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松指着冯俊对郭淮说:“没错,我的辩护就是他。”
“什么意思?”
“你刚才对我的指控,我的确没有证据来澄清自己。正如你刚才所说,在这个嫌疑人有限的特殊情形下,排除法无疑是最有效的办法。然而,你的推理却存在着一个致命的漏洞,你根本不能把其他人统统排除在外,只剩下我一个人。”
郭淮一震。
陈晓松胸有成竹地说:“你有办法证明冯俊是清白的吗?他们刚才都承认,在地下仓库的大部分时间都处在黑暗的状态下,那么谁又能知道在这段时间里,冯俊是不是一直跟叶倩颖在一起?”
“你胡说八道!”冯俊大叫,“我始终都跟叶倩颖待在一起,她能证明我是清白的。”
郭淮侧脸看叶倩颖。叶倩颖想了想,没表态,脸上露出怀疑的神色。
郭淮说:“也就是说,你并不是始终都跟叶倩颖待在一起对吗?”
冯俊急忙辩解:“但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啊。”
叶倩颖这时候对冯俊说:“想想也是,陈晓松是在一片漆黑中失踪的,他也许是自己跑了。但是那个时候我也没有看见你啊。后来,我、你和高敏我们三人决定好离开地下仓库,我走在前面,你跟高敏走在后面,高敏遭到了袭击。你也不是没有袭击她的可能。还有,我看到凶手假扮成蒋浩天蹲在缓步台上,当时并没有看见你在哪里,你是在黑灯之后又过了一会儿才回来的。”
“我不是说过,我躲在旁边纸壳箱后了吗?”
“那只是你说的,我又没看见。我这么说并不是怀疑你。郭警官既然问到这里了,我只是据实回答。”
冯俊恼羞成怒:“你这贱女人,亏我还来救你!”
郭淮抬手止住他说话,他问叶倩颖:“我来救你时,当时在地下室里只看到你一个人,冯俊是随后来的。你之前有没有发现他不在身边?”
叶倩颖点点头,说:“有。高敏被杀之后,我逃到小屋里,冯俊后来也来了。再后来,我就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失踪了,过了很长时间,我听见楼上传来砸门声。那是你破门下来救我们……”
郭淮的目光从陈晓松身上转移到了冯俊身上。
冯俊倒退了两步。
“郭警官,你,你干什么用这种眼光瞅我?”
郭淮说:“当时,我和另外两名同伴各有分工,一个人搜查一层。我负责一楼。因为不知道虚实,我们摸着黑搜索。后来,我发现了通向地下仓库的暗门。而凶手就是趁着黑暗,在这段时间里把我的两个同伴分别杀害的。他还穿上了赵汉天的衣服,伪装成为他,引我上钩……”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问你,我在三楼跟穿着赵汉天警服的凶手搏斗时,你在哪里?”
“我……我跟叶倩颖走在后面啊。黑灯瞎火的,我们走散了。”
叶倩颖用怪异的眼神瞅着冯俊。
“我和郭警官发现高敏的尸体后,郭警官把手电关了,我们这时才走散的。可是我清楚地记得,你在那个时候就已经不知去向了,我还担心你也被凶手害了。直到刚才你才出现,又跟我们说你躲起来了。可是,你又怎么证明你在那个时候到底在干什么?”
陈晓松这时候略显得意地啧啧道:“看看,看看,真够乱的。郭警官,你现在是不是应该庆幸你刚才没有开枪?”
冯俊骂:“用不着你得意,陈晓松。我根本就不可能是凶手。郭警官说,跟他同来的两名警察都被凶手杀掉了。凶手只身一人,想要在一片漆黑的环境里连续杀掉两名全神戒备的警察,他至少得十分熟悉地形吧。我第一次来这里,怎么可能做到这一点?”
不等郭淮说话,叶倩颖说:“可你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啊。”
郭淮目光一凛,盯在冯俊脸上:“你之前来过这儿?什么时候?”
陈晓松恍然道:“我说你和高敏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原来你之前来过这里。”
冯俊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众人的矛头一转瞬全都指向他。他成了头号的嫌疑人。
他圆胖的一张脸从恐惧慢慢转变为恼恨。
他恶狠狠地瞪着叶倩颖。都是她几句话让他陷入绝境的。
他猛地扑向叶倩颖,把她纤瘦的身子压到地上,两手用力卡住她的脖子。
“你这个贱货,你这个臭女人,你敢害我!你就是干净的吗?你不是也来过这里吗?你怎么不说是你杀死了那些人啊?”
