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珍继续说:“随着案件侦破的逐步深入,你们最终还是怀疑到我儿子身上。这时候我家突然失火,天磊被烧死。看上去像是他畏罪自尽,可是凭我对儿子的了解,我不太相信这种可能。后来你在尸检的时推断出他杀的可能,这更加坚定了我的判断。我几乎立刻就怀疑到山崎宽头上。只有他才喜欢设计如此复杂的杀人方式,而且只有他最有动机谋杀我儿子。我猜,他是担心天磊一旦被捕,会把他供认出来,于是他亲自动手,杀人灭口。他或许瞒过了你们,却没有瞒过我。因此,我一直都在暗中调查他,跟踪他……”
慕容雨川的脑子现在有点儿乱。
这起案件竟然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答案——山崎宽的YETI解释,毛珍的复仇解释。
哪一个才是真相?似乎毛珍的说法比山崎宽的更符合实际一些,但也没有证据证明毛珍就没有说谎。但至少,面对着这位深沉而冷静的女人,慕容雨川之前的想法已经开始动摇。
她如此精明强悍,却又如此令人同情。在她光耀的身份背后,是一位被抛弃的妻子,一位失去儿子的母亲。
慕容雨川不禁联想到自己的母亲,那位习惯唠唠叨叨、没有主见的全职太太,内心中是否对自己的丈夫跟孩子抱有同样深沉的情感?
慕容雨川宁愿相信毛珍,一位母亲说的话。
他想换一个相对轻松的话题,他说:“我没想到第一个找到这里的警察居然是你。唐健和陆小棠他们知道这里的情况吗?”
“你不要误会,”毛珍说,“我来这里不是作为警察破案,我只想为我儿子报仇。”
她悲痛的表情透着一种阴冷。
慕容雨川为她的态度暗暗吃惊。他说:“现在你已经报仇了。”
“还没有。”
“没有?”
“造成我儿子被害的原因有很多种。山崎宽只不过是直接凶手,还有其他的帮凶。”
“帮凶?”
“你就是其中之一。”
毛珍抬起枪口对准慕容雨川。
“你这是什么意思?”慕容雨川大吃一惊。
“如果不是你们步步紧逼,暴露了我儿子,山崎宽也不会采取如此下策。还有她……”毛珍用枪口一指邱诗嫣,“这个小贱人跟林晶一样可恶,靠着卖弄色相勾引男人为生。他尽管没有勾引我丈夫,将来还是会像林晶一样勾引别人的丈夫。”
邱诗嫣吓得喁喁哭起来。
慕容雨川彻底明白毛珍的意图了,她虽然是一位可怜的母亲,但她更是一个因为失去了丈夫和儿子一心只想报复的女人。她已经杀了一个山崎宽,不在乎多杀几个。她会迁怒于任何一个她认为跟她儿子的死有关联的人,然后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他陷入了绝望,自己刚才居然还对这种人抱有幻想。
毛珍的枪口几乎触到他脸上。
他不相信这一次毛珍还会在最后时刻改变主意,但就这样被打死,他又有些不甘心。他下意识地想拖延时间。
不等毛珍扣动扳机,他连忙问:“你要把我们这些人都杀死吗?”
“我原本只想杀死相关的人,但是看情形,只有斩草除根了。”
斩草除根——这句话得怎么理解?
毛珍的目的显露无疑,她要杀光这里所有的人。她究竟是想复仇还是掩盖什么?山崎宽的解释似乎又变得合理了……
慕容雨川已经没有时间再去考虑案件的真相。现在生死关头,他必须想出对策。
毛珍把枪口微微抬高一些。
慕容雨川盯着枪口,攥紧手里的刀。
毛珍冷笑:“你可以试一试,能否在我扣动扳机之前,切断我的手指?”
