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我和陈默思踏上了去往日月山庄的旅途。
根据邀请函上的提示,这座山庄位于本省和北部邻省的边界处,丘陵众多,人烟稀少。这几天我还特地上网查了一些资料,以备不时之需。原来这块地方以前还算是个旅游胜地,盛产山茶花,每年春季,春雪消融之后,漫山遍野都盛开着各种颜色的山茶花,吸引了不少游客前来观光。但这些年随着本省其他旅游景点的开发,去往该地的游客锐减,现在早已不复当年的荣光。而这座日月山庄,就是位于被山茶花包围的众多丘陵之中。不过现在正是隆冬季节,自然见不到什么山茶花了。
我和陈默思驱车一路北上,很快就脱离了平坦的高速路,最后直接过渡到了泥泞的山路。这里似乎刚刚下过一点薄雪,中午气温升高,山上的积雪还未完全融化,本来就崎岖的路面早已泥泞不堪了。虽然地图上标注的距离不是很远,但在车速不到预期一半的情况下,我们颠簸了五个小时,也还没见到山庄的一点影子。除了泥泞道路上几条新轧出的轮胎印,道路一旁甚至有仍未解冻的貌似是小型客车留下的痕迹,这样的深山里竟然还有这么多车辆来往,真是让人啧啧称奇。
“我们来这里可是连一点信息都没有哎,还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危险。”我向驾驶座上的陈默思抱怨道。
来这之前,我在推理作家界楠的家中又仔细搜索了一番,以期找到任何相关的东西,获取更多的信息。但结果是令人失望的,不知道是不是警方早已搜过一番,还是陈默思故意敷衍我的缘故,我并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其实推理作家死前写过一本书,就是关于日月山庄的。”
“啊?你怎么不早说,我们可以找来看看啊!”我瞪大双眼,为此大感遗憾。
“我早就说了啊,只是你根本没注意而已吧。作家遇害的那天,那个去找他的编辑,就是为了商讨这本书的出版事宜的。”陈默思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对于陈默思这种极度敷衍的态度,我简直无语了。不过现在已经来到了这种深山老林,想要回去找到那本书,恐怕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吧。我刚刚打起的精神瞬间就萎靡了。
就这样,我坐在副驾驶座上,将头斜靠在椅背和车窗的交界处,打起了盹。随着车身的摆动,额头不断撞击着车窗上侧,尽管这样,我还是忍不住困意的侵蚀。突然砰的一下,我的头狠狠地撞上了车玻璃,紧接着又传来了刹车的声音,我被猛地向前甩了出去,直到安全带将我再次猛地拽了回来。经历这样一来一回的我终于清醒了,我甩甩头,看向身侧一直开车的陈默思。他皱了皱眉,将车熄火,随即打开车门走了下去。直到这时,我混沌的意识才逐渐清醒,刚刚好像是撞上了什么东西。
我坐在车上,透过挡风玻璃,看到陈默思绕到车身前方。他先是检查了一下车子前方的保险杠,接着又看向车子右前方的某处,不住地摇着头。我心里一紧,不会是撞到人了吧……
这么倒霉吗,这样的话……一想到后果,我不禁惊出一身冷汗,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出师未捷身先死……我在心中暗自祈祷起来。看到陈默思往右前方走去,我赶快打开右侧车门,跑了下去。
地上全是泥水,我跳下车的时候,惊慌之中,正好踩进一个坑里,裤脚直接被溅起的泥水覆盖了。不过现在也顾不上这些,我深一脚浅一脚,在泥地上一路踩了过去。
“默思!怎么了?”
我向前方站立不动的陈默思喊道。此时的我早已心急如焚,只想早点儿让他帮我确认一下。他刚好站在我的前方,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只能看到他脚下确实有什么东西,而且……好像有血水流了出来。我脑袋瞬间空白了。
“默思……我们不会……”我能感觉我的声音在颤抖。
“一个狍子而已,慌什么?”等我跑到默思背后的时候,他才缓缓说了这么一句。他转身面对着我,撇了撇嘴。
“狍子……”我赶快看向地面,只见泥泞的地面上横躺着一只不大不小的鹿一样的动物,它还睁着眼睛,嘴里喘着粗气。但它身体周围早已血水一摊,看来已经活不长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心中的石头终于放下了。还好不是人……我在心里暗自庆幸起来。不过我看着脚下这只还没死透的狍子,大大的眼睛一直瞪着我,心里却又不忍。
“默思……这个……怎么办?”我指了指地上的那只狍子,看着走向车子的陈默思。
他没回答我,只是打开车门,钻进车里,开始给发动机点火。我看着陈默思的这些举动,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听着发动机不断点火的声音,我也走向了车子,只是一想到身后还躺着一只刚刚还活蹦乱跳的鲜活生命,心里就又纠结起来。
正当我走到车前,准备绕到车门旁边进去的时候,陈默思又从车上跳了下来,径直走到车身前方,一下子掀起了引擎盖,把头伸进去,仔细查看起来。过了一会儿,陈默思才直起身子,对着漆黑的发动机,兀自摇了摇头。
“熄火了,看来是刚刚撞到那头傻狍子,哪里受损了。”说着,他又敲了敲掀起的引擎盖,嘴里不知道在嘟囔着什么。
虽然我听不懂陈默思到底在说什么,但我却知道,发动机熄火了,我们已然被困在这个杳无人烟的深山老林里。没想到一祸未了,另一祸又紧随其后。面对身前这一动不动的铁疙瘩,我深深叹了口气。在这种地方熄火,甚至连手机信号都时断时续的,我颓然地靠在车门上,一时有些绝望。
就在这时,后方突然传来了马达的轰鸣声。这里竟然还有人经过!一时间我都忘了自身处境,只觉得心头一紧,心脏快速跳动起来。很快,一辆白色的马自达轿车缓缓驶来,尽管轮胎和底盘附近沾满了黄色的污泥,但此时在我的眼里,这辆白色的马自达简直如救星一般。车速很慢,在快要经过我们的时候,车停了。车前窗缓缓降下,里面一个青年男子把头伸了出来。
“哥们儿,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他看的是我,所以自然是冲我说话的。我在电光石火之间打量了这人一眼。他个子很高,这是我的第一印象,尽管他坐在车里,我仍能大概猜出他恐怕都有接近一米九的身高了。他肤色偏白,戴着无框眼镜,五官也颇为清秀,再加上刚刚那句十分客气的询问,看起来应该是个好说话的人。我指了指前方的那只狍子,将刚刚发生的事故简单说了下。年轻男子听后扭过头,似乎是在和旁边座位上的人商量着什么。没过多久,我听到车门解锁的声音,他从驾驶座走了出来。
“我后备厢有绳子,你们把车就绑在我车后面,我帮你们拉出这里吧,你们也好打电话叫拖车来拖。”
说着,他走到车后,抬起后备厢的盖子,从中取出一根很粗的拖车绳。没想到还有这种东西,我赶快走过去帮忙,很快就将拖车绳牢牢地拴在了我们车子的保险杠上。在确认绳结打好不会脱落之后,他将后备厢的盖子合上,走回驾驶座。
“怎么,一起走?”他先是看着我,随后又将目光移向了陈默思。
我十分感激地向他点点头,向一直在远处低头吸烟的陈默思喊了一句,随后就直接打开后座车门坐了进去。没过多久,陈默思也坐了上来。这时我才注意到,在年轻男子旁边的副驾驶上坐着的是一个年轻女子。不过从我们上来之后,她就没有回头理过我们,和她的男性同伴对待我们的态度截然不同。
很快,发动机的声音再度响起,车子开始缓缓向前移动。我冲双手哈了哈气,刚刚下车待了一段时间,实在是让没穿多少衣服的我冻坏了,看来我果然还是对山间的低温多少有些低估。好在车里的空调一直在运转,浑身又渐渐暖和了起来。
“你们的运气也算是不好的了,这些年这里一直在搞旅游开发,各种野生动物都越来越少。像你们刚刚撞的那种体形的狍子,说实话,我来过这里好几次,从来都没碰到过。你们能撞上,实在是运气背了。不过这几年来这里玩的人变少了,可能也是因为这个,这些野生动物才又渐渐多了起来吧。话说你们别看这里偏,野生动物种类可是很多的,像狍子、野猪之前遍地都是,还有啊……”
没想到这个年轻男子还是个爱唠叨的人,我听着他嘴里不断传来的絮絮叨叨,竟有些困了。不过他接下来的一句话,却直接让我清醒过来。
“对了,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啊?”年轻男子突然问道。
“啊,我们是要去日月……”
我话没说完,坐在一旁的陈默思突然大声咳嗽了一下,我赶紧把嘴闭上了。
“日月……日月山庄?你们也要去那里吗?”年轻男子的语气也是有些惊讶。
“嗯……”事到如今,我也只好承认了,“不过你刚才说‘也’,所以你们也要去那里吗?”
