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考虑到陆小棠有可能帮助自己打赢这场官司,陈晓松尽量解答她的一切疑问。谈到案发当天的情形,陈晓松把昨天在法庭上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
“我在重新构建叶小姐的梦境。郭警官当时对此一无所知,完全误解了我的意图,结果造成了这种难以收场的局面。”
陆小棠对心理治疗方面的知识并不比郭淮知道得多。她在想,假如当时破门而入的人是她,看见一个男人正把一个女人绑在床上,举刀相向,自己会不会朝他开枪?
陈晓松看出了陆小棠的疑虑。他说:“其实‘梦’并不像你们想象中那么神秘。平常人一说到‘梦’,就把它想象成虚无缥缈的神秘主义。但其实,早在一百年前,就有学者详细地阐述过梦境与现实的关系。”
“哦?”
“精神分析学的创始人弗洛伊德。”
“我知道这个人。”
“他的成名著作叫《梦的解析》,分析的就是人的梦境。”
看见陆小棠露出好奇,陈晓松来了兴致。他说:“弗洛伊德认为,梦是一种人类潜意识的心理活动。”
“潜意识?”
“对。弗洛伊德有一个著名的‘心理地形说’。把人的心理意识解释为三部分——意识、前意识、潜意识。‘意识’就是我们日常的心理活动,你计划做什么事情,想和谁约会,讨厌某某东西……你能感受到的、想到的,这些就是我们的意识。‘前意识’则是你不经意的行为。你当时或许没有意识到,但是当你集中注意力去思索,就能够明白的自己的目的性。”
“‘潜意识’呢?”
“‘潜意识’则要复杂得多。弗洛伊德在‘心理地形说’中用冰山作比喻。他说,我们的意识就像漂浮在海中、露出海面的冰山顶端,而我们的潜意识则是淹没在海面之下更为巨大的部分。我们压抑的欲望,不好的经历统统封闭其中,让我们难以觉察。”
“还有这种说法?”陆小棠没想到陈晓松对心理学有如此深刻的研究。
她无意间瞥了一眼坐在床脚的叶倩颖,那女人对陈晓松滔滔不绝的讲解反应十分冷淡。眼神也有些呆滞,好像处在一种游离于现实与虚幻之中的状态。陆小棠想起郭淮对她的评价,这女人的确很奇怪。
她正为叶倩颖分心,陈晓松已经继续讲下去:“潜意识是我们心灵的垃圾桶。”
“垃圾桶?”这种比喻对陆小棠来说还蛮新颖的。
“你如果读过心理学书籍,就会知道人的本性包含了强烈的欲望,诸如性欲、暴力欲、食欲等等。在现实生活中,这种欲望并非总能得到满足,一旦得不到满足,就会产生许多消极的影响。心灵的自我防御机制会把这些消极感受从大脑中筛选出来,封闭在潜意识中,以保证主人能够比较乐观积极地生活下去。”
陆小棠看了看叶倩颖,似乎明白了陈晓松的意思。
“你是说,做梦经常能够反映出一个人潜意识中的欲望……”
她又顿住,叶倩颖梦到没有脸的人能反映什么欲望呢?
“你说对了一半,陆警官。”陈晓松说,“潜意识除了能隐藏人的欲望,还能清除心灵中的创伤。”
“……”
“临床心理学中有一种叫创伤后选择性记忆的症状,你听说过吧?”
陆小棠点头,说:“我见过。有些人在遭遇重大事故或打击之后,对事故发生的经过印象模糊,或者干脆忘记了。”
“对。不过,那并不是说患者的脑子受到损伤,而是心灵自我防御机制把这段记忆屏蔽了。只有在潜意识中,还存在着关于这些灾难记忆的零散碎片。”
“那你认为叶小姐的噩梦反应的就是潜意识中的记忆碎片?”
“梦也是一种心理活动。在人睡眠时,精神处于完全放松的状态,这也是人的自我防御机制最弱的时候,那些漂浮在潜意识中的碎片就会不经意地被释放出来,经过大脑的重新拼接、组合,最后制造出了我们的梦。所以我们的梦往往看起来十分离奇古怪。”
“那你通过‘重建梦境’的手段,有没有办法解释她梦到的那些东西?”
