会不会发生的事件,对吧?”
“既然你都明白,就不用我多说了。”
“真是的……一点儿都帮不上忙!”晴美从片山面前的盘子里夹起最后一块生鱼片,喂给吃得正香的福尔摩斯,“来,这个给你。”
片山急得大叫:“喂,那是我留着最后吃的!”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福尔摩斯一口叼起生鱼片,津津有味地大嚼起来。
“福尔摩斯没分你一半?”晴美问。
“哼。”片山愤愤地噘起嘴巴,把茶水倒在碗里,拌着剩下的饭吃完。
正如之前介绍过的那样——片山义太郎年近三十,依然单身,在家里常常沦为妹妹晴美的捉弄对象。
他身材颀长,一副溜肩膀,总是傻乎乎的样子。如果容貌俊朗的话,也许有希望成为歌舞伎中的女形。但他偏偏长了一张圆圆的娃娃脸,虽然看上去和善可亲,但是按照一般标准而言,实在称不上是美男子。
晴美常开玩笑说兄妹俩是“野兽与美女”的组合,不过,“野兽”这个称呼,安在心地善良的片山身上并不十分恰当。
顺便一提,这个家——位于某栋普通公寓楼的二层——其实有两位“美女”:晴美和三色猫福尔摩斯。也许有人认为,应该说一位美女和一只猫比较妥当,但是,福尔摩斯神通广大,即使被当作“一个人”看待,也未尝不可。
可是,说不定福尔摩斯还会抗议说:“不要把我和愚蠢的人类相提并论。”
福尔摩斯是一只雌性三色猫,年龄不详,不过从它光滑的皮毛、苗条结实的体形和敏捷的动作都可以看出,它还相当年轻。它的腹部呈白色,整个背部则黑褐相间,神情略显锐利,面孔白、褐、黑三色兼具。此外,它右前腿乌黑,左前腿雪白,连特殊的配色都在凸显着它的与众不同。
先吃完晚饭的福尔摩斯不停地舔前爪擦脸,片山看着“猫式洗脸”的动作,说:“它是从哪里学会这种洗脸方式的啊?随时随地,想洗就洗,太方便了。”
“别把话题扯开。”晴美说。
“你还要继续说那件事啊?”
“没错。直觉告诉我,那项比赛很危险,一定会出事。”
“难道是某把小提琴不堪主人虐待而报复主人吗?”
“喂……人家是认真地在谈这件事!”
“算了吧!不要把那种电话放在心上,”片山安抚晴美,“一定是竞争对手的恶作剧。”
“因为哥哥没有听到电话里的声音,才会这样认为。那个声音真的充满恶意,我一听就能感觉到。”
“单凭你的感觉,你觉得搜查一课的刑警会出动追查吗?不要强人所难了,而且,你连那些女孩儿的住址都不知道吧。”
“那还不简单,打电话问问斯塔维茨小提琴比赛事务局就知道了,我这就去打电话。”
“等等。”片山连忙阻止。想到就要做到,晴美一向如此。
“放心好了,这么晚打电话也不会有人接。”
片山这才放心:“那就好……可是,我不认为课长会让我深入调查这件事。”
“那么,就在你不上班的时候,以个人身份去调查好了。晚上下班到第二天早上,这段时间足够了。”
“那我什么时候睡觉?”
“不要紧,我替你睡。”晴美一本正经地说。
“连调查对象的身份都不知道,怎么查?”
“我觉得当时在餐厅附近出现的那个中年女人很可疑……当时就应该去跟踪她的。”
“喂,拜托你不要唯恐天下不乱好不好?再遇到危险,我可不管。”片山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晴美为了查案曾经好几次以身犯险,差点儿把小命丢了。有这种妹妹,当哥哥的不担心都难。
“不要紧,有福尔摩斯跟着我呢,对吧?”
福尔摩斯却假装没听到,径自走到房间角落,在坐垫上蜷成一团。
“哎呀,真没良心!”
“那种话要在给它喂食以前说才管用。”片山笑道。
“真的没办法吗?”晴美认真地说,“难得参加这么重要的比赛,你不希望她们平安无事地完成表演吗?”