“嗯,是啊,我们一个月前收到了张请帖……等等,我好像没见过你们……”年轻人回过头,再次确认了一下。
“是的,我们第一次来。”我实话实说道。
“不应该啊……不是只有十年前……”
“够了,阿霖!”
旁边的女子第一次说话了,她的声音颇为尖锐。这时我才知道之前一直和我们说话的这个年轻男子叫阿霖,而刚刚还十分活跃的他,此时在这位女性同伴近乎呵斥的语气下,没有再说话,车里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我仔细打量了一下这名女子,通过驾驶座只能看到她身体露出来的一部分。她有着一头经过精心打理的蓬松卷发,耳朵上坠着一颗水滴形的蓝宝石,皮肤很白,也很光滑,不是那种要靠很多化妆品才能遮掩的类型,所以总体来讲倒是颇为养眼。不过她刚刚的那番举动,在我心中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待会儿我们把你们送到山下有信号的地方,你们就自己打电话叫拖车过来吧。”女人说话的语气颇为强硬,在对后座的我们说话时,甚至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可我们也是要去……”
我刚想继续说些什么,坐在一旁的陈默思打断了我。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左手从大衣的口袋里掏出了那张紫色的邀请函。
“这个,难道还不够吗?”陈默思将邀请函换到右手,伸到前方驾驶座能看到的地方。
“停车!”
话音刚落,我就听到了刹车踩下的声音,我差点儿又冲了出去。正在缓慢行驶的马自达很快就停了下来。女人第一次将头转了过来,她鼻梁很高,涂了暗红色唇彩的嘴唇显得十分性感,竟有点外国人的影子。她此时正视着我们,准确地说是在看默思手中拿的那张邀请函,她的目光完全被吸引住了。
“你们怎么会有这个?我对你们没印象。”我能感觉到她的问题有一半是在问她自己。
“够了?那就走吧,带我们去那里。”
陈默思将邀请函收好,再次塞进左边的大衣口袋里,紫色邀请函出现的时间总共不超过五秒。女人看了陈默思一眼,不知道心里在想着什么,随后她又将头扭了回去,不再看我们。
“阿霖,走吧。”女人再次向驾驶座上的同伴发话道。
很快,油门的声音再次响起,刚停不久的马自达发动起来。
“对了,我叫霍雨薇,他是霍霖,我弟。”女人的语气缓和了许多。
原来他俩是姐弟。我有些吃惊,不过这也解开了我刚刚的一个疑惑,这个叫霍霖的简直什么话都听这个女人的。现在虽然误会都解开了,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死一般的寂静,尴尬的气氛在车上狭小的空间里弥散开来。我本想说些什么,但最后也还是作罢。
我将身子往下靠了靠,找到一个舒适的姿势,再将羽绒服的帽子翻上来,垫在后脑勺上。听着车轮轧在泥水里发出的哗哗声,倦意很快袭来。
山路很是崎岖,虽然车速不快,但一路上车子都在颠簸,所以我其实根本没有睡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车子渐渐平稳。就这样迷迷糊糊的,又过一段时间,车速开始降低,身体能隐约感觉到一个向前的离心力,随后车终于停了下来。
我靠在座位上,不愿睁开双眼,只听到一阵钥匙的抽拔声,随即车门被打开,有人下车了。直到最后周围再也没有声音,我才挣扎着睁开双眼,车上果然已经没人了。最近不知怎么了,每次坐在车上,我都有一种很困的感觉,难道真的是冬天到来的缘故?今年的冬天倒是异乎寻常地寒冷。
我强忍困意打了个哈欠,右手摸索了一阵才找到门把手。门一开,瞬间的降温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我还不清楚这是哪儿,但这里的气温着实比山外低了不止七八度。我有点后悔少穿了衣服,不过注意力瞬间就被眼前的一栋庞大建筑夺走了。
规则的外形,漆黑的外表,从我的角度几乎看不到一丝缝隙,简直像个外星文明的产物。正当我的脑海里浮现种种疑问之时,我看到了陈默思,他正向这栋奇怪的建筑物走去。没过多久,他停了下来,站在漆黑的墙面前,不知在想着什么。突然,毫无瑕疵的墙面裂开了一道缝隙,一扇门开了,陈默思回头看了我一眼,最终还是走了进去。随后这扇门缓缓合拢,恢复了原来的模样。这栋建筑宛如一个异形,将一个活生生的人给吞了进去,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有的只是无尽的冷寂。
我看了一圈周围,宽广的空地被周围的针叶林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没有风,一切都很是安静。刚刚的那对姐弟也没了踪影,应该是已经进入了那栋奇怪的建筑。我最终还是下定决心,走到那面漆黑的墙壁前,门再次打开,里面露出的依然是黑暗,无止境的黑暗。
我走进去,门很快就再次闭拢,黑暗笼罩四周。我下意识地伸手去触摸四周,两侧都是墙壁,大概仅能容一个人堪堪通过。我摸索着向前移动,地面很平,但通道很曲折,过了一会儿,前方似乎出现了阻挡的东西。还好一路上我都足够小心,不然现在头上肯定已经鼓起一个大包。我用手摸了摸,有把手,是个门,但不管我怎么弄都弄不开。这时我才意识到,右侧似乎还有通道,但右脚抬起的时候碰到了什么,我用脚再次向前试探,是个台阶。默思刚刚也是从这儿走的吗?我犹豫了一下,迈步走上台阶。
台阶也是同样的曲折漫长,就在我以为不知会走到何时的时候,一转弯,视野突然亮了起来。我眯起双眼,下意识地用双手做出保护自己的动作。很快,这种不舒服的感觉消退了,我再次睁开双眼,视野里出现了陈默思的身影,他做出了欢迎我的手势。