叶倩颖根本无力反抗,手脚只能胡乱抓蹬。
郭淮和陈晓松一起上前,合力把冯俊制服。叶倩颖这才能够爬起来,大口大口喘气,惊魂未定。
郭淮枪口顶在冯俊的脑袋上:“你不要乱动。当心我打碎你的脑袋。”
“别开枪,千万别开枪。我不是凶手啊——”冯俊立时瘫软,几乎吓尿了裤子。
“那你刚才为什么要行凶?”
“我是一时控制不住,因为我忽然知道谁才是真凶了。他随时随地都能把我们置于死地。”
“你知道谁是凶手?”
“对。”冯俊一指叶倩颖,“就是她。撕脸杀人案的真正凶手就是她。我早就怀疑她了。”
郭淮瞅瞅陈晓松。
陈晓松瞅瞅郭淮。
两个人第一次相视大笑。
郭淮说:“你怀疑谁我都相信。你居然怀疑叶倩颖。你认为那些被害人,都是让她一个个撕掉脸皮的吗?你认为我的两个部下还比不上一个女人?你认为我笨到跟一个女人打斗了这么长时间,还受了伤?”
冯俊说:“你怀疑我的话很正常。这样一个漂亮又柔弱的女人,无论谁看到了都不会相信她会去杀人,还是用那么残忍毒辣的手段。我之所以确信,因为我知道她的底细。”
“她的底细?”郭淮斜睨叶倩颖,“我只知道,她有时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但还不至于疯到胡乱杀人的地步。”
“不至于?哼哼。那是因为你对她的过去不了解。她曾经杀过人,相同的杀人手法。现在她又要故技重施,来杀我们了……”
他的一句话让三个人大惊失色。
叶倩颖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身子晃了两晃。
她一脸茫然地看着冯俊。
“你说什么?我杀过人?你在胡说什么啊?”
冯俊恶狠狠道:“你现在纯粹是在装疯卖傻。我不相信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叶倩颖忽然尖叫道:“你胡说!我才不要相信你胡说八道!”
“事实就是事实。我有必要胡说吗?当事人一个接着一个死去。偏偏你还活着,你说跟你没有关系,谁会相信?”
“我杀过人?我怎么可能杀过人?”叶倩颖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拼命摇晃,仿佛正有一个巨大的声音,强迫她听到自己不想听到的……
“我不可能杀人!不可能!不可能!我不可能是凶手……”
她的歇斯底里眼看又要发作。
“真该死。”郭淮上前想按住她。
“等等。”陈晓松说,“那样控制不住她。你知道她发作起来有多厉害吧。万一她真像冯俊说的那样……我们就危险了。”
“你有办法吗?”
“是。”
陈晓松从衣兜里掏出一个药瓶,倒出两粒药,递给郭淮。
郭淮狐疑地看着他。
“不用担心,这是安宁药片。你是搞技术的,应该看得出来。”
郭淮接过药片看看,外形很像安宁。
陈晓松说:“我有情绪焦虑,经常吃这种药。”说着他示范性的又倒出一粒放进嘴里咽下去。
郭淮这才放心,他从货架上随手拿过一瓶纯净水,让叶倩颖用水把药片服下,叶倩颖没有过多抗拒。大概在这种时候,郭淮比另外两个人更可信。
服完药,又过了十几分钟,叶倩颖的情绪逐渐平稳。
楼外夜深人静。
楼内四个人席地而坐。
郭淮没有提出离开这里,谁都不敢提。
他的目光一会儿落在陈晓松身上,一会儿落在冯俊身上,偶尔落在叶倩颖身上。在这几人中间到底谁更像鬼呢?
