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刚过,片山行走在世田谷的某个高级住宅区。回到羽衣女大宿舍之后,调查女大学生杀人案的刑警替三田村传话给他——今天下午在森崎家有一个告别仪式,赶快过来。
很快就找到了森崎家。被杀害的森崎虽然住在大学宿舍里,但毕竟是个大资产家,所以他的宅邸也十分豪华,但绝没有华而不实的那种感觉。黑黝黝的砖墙,北欧风格的木纹建筑,整体显得凝练而高雅。
告别仪式已经结束,门口停着以灵柩车为首的一排汽车,身穿丧服的人们正等待着棺木送出来。
穿戴黑西装、黑领带的三田村注意到片山,走了过来。
“不好意思,来晚了。”
“不,没事——那个女学生恋人怎么样?”
“我告诉她了。不过她说,就算出席葬礼也不能跟他说话……”
“算了。她说得也对。”
“直接送往火葬场吗?”
“没错。你先在这儿等着,我之后有些事儿要问问家属。”
“我明白了。”
白木灵柩被运出来了,片山感到一阵庄严的气氛,不由得低下了头。
车队走远,片山开始想:让我在这儿等,我也不知道该去哪儿啊。没想到身后却有人叫住他:“刑警先生。”
回头一看,是那个体育老师富田。他也穿上了黑西装,系了黑领带,没想到居然成了一个优雅的绅士。
“我有些问题想找家属谈谈呢。”片山说。
“那要不要先进来呢?”
“可是这么冒昧……”
片山有些犹豫,富田说道:“哪有的事,没关系的,进来吧。”
接着就拉着片山进了大宅里面。
进入宽阔的会客室,富田悠闲地坐在了沙发上。
“您也请坐吧。”
“好……”
“要喝点什么吗?”
“不,不用。”
“那就失礼了,我一个人喝点儿。”
“请随意。”
富田完全不理会片山惊讶的神情,径直走向酒柜,从摆放整齐的洋酒中取出一瓶注入杯中,一饮而尽。然后又叹了口气,说:“哎呀,葬礼真是累死人了——您是片山先生,对吧?”
“是。”
“有关这个家庭的情况,您想问些什么呢?”
片山又懵了:“不……我要找的不是您,而是这儿的家属……”
富田露出了狡黠的笑容:“我就是这个家的家属呀。”
“你是?”片山瞪圆了眼睛。
“我就是死去的森崎的弟弟。”
“……弟弟?”
“是的,我叫森崎和生。”
“那么,富田这个姓——”
“结婚之后我改成了妻子家的姓氏。”
片山再次打量富田的面容。他这么一说,再一看,富田的面容确实跟森崎很相像。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的小胡子,乍看上去的印象完全不同。如果没有小胡子,说不定长得跟森崎一模一样呢。
“啊呀,真让人吃惊。”
“上午我们见面的时候就应该告诉您的,但说着说着就忘记了呢。”
惊讶之后,片山又陷入了沉思。富田也立刻就察觉到了:
“您一定觉得很奇怪吧?明明下午就有告别仪式,我上午还去上课,连火葬场也没有跟着去,竟然还喝起酒来。”
“我的确是这么想的。”
“兄长死了,我并不是一点都不悲伤。我哥哥是个优秀的人。我对哥哥的知性、才气都从心底满怀尊敬。可是,哥哥是那种——怎么说呢——总是和其他人保持距离并进行评价的人。就连我这个弟弟也在这个范畴之内。对于哥哥来说,与人交往,本质上就是对那个人进行观察、评价、分类和整理。”
“也就是说,他对人非常冷漠?”
“某种意义上是的。”富田点点头,“不过,这对于哥哥自己来说,也是无可奈何的。因为他天生就是这种脾性……”
“你就不用替他说什么好话了。”
一个四十岁左右、身穿黑礼服的瘦削女子出现在门口。
“麻子!”富田注视着她,“你怎么没去火葬场?”