慕容雨川当然做不到。
他心里很想念陆小棠,那个武功高强的蛮横丫头如果现在在这里就好了。
生死之隙,他的脑海中却浮现出许多跟陆小棠儿时玩耍的画面。在人生的最后时刻,他挂念的人居然是她。
他想,如果我死了,她会不会很难过?毛珍扣动扳机。
慕容雨川不知道子弹射进身体是一种什么感觉,如果谁能有机会体验,可能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听见枪声的瞬间,想象着自己脑袋炸碎的样子。
《东邪西毒》里的剑客说,刀如果足够快,切开伤口喷出血的声音像风一样,很好听。
他手里拿着解剖刀,放弃了反抗,他想听一听邱诗嫣性感的尖叫。
一股气浪刮过他的额头,额前的乱发被掀起,他被吹迷了眼,刹那间的变化,他都没看到。
谁都没有注意到,靠在墙脚熟睡的乔凯,早已悄然靠近他们。毛珍扣动扳机的瞬间,他迅速跳起来,奇快无比地给了毛珍一刀。他用手里的解剖刀,从下至上划断了毛珍的右手筋腱。
毛珍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他便从后面抱住毛珍,右手卡住她的头,左手刀在她的脖子上由右向左横向一抹……
子弹在最后一刻指向了墙壁。他的脑袋没有开花,脸没有毁容,还有调戏大姑娘的资本。他抹了一把脸,从邱诗嫣畏缩的眼神里就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有多恐怖。
他问乔凯:“你什么时候醒来的?”
“早就醒了,我吃的食物不多。”
乔凯松开手,毛珍睁着眼睛,滑倒在地,同山崎宽相距不远。
“你也知道食物里被放了药?”慕容雨川略感诧异。
乔凯哼一声:“别忘了我也是医生。当我们发现真野琉璃被害的时候,我也怀疑食物里出了问题。”
“山崎宽和毛珍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大部分吧。”
“你相信谁说的?”
乔凯用衣角擦掉解剖刀上残留的血,把刀子插进靴帮,才慢吞吞说:“相信山崎宽或者相信毛珍有分别吗?”
慕容雨川一怔。
“你相信与不相信,这个世界从来都是这样,过去是这样,现在是这样,将来也是这样。”
慕容雨川沉默了。
濑户美奈子醒来时,发现另外三个人都已经醒了。乔凯依旧坐在她身旁,对面是慕容雨川和邱诗嫣。她很平静,已经学会了接受现实,唯一不同的是,房间里似乎比之前明亮,空气也变得清新了。
紧接着,她看见地上平躺着两具尸体,她没敢仔细看,赶忙把目光移开。随即,她看见了敞开的门,恐惧与惊喜在一瞬间同时占据了她的心灵,她有些不知所措。
“我们得救了。”慕容雨川对她说。
他的嗓音很清晰,只是他看美奈子的眼神中没有半点喜悦。
美奈子有些怀疑他的话,她扭头看乔凯。
“我们在等着你醒。你醒了,我们随时可以离开这里。”乔凯声音平淡道。
不知为什么,她并不觉得特别开心,她又看了看慕容雨川,慕容雨川也在看她。
四目相对,慕容雨川用冰冷的目光瞅她,目光里甚至带着憎恨。她打了个寒噤,蓦然发现对面的人已经如此陌生。
邱诗嫣变得活跃起来,使劲摇晃慕容雨川的胳膊,用近似撒娇的口吻说:“她都已经醒了,我们赶紧离开这里吧,这个鬼地方我半秒钟都不想多待。”
慕容雨川把冰冷的目光从美奈子脸上移开,他对乔凯说:“我们现在走吧,这两具尸体留给警察去处理。”
乔凯说:“你们先走,我多待一会儿。”
邱诗嫣扁扁嘴,伏在慕容雨川耳边小声嘀咕:“果然不是正常人。我们别理他,快点儿走吧。”
慕容雨川踌躇了一下,侧脸问美奈子:“你呢,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
美奈子从地上站起,慢慢地走到慕容雨川面前。
“快点走呀,磨磨蹭蹭的。”邱诗嫣抱怨,“难道你还留恋这个地方吗?”
倘若她知道美奈子就是在墙壁上写下ROS的人,她还敢不敢这样说话?
美奈子慢慢抬起头看着慕容雨川,似乎在纠结着什么。
慕容雨川避开她的目光。终于,美奈子说:“雨川君,还是你们两个人走吧。”
尽管在意料之中,慕容雨川还是感到十分诧异。面前的女孩依然清秀而温婉。只是,他知道,她已经不再是过去的那个女孩了。她有一张画皮,她是一个披着人皮的魔鬼。在这张美丽的面皮下,魔鬼杀死了自己的妹妹。
真野琉璃被山崎宽残忍地折磨时,她当时在哪里?睡在屋外,还是站在旁边?听着妹妹一声声哀号,心满意足……她又是如何在慕容雨川面前装出那副悲痛欲绝的模样?