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郭淮脑子里想起过去听过的那些骇人的鬼故事,其中有不少是胡新月讲给他的。胡新月吓唬他,往往吓到最后,把自己吓得半夜不敢上厕所。
现在发生的故事是所有故事中最恐怖的。
那个凶残的撕脸凶手就在身边。
你偏偏不知道是哪一个。
一种揪心的亢奋。
郭淮瞅着自己的枪,子弹上膛。或许最好的办法是对着所有人的脑袋开一枪。保证不会漏掉凶手,保证可以为胡新月报仇。
“郭淮……郭淮……救救我啊……”
胡新月凄切的呼救一直萦绕在耳畔,无数次,他像叶倩颖那样从噩梦中惊醒……无数次,看着未婚妻流血的脸渐渐消失在眼前,融化在冰冷的夜色中……
他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深爱着这个女人。
如果他们结婚,也许会同其他年轻夫妇那样日久生厌,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争执,演变到冷战、婚外情,直到离婚分手……
事实上,他们永远都不可能走到一起了。
想念是因为失去,遗憾的爱情永远是完美的爱情。
郭淮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流下。在黑暗中,没有人会注意到他哭泣的脸,没有人会像胡新月那样带给他魂牵梦萦的痛楚。
有人在说话,说话声把郭淮从恍惚中拉回现实。
他听见陈晓松在说话:“你刚才说的那些话莫名其妙,我怎么都听不懂。”
他在说谁?
郭淮使劲儿眨眼,甩掉了眼泪。看见陈晓松面朝冯俊。
冯俊心虚地瞟了一眼郭淮,郭淮没有反应。
“你不敢说吗?”陈晓松冷哼,“是不是你害怕说出真相?”
“什么真相都没有。我们现在关心的应该是……是如何离开这里。”说着他又瞅瞅郭淮。
郭淮没有反应。
陈晓松说:“我们这里说不定就藏着撕脸杀人的凶手。如果离开这里,不是等于纵虎归山吗?郭警官怎么可能错过这次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对不对,郭警官?”
郭淮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我倒是想到了一个好办法,说不定能帮助郭警官破获撕脸杀人案。就是不知道郭警官愿不愿意采纳我的建议。”
冯俊说:“你想的肯定又是馊主意。”
陈晓松笑而不语,用询问的眼神看着郭淮。
“什么主意?”郭淮问。
陈晓松往前凑,似乎想说悄悄话。郭淮暗自紧张,他会不会想趁机抢夺自己的手枪?
陈晓松几乎贴到郭淮身上,郭淮全身肌肉绷紧,手指勾住扳机。
陈晓松用低得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我想从叶小姐身上入手。”
“为什么?”
“您想啊,蒋浩天为什么会把她绑架到这里?即便你不认为蒋浩天是凶手,但是至少不能否认,他跟本案也有很大关系吧。不仅仅是他,现在所有跟撕脸杀人案有着或多或少联系的人,都集聚到这里,不管是因为什么,至少说明这个地方肯定隐藏着某种特殊的意义。”
“什么意义?”
“我不知道,但是,我相信有人知道。”
“谁?”
“您应该猜到了。”
“叶……”
“英雄所见略同。她心里就藏着真正的答案,那也是她噩梦的源头,就在这所房子里。我们都已经找到了这里,如果能进一步挖掘,说不定就能真相大白了。”
“你想让我审问她?”
“你可以那么做。但是能不能得到答案就两说了。”
“你有办法?”
陈晓松目露狡黠:“我既然能够找到这里来,您应该相信我有能力。”
“你想用催眠?”
“郭警官真是聪明人。如果我们不做敌人,做朋友就好了。”
“我听陆小棠警官提起过你会催眠术……”
“算不上技艺精湛,但是很有效果。”
这一点郭淮不否认,这小子并非故弄玄虚。
“你能确定立刻就把她催眠?”
“差不多。估计药力已经发作了。”
“什么?”
郭淮侧目观察叶倩颖。
她虽然眼睛睁得很大,却好像木雕泥塑一般。仔细看,发现她的目光已经散乱,嘴角淌出一缕涎液。
“你给她吃的不是安定?”
“对不起,郭警官。形势所迫,我刚才骗了你。我给她吃的是大麻。”
“你这浑蛋!”郭淮揪住陈晓松衣领,牵动了断裂的肋骨,一阵挫痛。
陈晓松反应平淡:“别着急呀,我也是迫不得已。不这样的话,我没有办法催眠她。”
“原来你早有预谋。”
“这是下下策,但也是唯一的办法。难道郭警官你有更好的办法?”