“欢迎来到日月山庄,我是这里的管家严凤宽,你叫我老严就行。”
我还没反应过来,旁边就走来一个很大年纪的老爷子,他头发花白,看起来颇为瘦弱,但双目炯炯有神。我和他握了握手。
“旅途还顺利吧?”他小声问了我一句,语气温和。
我点点头,但实在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一路上的颠簸,这种半睡半醒的状态往往会招来更大的睡意。
老严应该是看出了我的倦意,笑了笑,说道:“好了,先去休息吧,晚饭很快就会准备好。房间就在旁边,大家跟我一起来吧。”
最后这句话老严是向着右侧说的。这时我才注意到,在我右侧除了陈默思,还有和我们同来的那对姐弟。他们此时正坐在一旁的茶色沙发上,小声谈论着什么,弟弟霍霖看起来颇为激动。在老严说出那句话之后,两人才看向这边,随即都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放在一旁的行李箱。这时我才想起,我和陈默思的行李还放在路上抛锚的那辆车上面呢。我看了一眼陈默思,他耸耸肩,应该也是注意到了这一点。
“你们二位的行李我待会儿派人去拿,你们先跟我来,找到自己房间。”
老严的安排也很周到,不宜回绝,我们只好跟在他的身后。和外部漆黑表面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栋建筑的内部却是纯白的色调,不管是墙壁地面还是天花板,都被白色所覆盖。这也是刚才我一进来就感到刺眼的原因,这里简直太亮了。虽然天色已暗,从一侧的几扇落地窗中已不会进入多少光亮,但天花板上密布的LED灯管却提供了充足的照明。这里应该是类似客厅的地方,不过家具却很简单,仅有的几件都是偏深色的,在这种环境中略显突兀。
整个客厅的空间是有一定弧度的。在老严的带领下,我们向前走了几步,就看到了其他房间。不过这些好像不是替我们准备的,所以我们继续向前走去。我和陈默思走在最后,突然我想起一件事,便小声问他:
“默思,这个老严……他不怀疑我们的身份吗?”我和默思是拿着已经被害的推理作家界楠的那封邀请函过来的,来的路上霍家姐弟俩就已经对我们的身份产生了怀疑,这个管家老严,怎么说呢……他的行为显得过于平常了。
“他不认识我们。”陈默思回答得很简短。
“不认识……本来就不认识啊,我们之前又没见过。”我对陈默思的这句话感到莫名其妙。
“是没见过,但他同样也不知道十年前的我们。”
“十年前……”
“十年前,这个老严应该不在这里。换句话说,他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十年前我们究竟有没有来过这里。”
我终于明白了陈默思的意思,不过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一想到路上那对姐弟的表情……对此我很在意。不过老严竟然也是局外人,这多少让我有些吃惊。
“好了,这里是霍小姐您的房间。”缓慢前行的队伍突然停了下来,前方传来了老严的声音。
我们在一扇白色的门前停了下来。这只是一扇普通的门,唯一的特点恐怕就是门把手也被漆成了白色。二楼整体是一条具有弧度的走廊,走廊旁边均匀分布着几个房间。霍雨薇此时正站在那扇门前,她的紫色行李箱体积很大,简直与门的宽度差不多,我开始担心她怎么把这个行李弄进房间去。
“看什么看,还不帮忙!”在房门打开后,霍雨薇大声喊道,而对象则是一直低着头站在一旁的霍霖。
在听到老姐的命令后,霍霖有些不情愿地推着那个紫色的行李箱,与拎着体积同样不小的行李袋的霍雨薇一起进了房间。没过多久,霍霖走了出来,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现场变得十分尴尬。
“霍先生,您的房间在隔壁,我们再往前走一点就是。”老严的声音再次传来,我隐约听到霍霖吁了一口气的声音。
紧接着,沿着这个弧形走廊,霍霖、陈默思和我被依次分到各自的房间。
图1 日馆二层房间分布示意图
房间真的很大。虽然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所在的这个建筑究竟有多大,但以我的常识来说,这里真的很大了。
首先是床,我进门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张超大的席梦思软床。床本身是黑色的,床垫和床单都是白色的,再加上那看起来就十分松软的枕头,我把背包一扔,就扑了上去。就这样抱着枕头享受了好几分钟,我才极不情愿地翻过身来。其实房间的设施倒是挺简洁的,和之前客厅里看到的差不多,是同一种风格。
房间仅有一扇窗户,是可以推开的那种,不过为了房间的保温,现在是关着的。收在一旁的窗帘是偏深色系的丝质纤维,窗外看起来已经很暗了。整个房间唯一的照明就是房顶的那盏吊灯,古典造型与现代LED相结合的设计令人眼前一亮。窗户底下是一张书桌,书桌上是一盏台灯,造型极为简练。与书桌相配的是一张实木椅子,也是黑色的。除了这些就是角落里的那个衣柜了,现在衣柜门是开着的,里面还有几个木质衣架。
我从床上爬下去,将地上的背包捡起,拉开拉链,走到衣柜前,将为数不多的衣物塞了进去。房间里似乎有一股淡淡的香气,具体是什么我就不清楚了,但现在的我反而清醒了许多,一下午的疲惫一扫而空。我坐在床上,把今天一天的经历仔细回顾了一下。
到目前为止,我仅见了这座山庄里的三个人,分别是看起来很和蔼的管家老严,还有那对一直吵吵闹闹的姐弟。那对姐弟看起来都只是二十来岁的样子,尤其是弟弟霍霖,应该才二十出头吧,估计比我都小。十年前,他才十岁多一点……难道那时候,他也在这里吗?