“我理解你的心情……如果她们向警方请求保护,也许就能采取适当的措施。”片山说。
“那不行,必须在暗中保护!”
“在暗中保护?绝对不可能。”片山瞪大眼睛。
“如果让她们知道会有事情发生,心理上一定会受到影响,那样就不能充分发挥实力了。”
“这也太难了,不可能做到……”
片山说到一半,电话铃响了。晴美伸手正要拿起话筒,片山对她说:“如果是根本先生打来的,就说我不舒服,已经睡了。”
晴美拿起话筒。
“喂,这是片山家——啊,是根本先生呀,我哥哥常受您照顾……您找我哥哥吗?他在我旁边让我告诉您,他不舒服,已经睡了。”
片山从晴美手中抢过话筒。
“啊,不好意思,我妹妹胡说八道……什么?我没说过那种话,是妹妹瞎编的……什么?杀人案?在哪里?知道了,我马上去。”片山神情紧张地放下话筒。
“谁叫你不答应我的请求。”晴美说。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片山准备出门。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特别的案子?”
“你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什么?你是说……”
“参加决赛的一名选手被人用小提琴的琴弦勒死了。”
“天啊!”晴美惊叫,“福尔摩斯,快起来,出门了!”
“骗你的。”
晴美张牙舞爪地扑向片山。
“不要这样!喂,住手!”
被吵醒的福尔摩斯一脸厌烦地看着打打闹闹的兄妹俩,打了一个大哈欠,再次蜷缩成一团呼呼睡去。
“你怎么来得这么晚!喂,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没……没什么……”片山义太郎轻轻摸着脸上刺痛的伤口,“被猫抓的。”
“哦?”根本刑警似乎觉得很奇怪,问道:“你家那只猫会抓人吗?是不是你偷吃猫粮被发现了?”
“怎么会有那种事!”
“算了,到这里来吧。”根本笑着催促片山。
凶案现场在新建住宅区外围的小树林里。从小区要走二十五分钟才能到达最近的车站,一般没人愿意住在这种小区。
尤其到了晚上,这里就像深山老林一样,漆黑一片,只能看到零星几处灯光。但是,如今这小树林的一角却灯火通明,许多人在那里忙个不停,看起来就像黑暗中的银幕上浮现的画面。
“真不容易,在这么隐蔽的地方也能发现尸体。”片山边走边说。
“大概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根本笑道,“夫妻吵架,妻子从家里跑出来,丈夫急忙在后面追,追来追去就跑到这片小树林里来了……”
“然后就发现了尸体……”
“是妻子发现的。两口子立刻忘了吵架的事,赶紧跑回家打电话报案。”
“算他们走运,说不定凶手就躲在附近。”
“这可说不准。看到尸体……”话说到一半,根本看到法医南田从树林里出来,就转而向南田问道:“医生,有什么发现?”
“深夜把人从被窝里叫出来,还问得这么轻松,至少该带一瓶酒来犒劳犒劳我吧。”南田一脸困倦地抱怨。
“你信不信下次我把蓖麻油装在酒瓶里给你带来?死因是什么?”根本不理会南田那一套。
“死因是头部受到重击。凶器可能就是丢在旁边的扳手,砸烂死者面孔的大概也是这个东西。”
“砸烂面孔?”片山问。
“嗯,死相很惨。而且死者还被剥光衣服,所以想要确认死者身份,可不容易。”
片山脸色发白。他身为刑警却神经脆弱,看到血就会头晕目眩,光是想到死者血肉模糊的面孔,就快不行了。
“那个女人大概有四十五六岁吧,”南田说,“没有发现旧伤或手术疤痕之类的明显特征。”
“死亡时间呢?”根本问。
“大约六点钟左右。”
“嗯……还有其他发现吗?”