郭淮没回答。他没有。
冯俊可能说谎,叶倩颖可能说谎,陈晓松可能说谎。而想要获得真相,利用催眠叶倩颖唤醒她潜意识中的记忆无疑是唯一的办法。
郭淮没有反对。
不反对便是默许。
于是陈晓松凑到叶倩颖面前,在正对面坐下。
叶倩颖没有做出任何抗拒的反应,药力已经令她认不出这个人了。
陈晓松从衣兜里摸摸索索掏出一个铅锥,连接着长链。
他问叶倩颖:“小姐,你认识这是什么吗?”
叶倩颖慢慢地把目光聚拢在铅锥上面,略显恍惚地回答:“锥子。”
“错,是金龟子。”
“金龟子?”
“你见过金龟子吗?”
叶倩颖摇头。
“这就是金龟子,你看,他朝你飞过去了……”
他牵着链子,铅锥向叶倩颖眼前荡去……叶倩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去捕捉移动的黑点……
“看,它飞走又飞回了……”
陈晓松手里的铅锥,摆动地逐渐规律。叶倩颖的眼球跟着左右转动,脸上漾出欣喜的笑意。
冯俊看着忍不住嘲笑道:“这不是糊弄傻子吗?”
陈晓松一只手继续有规律地摆动铅锥,引诱着叶倩颖的目光,随口对郭淮说:“假如冯俊再捣乱,那就笃定他是凶手,你就开枪打死他。”
冯俊立刻不敢吭声了。
陈晓松一面摆动铅锥,一面用一种异常温厚而笃定的声音对叶倩颖说话。之后,开始发布一些简单的肢体命令,让叶倩颖照做。等到叶倩颖熟练了,他开始说出一些复杂的命令,反复几次,直到叶倩颖对他的暗示指令彻底服从。
他擦擦头上的汗水,用低沉的声音说:“现在我让你去找那只没有脸的魔鬼。”
“没有脸的魔鬼?”叶倩颖眼前笼罩上厚厚一层雾气。
“你知道的。它每每出现在你的梦里,就站在你的床前,它的脸是一团漆黑,所以你无法看到它的本来面目……”
“我……我不想找他……我怕……怕……”
“不是你找他,而是他来找你。他徘徊在你的梦里,住在你的脑海里,你想逃也逃不掉,你难道不想摆脱他吗?你不想吗?”
叶倩颖双手抱头,显出痛苦的神情。
“去找出这只魔鬼吧,赶走它。不让它继续骚扰你。去找出它来,去找出它来……去找出它来……”
叶倩颖一开始拼命晃头,似乎脑袋里有什么东西分裂成两个,正在相互抗拒。她的五官扭曲成古怪的形状,里面包含着惊恐、愤怒、痛苦、凶狠……她的目光却更显迷茫……
某一刻,她停下来,四肢僵直,眼睛直勾勾地瞅着虚空,仿佛她能看见别人无法看到的东西。
“它来了。”她颤抖着嘴唇说。
“谁来了?”陈晓松问。
她当然不能回答。仿佛一根线牵引着她僵硬的从地上站起,开始迈步向前走。
“她要去哪儿?”郭淮问陈晓松。
陈晓松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
他们看见叶倩颖走向通往二楼的楼梯,但是没有上楼,而是绕到楼梯下面。通往地下仓库的门已经被郭淮砸破,斜开着。
她走进去。
陈晓松瞧了瞧郭淮,率先跟在叶倩颖身后,走下楼梯。郭淮冲冯俊扬扬手枪,冯俊咽了口唾沫,不情愿地跟在陈晓松身后。郭淮走在最后。
三人跟随叶倩颖下到地下仓库。不知是谁碰了一下开关。头顶的天花板明明灭灭闪烁几下,唯一一盏灯又亮了,发出灰弱的光,居然还没坏。
催眠中的叶倩颖仿佛已经不太受到光亮影响,有没有光,她的脚步都没有发生改变,没有撞上任何东西。
她是怎么做到的?
莫非在她的潜意识中,这座地穴中的一切景物都已经被深深刻凿在破碎的记忆中了?