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十年后的今天,大家要再次聚在这里?还有那封邀请函里面所写的——如有不去,后果自知。短短的几个字,却充满了警告的意味,这不得不让人起疑了。
推理作家界楠的死亡,将我和陈默思带到了这里,而这座日月山庄,究竟隐藏了多少秘密……这栋黑白两色建筑的诡异布局,以及由此带来的诡异气氛,让我不禁对这座山庄里即将发生的事充满了不安。
头昏昏沉沉的,我掏出手机一看,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看来是刚刚躺在床上,一不小心睡着了。不过应该还没有错过晚餐。
我睡眼惺忪地爬起来,揉了揉眼睛。窗外已经彻底黑了,站在窗前,竟然还能看到夜空中闪亮的无数星辰。我已经好久没有看过这么美的星空了,一种奇妙的感觉瞬间填满了我的心胸。
就这样动也不动地站了许久,我才转过身,推开门走出了房间。和来时一样,白色的走廊一尘不染,连一个人的踪影也没有。陈默思就住在我隔壁,不知道他究竟在不在房间里,如果他正在休息,就这样贸然进去打扰,似乎也不太好。正当我左右为难时,前面的一个房间似乎传出了什么声音。
我走近细听,是一种清脆的撞击声,而且频率较为固定,每隔几秒钟都会有一次这样的声音。这声音听起来很是熟悉,脑海中有这样的记忆,但记忆似乎过于久远,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最后我还是放弃了挣扎,其实很简单,敲门进去一看便知。里面的人看起来不像是在休息,也就应该不算打扰了。
我敲了一下白色的实木房门,清脆的敲门声立即响起,在空旷的走廊上不断回响,这令我感到有些意外。没过多久,房里就传出了“请进”的声音,我扭了一下门把手,门没锁,我很轻松地就打开了门。
一进门,就是一张十分显眼的台球桌,绿色的台布与整个房间的格调显得差异很大。球台上还剩下为数不多的红球和彩球,一个年轻的男子正趴在球台上,手中的球杆正指向其中一个红球。稍一发力,球杆撞击在白色母球上,母球向前滚动,以一个颇为刁钻的角度撞击到红球侧面,红球应声落袋。
“好球!”我不禁大声喊了出来。
击球的男子停下自己的动作,看了我一眼,点点头。看得出来他对自己刚刚的表现也颇为满意,嘴角略微翘起一个弧度。他身穿白色衬衫,外面套了一件亚麻色线衫背心,显得很是干练。在和我简单打了一个招呼后,他很快低下身,又去瞄准另一个球了。这次是黑球,同样的动作,黑白两球相撞,随着一声脆响,黑球直直地落袋了。
果然是个高手,我在心里想道。这里竟然还有一个台球室,着实有些令人出乎意料。听着台球接连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大学时代的记忆涌入了我的脑海中。我不算是个喜欢运动的人,大学时代曾经参与过的运动项目更是寥寥无几,台球就是其中一个。而经常陪我打球那个人就是陈默思,虽然他最喜欢的是篮球,但他几乎什么球类运动都会。有一段时间我们几乎每周都会去打台球,那也是我们一起活动最长的一段时间。直到发生了一件事,他最喜欢的一个女生离开了他,他因此消沉了好一段时间,我们的这项活动也中断了。从那之后,我也只是偶尔有朋友找的时候,才会去玩一下。也是从那之后,我很少再见到陈默思,他经常夜不归宿,毕业之后,我们就见得更少了。
“要不一起来一局?”
耳边突然传来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打断,我缓了一下,发现刚刚打球的那个男子正将一根球杆递给我。我接过球杆,右手在球杆上来回摩挲了几下,这样的感觉已经好久没有过了。
“来,你先开!”男人用三角框将红球摆好,示意我来开球。
我走上前去,看着已然摆好的红球堆和其他彩球,弯下腰去,瞄准白球。瞬间,一种熟悉的感觉将我完全包裹。我猛地发力,白球飞快地滚了出去。啪!红球被撞开了,在红球四散之时,我的白球也晃晃悠悠地回到了上半区——完美的防守。
男人用眼神向我示意了一下,这是表示看好我的意思。接着他来到我之前所在的位置,在球台上来回瞄了几眼,没有发现很好的进攻机会,很快便防守了一杆。白球在穿过大半个球台撞击到红球之后,稳稳地回到了上半区,已经很接近刚刚母球所停的位置了。不过,就差这么一点点,仍然出现了一个防守漏洞——右边底袋附近的一个红球有下球的机会。
男人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点,他皱了皱眉,似乎对自己刚刚的表现不是很满意。我走上前去,来回瞄准了几下,一个长台,虽然红球在袋口,但对于已经很久没有练球的我来说,其实难度还是有的。我犹豫了几秒钟,最终还是选择进攻。球杆一推,白球直直地朝目标红球飞去,角度还行,随即两球相撞发出了清脆的声响,白球飞走,红球朝袋口滚去。可惜角度还是有些偏差,红球在袋口来回撞击了两下,最终还是停在了袋口,没有落袋。我摇了摇头,将球权交给对方。
“有点可惜。”男人对我的这一球也感到颇为惋惜。他走上前来,用枪粉仔细清理了一下球杆顶部,接着弯下身,摆好手架,对准了白球。
现在白球的位置很好,刚刚没有进洞的红球,就是一个绝佳的进攻机会。啪的一声,红球应声入袋,干净利落,很准的击球。接着他又连续进了几个较为容易的球,在叫黑球的时候走位过多,失去了进攻的机会,随即防守。这样我们又来回防守了几轮。虽然最终还是由我破局,连续进了几个红球,但由于我比赛过程中失误过多,最终的结果还是大比分输给了对方。
男子将进袋的球尽数掏出,一一放进盒子里,整齐地排好。“技术不错,但不是很熟练啊,应该是有一段时间没打了吧?”
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将球杆递还回去。“已经有三四年了吧。”从大学快毕业到现在,确实有这么长时间了。
“三四年?那你确实很厉害了。对了,忘了介绍了,我叫贺晴川,平常大家都叫我小川。”对面的男子微笑着说道。
我和他握了握手,同时也介绍了一下自己。在互相介绍一番之后,我才知道,原来他今年已经三十出头了,但他看起来还颇为年轻。他在一家外贸公司工作,之前被公司外派到德国工作了几年,去年才回到国内。难怪在刚刚与他的对话中,我对他某些字词的发音总感到有些别扭。
“要不要来喝点儿咖啡?”
在对方的介绍下我才知道,台球室的隔壁就是咖啡间,他很喜欢去那里。
“我今天上午就来了,这里没什么人,娱乐设施也很少,就只好自己一个人瞎折腾了。”在他的不断自嘲下,我们进了隔壁的咖啡间。
与别的房间不同,这里的色调是深色的,充溢着一股浓浓的咖啡豆的气息。房间靠窗一侧放有桌椅,纹理清晰的木质桌板,真皮质感的扶手椅,都体现了房间主人的精心设计。靠墙的嵌入式桌面上放有咖啡机,旁边是好几罐不同的咖啡豆。我平时很少喝咖啡,对这些也不甚了解。只见他从其中一个罐子取出一些烘焙好的咖啡豆,放入咖啡机里,紧接着就传来了细细的磨豆声。
“稍等一下就好,先坐。”
我坐了下来,椅子确实很舒服。
“看来你对这些东西很懂,我就不行了,平时不是饮水机就是便利店随便买的饮料,不像小川你……”虽说是他让我这么叫他,但面对一个年纪比自己还大的人,我这么称呼他,还真是有些不适应。
“叫我小川就行。”他笑着说道,“以前我也和你差不多吧,不过在国外待了几年,养成了习惯,现在也改不掉了。”
我苦笑了一下。“对了,你也是收到了邀请函吗?”我打算直接切入正题。
一听到这个,他似乎愣了一下,头部略显僵硬地点了下,眼神也黯淡下来。“准确地说,应该是我的父亲收到了,但他一年前已经过世了。”
“对不起……”没想到一下子提到了他的伤心事。
“没事,都过去一年了。其实也是因为父亲的过世我才回国的,他是得直肠癌去世的,我在医院陪他走过了最后的时光,也算是我这个不孝子的最后一点孝心吧。”
他的声音很是低沉,看来父亲的死对他的打击确实很大,至今还没有完全缓过劲来。我和他说明了我与陈默思来这里的经过,以及我们的来意,他听后只是点点头,并没有表露过多的诧异。
“原来界楠叔叔也去世了。”他叹气道。
“你认识他?”