“目前就知道这么多啦。”南田和平常一样,用吊儿郎当的语气回答。
“可以搬走尸体了。”根本对其他工作人员说。很快,盖着白布的尸体被放在担架上抬了出来。片山拼命克制住闭眼的冲动。
“她的手……”南田像是在自言自语。
“手怎么了?”根本问。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样的手。很像是某种人的手,但想不起来是哪种人。”
“手还有什么像不像的?”片山惊讶地问。
“你还年轻,当然不会懂得这些。其实没有什么比手更能代表一个人的了,男人的手、女人的手、老板的手、普通职员的手、女白领的手、主妇的手、母亲的手……都有非常微妙的差异。”
“原来如此。”片山来了兴趣,他轻轻抬起死者垂在担架外面的右手,可是无论怎么看,都看不出门道。
当片山正想把死者的手放回原处时,无意中发现那只手的侧面,也就是写字时压在下面的柔软部分,好像有文字的痕迹。
写完一行字再写下一行时,如果墨水未干,之前写的字便会像这样印在手掌边缘。当然,这与盖章不同,字迹没那么清楚,但是……片山凝神细看,依然可以勉强辨认出那似乎是几个片假名……第一个是“ス”吧?然后是“タ”,接下来是“ン”还是“ソ”呢?
不过,只有这几个片假名也无济于事,还是等查明她的身份再说吧。
尸体被运走了。举步要走的南田突然转过身来,得意地宣布:“想起来了!那是厨师的手啊!”
“听说这里需要厨师,所以我就来了。”女人说。
“啊?”
女职员道原和代的办公桌上摆着一块写有“新东京爱乐乐团”的牌子。她正在思考晚上吃什么的时候,一个自称厨师的女人前来应聘,把她吓了一跳。
“听说斯塔维茨小提琴比赛正在招募厨师……所以我就来了。”女人又重复了一次。
“哦,对,”道原和代点点头,“请到那边稍等一下。”
道原和代指指另一张勉强塞进这个窄小房间的办公桌,桌子上竖着一个纸牌子,写着“斯塔维茨小提琴比赛”。“新东京爱乐乐团”的牌子很正规,塑料材质,上面刻着字。而小提琴比赛则是临时性的,只在厚纸板上用记号笔写了几个字充当招牌,而且那张办公桌前现在没有人。
“请问……负责人不在吗?”那个女人问。
“马上就来。”道原和代说。
“哦……”
道原和代把手头的工作——其实是十五分钟前才开始做的工作——胡乱收好,站起身向“斯塔维茨小提琴比赛”的办公桌走去,坐在椅子上。
“有什么事,请说吧。”
“哦……”那个女人似乎觉得很有趣,“原来都是你一个人负责呀。”
“是啊,应该雇一个临时工的,可是我们局长舍不得花钱……”道原忍不住开始抱怨,“让我干两个人的活,却只给一份薪水,太不公平了,是不是?”
这时,里面的门突然打开,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探出头:“道原小姐,刚才请你做的账目完成了吗?”
“是,我马上就做。”道原和代急忙回答。
“快点儿做啊!”男人哭丧着脸说,又看向那个女人,“这位客人有何贵干?”
“是这样……听说这里要招聘厨师,我……”
“哦,原来如此,不过……”男人欲言又止,转而说道,“我叫须田,是这里的局长。”
“哦,失礼了……我叫市村智子。”女人客气地鞠躬行礼。“幸会。不过,我们昨天已经找到了合适的人。”须田为难地拍拍头。
“是这样啊,那我告辞了……”自称市村智子的女人好像立刻心领神会,“打扰各位了,十分抱歉。”说完准备离开。
“喂,请稍等。”须田叫住她,然后对道原说:“道原小姐,昨天的人怎么样了?不是说今天上午要过来吗?”
“嗯?”道原和代愣了一下,说,“哦……对了,她今天早晨打过电话。”
“有什么事吗?”
“她好像有什么难处,说不能来了。”
“这种事你怎么不早点儿告诉我!”
“我没告诉过你?”道原和代最擅长装糊涂。须田懒得责备她,转而对那个自称叫市村智子的女人说:“嗯……市村女士,对吧?事情您已经听到了,那么请到里面详谈吧。”
“好的。”
“道原小姐,请你倒杯茶。”须田交代了一句,然后和市村智子一起走进局长室,并随手关上门。
“请坐。”须田让市村智子坐在那张即使拍马屁也很难说是气派的沙发上。“请问,您有没有带简历?”