她没有走进刚才躲藏的小屋,也没有走进另外两间屋子。她沿着大仓库的墙壁逆时针转圈。
这个怪异的举动让三个男人面面相觑,大惑不解。郭淮怀疑地看着陈晓松。陈晓松摇头示意,他也不清楚为什么。
难道就让这个发癔症的女人这样盲目转圈,转到死为止?
就在郭淮犹豫要不要制止叶倩颖时,她蓦然站住。
她所站的位置之前也经过了几遍,跟别的地方没有什么不同。在她身旁有一大摞挨墙根高高码放的编织袋。她抬手在编织袋上一下下拍打起来。
“她在干什么?”郭淮问。
“她想挪开那些袋子。”陈晓松说着走过去,把编织袋一袋袋往下搬。
郭淮犹豫了一下,也走去过帮忙。编织袋里装的多是沙子,挪动起来相当费力。
“饭店里用沙子干什么?”陈晓松随口问。
郭淮没吭声,只是注意叶倩颖的反应。
两个人好容易把十几个袋子搬走。除了光秃秃的沙土地面,什么也没有。
郭淮抹一把头上的汗,问陈晓松:“她真的被催眠了?我看她倒像是在耍我们……”
陈晓松指指叶倩颖,示意郭淮看她。
郭淮也注意到了,叶倩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低着头直勾勾地瞅地面。
郭淮意识到了什么,他四下里寻找一圈,找到了一段废钢管、一个铁扳手。他把钢管丢给陈晓松,两个人开始刨叶倩颖脚下的土。泥土被沙袋压得实成,加上工具不顺手,两个人十分吃力地一点一点把沙土往外撅,积少成多……叶倩颖站在旁边木木地瞅着,嘴角隐隐带着莫测的笑意……
挖着挖着,郭淮忽然感到沙土一下子变松了,板子深深地插进地里。他往外一掰,感觉碰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陈晓松看出了郭淮神色有异,他也加快速度刨撅。沙坑越挖越深,很快的,一个沙土包裹的轮廓呈现在眼前。
郭淮倒吸一口冷气。
是一个人体的形状。
他们把表面的泥土一点点拂去,最后……
露出一具外表呈污黄色的干尸。
尸体穿着衣服,头发依然浓密,干瘪的皮肤好像牛皮纸一样包裹着骨头。然而,尸体的整张脸却腐烂得完全看不出本来容貌,面目狰狞地瞅着让他重见天日的人。
陈晓松用力吞咽:“这个人死了多久啊?”
郭淮用手摸了一下尸体皮肤,又硬又脆,还有一种油腻感。他说:“变成尸蜡了,少说也有一年以上。”
尸蜡形成是由于尸体长期浸在空气不足的水中或者空气不足的湿土中,腐败过程发生缓慢继而停止,尸体的脂肪组织因皂化或氧化作用,形成污黄色的蜡样物质,称之为尸蜡。
郭淮说:“这是个女人,年纪不会很大,也就在20多岁吧。”
这两点很好判断,尸体身上穿的衣服是橙黄色的女士套装,头发长过肩膀,即使普通人都能猜测出性别以及年龄。
“那么死因呢?”陈晓松似乎有意考验他。
对于郭淮来说,这个问题也不算难。他把缠绕在尸体脖子上的斑纹图案的腰带解下来。可以看见明显的勒痕,几乎跟死者刚死时没有任何区别。尸蜡最大的特点就是可以清楚地保存死者生前的伤痕,对于法医和刑侦人员来说,是“十分理想的尸体”状态。
他说:“很明显是被腰带勒死的,勒痕与腰带的形状完全一致。”
“不仅如此。”他接着说,“死者的手腕上也有勒痕,说明她生前被捆绑过,捆绑得很用力,好像就是用这根腰带。”
“我看到了。”陈晓松说。他忽然“咦”了一声,“她手里好像有东西。”
郭淮凑过去,看见尸体圈拢的右手里的确攥着一个细长的东西。他把那根东西从尸体手里抽出来。
是一根银簪子。
他把簪子放在眼前观察。
陈晓疑道:“她被勒死时为什么手里还要抓一根簪子?”
他一凛道:“莫非是从凶手头上拔下来的?”
“有可能。”郭淮说,“这根簪子看上去不像是死者的。而且……死者的脸就是被这根簪子划烂的。”
“什么?你说她的脸?”
