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北风仿佛撕扯着我的耳朵,卷起地上的按摩广告传单,缠在脚下,之后又飘飞远去。每次走上人行天桥都会看到一两摊白天醉酒后的呕吐残迹,让人感觉污秽不堪。
一脸疲累的圣诞老人和抱着年底互助运动捐款箱的女孩从我面前走过。这样的组合虽然感觉有些怪异,却已经司空见惯。
竖起茄克衫的衣领,我不禁心想,为何会约到这种地方来。或许是因为打电话时就是这样的心情吧。天气寒冷而干燥。
一封来信,让我感受到了这样的心情。寄件人名叫行原俊江,达也的母亲。
“都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我却又来旧事重提——”
信的开头就是这样的一句话。这话让我感觉无比紧张,以为她发现了那件惟有我和洋子知道的,有关达也之死的秘密。
然而信中的内容却并未提及这事。达也的母亲似乎并不知道服装裁剪室的穿衣镜和笠井美代子的事。
“一年了,我去打扫那孩子房间的时候,发现了这东西。”
信里只写着在打扫房间的时候发现了“这东西”。我感觉自己握着信笺的手微微颤抖。要是当时知道这事,事情的结局或许就会完全不同。
毕业之后,昨天是我头一次回母校。回到当年达也摔落的楼顶一看,不知为何,之前上了锁的楼顶门再次开放了。
站在楼顶,我解开了所有的谜团。答案很意外地出现在了我未曾料想到的地方,同时也让我感觉到了一种深深的虚脱感。我甚至想,不如干脆就把真相埋葬在我的内心之中好了。但我做不到,我是最清楚自己做不到的人。
凛冽的冷风再次刮起。
几个看似念初中的女生以手按压着裙子从我面前走过。刚把目光投向她们的背影,就感觉有人在身旁拍了拍我的肩膀。
“看什么呢?”
扭头一看,只见化妆后带着几分成熟风韵,即使在职业女性面前也毫不逊色的洋子,正笑意盈盈地站在我身旁。
“开始改投喜好小女生的阵营了?”
看着洋子迈步向前,我说:“今天约你出来,不是为了约会。我有话要和你说。”
“什么话?”
洋子的声音略带困惑。她歪着头提议:“那就到咖啡厅去坐坐吧。我认识一家店,感觉还挺不错的。”
“不必了。”我一脸抑郁地望着她,“在这儿说就行。”
“这里?站在这寒风里交谈?”
是不是大脑短路了——换作是以往的洋子,肯定会说这样的话。但她却并没有这样说。或许她已经从我的眼神里看出,我的话里丝毫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是有关达也的事。”
“有关阿达的?……我说阿良,咱们之前不是约好再不提他了吗?”
“下不为例。”
我正视着洋子的脸。她盯着我看了一阵,之后挪开了目光。
“好吧,那就在这儿说吧。”
她把手塞进外套的衣兜里,俯视着天桥下方的车辆。堵在路上的车子就仿佛是在相互竞争一样,轰鸣的引擎排散着汽车尾气。卡车如此之多,或许是因为眼下时值腊月。
仔细想想,这样约洋子出来谈话,感觉倒也有些奇怪。我一直都是达也的陪衬。我的初恋,早已作为淡淡的回忆,与旧相册一同尘封,埋葬。尽管在那起事故发生之后,我们两人之间的关系迅速变得亲密了起来,但在面对达也时,我的心中总有愧疚的感觉。我总在心中告诫自己,达也死去之后,洋子愿意敞开心扉的对象就只剩下我一个了。就这样一直走到了今天。
然而,这样的事,的确显得有些不太自然。
“当时……”望着洋子白皙的侧脸,我开始说道,“有件事我直到最后也没弄明白。那就是当时达也他为什么会独自一人跑到那地方去。”
“而你现在终于明白其中的缘故了?”
洋子不动声色地问。
“弄明白了。”我的回答中带着一丝绝望,“达也他并非独自一人。你当时也和他在一起。”
洋子什么也没说,只是怔怔地望着桥下。我把达也的母亲给我写信的事告诉了她。达也的母亲在打扫房间时发现的,是达也去年用过的一张日程表。上边写着他去世那天的日程事项。从日程上来看,达也和洋子似乎打算在放学后约会。
“那天放学之后,你们两人在楼顶上见了面。而当时达也他就在你的眼前坠了楼。”
“可是……当时目击了现场的那些女孩不是说,除了他之外没人吗……”
“楼顶上有处楼梯口。”我打断了洋子的话,“我昨天已经去看过了。从她们打排球的那地方看去,楼梯口挡住你身影的可能性很大。”我歇了口气,“但我想弄清的事却并非这一点。”
“昨天,我还去见了笠井美代子一面。”
洋子的表情发生了变化。我感觉到她的呼吸骤然停顿。
“她总是不愿说实话,嘴闭得比牡蛎还严。我跟她说,我是不会跑去告诉警察的,她这才说出了实话。据她说,当时你的确和他在一起。但你却不让她告诉任何人。而你开出的条件,就是不把真相告知警方。我想知道,你为何不惜如此也要隐瞒你当时和达也在一起?”