慕容雨川很想撕下那张漂亮的脸皮,看看她的本来面目。
他问美奈子:“你决定了?”
她点点头。
“好,正好你妹妹也在这里。”
慕容雨川抓起邱诗嫣的手迈步走出房门,走出了山崎宽口中的“YETI的笼子”。
踏上楼梯,他鬼使神差般地站住,回头看了看。
美奈子仍然站在那里,她痴痴地望着慕容雨川,两行清泪无声地流下。
慕容雨川咬咬牙,转回身,再也没回头。
乔凯问美奈子:“你为什么不跟他们一起走?”
美奈子说:“我想留下来陪你。”
“你想做我的女人?”
美奈子没说话,安静地在他面前坐下。
乔凯抬起眼睛,那双冷酷的眼睛没有杀机,眼睛里涌动着痛苦。
他抬起左手,缓缓地掀开脸上的口罩,露出了那张残破的脸。
“这样的我你也愿意?”
美奈子僵固了几秒钟。她颤抖着伸出手,触碰在他的脸上。这是她初恋的男子,她第一次碰他的脸。
乔凯忽然用力把她推倒在地。他原本恐怖的脸痛苦地扭曲着:“你为什么做这种蠢事?你知不知道,在我心里只能有那唯一一个人?”
“我知道。迟菲菲,是吗?”美奈子回答。
“如果我接受你,就是在侮辱她。你们之间只能留下一个。”
“我知道。”
“你现在还有选择的余地。”
“我已经决定了。”美奈子平静地望着他。
乔凯闭上眼睛,缓缓道:“那我只能杀了你。”
“我知道。”
乔凯霍然睁开眼睛。
美奈子凄然一笑。
乔凯凝视她良久,点点头:“你有必死的觉悟了,是吗?也好,你妹妹也在这里,你们彼此不会觉得孤单。”
邱诗嫣双手挽着慕容雨川的胳膊,穿过废弃小镇的街道。脚下踩着深秋杂乱的萎草和碎石瓦砾,道路旁边的荒屋房舍静谧异常,朽坏的木门与碎玻璃窗后面是一个个幽深的阴影。风萧瑟,什么地方偶尔发出鬼鬼祟祟的声息。
邱诗嫣说:“我要拍的鬼片现场就是个偏僻的小镇,跟这里差不多。”
慕容雨川说:“那你一个人在这里多待一会儿,找找拍戏的感觉。”
“人家才不要。”邱诗嫣搂紧他,好像一个任性的小女孩儿。淡薄的阳光照在他们脸上,带着幸福的暖意。
他们又回到了真实的世界里,之前的绝望与痛苦正在被抛到脑后。
山崎宽的YETI传说、ROS实验室、自杀团体、雪人种族……现在回想起来,却是如此荒诞无稽。
先天性遗传多毛症,又称狼人综合征,习惯称之为返祖现象。在人类方面,偶然会看到有短尾的孩子、长毛的人等等。这些现象表明,人类的祖先可能是有尾的、长毛的。所以返祖现象也是生物进化的一种证据。
慕容雨川试着进入到山崎宽的世界中——在山崎宽的心灵深处,已经彻底将自己与外界隔绝。他从小到大都在极力隐藏自己残疾的身体,只有在他幻想的世界里,那一身被别人所耻笑的毛发,才能成为高贵种族的象征。他将自卑化作骄傲,他开始鄙视人类,寻找同类,通过鄙视获得自尊。
他所见到的人越完美,他越鄙视,真野琉璃自然成为他最憎恶的人。也可以说,他一直在深深地妒忌着朝夕相伴的少女明星,妒忌她的美貌,妒忌她的才能,妒忌她受人宠爱。最终,他联合美奈子,巧妙地利用了真野琉璃的自杀论坛设计将她绑架。他终于可以亲手将她截肢,彻底摧毁她的美貌,她的身体。他做这些跟帮美奈子复仇无关,即使没有美奈子,他或早或晚还是会杀掉真野琉璃。
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在他计划绑架真野琉璃的同时,居然还有闲心帮助赵天磊设计复仇计划。但凡由他参与的每一起杀人都被刻意设计得异常复杂,如同他在创作动漫剧本一样。对他来说,杀人已经演变为一种游戏。无论是利用The Choice Of Sisyphus蛊惑别人自杀,还是亲自动手设计杀人,他似乎都可以从中获得某种变态的享受。他的心灵同他的外表一样残疾,他像吸毒一样追寻着致人死亡的乐趣。