陈晓松重新仔细观察死者的脸,从一些伤痕上看,的确很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烂了。
郭淮说:“簪子的尖端都磨秃了,可想而知下手有多么凶残,多么用力。因为死者的脸被簪子划烂,大量出血加快了腐烂,所以看上去跟尸体其他部分不一样。”
“我知道了。”陈晓松惊呼一声。
“知道什么?”
“我之前分析错了。叶倩颖噩梦中出现的身上有环状花纹的蛇并非象征锁链,而是缠在死者脖子上的斑纹腰带。她梦见锥子扎她的脸,锥子象征的就是这把银簪子。这样她的噩梦就完全被解释清楚了。”
“但是你想过没有,叶倩颖在噩梦中完全是被伤害的角色,她梦见自己被腰带勒住脖子,又被簪子扎伤。可是,这些伤害现在却出现在了一具被掩埋的无名女尸上。你怎么解释这其中的矛盾?”
陈晓松被问住了。
郭淮说:“我也想不出究竟,但幸好,我们这里有一个人知道真相。”
“你是说叶倩颖……”
两人几乎同时转头,同时望向叶倩颖。
他们刚才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干尸上,直到此时才意识到这个关键的女人。是她把他们引到这里来的。在她噩梦中一幕幕离奇出现的情景,都被一一印证在现实的罪案中。他们已经接近真相了,只要能解开这具无名女尸的谜,就能破解撕脸杀人案。
叶倩颖无疑掌握着最终的答案。
当他们看到叶倩颖时,大吃一惊。
叶倩颖四肢夸张地抽动不止,整张脸都因为恐惧到极点而发生剧烈的扭曲。
“怎么会这样?”郭淮问陈晓松。
“催眠不应该是这样呀。”陈晓松也慌了。
叶倩颖脖子向上一仰,喉咙里发出一串“咯咯咯咯……”似哭似笑的声音。
她踉跄着跑起来,没跑两步,两腿绊闩,重重摔了一跤,她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我杀了她,是我杀了她……”
郭淮跑上去抓住她的肩膀:“你说什么?你杀了谁?”
叶倩颖挣扎着扭动身体。
郭淮使劲儿摇晃她,问:“看着我。你说杀了谁?是那具尸体吗?”
叶倩颖似乎清醒了一些,定定看着郭淮。大声说:“我不想杀她啊。我不想。我是保护自己。我是保护自己……”
“她是谁?你们是什么关系?”
“她……她……”叶倩颖发出刺耳的尖叫,“她来了……她来了……”
她忽然照着郭淮的手背狠咬一口,郭淮疼得松开手。慌乱中,郭淮的枪掉在地上。叶倩颖乱抓乱摸,把他的枪抢在手里。
郭淮的心一下缩紧了。
“过来帮忙——”他冲陈晓松喊。
陈晓松也吓得脸色惨白:“你让我怎么帮?堵枪口吗?”
叶倩颖歪歪斜斜举着枪,不知道她的枪口到底在冲谁。
郭淮试探地伸出手:“把枪给我,你拿着容易走火。”
“别靠近我!”叶倩颖大叫,胡乱挥舞手里的枪。
郭淮赶紧后退。
“谁都不要靠近我!”叶倩颖目光凌乱,充满恐惧,“我知道,你们都想杀我是不是?”
“你胡说什么?”郭淮说。
“我能猜出你们的心思,你们一定想把我捆起来,关在这里,永远都不让我出去,天天折磨我,把我困死在这里。我都知道……我看穿你们的心思了……”
一个疯女人挥舞着打开保险的手枪,三个男人心惊胆战,没有人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
“得想办法控制住她。”陈晓松对距离叶倩颖最近的郭淮说。
“我根本没办法靠近她。我一靠近,说不定她就会开枪……”
“或者,我们找到到底是什么刺激到了她。”
“有可能是那具尸体……可是,我不明白她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她好像是说,那具变成干尸的女人是她杀死的。”
“那她现在怀疑我们要合谋害她,这又是怎么回事?”
“也许这就是真正刺激她的原因。只是她现在谁都不相信,什么都不肯说。”
“那不是等于白说吗?只有她知道真相,她现在又疯了。我们怎么知道是什么原因?”
“你忘了,还有一个人或许知道原因。”
“谁?”
