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可真是个大好的日子呀……”
儿岛光枝十分难得地打扮得珠光宝气,一听到她得意的招呼声,身穿旧西服的片山就禁不住叹了口气。这也不是他第一次相亲了,可在片山看来,相亲既无聊又不自在,净说些漂亮的客套话,很快就要开始这难熬的几个小时了。
这里是靠近赤坂的K酒店餐厅。被屏风隔出一角的桌子旁,坐着片山一行人。片山的旁边只坐着晴美和自称双亲代理人兼媒人的儿岛光枝。可对面坐着的,有女方的父母、兄长、弟弟、妹妹,再加上女孩本人,共计六人,两边真是一点儿都不平衡。姑妈光枝似乎也注意到这一点,絮絮叨叨地诉说起片山的父亲是个多么优秀的刑警,是如何英雄般地献出了生命。要是能打上几个拍子,就能当说书来听了。这几位听众想必之前已经听过许多遍了,现在依旧装出一副第一次听说的表情,还要发出“哦”“哎”这样的回应以示惊讶,真是辛苦各位了。
有关片山的“陈述”结束之后,就轮到女方开始介绍了。片山虽然听得不算仔细,不过大致总结一下就是:才色兼备、贤妻良母型。不管是料理,还是茶道、插花、日式西式裁缝,可谓无不精通,正是姑妈所谓的“看家宝贝”“招牌产品”。然而,把媒人嘴里那些夸大其词的部分删除掉,最后的结论是:很明确,她只不过是个女人而已。
相亲的对象叫作横泽几子。她身材高大,有点胖,只能算是中等相貌。看着身旁穿着鲜艳柠檬黄连衣裙的晴美,又想到昨晚雪子那一吻带来的冲击,片山不禁觉得有点吃亏。看着姑妈越发热情地慷慨陈词,片山的兴致反而越发低落。等到双方家庭成员介绍结束的时候,片山已经开始考虑该说些什么来回绝这门亲事了。
边吃午餐边开始闲聊,可话题总是围绕着片山的工作:平时会不会带着手枪啦,追踪凶恶犯人时候的感觉如何啦,诸如此类。听着这些问题就知道他们多半把电视上的刑警当了真,片山已经无言以对。
“刑警其实并不是什么风光的工作。”片山说明道,“我们工作的大部分就是成天东奔西走,而且多半都是白费工夫。”
“呀,真辛苦。”横泽几子好像十分同情的样子,“一定会累坏人的吧。”
“是啊,累极了。”片山夸张地摇摇头,“做刑警的都老得快。”
这么说,对方听了一定会不喜欢吧。没想到横泽几子忽然眼神发亮:
“我特别擅长给人揉肩揉腰了。要是累了我能给你揉揉呀。”
“这可真棒!”光枝姑妈快活地插嘴说道。片山慌张了:
“不过,最严重的问题还是生活时间不规律啊……”
让这姑娘来给自己揉几下,恐怕肋骨都得断掉一两根,片山内心害怕得直发抖。
“要是遇上大案子,星期天啦、法定假日啦,通通没有,家里人一定受不了。”
他的言下之意就是:你们差不多也该拉倒了。
“不过我觉得能够投身于这种事业里的男人很有魅力呢。”
这道防线轻易地被突破,片山不得不向后撤退。还是专心吃饭吧。
之后的话题全由光枝一个人引导,不知不觉间,片山已经成了运动万能选手、知性的阅读者,还特别发奋图强(要是三田村警司听见了,不知会说什么呢),就好像是把几十个人的长处当作衣服套在自己身上了。
随他去吧!片山一边往嘴里塞蔬菜色拉一边想。
“雪子。”
“什么?”
“西洋史的课,你不去听吗?”
“没心情。”
“别的课不说,这堂课你平时可是必上的。怎么了,生病了?”
大大咧咧走进雪子房间的这个女孩,是隔壁房间的波多野靖子。一张滑稽的圆脸配上一双大眼睛,又戴着一副女秘书风格的锐角镜框眼镜,在不协调之中平添了一分协调的魅力。
靖子把厚厚的教科书抱在胸前,担心地望着身穿睡衣、躺在床上的雪子。
“你身体不舒服?”
“不是。只不过不想起床而已。”
雪子懒洋洋地回答她,接着叹了口气。
“你还是没法从森崎老师去世的打击里恢复过来吧?”
靖子在床边坐下说。雪子缓缓地摇摇头:
“我自己也不明白——我已经觉得没什么问题了,但直到现在,还会特别想哭。”
“我懂。”靖子郑重地点点头。
“现在几点了?”