“算是吧,不过也不是很熟。我只知道他是个很出名的推理小说作家,我父亲和他有过来往。”
原来是这样,那我也算是找到了此次被邀请人之间的一些联系了。
“我们这次来也是因为那封邀请函,上面写着‘如有不来,后果自知’。对于这句话,小川你知道些什么吗?”我开诚布公地问道。
“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他摇了摇头,“上大学后我就很少和父亲联系,后来更是因为工作的关系经常出国,我们联系就更少了。我也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收到这封邀请函,还有你刚刚说的那八个字……其实我也是因为对此感到疑惑,才代替父亲来的。”
“那十年前……”
“十年前我还在国外留学,不过回来之后,确实发现父亲变了许多。他变得胆小了,甚至有些神经质,时常能看到他一个人念念叨叨的。我问过母亲,她说自从半年前父亲去过一个叫日月山庄的地方,回来之后就这样了。没错,就是这里。至于十年前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父亲也没告诉过母亲。一年前父亲去世,详情就更不得而知了。不过,据说和天文有关。”
“天文?”
我正想追问,突然响起了一阵电子提示音,原来是咖啡煮好了。小川向我表示了一下歉意,随即起身走到一旁,打开冰箱门,取出了一盒牛奶,向一个小杯里倒了大约三分之一的容量。他端着杯子走到咖啡机那里,将杯子凑近,一根蒸汽棒伸进了杯子中,随即机器开启,响起一阵突突突的声音,牛奶表面也出现了奶泡。这些步骤我之前就看陈默思操作过,他也是一个重度的咖啡因依赖者。
没过多久,机器停止运转,小川端着煮好的咖啡和奶泡走了过来。
“这里有方糖,我拿一些过来,你需要多少?”
“一块就行。”我不喜欢太甜的东西,喝咖啡的话,一块方糖就行。
等他将方糖拿过来,我已经将煮好的咖啡分别倒满两个马克杯了。我给自己那杯咖啡中加入适量的牛奶和一块方糖,用勺子轻轻搅了搅,一股浓烈的香气瞬间通过口鼻,将肺部填满。
“真香。”我不禁感慨道。
“纯正的曼特宁咖啡,采用原产地苏门答腊岛的阿拉比卡咖啡豆,口感香醇浓郁,你可以试试。”
我点点头,端起马克杯,那股浓郁的咖啡香再次扑向口鼻。我轻抿了一口,咖啡还是有点烫,不过确实如他所说,我没有感觉到一点苦味,口感十分顺滑,香醇浓郁,有些微酸,不过方糖的甜味很快就将其盖住了。
“怎样?”
我再次点点头。小川这才端起他的咖啡杯,喝了一口,一脸享受的样子。
“很久没喝过这么纯正的曼特宁咖啡了,想来这里的主人也是一位风雅之士。”他不住感慨道。
我放下咖啡杯,向小川问道:“对了,刚刚你提到了‘天文’,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其实就是一个天文爱好者小团体吧。”小川简单说道,“从我能记事时开始,家里就一直有一台小型的天文望远镜,你也知道那是什么年代。家里的书柜里也有很多天文学方面的书籍,小时候爱玩的我曾经不小心把其中一本书撕破了,结果被父亲毒打了一顿,至今记忆犹新。不过在父亲的熏陶下,我也开始逐渐接触天文,看了不少科普读物,天文馆也去了很多次。但可惜的是,上高中之后,我的兴趣逐渐减淡。高考填志愿的时候,父亲想让我填天文学,我没有听他的,选了最为热门的金融。也许是我的举动让父亲失望了吧,之后我去外省上大学,再去留学,回国工作,我和父亲的联系越来越少,直到他去世……”
眼看小川低语起来,我插嘴道:“那推理作家界楠,他……”
“他也是那个天文爱好者小团体的一员。”小川似乎已经从刚刚的情绪中缓了过来,他喝了一口热咖啡,接着说道,“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我上初中的时候,父亲带我去天文馆,那天和我们一同前去的还有另一个和父亲年纪差不多大的男人。父亲向我介绍了他,竟然是个推理作家。他当时正在创作以一个天文爱好者为主角侦探的推理小说‘迷航系列’,所以才来天文馆取材。在这之前,他们是在一个天文爱好者的聚会中偶然认识的。之后,一连好几个月我都能见到他,后来就很少见到了。不过这也和我渐渐长大,开始远离天文爱好有关吧。”
天文爱好者小团体,天文馆,推理作家界楠……虽然仅仅通过这些只言片语并不能得出什么结论,但我的脑海中隐约有一种思路正在成形。等等,日月山庄……
“日月山庄!小川,这个日月山庄又是怎么一回事?”
“你还不知道吗?”小川一脸惊奇地看着我,“也难怪,你之前对此一无所知,而且才刚刚到这里。那我就向你解释一下吧。日月山庄其实是分为三个部分,我们现在所在的这栋建筑名叫日馆,除此之外还有两个部分,名曰月潭、星柱。”
“日馆,月潭,星柱……”我在口中念叨了起来,突然发现了什么,“小川,这些……”
“没错,很明显,这些都和天文有关。”
小川的这句话使我更加确认了自己的想法。十年前,包括推理作家界楠还有小川父亲的天文爱好者团体,聚集在了这座日月山庄。当时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才有了这次的十年之约。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不得而知了,时间过了这么久,恐怕也只有当事人才知道了。不过那对姐弟……他们为什么也会来这里?是和小川一样,代替父母来的,还是其他什么原因?霍雨薇,霍霖,对于十年前的事,他们一定知道些什么……
和小川聊了没多久,就有人前来敲门,说是晚餐的时间到了。听声音应该是个女生,而且年龄不大。我隔着门应了一声,表示会马上和小川一起赴餐。
随即,隔壁又响起同样的敲门声,不过那个房间没人。果然,敲门声响了几下就停了,过了一会儿从更远的地方传来了敲门声。看来是要一间间地敲过去啊,我对这里采取的这种颇为古老的交流方式感到好奇。不过现在也是晚上七点多了,虽说刚刚喝了热咖啡,可肚中的饥饿感此时急不可耐地冒了出来,看来晚上得好好吃一顿。
于是我便和小川一起将喝完咖啡的咖啡壶和马克杯简单用水清洗了一遍,然后匆匆下楼去了。在经过陈默思的房间时,我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房门竟然是开的,看来默思在听到敲门声后就已经出门下楼了。不过他的这种马虎随意的性子可真是一点没改,连房门都忘了关上。可我转念一想,像陈默思这种连手机都能绝缘的家伙,身上还有什么值得偷的东西呢?我在心里苦笑一下,随即沿着来时的方向走了回去。
很快我们便来到了下午刚来的地方,只有一个棕色的沙发,一个人都没有。不过小川似乎是知道餐厅的位置,他上午就到了这里,吃过午餐,知道这些也是应该的。在他的带领下,我们沿着这个弧形的走廊前行,没走多远,就听到了人声。应该是下午路上碰到的那对姐弟。
“什么鬼地方,连个试衣镜都没有!这让人怎么换衣服嘛!”