洋子突然转过身来。虽然脸色苍白,但表情中依旧带着一丝笑意。
“难道阿良你就一点儿都没有猜测到吗?”
我摇了摇头:“不,我自己倒也有些推测。”
“说说看。”
她就像是在催促着我讲述什么有趣的事一样,直盯着我的脸看。这一次,我也走到桥边,抓着扶手往下看了看。
“就像那天一样,我到楼顶上去看过,站在你当时所在的位置上试着推测了一番。之后,我发现了一件之前我从未察觉到的事。当时,那面用来反射阳光的穿衣镜里,肯定曾经映出过你的身影。”
我停顿了一下:“你听好,接下来的这些话,全部都只是我的一些推测,或许应该说是空想。但总而言之,麻烦你把我的话听完。
“达也和洋子是一对恋人——这一点自打小学时起就是一件难以撼动的事实。他们两人总在一起,形影不离,这一点在谁的眼中都很明白。但对你而言,这一点或许却是个包袱。因为人心是不可能永远一成不变的。并非是因为你开始讨厌达也,也并非是因为你厌倦了和他交往,而是因为你已经开始接触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灰色的空间包裹住了我们两人。不知在旁人的眼中我们两人又是怎样的一种关系。或许认为是男的在恳求女的别走,也或许是在恳求女的分手……那一天,阿达他……”
洋子缓缓开口。我心说“完了”。什么完了?我并不清楚。或许所有的一切全都完了。
“他把我叫到楼顶,对我说他打算报考北海道的大学。当时我吃了一惊,但随后便明白了过来。之前他曾经说过,将来想要当一名兽医。但紧接着他又说让我也报考北海道的大学,跟他一起到北海道去,这句话让我震惊不已。见我沉吟不语,他又接着说:‘今后我心里永远只有你一个。为了你,我可以赴汤蹈火。’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他爬上了楼顶的护栏。当时,我从心底里感觉到他已经成了我的包袱。不管是他的好意,还是他的过去。”
“那你为什么不直说?”
我问。
“告诉他,从今往后各走各路吗?”
“你应该告诉他。”
“如果我那样和他说,阿良你还会和我交往吗?”
“我?”
我感觉有些困惑。不,其实一点儿也不困惑。答案明摆着。不。说来感觉似乎有些过时,但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友情。
“对吧?所以我才会觉得痛苦。说句实话,念小学和初中的时候,阿达他的确是我理想的恋人。他的那种绝不服输的性格,对我充满了吸引力。可是在念了高中之后,他开始变得不再完美。他开始习惯认输,满足于平凡。从那个时候起,我便开始对阿良你倾心了。尽管阿良你并不能在所有的方面都做到最好,但你的心中却永远都有着奋斗的目标。我喜欢的,就是这种目光有神的人。你说,我这算是花心吗?不过只是个高中生,移情别恋,喜欢上其他人,这样不可以吗?”
洋子的表情不知是哭还是笑,悲伤的双眸深深地烙在了我的心里。
“我已经不想再被幼年时的恋爱所束缚。我就是我,不是阿达的恋人,我想做一回我自己。然而我却无法得到任何人的认同,感觉就像是自己的人生被掌握在他人的手里一样……甚至就连对自己喜欢的人表白都不行。而阿达的那股认真劲儿,又重重地压在了我的心头。就在这时,对面的校舍里闪了一下。我不否认,当时我的心里的确对那十分之一或是百分之一的概率抱有着期待。当时我满怀期待地说:‘阿达,你看看那是什么。’”
她的声音很小,但在我耳中却感觉如同惊雷。幼时萌芽的爱恋,最后发展到这副模样,这结局又有谁曾料到过?虽然当时用穿衣镜反射阳光的人是笠井美代子,但让达也扭头去看的人却是洋子。
夕阳照在洋子的脸上,她紧闭着双唇。一行清泪顺着她那映成橘红色的脸颊滑落。那滴泪究竟是为谁又是为何而落,现在的我完全无法搞懂。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从今往后,估计我和她不会再见面了。
我缓缓迈步。路上行人的目光在我和洋子的脸上来回游弋。在他们的眼里,或许觉得是男孩抛弃了女孩。
漫步的我,下意识地接过长发女孩适时递来的冰茶传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