“十点二十分。”
“那我还赶得上上课时间。你先去吧,不好意思。”
“嗯,没关系。”靖子站起来说,“你好好休息。”
“谢谢。”
靖子走出几步又回头说:
“我如果是你,就会出去走走。老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会憋出病的。至少也该出去看几眼男生嘛,心情一定会开朗些的。”
“拜拜。”靖子摆摆手走了出去。雪子茫然地躺在床上,盯着贴在天花板上的那张阿兰·德龙海报。
“啊,什么都烦人!”
她的这句话仿佛要把心中的不快都倾泻出来,说着就坐了起来。
“对了……今天好像是星期四吧……”
雪子看了一眼书桌上的日历,是那种自己移动方形木片来调整月份和星期的日历。那个“四”字显得分外耀眼。每周四和周六,她都会去森崎的房间,与他同床共枕。虽然其他日子偶尔也会一起睡,不过周四和周六是特别的,这是他们长期的默契,是可以互相沉溺在对方爱意之中的日子。他们两人之间的那种肌肤之亲的约定,在这固定的日子里,让情欲燃烧得更加猛烈。
森崎是极富知性的人,在性方面也有着他的优雅,他绝对不会有过分之举,却能给雪子带来其他男人无法给予的绝妙快感。虽说雪子从来没有考虑过与他结婚,但她深深地爱着森崎。
今天是周四。而他却已经化作一把骨灰,消失了。这种令人疲乏的空虚就是在空荡荡的床上醒来时的空虚啊。雪子总算理解了。
可能出去走走会更好……也许靖子说得对,出去走走,看看年轻男人的脸,就会好一点。西洋史的课刚好讲到雪子最喜欢的法国大革命,不过翘一次课也没什么大不了……
雪子换上一套很少穿的淡粉色两件套正装。平时她的穿着都十分随意,现在她只是想换换心情。
“这样打扮,就该去一流的大酒店呢。”
雪子对着镜子自言自语。那个刑警先生好像说是今天去相亲呢,好像是赤坂的K酒店。
雪子沉思了一会儿,仿佛下定了决心,把身边的东西都丢进手提包,整理好行装就出了房间。
路过一楼前台的时候,小峰老人向她打了声招呼:
“呀,怎么打扮得花枝招展的?”
“去相亲呢!”雪子开朗地回答道,步伐轻快地离开了宿舍。这一瞬间,连她自己都觉得是真的要出发去相亲。
吃完午餐,众人一起去庭院散步。这也是相亲的固定节目之一,是为了给两个年轻人独处的时间。
“去吧,你们两个人到处散散步吧。”
光枝笑嘻嘻地说道。
“好……”片山原本就兴味索然,心想顶多在这一片草地上兜一圈,可女方横泽几子却在此时说:
“那条小路,不知道通往哪里呢!”
她指着消失在绿化带和树丛中的那条碎石路。这又不是自家后院,谁知道啊!
“不清楚呢。”
“我们去瞧瞧吧?”
“好……”
片山被几子催促着,不情愿地迈开步子。庭院里的小路还能通向哪里呢?总不见得是地铁站的出口吧,明摆着是庭院中的某个地方——最要紧的就是,这条散步小道是双方相互品评对方的场所,等到他们从出口走出来,就能看出这一对男女到底有没有戏了。局外的家人和媒人只能用夹杂着不安和好奇的视线,目送这对男女消失在小路深处,之后他们只能靠闲聊来打发时间。
走在身边的女孩给片山带来了重重的压力,他紧张得一言不发。
“义太郎先生。”忽然被人叫了本名,片山不禁咳嗽起来。
“您怎么了?”
“没……没什么。”片山干咳几声,“很少有人这么称呼我。”
“哎呀,不过我们这样的关系,称呼您片山先生就太见外了,对不对?”
我们这样的关系——到底是怎样的关系?
“您也可以直接称呼我几子。”
“好。”
“义太郎先生相信占卜吗?”
“你说什么?”
“占卜。就是用扑克牌、花和水晶球占卜。”
“这个啊……”
片山支支吾吾。
“我特别热衷这个呢。”几子等不及片山回答就继续说,“昨晚,我用扑克牌占卜了今天的运势。”
“是吗?”
“很不可思议哦。”她若有所思地摇摇头,“今天会有决定我未来的重大事件,这个结果一连出现了两次呢。我觉得这一定是某种启示。”
继女按摩师之后,又变成了女占卜师、预言家。
“那么你遇到什么重大事件没?”