一直默不作声的叶倩颖忽然说话:“这种连续不断的噩梦弄得我筋疲力尽。我就是希望陈先生能帮我找到原因。”
原来她一直都在听他们说话。
陈晓松摇头叹息:“目前为止,收效甚微。上一次的实验做到一半时叶小姐似乎有了反应,却被突然闯进来的郭警官打断了。”
“那你可以重新做一次啊?”陆小棠说。
陈晓松微笑着摇头。
“心理实验跟化学实验不一样,它是不断变化着的。针对同样一种症状,不同的患者反应不一样,同样的患者在不同时间里反应也不一样。原则是要让患者在全身放松、毫无觉察的状态下进行实验,才会有效果。现在再做相同的实验,当叶小姐遇到熟悉的实验过程,她的心理自我保护机制会本能地产生阻抗,没办法真正融入到当初的梦境中,即使得到实验结果,也会偏离真正的原因。”
“这样说来,你对叶小姐的噩梦仍然一无所知。”
“我只知道她的梦很可怕。”
“有多可怕?”
陈晓松瞧着陆小棠,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说:“我把叶小姐梦到的东西都画在草纸上用来研究,后来都被警察收走了。我想,陆警官你也有看到吧。”
陆小棠有些尴尬,只好说:“我是看过一些,但不知道都是什么。有一个面部被涂成漆黑的人给我印象很深刻。”
叶倩颖明显哆嗦了一下。
陆小棠侧脸看她。她很好奇,一个梦中的幻象怎么会令这个女人如此恐惧?
叶倩颖站起身说:“我去一趟卫生间。”
她是借故逃跑,害怕他们谈论这个话题。
陆小棠现在或许明白,即便陈晓松愿意为叶倩颖再做一次“梦境重建”实验,叶倩颖本人却未必会答应。
叶倩颖站在卫生间里,凝视着墙上方镜里的自己。
镜子里的女子也在凝视她。
那是一张十分漂亮的脸,漂亮到令她自己都有些吃惊。只是那张脸没有笑容,表情呆板冰冷。
她抬手轻轻触碰自己的脸颊。
镜子里的女人也在抚摸自己的脸。
她想对那个美女做出一个友善的微笑。
那个美女的笑容竟然充满了恶毒与嘲弄。
她吓得捂住自己的脸。
陈晓松说:“她梦里的那个人要么背对她站立,要么一张脸完全隐藏在黑暗中。我只是根据她的梦境如实反映在画面上。”
“你买的刀、锁链、锥子、胶带也都出现在她的梦里?”陆小棠问。
“除了胶带。”陈晓说回答,“我买胶带是因为她说自己在梦中一动不能动,所以我用胶带来固定她。其他三样东西都有。”
“在她梦里那三样东西都出现在哪里?”
陈晓松颇有深意地看着陆小棠,问:“你怎么对她的梦也这样感兴趣?”
“仅仅是好奇吧。”这是陆小棠的心里话。
“其实我画上画的并不是她噩梦的全部。我只是把一些简单的图像画了出来。”
“她还梦到了更多?”
“你以为我做‘梦境重现’是根据什么?整个场景,所有道具,甚至按照时间顺序发生的一些细节,都要尽可能如实地反映患者梦到的一切……”
“难道在她梦里也有人用刀威胁她?”
“那倒不是,不过也够可怕的。她梦见了杀人。”
陆小棠皱皱眉。
“杀人?”
“一个人用刀和手把另外一个人的脸整块撕下来……然后放出一条身上有环状花纹的蛇把那个疼得抽搐着的人死死咬住……”
“什么?蛇?”
“我在这里解释一下,梦中出现的事物与现实存在着一种象征替代的关联,通常是由一个比较中性的图像来代表一个能引起潜在不安的想法。因此,一个人梦到的东西无论多么离奇,都能在现实中找到相应的替代品。”
“那蛇象征什么?”
“蛇在她梦里的作用是束缚被撕脸的人,就应该解释为一种绳状能束缚人的东西。她梦见的是有环状花纹的蛇,环状花纹则暗喻环状物。让我在现实物品中寻找它所象征的对象,我想锁链最符合标准。”
“那锥子象征什么?”
