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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re\'s a time for discussion and a time for a fight.

Blue Öyster Cult,‘Madness to the Method’

讨论和争吵各有时机。

——蓝牡蛎崇拜乐队,《疯癫做法》


斯特莱克不情愿地承认,罗宾的主意不错。比起她要冒的风险,还是霍莉可能会给诺尔通风报信这件事更为严重。于是,霍莉五点和同事一起下班后,斯特莱克便神不知鬼不觉地跟踪她。罗宾则找了块泥淖荒地,在无人的路边脱下牛仔裤,换上从旅行包里拿出来的一条略带褶痕的正装长裤。

然后罗宾开车前往巴罗市中心。她刚把车开到桥上,斯特莱克就打来电话,告诉她霍莉没回家,而是去了复仇街尽头的酒吧。

“太好了,这样更容易,”罗宾冲摆在副驾驶座上、处于扬声状态的手机喊。路虎震动着,隆隆作响。

“什么?”

“我说这样会——没事,我马上就到!”

斯特莱克已经在鸦巢酒吧的停车场里等她了。他刚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罗宾就低声喊道:

“趴下,趴下!”

霍莉出现在酒吧门口,手里端着啤酒。她现在只穿着无袖T恤和牛仔裤,魁梧得能装下两个罗宾。她点了支烟,眯眼扫视这片想必已烂熟于心的景色,目光在陌生的路虎上停留片刻。

斯特莱克已经挣扎着钻进车里,伏身低头,不让她看见。罗宾一踩油门,飞快地把车开走。

“我跟踪她时,她看都没看我一眼。”斯特莱克坐起身来。

“还是尽量别让她看见,”罗宾警告,“免得她注意到你,提高警惕。”

“抱歉,忘了你的成绩是‘极其优秀’了。”斯特莱克说。

“去你的。”罗宾愤怒地说。斯特莱克吓了一跳。

“我只是开个玩笑。”

罗宾把车开进街边一座停车场,找了个从鸦巢门口看不见的地方停车,然后从提包里翻出下午买的一个小包裹。

“你在这儿等着。”

“不行。我去酒吧停车场看看布罗克班克会不会出现。把钥匙给我。”

罗宾没好气地把钥匙递给他,下车走了。斯特莱克看着她走向酒吧,不禁想知道她刚才的怒火从何而来。他心想:也许罗宾想到马修看不上她的这些成就,认为其不值一提。

鸟巢酒吧坐落在渡船路和斯坦利路交会的U形急弯上,是座鼓形硕大砖房。霍莉还站在门口,抽着烟,喝着啤酒。罗宾感到胃里因紧张而一阵反搅。是她主动要来的,找出布罗克班克的行踪是她一个人的责任。因自己的失误引来警察让她有些急躁,斯特莱克不合时宜的玩笑让她想起马修那些暗含讥讽的评论。对于自己接受反侦察培训这件事,马修先是正式祝贺她拿到优秀成绩,然后又话中带刺地暗示,这些所谓的知识不过是常识罢了。

罗宾的手机在兜里响了。她注意着霍莉望向自己的目光,拿出手机,看了看呼叫人。是母亲。她判断此刻不接会显得更为可疑,于是把手机举到耳边。

“罗宾?”琳达的声音响起。罗宾没看霍莉,径直走进酒吧。“你现在在巴罗因弗内斯?”

“对。”罗宾说。面前出现两扇门。她选择左边那一扇,里面是宽敞的酒吧,天花板很高,灯光昏暗。离门口不远处,两个男人穿着她眼熟的蓝色工装,打着台球。罗宾感觉到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她这个陌生人,小心避开一切眼神接触,举着电话走向吧台。

“你在那儿干什么?”琳达质问道,不等她回答又说,“警察给我们打了电话,问爸爸是不是把车借给了你!”

“一场误会,”罗宾说,“妈妈,我现在不方便说话。”

她身后的门开了。霍莉从她身边走过,斜瞥她一眼,打量中带着些敌意。除了吧台里的短发女招待,她们是这里唯一的两名女性。

“我们给你家打了电话,”母亲没听见似的继续说,“马修说你和科莫兰出去了。”

“没错。”罗宾说。

“我问他,你们这周末有没有时间回家吃顿饭——”

“我周末为什么要去马沙姆?”罗宾疑惑地问。她用余光注意到霍莉在吧台边坐下,开始和BAE公司的几个穿蓝色工装的男人聊天。

“马修的爸爸过生日。”母亲说。

“哦,对。”罗宾说。她彻底忘了。他家要办生日宴会。很久以前,她就在日历上做了标记,然后渐渐习惯了记号的存在,甚至忘了这一天终将到来。

“罗宾,你没事吧?”