片山故意反问道。
“有的!那当然是……”几子用闪闪发光的眼睛盯住片山说,“我觉得一定不会错。”
看几子那样子,就差没伸出舌头来舔嘴唇了,片山爆发出一股想立马逃走的冲动,他觉得自己一定会被一口吞下去。
“哇,刚好有一把长椅呢。”
设计出这个庭院的人,八成是个研究过相亲的专家,片山想。在这绝妙的时机,一把长椅出现,而且还是一把涂了白漆、印有花纹、刚好适合一对恋人坐下的小椅子,可谓精心设计。这条小路的尽头说不定还直接通向酒店房间的双人床呢……
他们一在椅子上坐下,几子就开始向片山的身子靠近。片山条件反射地想躲开,可是这椅子实在太小了,要是动作幅度太大,说不定就要一起翻过去。无可奈何,片山只能一边抵挡着几子的沉重压力,一边在椅子的一端用脚拼了命地踩住地面。
“义太郎先生。”
“是。”
“您想娶一个怎样的太太呀?”
假如片山是个坦率的人,就该回答“和你完全相反的人”;假如他是个能面不改色说谎的人,就该回答“像你这样的人”。可片山两面都不精通,只能搪塞说:
“我没想过……”
“哇,真可怜!”
几子大呼大叫。
“可怜?为什么?”
片山有点不解地问。
“您心里没有一个理想的女性形象,那么就是说到现在都没有感受过女性的好处?”
片山不明白这是什么歪理,不过因为妹妹晴美一直在照顾自己,所以才根本没有考虑过结婚。片山刚想这么说,没想到对方根本不给片山发言的机会。
“义太郎先生!我到现在总共相亲过九回了——”
“九回?不是七回吗?”
“我只是故意减了一点而已。不过,这九回全都是我自己回绝的。因为第一次看到男方的脸,不知为什么,我听不到自己心弦被拨动的声音。假如我真的觉得可以和某个人共度一生,那么心里肯定有声音鸣动才对。”
“原来如此。”
“可是今天,我在看见您的这一瞬间……”几子的声音忽然升了一个八度,“我感觉到了!啊!感觉到了要和这个人结合的命运。这宿命的、肉眼看不见的羁绊将我们联系在一起,我彻底感悟到了!”
几子的声调继续提升,片山觉得,再这么继续下去,说不定还会唱起《蝴蝶夫人》中的《晴朗的一天》咏叹调呢。
“义太郎先生!”几子猛地贴近片山,“我们一定能够幸福美满的,一定!”
她整个身子都朝片山挤压过去,片山慌忙避让,终于从长椅的一端被挤了出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好痛!”
“义太郎先生,您没事吧?”
几子赶紧搀起片山。
“没……没事,没问题。”
片山在这一瞬间盘算了一番,西服的洗衣费不知涨到什么价位了。
不过,他当然算不出来。当他再次坐到长椅上的时候,不知是谁正从小路的另一边走近,传来了脚步声。几子稍稍离开片山一点,装出端庄的样子。片山心想总算得救了,刚叹了一口气,没想到接下来的一瞬间,他又倒吸一口凉气。
从小路另一边走来的正是雪子。
雪子身穿粉色正装,显得非常成熟,乍看去,给人一种精英女秘书的印象。雪子的美貌再次让片山忘情,相亲的时候盯着别的女人看,也太过轻浮。不过片山实际上就是这副模样,真是拿自己没办法。
雪子看上去根本没把片山他们放在眼里,只是款款走来,走到两人坐着的长椅前停住了脚步,在一块小木桩上铺了一张手帕,坐了下来,还跷起二郎腿。
这是演哪一出呀?片山目瞪口呆地盯着雪子看。绝对不可能是偶然。这么一想,昨天好像告诉过她要在这个酒店相亲来着。不过雪子到底是为了什么出现在这个地方呢?