陈晓松的眼睛向身后瞄了瞄。
郭淮回头,看到了站在远处的冯俊。冯俊自始至终一言不发,木呆呆地站在那里发愣,仿佛他已经不存在了。
郭淮大声问:“冯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冯俊猛然被惊醒:“什……什么?”
“那具干尸是谁?”
“干尸?”冯俊看了看尸体,用力吞咽,“我不知道。”
“你真的不知道?”
“当然是真的。我跟你们一样,对眼前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陈晓松这时说:“冯俊。你到底知道些什么我们马上就会清楚了。”
冯俊扭脸向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陈晓松笑而不答,他对叶倩颖说:“你知道,到底是谁想害死你吗?”
叶倩颖手里还举着枪,转动癫狂的眼睛看他。“是谁?”
陈晓松抬手一指冯俊。
“你对那个胖子还有印象吧?你杀那个女人时,是不是他也在场?”
叶倩颖身子一震。
“对……对……对……他在……他们是一伙的,是他想杀我……”
她调转枪口指向冯俊。冯俊浑身瘫软。
“叶倩颖,你不,不要乱来啊。不,不,不关我的事。”
“是你,就是你……”叶倩颖手里的枪上下抖动,没人能预料到她什么时候会扣动扳机。
冯俊只好向郭淮求救:“郭警官,你快想想办法。这个疯女人真会开枪啊——”
郭淮这次倒是很配合陈晓松,他抱着肩膀说:“你先告诉我,那具女尸是谁?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
“我真的不知道。”
“那好,就让她打死你吧。”
“你不能这样,你是警……”
“哐——”一声巨响。
震得所有人耳朵嗡响,一股火药味弥漫在空气中。冯俊惨叫着翻身摔倒。
郭淮先是吃惊,而后镇定下来。他对冯俊说:“放心吧,死不了。没打到你。”
陈晓松惋惜地说:“差了一点儿。”
叶倩颖也被巨大的枪声吓了一跳,但是仍然没有清醒过来。她的手枪仍然指着冯俊。
冯俊大声说:“快阻止她,快,快……我说,我都说出来……”
这时候,叶倩颖毫无征兆地犯起了羊癫疯,口吐白沫,手脚开始剧烈抽搐。手里的枪也几乎脱手。郭淮乘势把手枪夺过来。
他和陈晓松两人一起按住叶倩颖,折腾了一气。叶倩颖慢慢松弛,瘫软不动了。
陈晓松回过头来,对冯俊说:“现在当着郭警官的面,把你知道的一切都讲出来吧。”
冯俊再也无法隐瞒,他颓唐地坐在地上,开始了絮絮的讲述。
“我的确曾经来过这里,大概是在两年以前吧。那时候这里不是超市,而是一家私人旅馆,叫前进旅店。很久之前据说还是国营单位。后来被蒋浩天的母亲承包下来。”
郭淮一凛:“蒋浩天?你是说这个地方过去是蒋浩天的?”
“是。他没有父亲,母子俩靠着开旅店生活。”
郭淮指指干尸:“她是怎么回事?”
冯俊看了一眼干尸,飞快收回目光。
“这个女孩叫白冰冰。”
“白冰冰?”郭淮想起陆小棠说起过一件奇怪的事。
她说,在叶倩颖家中看到过叶倩颖大学时期的影集。其中有很多张照片里,同一人的脸被涂抹或者划坏了。郭淮注意看干尸的脸,她的脸也被损毁得无法辨认。
“白冰冰是什么人?”郭淮问。
“她是C市师范大学跟我和叶倩颖同一届的学生,也是叶倩颖最好的朋友。”
“最好的朋友?”郭淮看看干尸,又看看叶倩颖。
很难根据眼前这具干尸在脑海里绘出她生前的模样。她跟叶倩颖站在一起会像一对无话不谈、亲密无间的闺蜜吗?
冯俊说:“她们的关系真的十分要好。叶倩颖那时候十分强势,女生们多很怕她,有意跟她保持距离。白冰冰可以说是她唯一的朋友。”
“叶倩颖说白冰冰是她杀的。是真的吗?”
“我想应该是,我没有亲眼所见。但是她亲自承认了的。”
“她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摩擦吗?”