“我又没有义务去。”
她的皮肤本来就白,配上一袭黑衣,显得更加苍白了。从她那细缝般的眼睛里,找不到一点感情。或许因为她穿着黑衣,片山联想到了邪恶的魔法师。
“给我也来一杯。”
“好……片山先生,这是我内人麻子。”富田一边介绍,一边露出苦涩的神情,“我还以为你会去,我才——”
“有什么关系?你现在已经是这儿的一家之主了。根本没必要去在乎别人的眼光。”
“一家之主,也就是说……”片山问,“继承这栋大屋和财产的,就是富田先生您吧?”
“是的,没错。”
麻子将倒在玻璃杯中的威士忌一饮而尽,仿佛大获全胜一样地回答道。
“喂,麻子,你给我住嘴。”
富田这么一说,麻子就更来劲了:“为什么?”
“这位是刑警先生啊。”
“那又怎么样?我现在什么都不怕。你也一样吧,现在你哥都不在人世了。”
“还不快闭嘴!”
看上去不够和睦啊,片山观察着这对夫妇。
“刑警先生,你想调查些什么?”
麻子突然坐在了片山的旁边。片山一吃惊,身子避让三分。
“不,其……其实,就是走个过场而已,了解一下财产的继承问题……”
“继承财产的只有我先生一个人。他们的双亲很早以前就已经去世,他哥也一直单身,又没有其他兄弟姐妹。还能有谁?”
“是……那么您是否知道有人对森崎先生怀恨在心呢……”
“有啊。”
“是谁?”
“我。”
麻子脱口而出。富田似乎已经放弃劝阻,玩弄着手上的玻璃杯。
“是有过什么过节吗?”
片山问。
“没有呀。只不过我先生不愿意去怨恨他哥哥,只能由我代为怨恨了呀……”
“是……”
片山已经彻底陷入茫然。故弄玄虚到此为止好不好?
“哥哥一直都是优等生,是英雄呢。”富田迫不得已开口了,“而与他相比,并不是说我的表现不好,可总是略逊一筹。哥哥不管做什么,总比我强一些。久而久之,我已经觉得永远都胜不过哥哥,十分自暴自弃。”
富田叹了口气。
“哥哥一开始读历史,拿到了西洋中世纪历史的学位。我要是和哥哥走同一条路的话,肯定又会品尝到挫败感,所以我就挑选了和哥哥不同的英语文学作为专攻方向,成果还算不错。而我正要作为助教在某所私立大学就职的时候,同一时间却听说哥哥已经在羽衣女大当了教授,而且竟然还是英语文学教授!我当时没有抑制住对他的怒火,刚好也是和内人结婚的日子,我干脆就舍弃了森崎这个姓,改姓妻子这边的富田了。哥哥得知我迁怒于他,十分吃惊。对于哥哥来说,将才能发挥在各种各样的领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我听说哥哥要和我一样攻读英语文学之后,完全丧失了斗志。反正再怎么努力也没办法超越他,所以我没法埋头进行研究,时常在讲堂缺席,和大学的同僚大吵,最后还丢了工作。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哥哥却来邀我进羽衣女大了。”
“去当体育老师!”麻子不吐不快。
“我哥也是无可奈何啊。”富田微笑着说,“已经没有更合适的位置了。因为我记得只有在体育方面才能和哥哥互争个高下,何况只不过是女子大学的体育老师,只要下定决心去干,肯定不是什么难事。毕竟我还得养家糊口,就答应了他。不过要说我一点都不感到屈辱,那肯定是骗人的……”
“各种信息都冒了出来啊。”林刑警皱着眉头说,“首先是那个交际集团,接下来是被害人曾经调查过的贪污关系人,然后还有他亲生弟弟。一般来说,那个弟弟肯定是最可疑的,动机就是巨额财产以及常年积累的自卑感……从可行性上看,那对夫妇也住在同一所大学的宿舍里,不在场证明基本上是夫妻互证,等于没有。”
片山点点头说:“光是那个富田夫人自己说不定也敢杀了森崎先生呢。”
“不过还是很奇怪。有那么大的宅子,为什么兄弟两个还要住在大学里呢?”