“锥子也许就是锥子,或者隐喻什么,我还没想到。”
“锥子在她梦里出现在什么地方?”
“锥子插在杀人者的头上。”
“什么?”
“她是那样梦到的。”
陆小棠现在领略到梦的离奇了,时常会颠覆正常的逻辑。
陈晓松接着说:“她还梦见杀人者用手接着从被杀者脸上滴下的血,在透明的黑暗中写字。”
“Finding Face?”
“对。”
“在她的梦里,杀人者是男是女?”
“看不见脸,一团漆黑。”
“也就是说,没有脸的人是她梦里的凶手……”
“警官小姐。”陈晓松略带戏谑,“分析梦可不像你们破案。按照弗洛伊德的分析方法,很多梦实际所指代的含义恰恰与梦境本身截然相反。梦见凶杀案也许暗示出做梦者正处在焦虑之中,凶手也许只是象征一次受伤的经历而不是具体的人。”
陆小棠白了他一眼,那你之前说那么多不是等于废话吗?
她在考虑是不是自己也犯了跟郭淮一样的错误。她居然期望在一个抑郁症患者荒诞无稽的噩梦里寻找线索……
梦中的无脸人——现实中的撕脸魔……
或许只是一个巧合。
现实往往存在各种各样的巧合。
叶倩颖掬了一捧水拍在脸上。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慌乱的心绪平伏了一些。她仰起头,望着镜子里的女子。
镜中女子也在望着她,水珠沿着脸颊不住往下滴……
三个被撕掉脸皮的人,血也是这样从脸上往下滴……
她慌忙把脸别开。
那种恐惧感并没有消失,镜子里的女子仍然冷冷地注视着她。
她想要马上离开,两条腿却挪不动分毫,仿佛镜子里的女人正在她身上施加某种诅咒……
她慢慢地把脸重新转向镜子。
她看见镜子里的女人正在瞅着她笑。
一只手无声地从她背后猝然伸出,缠住她的脖子。
陆小棠问陈晓松:“你对叶小姐的家庭了解吗?”
“这个我倒不是很清楚。不过看她的穿戴和开的车,家里一定很有钱。我要是她,肯定到大城市去生活。何必困缩在这么一个小县城里?”
陆小棠随口说:“你不也一样吗?听说你大学毕业后到C市工作了两年。怎么又想起跑回来开药店了?”
陈晓松一怔,表情有些僵硬:“我……我做生意赔了。”
陆小棠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
陈晓松连忙又说:“你也知道,现在社会复杂,竞争激烈。光有学历,不表示一定能成功。”
陆小棠点点头,感觉陈晓松的目光有些古怪。抬头看他时,他的眼睛已经转移到别处。
一只冷硬的手捂住了叶倩颖的嘴,她无法叫喊。
镜子里的女子也瞪大了一双惊恐的眼睛瞅着她。
袭击她的不再是噩梦里的幻觉,是一个男人,一个实实在在的恐怖身影。
男人把她的脖子扭向一边,这样她就没办法透过镜子看他的脸。
男人用另外一手摸她的脸,他的指甲很长,慢慢刮着她的脸。她心惊胆战,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
男人的嘴唇贴在她耳边,低声说:“宝贝,你居然还是那么漂亮啊。”
她想问,我认识你吗?可是从她嘴里只能发出呜呜声。
男人的手慢慢滑到她的脖子上,她感觉那只大手可以轻而易举把她的脖子拧断。她开始挣扎。
“嘘——”男人发出桀桀的低笑,“你这只小猫还挺不老实。”
她感觉掐住她脖子的手指正在缩紧,一口气被憋在嗓子里喘不上来。如果她能照镜子的话,现在的脸一定正在扭曲。那个梦中没有脸的人,似乎正躲在黑暗中的某处看着她……