“我说了,妈妈,我现在不方便说话。”罗宾说。

“你还好吗?”

“好!”罗宾不耐烦地说,“我好极了。我回头再打给你。”

她挂了电话,转向吧台。女招待一直在等她点单,眼神毫不掩饰地打量着她,表情和斯坦利街上那个观察他们的女人一样。罗宾现在明白了,她们的戒心里不仅包含普通人对陌生人的警惕和排斥,还有对机密的保护意识。她感到心脏跳得比平时快了几分,用硬装出来的自信语气问道:

“你好,不知道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我在找霍莉·布罗克班克。听说她可能会来这里。”

女招待思索片刻,毫无表情地说:

“在那儿呢,吧台边上。喝点什么?”

“来杯白葡萄酒吧,多谢。”罗宾说。

她心里清楚,自己此刻所扮演的角色一定会喝葡萄酒。她不会有任何动摇,哪怕女招待的眼神隐含戒备,霍莉一言未发就显露出本能的排斥,玩台球的男人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的身体看。她所扮演的女人很冷静,头脑清晰,目标远大。

罗宾付了酒钱,径直走向霍莉和与她闲聊的三个男人。他们注意到她,都沉默下来,好奇又谨慎。

“你好,”罗宾微笑着说,“你就是霍莉·布罗克班克吗?”

“嗯,”霍莉说,没什么好脸色,“你遂?”

“抱歉?”

在周围几个看好戏之人的目光下,罗宾纯靠意志力保持着微笑。

“你——是——谁?”霍莉模仿伦敦口音说。

“我叫维尼夏·霍尔。”

“哎哟,你的运气真差。”霍莉说,冲身边的一个工人咧嘴一笑,对方窃笑起来。

罗宾从提包里拿出名片。这是下午她自己去购物中心找地方印的,期间斯特莱克一直在面包房附近监视霍莉。斯特莱克建议她用自己的中间名,说:“从名字看,你是个矫揉造作的南方人。”

罗宾递过名片,直盯着霍莉眼线浓厚的双眼,重复道:“维尼夏·霍尔。我是个律师。”

霍莉的微笑消失。她皱起眉读着名片。罗宾花四点五英镑印了两百张名片。


哈德亚克—霍尔

人身伤害索赔法律事务所

维尼夏·霍尔

资深合伙人

电话:0888 789654

传真:0888 465877

电邮:[email protected]&hlegal.co.uk


“我在找你的兄弟诺尔,”罗宾说,“我们不如——”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邻居说你可能会来。”

她那些穿着蓝色工装的酒友露出冷笑。

“我们有消息带给你兄弟,”罗宾鼓起勇气继续说,“我们在找他。”

“我不知道他在哪儿,也不想知道。”

两个工人离开吧台,走向餐桌。只有一个工人还坐在霍莉身边,看着罗宾的尴尬模样,露出笑意。霍莉喝光酒,把五元钞票拍到男人面前,叫他替自己再买一杯,然后爬下吧椅,大步走向女厕所。她走路时双臂僵硬地摆在身体两侧,像个男人。

“她兄弟和她不怎么来往。”女招待说。不知何时,她已经凑到旁边,在听她们对话。她似乎为罗宾感到遗憾。

“那你呢,知道诺尔在哪儿吗?”罗宾有些绝望地问。

“他有一年多没来过这儿了,”女招待含糊地说,“你知道他在哪儿吗,凯文?”

