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老大叫你。”
片山费劲地把沉重的眼皮抬了起来,同事冈田的那张脸看上去朦朦胧胧的。
“你说什么?”片山反问道。
“老爹叫你过去啦。”
“哦……”片山慢吞吞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大小姐”是他的绰号。片山可是如假包换的二十八岁的男子汉,可谓青春洋溢,可比他的青春更加洋溢的恐怕是他的睡意……
他个子高挑,身材瘦长,又长着一张圆圆的娃娃脸。他的双腿走起路来显得太长,总让人联想到长颈鹿,略带幽默感。再加上他斜斜的溜肩、圆圆的眼睛和鼻子,还有柔和的表情,给人一种温婉的女性化印象。不过,他被人称作“大小姐”的原因可不光是这些……
“您叫我吗?”片山刑警站到了搜查一课课长三田村繁警司的面前。
“是啊,你先坐。”
这个中年男人长得就像好好先生,相貌并无特征,而他竟是警视厅大名鼎鼎的侦探,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平日里的他是个温厚的上司,可一旦发起火来,他那雷鸣声就会响彻整个大厦,没人听不到。
片山坐上一把有点摇晃的椅子,开始打量老爹的脸色——还好,没那么糟糕,差不多是“一抹薄云,无须雨具”的状态吧。
“有些工作想拜托你来办。”三田村从手头厚厚的文件堆里抬起头,说道。
“是……”
“就是三天前的女大学生凶杀案——”
这案子可不妙。片山咽了一口唾沫。女大学生凶杀案?就是全身被锋利的刀子捅成马蜂窝的那个……
“要把凶手揪出来,看上去还得费不少时间呢。”三田村接着说,“我们已经整理出了可疑人员的名单,人数特别多啊。”
听说去过现场的同事,脸色全都发了青。房间里成了血海,女大学生的身体从床上垂到地上,手臂和头倒挂着,因极度惊惧而圆睁的双眼,还像活着时候一样紧盯着什么,恐怖万分。
“所以说,我要拜托你的就是——喂,你怎么了?没事吧?”
“没……没事……”片山已经面色铁青,额头上渗出了汗珠。给我振作一点!这像什么话!
“没问题的……真抱歉。”三田村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真拿你没办法。我当警察也够久了,像你这样当着刑警,每次看见血就会晕的家伙,可是闻所未闻呀。”
“真是让您见笑了。”
“别担心。我没让你去调查这件杀人案本身,也不用去见什么受害人。”
“是吗?”片山觉得自己总算活了过来。
“被杀死的栗原由美子是羽衣女子大学三年级的学生。”
“羽衣?就是天女穿的那个羽衣吗?”
“字面上一样,不过和天女毫无关系。那大学的创始人叫作羽衣幸吉。”
“原来如此。”
“言归正传,你大概也已经了解到了吧,被害者似乎是借着朋友的公寓在干交际的勾当。不过受到学校方面的坚决要求,暂时没有在报纸上公开这回事儿。”
片山回忆起了报纸专栏上那种轻描淡写的感觉。
“恰巧,羽衣女子大学的学部主任森崎,和我在大学时是同届生。他找到我,说是要请我好好调查一下被害女孩的交际详情。我当然是想助他一臂之力,可又不能丢下面前堆成山的工作,我本人是没法亲自上阵了。所以我想让你代我去听取一下信息。”
“我明白了。”片山彻底恢复了平静,“我只要去听取一下他们的证言就行了吧?”
“好好听,然后报告给我。尽量顺着对方的要求回答就是。”
“是。”
“这种活儿不必鲜血淋漓的,很适合你吧?”
虽说这话中带着讽刺,片山还是坦诚地接受了这句挖苦。
“还有别的要求吗?”
“就这一件。森崎一定已经在等着了,赶快出发吧。”
“是!”
“是羽衣女子大学哦。”
“我记住啦。”片山刚从椅子上站起身,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那个,女子大学……学生应该全是女生吧?”
“女子大学收男生这种事我还没听说过。”
片山的脸色再次化作铁青,那脸色变起来简直能媲美红绿灯。
“警司……真不好意思,这项工作您还是另请高明……”
“又怎么了?”
“哎……我特别对付不了女人……只要一接近女人多的地方,我就头晕目眩,接着就会想吐。有时候身上还出荨麻疹……”
片山看到三田村的脸色变得越发冷峻,赶紧闭嘴。现在是“黑云满聚”了。
“这样啊。既然如此,就让你欣赏一下被杀女大学生的现场照片吧?”
“不,不用了!我认输!”
“那你还去不去羽衣女大?”
“我去!”片山慌张地正要出发,却又站住,“那个……我该怎么去那儿呢?”
三田村一脸焦躁地注视着片山,从口袋里掏出记事本,把夹在里面的小纸片递给了片山。
“这是地址。你打出租车去吧。”
“出租车费能报销吗?”
“行。”
棒极了,可以睡上一觉了。片山瞧着纸片上的笔记,刚走两三步又停了下来——这可怎么办?不过,那个不知道也没什么大碍吧……可是警察也算是公务员,凡事就要尽全力办到最妥当才是。
“那个……”片山挤出声音。
“还有什么事?”三田村一脸不耐烦地说道。
“这个地址……”
“错了吗?”
“不——它的邮政编码是多少来着?”
惊雷!