“姐,别说了……”
刚一走近,就听到了来自姐姐的抱怨声。下午时她只是穿着一件淡黄色的羽绒服,下身是连裤袜和短裙,对于目前的年轻女孩来说,倒是十分平常的打扮。加上她身材本来就好,这样的打扮确实很是合适,属于偏活泼可爱的类型。不过晚上她的打扮可就完全不一样了,一身紫色的束腰晚礼服,长裙下摆刚刚盖过脚下黑色的细绳高跟鞋,耳坠也变成了两串晶莹剔透的红宝石,整体风格端庄典雅。一看到这,不禁让人误以为正在参加一场十分重要的晚宴。
不过还好的是,这栋建筑的保温能力着实出乎我的意料,现在就算穿这种露肩的晚礼服也完全感觉不到寒冷。但之前见到她的一连串表现给我的感觉却不是很好,完全没有那种让人想要亲近的感觉,我现在甚至对她有些反感。
面对姐姐刚刚在众人面前的失礼,弟弟霍霖为了避免尴尬,也只好将话题扯开。刚好我和小川来到这里,他便向我们打了个招呼,顺便介绍了一下自己和他姐姐。我当然早就认识了这对姐弟,但小川听到他的介绍却吃了一惊。
“你姓霍?”
霍霖愣了一下,之后还是点了点头。小川本想再问些什么,可这时旁边一个人走了过来。他身着西装,头发花白,年纪应该不小了。
“你是贺放的儿子?”他的声音浑厚低沉,不过说话的音调听起来有些奇怪,普通话不是很标准。
小川毕恭毕敬地点点头,问:“您老是……”
“没想到已经长大了啊……也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这老小子,也从来不给我们介绍一下自己这个宝贝儿子!”他话没说完,突然一拍头,笑着说道,“哦,对了,忘了介绍我自己了,你看我这个记性,哈哈!我呢,名字很好记,赵柱国,赵钱孙李的赵,再加上国家的顶梁柱,听懂了吗,哈哈!我这个名字啊,我确实很喜欢,爹妈取的,朴实刚健。现在想起来啊,那个年代……”
没想到还是位十分“健谈”的老先生……我和小川咬着牙,一直听他唠叨了好几分钟,小川找了个时机插嘴问道:“赵叔叔,您和我爸是怎么认识的呢?”
刚刚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老先生似乎还未尽兴,此时他再次开口道:“大概二十年前吧,我那时是个作家,当然现在也还是,哈哈哈!别看我年纪这么大了,我可是个不折不扣的科幻作家哦!九十年代那个时候,什么杂志报纸上啊,到处都是我写的科幻小说。”
没想到这位老先生话这么多,竟然还是个写科幻的,这不得不让我对他另眼相看了。
“好了,不扯这么远了。我和贺兄啊,是在一次科普展上认识的。他这个人,特别痴迷天文,当时在天文展区那儿一个人站了好长时间。我也是奇怪,于是便上前和他攀谈了几句,没想到越聊越投机,最后就成了朋友。不过说是朋友,我觉得他可太不够意思了,很少和我介绍他的家庭,就是你这个宝贝儿子,我也是一次偶然的机会才知道的。你现在呢,在学天文?”
一听到这儿,小川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脖子。“赵叔叔,我学的是金融。”
“这样啊……”听小川这么一说,赵柱国的眼神迅速黯淡了下来。“我还以为他这么痴迷,孩子肯定也逃不了的……不过也好,金融好啊……”
“我小时候确实受父亲影响很大,不过后来……还是没了兴趣,挑了一个最热门的专业学了。”
“天文学确实是有些枯燥,有时候你光是对着天空就得看个一晚上,不感兴趣的话是绝对不能坚持的。”赵柱国叹了口气,随即又说道,“不过十年前在这里见到的那个小娃娃好像没有来,可能是有什么事吧,那个小娃娃当时可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天文迷,哈哈!”