霍莉的朋友一耸肩,替霍莉点了酒,暴露出格拉斯哥口音。

“唉,太可惜了。”罗宾说,声音冷静平稳,别人完全听不出她的心跳有多慌乱。她实在不想一无所获地回到斯特莱克身边。“我如果能找到他,他的家人有可能拿到一大笔赔偿金。”

她转身作势要走。

“给家人,还是给他本人的?”格拉斯哥人敏锐地问。

“这要看情况。”罗宾转回身,淡淡地说。维尼夏·霍尔不会和与案子无关的人打得火热。“如果家人履行过看护职责——我需要了解更多细节才能判断。有些亲戚已经领到赔偿金,”罗宾撒谎,“金额非常可观。”

霍莉回来了。她见到罗宾与凯文交谈,表情变得相当凶恶。罗宾走向女厕,心脏剧烈跳动,不知道刚才的谎言会不会起效。她看到霍莉与自己擦肩而过时的表情,觉得她有可能会追上来,把自己堵在水池边暴揍一顿。

结果,她从厕所出来时,看到霍莉正和凯文在吧台边交头接耳。罗宾知道不能逼得太狠;霍莉要么会上钩,要么不会。她系紧大衣的腰带,转头走向门口,脚步不快,但很坚定。

“喂!”

“嗯?”罗宾说,态度仍然冷淡。霍莉太没礼貌,维尼夏·霍尔可是习惯了他人对她毕恭毕敬。

“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凯文看起来很想插一脚,但他与霍莉的关系显然还没近到可以参与涉及对方财产这样的私人话题。他不满地让开位子,坐到老虎机前。

“去那儿说吧。”霍莉对罗宾说,端上新倒的啤酒,走向角落里钢琴边的一张桌子。

酒吧的窗台上放着几只瓶中船。它们与窗外工厂高墙后正在建造的庞然大物相比,显得美丽又脆弱。地毯花纹繁复,足以藏起千万块污渍;窗帘后的植物都萎靡不振。但四周不成套的装饰品和体育奖杯给这里增添了家庭般的温馨,身着蓝色工装的顾客彼此仿佛都是兄弟。

“哈德亚克—霍尔事务所的客户里有很多退伍军人,这些客户在战场之外遭受了本来可以避免的人身伤害,”罗宾说,背出事先想好的说辞,“我们在重审记录时看到你兄弟的卷宗。当然,具体事宜要等我们和他本人谈过之后才能确定,但我们非常希望他能加入我们的索赔队伍。我们非常擅长处理他这种案子。有他在,我们能给军队造成更大的压力,得到更多的赔偿金。索赔人越多,我们赢的机会就越大。当然,布罗克班克先生本人不需要支付任何费用,”她借用电视上的广告语,“不胜诉,不收费。”

霍莉表情严厉,什么都没说。她手上戴满廉价镀金戒指,只有用来戴婚戒的无名指空着。

“凯文说什么家里人能拿钱。”

“哦,没错,”罗宾愉快地说,“如果诺尔受伤这件事也影响到你,影响到其他家人——”

“当然影响到了!”霍莉低吼。

“具体有哪些影响?”罗宾问道,从提包里拿出笔记本,拿好铅笔,等着。

她要想从霍莉嘴里打探到尽可能多的信息,恐怕需要借助酒精的力量,利用霍莉心里的委屈。罗宾看得出,霍莉正在考虑怎么把故事讲得让律师爱听。

首先,她要澄清,她对受伤的兄弟并无怨怼。她小心翼翼地从诺尔十六岁参军讲起。他为军队献出了一切;军旅生活就是他的人生。是啊,大家根本不知道军人都做出了多少牺牲……罗宾知不知道,她和诺尔是双胞胎?是啊,在圣诞节那天出生的……诺尔和霍莉……

她兄弟是个禁忌的话题,能这样讲起他的事对她而言也是种解脱。与她同时住过同一个子宫的男人一头闯入大千世界,四处旅行,战斗,在英国军队里的地位越升越高。诺尔的勇敢与冒险精神同样也反映在她身上,虽然她一直留在巴罗。

“……然后他娶了个叫艾琳的女人。寡妇。还带着俩孩子。老天爷。人人不都说吗?好心没好报。”

“你的意思是?”维尼夏·霍尔捧着酒杯,礼貌地问。杯里的葡萄酒口感酸涩,高度只剩不到半英寸,已经被手焐得温热。

“娶了她,跟她生了个儿子。可爱的男孩……莱恩……真可爱。我们已经多久没见过他了?……六年吧?七年?婊子。有一天,她去看医生,结果趁机跑了。把孩子全带走了——要知道,儿子可是诺尔的一切。一切——什么无论生病健康,永不分离?哈!去他妈的。就在他最需要支持时跑了。婊子。”