情急之下,她用高跟鞋的尖跟狠踏男人的脚面。男人疼得松开手。她夺路而逃,跑出卫生间。男人随后追出,想把她拽回去。
她尖叫着,慌不择路地向前跑。男人伸长手臂抓住她的头发。
这个场面恰巧被去而复返的郭淮看到,他从楼梯冲进走廊里截住了男人。
叶倩颖大口喘息,这才有时间回头看那个几乎掐死自己的人。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英俊男人,那张英俊的脸此刻无比狞恶。
他用健壮的身体撞开郭淮,又向叶倩颖扑来。
叶倩颖魂飞魄散。
郭淮一把抓住男人的肩膀,想用擒拿的功夫把他制服。哪知对方壮得像头牛,用力一晃膀子,把郭甩了一个趔趄。
郭淮又扑上去。男人冷笑一声,双手揪住他,结结实实把郭淮摔倒在地。郭淮后脑磕在地上,一阵眩晕。同时听见叶倩颖的惊呼。
就在这时,一个人闪到近前,一伸手抓住了男人的衣领。
男人挥起粗壮的胳膊向后扫,却扫了个空。胳膊猛然被对方双手缠住,紧跟着脚下一绊,莫名其妙地摔了一个跟头。男人怒气冲冲从地上爬起来。定睛一看,站在面前的竟然是一个略显瘦弱的年轻女人。
他恼羞成怒,抡拳打过去。
陆小棠连躲都没躲,把脚抬起来。她本来就是长腿,男人胳膊再长也没有她腿长。男人只感觉一眨眼,对方的脚就出现在自己头顶,紧跟着他就躺在了地上。
郭淮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他只在奥运会跆拳道比赛转播中看到过刚才的动作,术语好像叫下劈。
他现在才知道这位女警官为什么如此骄傲。
陆小棠问郭淮:“你没受伤吧?”
“没有。”郭淮脸一红,发现自己还坐在地上,赶紧站起来。
“你刚才怎么不用枪逼住他?”
“我不习惯带枪。”
“哦。”陆小棠瞥了他一眼。眼神似乎说,身手不咋地就别装。
郭淮掏出手铐给男人两只手拷到背后。
男人面露惊慌:“你们想干什么?”
郭淮冷冷道:“这句话也是我想问你的。”说着掏出警官证在他眼前摇晃。
“我没干什么啊,你们为什么要抓我?”
“你蓄意伤害,又拒捕,你说够不够抓你?”
“我根本不知道你是警察。”男人辩解,“你说我蓄意伤害,我伤害谁了?”
郭淮瞅了瞅叶倩颖。
男人马上说:“我没有想要伤害她,警官先生。我跟她只是发生了一些矛盾。”
“所以你想杀了她是吧?”
“开什么玩笑?我是叶倩颖的男朋友。男女朋友谁没发生过一些小摩擦啊?”
这句话把郭淮说愣了。他问叶倩颖:“他说的是真的?你该不会告诉我,你刚才跟这个男人也是在做游戏吧?”
叶倩颖冲郭淮使劲儿摇头:“他在骗你。”
郭淮不容分说,按住男人搜身,没有翻到刀子一类的危险品。
男人恶狠狠瞪着叶倩颖:“你这个贱人胡说八道。好好看看,我就是你男朋友,你敢不承认?”
叶倩颖吓得浑身发抖,颤抖的声音道:“我不认识你。我根本不认识你。”
男人勃然大怒,要不是郭淮拉着,他被铐着双手也能扑到叶倩颖身上。
郭淮对男人说:“有什么话到警局去说吧。”
他拽着男人下楼时,男人忽然转过头,冲着叶倩颖嘿嘿冷笑:“你认为你跑得掉吗,你跑不掉!”
郭淮把男人带走之后,叶倩颖虚脱地靠在墙壁上。
陆小棠关切地问:“你还好吗?”
叶倩颖心有余悸地问:“他如果回来找我,我该怎么办啊?”