小川再次尴尬地点点头。我下意识地看了霍霖一眼,他正和姐姐坐在一起聊着什么,不过看他们的表情也知道,主要都是霍雨薇在向他吐槽。从赵柱国的这句话来看,他好像并没和霍霖他们打招呼,不然也不会不知道这一点了。
刚好这时老严出现了,他身后跟着一辆餐车,一个年轻的女孩在推着。她看起来很年轻,穿着一身女仆装,应该算是这里的女仆吧,看来刚刚在楼上敲每间房门的也是她。
“各位请落座吧,晚餐已经准备好了。”老严的声音还是这么洪亮。
老严话音刚落,随即响起桌椅挪动的声响。这里虽说是餐厅,可正如其他房间的简约风格一样,除了中央摆放的桌椅,便再没有其他物件。白色的墙壁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更加苍白。
直到这时我才有时间仔细观察围在餐桌边的众人。餐桌是圆形的,上面盖着一块白色的桌布,再往上则是一块圆形的玻璃转盘,和普通酒店餐厅一样的布置。
第一眼看过去是坐在我对面的两人,正是下午遇到的那对姐弟,姐姐霍雨薇正低头整理着她的长裙裙摆,看来是刚刚落座的时候弄皱了,弟弟霍霖则双目无神地盯着面前空无一物的餐桌,完全没有了下午刚见面时的热忱模样,看起来心事重重的。姐弟两人左侧隔着一点距离坐着的是一个之前没看过的中年男子,体形壮硕,头发偏长,眼神阴郁,下巴和脸颊两侧都被未刮净的胡楂所覆盖。他和那对姐弟以及我旁边小川的座位都有些距离,看来是个不容易接近的人物。
刚刚和我一起下楼的小川则紧邻着坐在我的右侧,我左侧隔着大约一个座位的地方坐着的就是刚刚向我们打过招呼的赵柱国老先生,此时他正襟危坐,目不转睛地看着忙活上菜的少女。我见他目光凝重,和刚才的嬉笑模样简直判若两人。当老严指挥少女将菜肴摆上的时候,他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拿着筷子的右手已经跃跃欲试了。这时我才明白,原来他是真的饿了啊……我在内心苦笑不已。
陈默思不在,我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这时老严已经开始给餐桌上菜了,我环顾了一下四周,还是没有默思的踪影。就在我想开口提醒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阵急速的脚步声,我回头一看,陈默思正小跑着赶过来。
“抱歉,找厕所,耽误了一点时间。”陈默思简单地解释了两句,就在我左侧落座了。我将椅子朝右侧挪了一点,让了一些空间。
老严朝陈默思点点头,并没有因为他的迟到而做过多表情。众人的目光也大多盯在即将上桌的菜肴上面,毕竟现在已经这么晚了,大部分人都饿了一下午。
很快,菜上齐了,总共八道菜一个汤,并没有什么山珍海味之类的东西,都是很普通的菜肴。不过每道菜看起来都是精心准备的,色泽搭配得赏心悦目,简直让人食欲大增。放在最中间的乌鸡汤上方蒸汽腾腾,汤里还有红色的枸杞和大枣。正值寒冬,着实大补。在我面前摆放的是一盘沙丁鱼烙,典型的粤菜,煎至金黄的沙丁鱼整齐地堆叠在盘子中央,上面还点缀着鲜翠欲滴的西蓝花。其他菜肴都有其独特的香味,没过多久,我就已经口中生津了。
“老严,你也快坐下来一起吃吧。”
说话的是赵柱国。其实菜才刚上齐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动了。刚才说话的时候,他右手的筷子上还夹着一块红烧肉,正往嘴里送。没想到他这把年纪,还能吃得下这么油腻的食物。
“也好。”老严点点头,示意身边的女孩将餐车推到一旁的角落。
“来,这儿!”赵柱国指了指自己旁边的空位置,示意老严来这里落座。
老严倒也不避讳,径直走了过去。赵柱国放下筷子,腾出手来,将左侧的椅子搬开。
“来,小褚,你也坐吧。”老严指了指赵柱国右侧的位置,目前唯一的空位,也正好在旁边。
女孩刚将餐车推到房间一角,正转身走回来,此时听到老严的话,犹豫了一下,还是顺从地走了过来。在她走过我背后的时候,我似乎闻到了一股香水味,很独特的味道,一瞬间甚至将菜肴的味道完全盖过,是清新的香草味,我喜欢。
我替女孩将座位往后挪了一点,她向我点头以示谢意,柔嫩的脸颊上浮现一抹淡淡的微笑。在她落座后,那种香味仍然存在,忽隐忽现,我的注意力时不时地就被这种味道吸引过去,以至于连吃菜的速度都慢了许多。
“好了,大家停一下,听我来说几句话吧。”过了大约五分钟之后,老严再次说话了,“其实这些话应该在大家吃东西之前说的,不过刚刚看诸位肚中饥饿,就让大家先吃些填一下肚子吧。接下来的话大家边吃边听就行。”
老严顿了顿,接着说道:“大家来这里的时间都不一样,除了今天下午才赶到的四人,其他人互相之间多少都有些了解了吧。”
接着,老严将今天下午才来的我、陈默思以及霍家姐弟依次介绍了一下。在介绍到我的时候,我特意留意了一下身旁女孩的表情,她只是看了我一眼,便没有更多表示了。我心里稍有些失落。再接下来,老严又介绍了其他人,其实经过晚饭前的一番接触,这里大部分的人我都认识了,除了那个看起来不好接近的中年大叔。所以在老严介绍他的时候,我也是特别留意了一下。
原来他叫冯威,四十来岁的样子,身体显然经过常年的锻炼,肌肉虬结,右臂上还有一圈十分明显的文身。就算在介绍他的时候,他也只是哼了一声,并没有向众人打任何招呼。看来确实不好惹啊,我在心里默念。
“这是小褚,全名褚媛,这几天将负责大家的饮食起居。”
原来她叫褚媛,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我不由得看了她一眼。小媛,这是我一听到她的名字后就在心里暗自决定的称呼,她在听到老严的介绍后,显得有些慌张,站起来,低着头,微鞠躬向大家示意了一下。在她坐下的时候,身体撞到了椅子,椅子轻微滑动,发出了刺啦一声。不过众人此时的注意力显然都在老严接下来的话语上,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但我坐在她身旁,还是听到她小声说了句抱歉。真是个可爱的女孩子。
在介绍完众人之后,终于轮到了老严自己。
“老朽严凤宽,今年已经快六十了,论年纪的话应该是诸位之中最大的吧。啊,恕我疏忽,请问赵兄贵庚?”
“双五之数,未及严兄。不过在诸位眼里,我肯定更显老一些吧,哈哈!”坐在一旁的赵柱国笑着回应道。
“赵兄此言差矣。写作之事最为恼人,赵兄有如此成就,也算舍己为人,令人敬佩。”看来老严对这位赵兄的性格极为熟悉,刚刚的这番话显然是早有准备了。
“雕虫小技,何足挂齿。”听到老严的这番话,赵柱国笑着摆了摆手,但也并没有再说什么。
老严继续说道:“其实我也是受老友所托,才替他出席这次聚会的。”老严停了下来,面露沉痛之色,“一周前,他去世了。”
“老周他……”听到老严的这句话,赵柱国显得十分震惊。
“没错。其实他已经卧病在床半年多了,一周前在睡梦中病逝。”
“这样……也难怪他没来了……”赵柱国一声叹息,没有再说话了。
刚才的这段时间,餐桌上只有管家老严和赵柱国在对话,其他人不知道是没有兴趣,还是过于谨慎,并没有谁插话。不过通过刚才的对话,我总算知道了一点,这座山庄的主人应该就是两人嘴里的老周,也是他发出了那些邀请函。不过这个老周究竟是怎样的人,仅仅通过这番简短的对话,并不能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餐桌复归沉寂,众人只是默默夹着桌上的菜,除了此起彼伏的咀嚼声,再没有任何多余的声响。
很快,在这种不尴不尬的气氛中,饭局进入了尾声。我吃完最后一块生鱼片,心满意足地放下了碗筷,用纸巾稍微擦了擦嘴。其他人也差不多,除了一直不管不顾乱吃一通、碗碟里高高堆起一堆残渣的陈默思,不过这也和他的一贯作风相符。
众人默默看着陈默思一个人在不停吃喝,既没有说话,表情也没有任何异样。我甚至有一种感觉,正是陈默思的这番举动,才让现场的尴尬气氛得到了一些缓解。这种怪异的气氛大约持续了几分钟,当陈默思最终放下碗筷,满意地打了个饱嗝时,坐在一旁的小媛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对此陈默思倒也没有在意,他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闭上眼睛,竟然打起了盹。
“小媛,收拾一下吧。”不知是否因为刚刚小媛的那番不当行为,老严显得有些不高兴,言语里明显有些责备的意思。
小媛吐了吐舌头,站起来开始收拾餐桌。众人还是没有什么反应。
“抱歉,我有些累,先回去休息了。”说话的是霍雨薇,她拉开椅子站了起来,看起来精神确实有些不好,和晚饭前简直判若两人。刚刚她也没有吃多少,大部分时间都在用手中的筷子,无聊地捣着自己碟中的菜品。
“对了,你们有安眠药吗?”霍雨薇突然问道。
之后我们都摇了摇头。
霍雨薇显得有些失望,随后她向之前我们来时的方向走了过去,应该是真的准备上楼休息去了。霍霖犹豫了一下,也向我们稍微欠身,跟在姐姐身后,一起走了。就在这时,一直阴沉着一张脸的冯威也站了起来,话也没说转身就走。短短十几秒的时间,餐桌上已经少了三人,刚刚那表面上看起来的热闹顿时消散了许多,反而显得有些空旷了。
赵柱国此时也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抱歉,年纪大了,这才坐了一会儿,身体就有些受不住了。对了老严,那封邀请函,你看了吗?”