看来诺尔和布里塔妮早就分开了。或者他又追踪到继女的下落?毕竟,对于改变他人生的那次受伤,布里塔妮和斯特莱克都要负责任。罗宾按捺住心跳,保持中立的表情。她真希望现在能给斯特莱克发短信。

老婆消失后,诺尔突然出现在老家,就是斯坦利街上那座地面上下各两层的旧宅。霍莉一辈子都住在那里。自从继父死后,她就一直独自生活。

“我让他住下了,”霍莉说,挺直背,“我们毕竟是家人。”

她没提起布里塔妮的指控。霍莉把自己描绘成一个饱含深情的亲人,慈爱的妹妹。她的言辞明显过于夸张,但罗宾早就明白,最荒诞的谎言里,往往也藏有几分真实。

她不知道霍莉是否了解那些虐待儿童的指控。事情发生在德国,诺尔最终也并未获刑。可是,布罗克班克如果真的大脑受损伤,是否还能保持警惕,对自己屈辱退伍的原因缄口不提?他如果真的清白无辜、身心受创,难道不会滔滔不绝地抱怨起自己所遭遇的不公待遇吗?

罗宾给霍莉买了第三杯酒,巧妙地转移话题,让霍莉谈诺尔回家后的样子。

“他变了个人。老是抽风,癫痫。吃一堆药。我刚卸下照顾继父的担子——他中风了——紧接着诺尔就回来了,抽搐个不停,我……”

霍莉用啤酒堵住后面的话。

“那一定很辛苦,”罗宾说,在小本子里写着笔记,“他有哪些行为困难?大家都说那些问题最难处理。”

“是啊,”霍莉说,“嗯。他的脑子被人从头骨里踢出来,脾气倒是好多了。他以前把家里砸烂过两次,老是冲我大吼大叫。

“他现在出名了,你知道吗?”霍莉阴沉地说。

“抱歉?”罗宾没听懂。

“揍他的那玩意!”

“那玩——”

“他妈的科莫兰·斯特莱克!”

“哦,是啊,”罗宾说,“我听说过他。”

“就是他!当上他妈的私人侦探了,报纸上全是他!揍伤诺尔时还是他妈的军事警察……把他一辈子都他妈毁了……”

她嘟嘟囔囔地抱怨了一会儿。罗宾记着笔记,等待霍莉说起军事警察为什么要去找她兄弟,但她要么不知道,要么就是下了决心只字不提。罗宾唯一能确定的是,诺尔·布罗克班克将自己的癫痫完全归咎于斯特莱克。

诺尔在她家住了将近一年。霍莉将这段日子描述得如同炼狱:在他眼里,双胞胎姐妹就是出气用的,他在她家肆意宣泄自己的痛苦和愤怒。他后来经巴罗的老朋友介绍,去曼彻斯特当了保镖。

“他已经恢复到可以工作了?”罗宾问。根据霍莉先前所言,诺尔已经失去自控力,遇到一点小事就会勃然大怒。

“嗯,他那时差不多好了,不喝酒,老实吃药就没事。我可一点也没想挽留他,他住在这儿,可把我累死了,”霍莉说,突然想起被伤者严重影响生活的亲人才有钱拿,“我得了恐慌症。我看过医生了,病历里写着呢。”

在接下来十分钟里,霍莉不停地说,她兄弟的行为是多么影响她的生活。罗宾严肃而同情地点着头,不时插上一句鼓励:“嗯,其他家属也这么说。”“哦,没错,这一点在申诉时很重要。”她又给霍莉买了杯酒,后者听话地把酒接过去。

“我给你买一杯。”霍莉说,挣扎着想起身。

“不用,不用,这都包含在我们申诉的花销里。”罗宾说。她等着女招待倒好麦克文啤酒,看了手机一眼。马修又发来信息,罗宾没理他。斯特莱克也发来信息,她点开。


没事吧?