“我也问了一下,森崎先生说是为了自己的研究,住在大学里更方便一些。而富田先生说既然舍弃了森崎这个姓氏,就不好随随便便回家住了。大宅里只住了一对远房的老夫妻——不过他说今后还是会住在大宅里的。”
“唔——那么,有关贪污的事情,你有没有向富田打探过?”
“没有。”
“很好,还是别问为好。他说不定自己就有牵连,别打草惊蛇了。你从旁查证一下,要是有什么确切消息,就让课长那边重新安排。”
“我明白了。”
“辛苦你了。女子大学那边,明天还要继续拜托你。我另外有些其他事要办。”
“是。林先生。”
“嗯?”
“你好像最近很累嘛,没关系吧?”
“没关系,你不用担心。”林刑警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
“那我先走了。”
片山走出了警视厅。已经过了七点,他在昏暗的道路上慢步回家。
“片山先生。”
有人叫住了他,回头一看,一个三十多岁的小个子女性正朝他微笑。
“啊……原来是林先生的太太啊!”
“好久不见。”
“真的好久不见了……林先生他还在办公室里面呢。”
“我知道。”
因为常去林刑警家玩,他夫人晃子与片山也很熟。她有着不同于这个年纪的爽朗性格,特别爱笑,是个很有童真的人,对片山也特别亲切。
“片山先生,其实我有些事想问你。”
“问我?”
看到林夫人不同于往常的严肃表情,片山有点困惑。
“片山先生,最近我先生是不是有点奇怪?”
刚在附近的咖啡厅坐定,晃子就开口问。
“这个嘛……”片山歪着脑袋,“总觉得他特别疲劳的样子呢。”
“那当然了,每天都是快天亮了才回家。”
“快天亮?”
“说是有什么机密任务——不过我以前也干过警察这一行,那种电视电影里才出现的台词,我可不会相信。”
晃子过去是一名女警。
“这个啊,我什么都没听说过呀。”
“现在他办的案子,不可能要那么晚才到家吧。”
“是呀,据我所知是这样。”
“片山先生,其实——我觉得他该不会是在外面有了女人吧?”
“林先生?不会吧!”片山吃惊得不行,“别的不说,林先生是绝对不会做那种事的,太太!”
“你这么想?真的?”
被这么一追问,性子很弱的片山忽然又没了自信。
“不会的——我想应该不会——”
“你看,连你自己都已经不能确信了吧?”
“不……这个……”
“肯定是这样,这是女人的直觉。”晃子露出一脸深思的表情说,“片山先生,除了你以外,我就没人可以拜托了。请你好好注意一下我先生的情况。要是知道了什么,请你立刻通知我。”
“好……”
“拜托你了!”
“好的……”
为什么我总是无法拒绝别人的请求呢?片山与林晃子告别之后,叹了一口气。他这种天生的优柔寡断,连自己都一点办法没有。都说“夫妻吵架,狗也不理”,连狗都不理……狗不理……猫呢?对了!完全把福尔摩斯给忘了。
因为要去告别仪式现场,所以把它留在雪子的房间里了。该怎么办?都这个时候了。今天就让雪子照顾它一晚上吧。不过,那个宿舍是禁止养宠物的,而且,如果我不把它带回家,妹妹晴美一定会吵个不停的……
片山不情愿地回到了羽衣女大。他让出租车在正门前停下,然后跑进已经彻底昏暗的校区,往宿舍方向疾行。
小峰老人透过窗口一见到他便说:“呀,刑警先生。”
“晚上好。”
“是来带猫走的吧?”
“是啊。”
“就在那里哦。”
定睛一看,福尔摩斯正在老人背后的长椅上横躺着呢。
“她呢?那个,雪子呢?”
“她出去了,所以把猫放在我这儿。你赶快把它带走吧,我可照看不了小动物。”
“喂,福尔摩斯!”
福尔摩斯睁开眼睛,一看到他就从椅子上跳下来,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片山又让福尔摩斯蹲在肩上,来到外面。
“真是的,搭档,今天辛苦你了。”
福尔摩斯用一句“喵呜”来回应片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