“带了。”市村智子从皮包里拿出一个信封交给须田。
这时候须田心里已暗暗决定录用这个女人了,对事事慎重的须田而言,这是很少见的。
根据简历,市村智子今年四十七岁。不过,她本人看起来顶多四十五,说四十岁也有人信。
她身材苗条匀称,脸形细长,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顾盼生姿,是典型的日本美女。她身穿低调的灰色套装,但一眼就可看出是价值不菲的名牌,而且十分符合她的气质。她显然出身高贵,来头不小。
“冒昧地问一句,您为什么想来做这个工作……”须田含蓄地问。
“因为我先生去年去世了,独生女也出嫁了,家里只剩我一个人,整天无事可做。”
“原来如此,一定很寂寞吧。”
“终日无所事事也不是办法。后来我看到小提琴比赛招聘厨师的广告,虽然我并没有高超的厨艺,但非常喜欢下厨,所以我想也许可以胜任这份工作,多少为大家出一份力。”
“原来如此。非常感谢您有这份心意。”
“其实,我女儿也一直在学小提琴。她没有当职业音乐家的才能,不过,结婚之后有时也拉拉琴作为消遣。”
市村智子说话的时候,道原和代送来茶水。
“那我就不客气了,”市村智子喝了一口茶接着说,“因为女儿也学过琴,所以我希望能为那些年轻的小提琴家服务……”
“是的,我明白了,但这项工作并不轻松。有七名男女青年入围决赛,所以每天都要准备七人份的饭菜。”
“这我知道。”
“原本我想让那些选手也帮忙做点儿事,但是朝仓先生……您知道吧,就是指挥家朝仓宗和先生……他认为选手们必须在完全相同的环境下备战,所以一切都要为他们准备完善。”
“那是当然。如果让他们帮忙洗碗,万一手变粗糙或者受伤,事情就严重了,说不定还会影响到他们一生的事业。”
“是啊,朝仓先生也是这样说的。”须田苦笑。
“请不用担心。别看我已经不年轻,其实体力还是不错的。”
“这样啊……”须田干咳一声,“如果您能接受这份工作,我们万分感激。不过由于预算紧张,不能支付很高的酬劳,昨天那个人可能是不满意待遇,所以拒绝……”
“这一点您无须顾虑,”市村智子打断须田,“这是我自愿要求的,只要您录用我,我可以不要报酬。”
“不,那怎么行……”须田惊慌地说。
“我的经济条件很好,生活无忧,所以请把这部分预算用到其他方面吧。”市村智子微微一笑。
如此一来,须田再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拒绝这个女人。
“那么,就按照您说的做了……不过,这样真的可以吗?”
“没问题。但是,我有一个请求。”
“请讲。”
“工作场所是什么样子呢?”
“哦,您是说那个要住一周的地方吗?那是一栋高大古老的房子,现在正在抓紧时间进行必要的内部整修。”
“原来是这样。我想先去看看厨房设备和料理台,不知道行不行?”
“哦,原来是这样,”须田点点头,“当然可以,不过现在很多木工正在工作,会很嘈杂。”
“没关系。能不能告诉我地址?我自己开车去。”
“好的,请稍等。”须田走到办公桌旁,在自己的名片后面很快画好简单的地图,递给市村智子。
“就在这里。您到那里后,把这张名片交给那边的负责人,说明来意,就能进去了。”
“非常感谢。”市村智子把名片收进皮包里,客气地道谢后走出局长室。
正悠闲地修剪指甲的道原和代见她走出来,立刻把指甲刀放进抽屉里。
市村智子对道原和代恭敬地行了一礼,告辞离去。
须田把市村智子送到门口,转身对道原和代说:“她无偿服务,太好了!我正为筹措资金头疼呢!”
“无偿服务?还有这种人?!”
居然有人只干活儿不拿钱,实在难以置信。
“我看还是回绝她吧。”
“为什么?这可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啊!”
“就是因为太好了,所以不会有好事。当初我来这里工作的时候,你们开出的条件……”
须田急忙逃进局长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