嗯,她回复。

“这么说,你兄弟在曼彻斯特?”她端着啤酒回到桌边,问霍莉。

“不在,”霍莉灌了一大口啤酒后说,“他被开除了。”

“哦,真的吗?”罗宾说,铅笔停在半空,“如果是因为他的身体情况,我们可以帮他控告对方不正当解雇——”

“不是因为这个。”霍莉说。

她阴沉而紧绷的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仿佛暴雨云中的银色闪电。有什么东西要挣扎着破茧而出。

“他回来了,”霍莉说,“一切回到从前——”

暴力,狂怒,砸坏家具。然后他找了份新工作,去了马基特哈伯勒。对于工作内容,霍莉语焉不详地说是“保安”。

“后来他又回来了。”霍莉又说。罗宾的脉搏骤然加快。

“他现在在巴罗?”她问。

“不在。”霍莉说。她醉了,逐渐忘了自己该向律师兜售什么样的故事。“他就回来了两周,但我这次跟他说,他如果再来,我就要报警,于是他就彻底消失。我得去趟厕所,”霍莉说,“再抽一根。你抽烟吗?”

罗宾摇摇头。霍莉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去了厕所。罗宾掏出手机,给斯特莱克发短信。


说他不在巴罗,也没和孩子们在一起。她醉了。我还在问。她要出去抽烟,你躲着点。


她按下发送键,随即后悔不该加上最后那一句,生怕再引来一句针对她反侦察能力的讽刺。但她的手机立刻就响了,斯特莱克只发来两个字:


收到。


霍莉过了好久才回来,身上有股罗斯曼香烟的气味。她把手里的白葡萄酒递给罗宾,自己端着第五杯啤酒坐下来。

“谢谢你。”罗宾说。

“跟你说,”霍莉哀怨地说,仿佛对话并未中断过,“他在这里,对我的健康极为不利。”

“那肯定,”罗宾说,“所以布罗克班克先生现在住在?”

“他可暴力了。他有一次推我,我的头撞到冰箱门上,我跟你讲过了吧?”

“嗯,讲过了。”罗宾耐心地说。

“他还把妈妈的盘子都摔坏了,我想阻止他,他一拳打肿我的眼睛——”

“真可怕。你肯定能拿到赔偿金。”罗宾撒谎,无视心里涌起的一丝罪恶感。她单刀直入地问起最重要的问题:“我们以为布罗克班克先生就在巴罗,因为他的养老金被寄到了这里。”

霍莉喝了四杯半啤酒,反应有些迟缓。她得知自己能拿到赔偿金,容光焕发:就连生活在她眉间刻下的皱痕和脸上那永恒的愤怒表情也消失了。但她一听到布罗克班克的养老金,又晕晕乎乎地戒备起来。

“不,不在这儿。”霍莉说。

“记录是这么说的。”罗宾说。

老虎机发出人工合成的叮当乐曲,在角落里闪烁;台球受到撞击,骨碌碌地滚过台面;四处传来混合着巴罗口音和苏格兰口音的低语。罗宾突然凭直觉明白真相,就像亲眼看到一样确定:霍莉一直在私自领取兄弟的军队养老金。

“当然了,”罗宾用令人信服的轻快语气说,“我们也知道,布罗克班克先生可能不会自己去领钱。当事人如果行为不便,有时会授权家人代为领取。”

“对。”霍莉立刻说。她苍白的脸上泛起阵阵红潮,看起来仿若少女,与刺青和耳洞很不协调。“他刚出来时,是我帮他领的。他老犯癫痫。”

罗宾心想:他如果连这点事都办不到,为什么要把养老金寄到曼彻斯特,再寄到马基特哈伯勒,最后又寄回巴罗?

“所以现在是你把钱寄给他?”罗宾问道,心跳再次加快,“还是他自己去领?”

“听着。”霍莉说。

她的上臂上有地狱天使刺青,一个戴着带翅膀头盔的骷髅头。她俯身凑到罗宾面前,骷髅随之一阵抖动。啤酒、香烟和糖分让她的呼吸闻起来有一股腐臭。罗宾连眉头都没皱。

“听着,”霍莉又说,“你能帮人争取到赔偿金?比如,比如他们……比如他们受了伤,或者……或者怎么样了。”

“没错。”罗宾说。

“那如果这个人已经……如果社会服务部本来……本来该管,但没管呢?”