陆小棠说:“那就看他犯的是什么罪,或许他再也回不来了。”
叶倩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目光有些离散。
傍晚,陆小棠护送叶倩颖回家。叶倩颖吓得不轻,她的车由陆小棠开。陈晓松虽然有伤行动不便,也答应陪叶倩颖一起回家。
叶倩颖的家坐落于小镇边缘。
在一片简陋的房舍街道中,赫然出现一座巨大的院落,围墙高耸,大门气派。院子里有青翠的草坪和苍绿的老树,簇拥掩映着一幢欧式的别墅。别墅外表的毛水泥灰墙上爬着四季常青的藤蔓。丰田车开进大门就仿佛进入到另外一个世界。
陆小棠全然没有想到叶倩颖家奢华到如此地步。这样的别墅应该建设在上海、深圳的豪宅区中,却出现在一座极为普通的小县城里,给人一种难以描述的不协调感。
叶家有两个佣人。男的是厨师,来自福建。女的负责打扫卫生,本地人。
叶倩颖父母在50岁上下,父亲叶秋生头发灰白,偏瘦,文质彬彬。母亲赵海兰体态略显臃肿,稍显寡言。夫妇俩都穿着唐装,据说是台湾人。
他们对待陆小棠和陈晓松态度和气,却也十分冷淡,稍微寒暄几句就离开了。
叶倩颖此时的情绪才稍稍平稳。她解释说:“我父母喜欢安静,在台湾就这样。”
“这么说你也算台湾人喽。”陆小棠说。
“其实还不是都一样。”叶倩颖不以为然,“我出生在台湾,可那是很小时候的事情了。九十年代初我们就来到大陆,我对台湾都没有什么记忆。”
女佣端来三杯咖啡,还有一托盘夏季水果。一只安哥拉大猫小心翼翼地从门外走进来,戒备又好奇地打量着陌生人。陆小棠伸手摸它,花猫敏捷地躲开了。
叶倩颖说:“我们家很少来客人,它怕生。”
陆小棠接上刚才的话题,说:“你们怎么会想到来大陆?”
“父母是来大陆投资做生意的。应该算是改革开放以后最早的台商吧。说起来,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回过台湾老家呢。”
叶倩颖感慨之余,拿起盘子里一颗草莓,拈在手里把玩。不经意地跟沉默寡言的陈晓松目光相碰,莞尔一笑。
陈晓松也冲她微笑示意。
陆小棠问:“你们在台湾还有亲戚吧?”
“有啊。不过都没见过面,只是在照片上看到过。说来说去,我们现在都已入乡随俗,和台湾那边早已没有什么来往了。”
陆小棠心想,看样子你们在大陆的朋友也不多。想象一个女孩子从小到大守着一对性格孤僻的父母,住在这样一栋冰冷空荡的大房子里,物质生活极尽奢侈,精神上是否快乐就不得而知了。
她多少有些同情这个女人。
“你从小到大都住在这座县城里吗?”陆小棠问。
“我初中时去的C市,一直读到高中。然后就出国留学了。”
“出国留学?”
叶倩颖倒没有显出得意:“也没什么意思。只不过是为了混一个文凭,只要有钱其实在哪里生活都一样。”
陈晓松这时插话道:“叶小姐是去哪个国家读书的?”
“我……”
安哥拉大猫讨好似的凑上来,叶倩颖轻轻搔着它毛茸茸的脖子。
“我去澳洲留学,悉尼大学。”
陆小棠惊讶。想不到这位富家女竟然还是一位高材生。
一个富有、漂亮又有学识的女人居然会患上抑郁症?
当晚,陈晓松因为腿脚不便留住在叶家。陆小棠告辞时没再看到叶倩颖的父母。叶倩颖提出要开车送她回去。
陆小棠说用不着,路不远,正好走路散散心。
走出叶家大门,陆小棠有意无意地回头看了看。身后的街道几乎没有行人,只停着一辆马自达轿车。
她沿着街道往前走,脑子里尽想着医院里袭击叶倩颖的那个人。刚才有好几次,她想开口问叶倩颖到底认不认识他,又怕刺激到叶倩颖,只好忍住。
身后传来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车行缓慢,很久都没有从身旁经过。走到下一个路口时,陆小棠站住,转回身,看见刚才停在路肩的马自达轿车出现在前面。
她透过轿车的挡风玻璃,看见驾驶与副驾驶座位坐着两个人,似乎是一男一女。轿车停下了。
车门打开,从驾驶室走出一个戴着眼镜、白胖圆脸的男人,年纪不超过30岁,身材略矮。
陆小棠顺便看了一眼副驾驶座位。坐着一位短发年轻女人,脸上有着浅浅的雀斑。
男人走过来,先礼貌地向陆小棠点点头,才开口说话:“你好,请问,你是叶倩颖小姐的朋友吗?”