“具体的我不清楚,大概是两年多以前的暑假吧。她约我们出来玩,她那时跟蒋浩天正在热恋,所以开车带着我们来到这家旅店。一开始还好好的,可是后来有一天,叶倩颖和白冰冰一起外出。她们两人关系亲密,经常这样,我们也没当一回事。谁知道,她俩这一走,足足一整天没有音讯,手机也关机。蒋浩天和我几个人急得团团转,担心他们出了意外,正在商量分头去找,谁知叶倩颖这时独自一人回来了。当时,她目光呆滞,双手沾满了血。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问她白冰冰去了哪里。于是,她领着我们来到地下仓库。当时,这里就是一个放杂物的地方,蒋浩天和叶倩颖都熟悉。我们这才恍然,叶倩颖没有外出,她一整天都待在地下仓库里……”
“……等我们跟着叶倩颖走下楼梯,走到我们现在的地方,就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只见白冰冰仰面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一张脸血肉模糊。我们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掩面大哭,说自己杀了她,哭着哭着就笑了,笑完了又哭……”
郭淮问:“你们后来是怎么处理白冰冰的尸体的?”
冯俊叹了口气,说:“蒋浩天出主意,把白冰冰就地掩埋。要所有人不对外声张。”
“为什么要那样?”
“他跟叶倩颖是情人,当然向着她做事。我和高敏当时都被吓傻了,也就顺着他的意思做了,再说叶倩颖当时已经疯疯癫癫,好像受了很大刺激。即使报警又能怎样?白冰冰人已经死了,叶倩颖也疯了。警察也处理不了啊。”
“所以你始终不知道叶倩颖为什么要杀白冰冰?”
冯俊点头。
“那你认为,眼下发生的撕脸杀人案与叶倩颖当初杀死白冰冰也有联系喽?”
冯俊赞叹:“果然是警探,一下就能抓住问题关键。我的确这样想。我最早是在报纸上得知的撕脸杀人案,随后又听到各种风言风语,说撕脸杀人案的凶手毁掉被害人的脸,还在案发现场留下Finding Face。我当时马上就想到了叶倩颖。我总感觉,这起连环谋杀暗有所指,于是跟高敏和蒋浩天取得了联系,他们也有跟我一样的想法……”
“所以你们一同来到M县,开始暗中调查叶倩颖,是吗?”
“的确是这样。我们想确定叶倩颖到底是真得病,还是假得病。通过多方打探消息,她好像真的病得很重。但是,蒋浩天不这样认为,他坚信叶倩颖是在装疯,她的真正目的是想把那些知道她杀人秘密的人统统铲除掉。蒋浩天虽然看上去孔武有力,其实胆量还没有我大。他因为害怕叶倩颖向他动手,又听说精神病杀人不负法律责任,所以更加坚信叶倩颖会肆无忌惮地继续杀人,与其被杀不如先下手为强。”
“他一次次袭击叶倩颖就是为了这个原因?”
“撕脸魔的杀人手段风传得越诡异,他就越恐惧。晚上他连觉都不敢睡,害怕他睡着以后,撕脸魔会悄然潜入到他身边,像杀害那些人一样把他扼死,把他的脸也剥下来……”
想不到外表强横霸道的巨汉居然是这样一个懦弱的胆小鬼。郭淮和陈晓松相视而笑。
“警方越是迟迟不能将凶手抓捕归案,蒋浩天越是担惊受怕。当他听说,有一个民警也被凶手杀了,立刻就崩溃了。在那之后他就失踪了,其实他是在躲避凶手的追杀。到了最后,他干脆绑架了叶倩颖。”
“他想对叶倩颖做什么?”
“逼她说出杀人真相。”
“要是叶倩颖真的不知道呢?”
“那他……我也说不清,杀叶倩颖还是怎么着,只有他自己知道,或者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你们没看出来,他其实已经比叶倩颖先疯掉了,只不过是被逼疯的。”
“对于蒋浩天的想法,你怎么看?”
“我原本对叶倩颖是凶手的猜测半信半疑。但是看到蒋浩天被杀,我们现在也被困在这里。我想……”冯俊看了一眼仍然昏迷不醒的叶倩颖,“我认为她就是撕脸杀人案的真凶,没有人比她更拥有足够的杀人理由了。她杀人的真正目标是蒋浩天、我和高敏。为了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