“这要取决于具体情况。”罗宾说。

“我们九岁时,妈妈就跑了,”霍莉说,“把我们丢给继父。”

“真遗憾,”罗宾说,“那一定很苦吧。”

“七十年代的事,”霍莉说,“没人在乎。性虐待儿童。”

罗宾的心里压上沉甸甸的铅块。霍莉难闻的口气喷在她的脸上,斑驳的脸近在她眼前。霍莉完全不知道,眼前这个饱含同情、承诺给她大把钞票的律师是假的。

“他虐待我们,”霍莉说,“我继父。对诺尔也不例外。从我们很小的时候开始。我们会一起躲在床下。后来诺尔也开始虐待我。听着,”她认真地说,“他好的时候可以很好,诺尔。我们小时候可亲了。总之,”她的语气表明她受到双重背叛,“我们十六岁时,他就抛下我们,去参军了。”

罗宾本来没想再喝酒,此时还是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霍莉的第二位施虐者原本是帮她抵抗第一位施虐者的人:两个魔鬼中不那么邪恶的一个。

“他是个混蛋。”她说。罗宾听得出,她说的是继父,不是先打她然后又消失在国外的双胞胎兄弟。“不过,我十六岁时,他工作时出了意外,之后对付起来就容易了。工业化学品。那个老混蛋。整个人都废了。吃一堆止疼药之类的玩意。然后他就中风了。”

她流露出的恨意如此坚决,罗宾非常明白继父在她这里得到了怎样的照顾。

“老混蛋。”她轻声说。

“你看过心理医生吗?”罗宾听见自己问。

从言行举止看,我确实是个装腔作势的南方人。

霍莉冷哼一声。

“操,没有。这是我第一次给人讲这些。这种事,你应该听过不少吧?”

“哦,是啊。”罗宾应道。她必须这么说。

“诺尔上次回来时,”霍莉五杯啤酒下肚,咬字更加含糊不清,“我叫他滚远点,别来烦我。我说你要是不走,我就去找警察,告诉他们你以前是怎么虐待我的,看看他们怎么说。你可有案底,那么多小姑娘都说你乱摸。”

罗宾突然感到嘴里的酒变得苦涩。

“他丢掉曼彻斯特的工作就是因为这个。他摸了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在马基特哈伯勒恐怕也差不多。他不告诉我他为什么没了工作,但我知道他肯定又干了那种事。死性难改嘛,”霍莉说,“你说,我能起诉吗?”

“我想,”罗宾说,不想贸然提出建议,以免进一步伤害身边这位饱受折磨的女性,“报警应该是你最好的选择。你兄弟到底在哪儿?”她问。她有点不顾一切了,只想得到想要的信息,离开这个地方。

“不知道,”霍莉说,“我告诉他我会报警,他发了狂,然后……”

她低声嘟囔一句,罗宾只听到“养老金”这几个字。

他告诉她,她如果不去报警,他就把养老金都给她。

于是她经常坐在这里,用兄弟给的封口费不要命地喝酒。霍莉知道他还在“乱摸”未成年的小姑娘……她听说过布里塔妮的指控吗?她在乎吗?还是她自己的伤口已经结了厚厚的痂,以至于她对其他小女孩的痛苦无动于衷?她还生活在每一次性虐待发生的那座房子里,窗户直对着铁丝网和砖墙……她为什么不逃跑?罗宾心想,她为什么不像诺尔那样跑掉?为什么要留在老房子里,面对着空白的高墙?

“你有没有他的电话,或者其他联系方式?”罗宾问。

“没有。”霍莉说。

“你如果能帮我联系上他,就能拿到一大笔钱。”罗宾走投无路,不再在意措辞。

“他以前待过一个地方……”霍莉思考了一会儿,又盯着手机看了几分钟,口齿不清地说,“在马基特哈伯勒……”

她花了很长时间,最后终于找到诺尔最后一个雇主的电话。罗宾记好号码,从钱包里拿出十英镑,塞进霍莉满怀期待的掌心。

“谢谢你帮忙。很大的忙。”

“都是同样的玩意儿,都一样。”

“是啊,”罗宾说,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赞成什么,“我回头再联系你。我知道你的住址。”

她站了起来。

“嗯。回头见。都是同样的玩意儿。都一样。”

“她是说男人,”女招待说。她走来收拾霍莉面前堆积的空杯子,对茫然不解的罗宾微微一笑,“玩意儿就是男人。她是说,男人都一样。”

“哦,是啊,”罗宾说,几乎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一点没错。非常感谢你。再见了,霍莉……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