“送我去这儿。”
片山钻进出租车,把笔记纸递给司机,就事不关己地一屁股陷进了座椅中。先睡一觉吧,他闭上眼睛。可出租车却完全没有开动的样子。
“喂,你怎么不开车呢?”
“你这是要我开到哪儿去啊?”司机眉心紧蹙,把笔记纸亮给片山,“猪排饭,三百五十日元,天妇罗盖饭,四百日元……到底有没有这种地名啊?”
“啊,搞错了,是这张。”
片山慌忙把写着羽衣女子大学地址的纸片递给司机,然后取回了食堂的餐券。没这张餐券,在发薪日之前就没午饭吃啦。
“羽衣女大吗?客人,你是警察吗?”
“是呀。”
“是去调查这阵子的那个女大学生被杀案吧?”
“大概吧。”片山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还挺远呢。”司机一边驾车驶进车流中,一边说道,“你坐地铁不就行了嘛。真浪费。”
片山被当头棒喝,说不出话来,司机接着说:
“你这车费,花的是我们的税金吧?”
“这……您这么一说还真没错……”
“你给我们省着点花呀。”
片山愈发魂不守舍了:“那您干脆别载我不就得了?”
“哪里的话!我这可是在把多花出去的税金给要回来。”
这算什么歪理?可不论怎么绞尽脑汁,也说不出它到底奇怪在哪里。片山干脆不多想,只是茫然地盯着车窗外的景色,似乎连睡意也全都被驱散了。
最近的天气,昼夜温差就好比秋冬交替,这天刚好是十月一日。现在刚刚过了正午,温暖的阳光洒在午休散步的上班族和身穿办公制服的女白领们身上。
真是的,我为什么就没能当上一个普通的上班族呢?比起刑警这种苦差事来可是自在多了,工资也高不少。什么嘛,现在转行也还不迟,只要我想当就不成问题……
片山义太郎——听名字就像是上一辈的人,不过人又没法自己给自己起名字,真是没辙。他的父亲,人称魔鬼刑警,在警视厅也是出了名的一把好手。父亲在某个休息日路过一间屋子时,恰逢闯空门的小偷往外逃,在追捕小偷的过程中,意外地被刺杀身亡。那年片山刚满二十岁,母亲早已亡故,片山只能和小七岁的妹妹晴美相依为命。父亲临终之际,留下了“要当个出色的警官”这句遗言。片山谨遵遗言,成了警察——不过“出不出色”就只能另说了——片山自己也想过:父亲在内心里一定从来没这么指望过吧。再说了,父亲本来就是个口是心非的人:嘴上大骂着晴美,不许她和男生聊天,可又担心她不受男生欢迎,还特地让片山跟在晴美背后偷窥,直到听说男孩子们都围着她团团转,才轻抚胸口松了一口气。
所以说,这遗言要表达的实际含义,说不定就是:“我就算这么说,你这家伙多半也不会去当什么警官的。我身为一个刑警,在快死的时候,总不见得说‘儿子啊,你要当一个出色的幼儿园老师’这种话吧?”而片山最终成了一名刑警,还是因为父亲的同事——当时还是警部的三田村。他竟然把片山父亲的遗言当了真,许诺说“你的儿子就交给我了”。片山当时只要说一句“我不喜欢”就了事了,可他秉行的是不逆流而上的生活主义。
之后不知过了几年……晴美从短大毕业,现在已经成了百货商店的店员,二十一岁,完全长成一个大姑娘了。
“我再不好好考虑可不行……”
片山呆呆地注视着车窗外,窗外的景致中,绿意愈发明显。她总不可能一直都来照顾我,说不定哪天她就会想去照顾别的家伙了。到了那一天,每天该吃些什么呢?话说回来,今天的晚饭该怎么打发呢?吃昨天剩下的炖肉吗?
她做的菜味道不差,可总是一次做好几天的份,连续好几晚都吃一样的东西,实在让人无语。今天吃炖肉,明天还是炖肉吧……
左思右想的时候,车子已经驶入了府中。很快就该到了吧,片山刚有这念头,出租车就忽然减速停了下来。
“就是这儿。”
“谢谢您。”怀着一种略带歉意的心情付了车费之后,片山接过发票下了车。
既然是大学,总该有个气派的大门吧。可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大门,一条铺满碎石的林荫路,可以从主干道直接进入,这就算走进羽衣女子大学的校区内了。要不是竖着一块写着大学名称的朴素木牌,差点就走错地儿了呢。
学校四周都是住宅区,倒是一点都没有局促的感觉,庭院宽阔,有不少高级住宅。最要紧的就是,没有高层住宅把蓝天给挡掉,这比什么都好。
片山不知为何心情愉悦起来,走上了碎石路。可对面就有好几个女大学生热闹地聊着天往这边走来,片山一看见,愉悦的心情转瞬即逝。他低下头,不过也不能太低,否则会和她们迎面撞上,所以要保持在刚好能瞧见她们脚尖的状态走过去。女大学生们的笑声越来越接近,片山的心脏激烈地跳动起来。在擦肩而过时,她们的谈笑声忽然静止了。她们在盯着我看!
——双方平静地错身而过,渐渐地拉开了距离,简直就像是剑豪与剑豪的相遇。片山听到女孩们在背后又爆出一阵笑声。一定是在嘲笑我……好比剑豪能察觉到杀气一样,片山也能感受到年轻女性对自己的嘲笑。不过他多半是误解加多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