陆小棠狐疑地打量他。
男人连忙解释:“是这样,我叫冯俊,是叶倩颖小姐的旧友。”他又指着轿车里坐着的女人,“她叫高敏,是我女朋友,也认识叶倩颖。”
“哦。”陆小棠说,“冯先生,你刚才问我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是这样,我们看见你从叶小姐家里出来,所以就来向你打听一下她的近况。”
陆小棠越听越糊涂。
“你们既然跟她是朋友,有什么事情,为什么不直接找她?”
“我们跟她也有好些年没见了。最近听说她得了抑郁症,所以想来问问情况。”
“是这样啊。还好吧,没有什么大问题。”
“也就是说不算严重,是吗?”
“严重?”
“就是说……”男人斟酌着词语,“她的精神方面没什么问题吧?”
“你是问她有没有精神病?”
“也可以这么说。”
“她很正常。你怎么会这样问?”
冯俊打哈哈说:“只是随便问问。”
随便问问……
陆小棠瞧着胖男人不太自然的脸。她忽然说:“她刚刚遭人袭击了。我是警察,负责护送她回家。”
冯俊吃惊地望着陆小棠,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她……她被袭击了?受伤了吗,严重不严重?”
“受伤倒没有。不过受到一点儿惊吓。”
“不知道袭击她的人长什么样?”
发现陆小棠现出怀疑,冯俊解释说:“我也是关心她,顺便问问。”
“袭击她的人身材高大,大概有190cm多。跟她年纪相仿,自称是她的男友。你对这个人有印象吗?”
冯俊摇摇头:“没见过这种人。”
“那她过去有没有男友?”
冯俊迟疑了一下:“我也不太清楚。毕竟跟她有些年没有见面了,对她的近况不是很了解。反正叶倩颖长得漂亮,又有气质,追求她的人不少。至于同哪一个比较亲近,我就不晓得了。”
“看来你跟她也不是关系很近的那种朋友。”
“可以这么说。”
“可你倒是蛮关心她的。”
“还好吧,只是普通朋友。”
“她现在在家,你不妨去亲自去探望一下。看到老朋友,说不定对她也是一个安慰呢。”
“那个……改天吧,今天有点儿晚。”
冯俊匆忙向陆小棠告辞,钻进马自达,掉头开走了。
莫名其妙的两个人,莫名其妙的谈话。
自称是叶倩颖的朋友,在叶家大门外等候,却不进门。
陆小棠发现叶倩颖身边净是一些莫名其妙的人。
20:09
县公安局,审讯室。
唯一一盏台灯照在男人的脸上,晃得他睁不开眼。
“叫什么名字?”郭淮一边记录一边问。
“蒋浩天。”男人气焰现在消褪了。
“做什么工作?”
“家电推销员。”
“什么地方人?”
“C市。”
“C市?”郭淮抬眼看他,“你现在家住在C市?”
“是。”
“你住在C市,跑到这来干什么?”
蒋浩天嘟哝:“我都说了。我是叶倩颖的男朋友。”
“别胡说了!”郭淮一拍桌子,“叶倩颖当我的面已经否认了你们的关系。她根本就不认识你。你说,你到这里究竟想干什么?”
蒋浩天也不示弱:“我没胡说,我真是她男朋友。”
“那她为什么要矢口否认?”
“因为……”蒋浩天咬牙,“因为,女人若是心狠起来比什么都毒。她知道你是警察才故意那么说,就是想通过你的手整死我。”
“你刚才还说你们是男女朋友,男女朋友之间至于下这种死手吗?”
“为什么不能?女人心深不可测,你怎么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倒是觉得你深不可测。”
“你什么意思?”
“你在医院里对叶倩颖的暴力意图很明显。我亲眼看见,那绝不是一个男人会对自己女朋友能做的事,所以叶倩颖才会没命地逃跑。假如当时没有被我恰好碰见,很难想象你会对她做出什么事来。”
“我根本没打算对她做什么,我又没有带凶器。”
他居然提到凶器……
郭淮说:“我刚才给叶倩颖打电话询问过。你在卫生间里用力掐住她的脖子,她……”
蒋浩天猛然从凳子上站起,大叫大嚷:“告诉你,我跟她就是情侣。还要我说几遍你才能听懂啊?”