片山只是不明就里地盯着雪子看,可坐在一旁的几子就不乐意了。好不容易有个极佳的场合,光是被人打扰就有一肚子气,更何况,这个怎么看都比自己漂亮许多的女人,竟然就这么坐在了自己面前,而片山竟然死死地盯着她看,没有比这个更令人火冒三丈的了。
几子先是夸张地干咳一声,意思就是:你太碍事了。不过对方似乎根本没有听见。接着,她又装出一副顺从的样子说道:“这儿真是清静呀,义太郎先生。”
这是为了强调两人是情侣关系,可这句话完全没起作用。雪子从手提包中取出香烟,用火柴点上火,悠然自得地吞云吐雾。
几子的表情更加险峻了,她已经明白对方是和自己对着干。这回她指桑骂槐地大声道:“最近抽烟的女人多了不少呀。不过我就是不喜欢。这种女人,多半只是玩玩的,轻浮得要命。”
雪子根本不在意,似乎在感受着四周的静谧。而几子已经怒火中烧了:“真是讨厌呀,竟然来打扰我们。一定是自己不受欢迎,在嫉妒我们呢。”
不过这种发言只会显露出自己沉不住气。几子自己也明白,再怎么看,对方都比自己更受欢迎,到头来反而把自己最大的弱点暴露出来了。
另一方面,片山也慌张得很。他不明白雪子来到这里有什么目的,而几子的表情越发险恶。这两个女人坐在一起,让片山更加强烈地感受到雪子的魅力。
几子终于无法忍受下去了。她猛地站起来:“你这个人,有什么企图啊,一直坐在这个地方!请不要打扰我们好吗!”
终于发展成正面冲突了。
雪子似乎这才注意到几子,缓缓地面对她,用沉稳的口气说道:
“哎呀,这里是你家的后院吗?”
“你说什么?我告诉你,你打扰到我们了,你赶快消失!”
雪子微笑着说:“简直像个地痞呢。”
“你!”
“你用这种口气说话,相亲对象恐怕会不喜欢呢。”
“要你多管闲事!”
几子盯着沉着冷静的雪子,感到这个人相当不好对付,还是走为上策。只是有些憋屈……
几子拉住片山的手:“跟这种女人吵下去也没有意义。义太郎先生,我们走。”
雪子在同一时刻站了起来:“说得好呀——来,片山先生,我们走。”
死寂一般的沉默降临了。
另一方面,一行人目送片山与几子离开,一边随意地谈着天,一边在草地上散步。不一会儿,他们就来到了小路的出口附近。在这个终点将会揭晓这次相亲到底成功与否。
天气晴朗,空气中虽有几分寒意,不过暖洋洋的阳光仿佛春天一样。
“晴美。”光枝悄悄问她,“那个女的怎么样?”
“嗯——好像还不错。”她随口答道。
“要是能成就好了。小义太腼腆了,尤其是女人,他根本对付不了,如果没有我在背后使劲推一把,他恐怕要打一辈子光棍呢。”
“是呀。”
“对了,晴美,我让小义带给你的照片,你看了没?”
“啊?我,我看了。”
晴美慌张地点头。片山完全忘记把相亲照片给妹妹看了,而晴美一听光枝的这句话就立刻明白了。
“是吗?怎么样,中不中意?”
“那个……我觉得那人挺不错的,可我暂时还……”
“别说这种话了,你的年纪一转眼就大了呀。”光枝的语气简直就是在恐吓,“还是说,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晴美像是被什么重重地压住了胸口,小声回答:“没……没有。”
“是吗?那你给我好好考虑哦。”
光枝看着晴美,轻描淡写地说。晴美无言以对。
“小义他们差不多也该出来了吧。”
她紧盯着小路出口的表情就好像在等彩票开奖。
“真慢呀。”几子的母亲走近光枝说道。
“一定是聊得很起劲呢。”
“是呀。”
“越是慢,就越顺利——”
突然间,几子从小路的出口跑了出来。
“我要回家!”她的脸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一边怒骂,一边往酒店里跑。大吃一惊的家人们慌忙跟着她跑去,光枝也只能跟过去。
“你这是怎么回事?”
母亲终于赶上了她。
“还能怎么回事!太过分了!简直是侮辱人!”
她破口大骂。
“几子小姐,到底发生什么了?”
光枝上气不接下气地追过去。
“你去问他!那种人,我再也不要看一眼了。你提出的相亲我再也不会见了!”
“几子,到底出什么事了?”母亲用难以置信的口气问道,“难道说,那个……那人该不会对你做了什么奇怪的事情吧?”
“奇怪的事情?”几子忽然正色说道,“要是他真对我做了点什么,我才不会这么生气!”
光枝仿佛做了一场噩梦,回到了晴美身边。
“到底发生什么了?”
“不清楚。小义怎么可能会让几子小姐这么生气——”
片山从小路出口走了过来。光枝和晴美都愣在了原地。他与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身穿粉红色正装的美貌女性手挽着手,笑得十分开怀。
片山这才发现光枝和晴美,有点害羞地笑着说:“呀,姑妈,真是对不住了。我要出去一下。晴美,晚饭不用准备了。”
光枝目送着两人离开的背影,就差当场昏倒了。晴美毕竟年轻,忍俊不禁,笑着声援道:“哥哥,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