没想到赵柱国此时提到了这个,看来他对此也有些在意吧,毕竟上面有那样的字眼。
“什么邀请函?”老严显得有些困惑。
“你不知道吗……”一向稳重的赵柱国也吃了一惊,“邀请我们来这里的,那封紫色的邀请函,你没看过?”
“没有,我没有准备这个。”
“那老周呢?”
老严再次摇了摇头。“据我所知,老周也没有发出过这种东西。”
“竟然是这样……”赵柱国放弃了努力,显得有些丧气。
没想到那封邀请函,竟然不是这次的主人准备的,这是计划之外的产物。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老赵,那封邀请函,能给我看看吗?”
赵柱国从西服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了那张紫色的邀请函,递给了管家严凤宽。老严接过这封邀请函后,先是前后看了看,然后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副老花镜,打开邀请函,仔细端详了起来。
“这绝对不是老周发出去的,他绝对不会写这种话。”一连的两个“绝对”,显示出了老严的强硬语气。
“那会是谁?”
“不知道。”
谈话一时陷入僵局。赵柱国此时也重新坐了下来,他整理了一下刚刚找邀请函时弄乱的衣领,随后又解开了衬衫最上面的那颗纽扣,看起来有些烦躁。
“老严,你应该知道,十年前的今天这里发生了什么吧?”
管家严凤宽点点头,赵柱国继续说道:“这也是我们十年后再次聚在这里的原因。收到那封邀请函后,我本以为是老周还对那件事耿耿于怀。”
“老周确实一直没有忘记那件事,虽然他嘴上不说,但十年来我几乎每年都会见他一两次,他看起来一直郁郁寡欢。”
“果然……”赵柱国再次叹气道,“其实十年来,我心里多少也有些愧疚,要不是十年前在这里发生了那种事,他也不会那样了。”
“老赵,你也不要这么想,事情都过去了,况且老周都已经不在了,而且老贺也……”
一想到故友的接连去世,连一向沉稳的老严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谈话中断了一段时间。
“小褚,你先送老严上去休息吧。”
已经将餐桌收拾得差不多的小媛,此时正在更换新的桌布。在听到赵柱国的话后,她停了下来,看向管家严凤宽,似乎在等他的吩咐。
“抱歉诸位,刚刚有些失礼了,我就先失陪一下。有什么问题,尽量都问小褚,她会处理的。”
向我们吩咐完这些事后,老严站了起来,完全失去了之前的那股精气神儿。现在的他,像是突然老了十岁。在小媛的搀扶下,他走得颤颤悠悠的,很快就离开了我们的视线。老严一走,餐桌上就剩下我们四人。我看了一眼陈默思,他还在打瞌睡,我简直都无语了。
“小川,你父亲是怎么去世的?”
“直肠癌。”小川平静答道。
赵柱国点点头。“一年多前,我收到了一通电话,才知道老贺他已经去世了,不过当时我正在国外参加一个科幻大会,没来得及赶回来参加老贺的葬礼……你母亲,她还好吗?”
“还好,现在信了主,每周都会去教堂一次。”
“这样……也好吧。”赵柱国叹了口气,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反而向我问道,“对了,你们是怎么来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叫陆宇,是吧?”
我点点头,再次介绍了我和陈默思两人,也将我们怎样拿到邀请函的过程再次叙述了一遍。听完我的叙述后,和之前小川的反应一样,对于推理作家界楠的去世,赵柱国同样显得十分吃惊。
“没想到界楠老弟也走了,他才四十几岁啊……十几年前,我们几个因为共同的爱好互相认识的,没想到现如今只剩下我和老严了……真是时光催人老啊!”赵柱国不住地感慨道。
“对了,赵老先生,那个冯威……十年前他也参加了那场聚会吗?”现在也只有这个人是我所不熟悉的了,所以趁着这个机会,我赶紧向他询问起来。
听到我的询问,过了一会儿,赵柱国才从刚才的情绪中缓过来。“其实我对他也不是很熟,不过他确实参加了十年前的聚会,他是老周带过来的,所以老周应该认识。”
没想到连赵柱国对冯威也不是很了解,但老周已经去世了,看来只有想其他办法了。我定了定神,直接进入问题的核心:“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听到我的话后,赵柱国显得有些犹豫,他看了一眼我身旁的小川。我能感觉到小川的身体突然紧绷了起来,他双眼紧盯着赵柱国,看来对这个话题也是颇为在意。
“十年前,这里死了一个人。”赵柱国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开口说道。
正当我想继续询问的时候,身后响起了脚步声,原来是小媛回来了。她看了我们一眼,将刚刚没有完全铺好的桌布整理好,推着收拾好的餐车离开了这里。
短暂的安静后,赵柱国再次说道:“具体的事情比较复杂,现在也不早了,要不我们下次再讲吧。”
“也好。”我本想再追问几句,可见到老先生已经站起,便不好再多问了。
“你们还是早点儿回去吧。”老先生丢下这句话后,就转身离开了,偌大的餐厅只剩下了我们三人。
我和小川相视一眼,也都站了起来,看来这件事还得从长计议,着急不得。我拍了拍仍在打瞌睡的陈默思,他猛地怔了一下,才睁开双眼。
“怎么了,都结束了?”他大声询问道。
“嗯。”见到默思这样子,我哭笑不得地点了点头,“要睡觉就回房间去吧。”
“唉,刚刚本来做了个好梦,你猜我梦到了什么,大鸡腿哎!可惜被你这么一搅和,啥都没了!你说你该不该赔我……”
“好了好了,赔你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
好不容易打发了仍在嘀嘀咕咕的陈默思,我们三人一起往回走去。这时,脑海中突然想起了刚刚赵老先生说过的话。
你们还是早点儿回去吧。
这句话的意思究竟是让我们早点儿回去休息,还是让我们回到我们该回的地方呢?直到事发之后,我才明白,误打误撞中,这真的成了一句善意的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