郭淮眼看着他戴着手铐的双手威吓似的在自己面前挥舞。他毫不怀疑,这个浑蛋恨不能用手铐勒死自己。
“坐回去!”他猛拍桌子。
“我就是她男朋友。我们在C市上大学时候认识的。”
“坐回去!”
“你有没有听明白我在说什么?”
“坐回去!”
值班的民警听到审讯室里的叫喊纷纷赶来,三个人合力才把蒋浩天按在凳子上,把他的两只手别在背后,铐在凳腿上。
郭淮心有余悸地看着蒋浩天。他再要发狂,有没有可能把凳子抡起来砸自己?蒋浩天被铐坐在凳子上,像一只垂头丧气的大猩猩。
他一脸无奈地说:“拜托,警官先生,我真的没有骗你。你为什么不肯相信我?”
“那好吧,说说你跟叶倩颖是在什么时候交往的。”郭淮拿起笔开始记录。
“上大学的时候,我跟她都在C市师范大学就读过。不相信你们可以去查。”
“我会的。”郭淮说,“你们交往了多久?”
“从大一时就开始交往了。”
“一直交往到现在吗?”
“那倒没有。”
“也就是说你们分手了……”
“……”
“说说分手的原因吧。为什么你会这么恨她?”
“原因在她不在我!”蒋浩天抬高嗓门,手铐摩擦着凳子。
郭淮放下笔,抬头看着他。
“说说吧,最好是一个能让我信服的理由。”
“她在大二的时候不辞而别,突然就人间蒸发了。”
“哦?”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去澳洲留学。她申请了澳大利亚一所大学,办了护照,去大使馆面试,完全都是背着我暗中进行。等她准备好一切手续,连招呼都没打就从我眼前消失了。我到处找她,一直找到学生档案管理处,才得知她转学了。”
“在那之后,她跟你联系过吗?”
“没有。她连邮箱都换了。”
“那就是说你们一直没有再见过面。那你又是怎么找到她的?”
“我直到最近才听说她回国了,就跑来找她。”
“你找她做什么?你们的关系已经断了。”
蒋浩天用力嚼动下颏骨,说:“没那么便宜。不是她想断就能断!”
“你来找她报复?”
郭淮轻描淡写地抛出这句话,目光紧紧盯住蒋浩天的眼睛。
“我不知道,也许是跟她理论理论,也许是想扇她几个耳光。”
“就这么简单?”
“那还能怎样?”蒋浩天仰起脸对视郭淮。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嗯。”
“为什么当初叶倩颖出国留学时,会对你不辞而别?”
“这个问题你应该问她。”
“刚才在医院里,她看见你一脸惊恐。这又是为什么?”
蒋浩天沉默。
“她跟你之间的关系,看上去并不像男女朋友,更像是施暴者和受害者。”
蒋浩天瞟了他一眼。
“说来说去,你还是不相信我。”
郭淮冷不防问:“你来M县几天了?”
蒋浩天顺嘴说:“十多……”他猛然顿住,马上该改口,“没几天……”
“你来M县这些天都在干什么?”
“我就是来找叶倩颖的。”
“就是为了找她?”
“除此之外我还能干什么?”
郭淮把头伸到他面前,眼睛盯着他的眼睛。蒋浩天极不自在地吞咽唾沫。
郭淮解开他的手铐。
“你要放我走?”蒋浩天疑惑地看着郭淮。
郭淮拿过纸、笔放在桌上。
“你过来在上面写几个字,我就放你走。”
“你开玩笑吧?”
“你写不写?”
“写。”
蒋浩天从凳子上站起来,走到桌前。郭淮全神戒备地瞅着他。
“写什么?”
“用英文写——Finding Face。”
蒋浩天犹豫了一下,拿起铅笔,飞快地写出两个英文单词。
郭淮拿起纸走出审讯室,对两个值班的民警说:“结束了。先把他送到看押房。”
两个民警进屋把蒋浩天重新铐起来,押着他走出审讯室。
蒋浩天冲着郭淮大笑,道“:我就知道你在跟我耍诡计,你怎么可能轻易放我。”
郭淮没理睬他,拿着那张纸走到办公室。专案组的人都在,李东生也刚刚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