也许这个世界上的确生存着异类YETI,那个YETI唯有山崎宽自己。
慕容雨川现在已经可以理清整个案件的脉络了。
但有一个问题始终困扰他,当山崎宽被他击败,自知必死无疑时,他为什么要编造那些谎话?不甘心认输,再一次愚弄对手?似乎是这样。
但不可否认,在极短的时间里编造出近乎天衣无缝的谎言,山崎宽是一个天才故事家。
案件真相大白,自己逃出险境,身边美女相伴,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
慕容雨川长舒一口气,吉人自有天相。只在他内心中,还保留着一点疑问。他无法证明山崎宽,或者毛珍任何一人说的是真话,或是假话,真相只不过是建立在假设之上。
山崎宽死了,毛珍也死了。他们两个人一定有一个在说谎,或者都在说谎。
他一直在用解剖刀解剖着尸体,寻找哪怕最微小的证据。可是,即便再锋利的刀也无法解剖人的心思。
你觉得它在,它是空虚。
你觉得它不在,它永远纠结你的心灵。
正如神话中,日复一日推着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他永远不知道,他所做的选择究竟是对,还是错。
邱诗嫣拉住慕容雨川的手,撒娇地拽了拽,说:“等我拍完了眼下这部戏,我约你去西藏旅游,好不好?我一直都想找一个人陪我一起去那里……”
“你不怕我?”
“怕什么?”
“我成天跟尸体打交道,你不怕我一时发了疯把你也解剖了?”
邱诗嫣这次居然没被吓到,反而更紧地往慕容雨川身上靠。她说:“有时候是很害怕,一想起你的手碰到过各种各样的尸体,浑身就起鸡皮疙瘩。你给我的感觉跟其他男人全都不一样。”
“我给你什么感觉?”
“危险。一丁点儿安全感都没有。”
“那你还黏我?”
“可是,转念想一想,又觉得特别刺激。你能伤害我,又能保护我,既让我感到害怕,又充满吸引力……”
慕容雨川心想,难道这就是山崎宽所说的人性矛盾?还是漂亮女演员都有这种受虐倾向?
“哎,雨川……”
“嗯?”
“你说那个日本女孩儿是不是有病?”
慕容雨川心头一颤:“为什么这么说?”
“她难道不知道,那个男的是杀人犯吗?干吗还要跟他在一起?都说日本人变态,现在真是眼见为实啊。”
慕容雨川沉默。
美奈子流泪的眼睛默默地望着他。
那最后一眼,无辜的叫人心悸的眼神。
他知道,他正在远离那栋破砖楼,远离这个小镇,远离这段恐怖的遭遇。他不想回头,乔凯、山崎宽、毛珍、美奈子、真野琉璃,他统统都想忘记。
他现在只想揽住邱诗嫣,一个漂亮性感、圆滑善变、自私胆小,一个真真正正的小女人。
他只想女人,吃饭,睡觉。
那该死的无辜的眼神,那该死的柏拉图的迷恋,山崎宽说的话还不够拆穿一切吗?他跟美奈子毫无瓜葛,他有必要陷害她吗?而且,他根本没有时间来编造这样无懈可击的谎言。
毫无疑问,美奈子就是杀死真野琉璃的帮凶。
可是,那该死的无辜的眼神。为什么那双眼睛里没有恨意?她应该怨恨自己才对。扑上来抓咬自己,掏出刀子刺向自己,是她露出本来的面目的时候了。她为什么什么都不做,只是忧伤地望着自己?同过去一样无辜,同过去一样单纯。
“你怎么站下了?快走啊。”
邱诗嫣的话把慕容雨川的思绪拉回现实,他几乎是被邱诗嫣拽着向前走。
乔凯把解剖刀擦得一尘不染,反射出刺眼的光。
他问美奈子:“你怕吗?”
美奈子说:“我怕疼。”
“女人真是麻烦。”
乔凯侧脸看见身旁还剩下两块酥饼,他拿起来递给美奈子:“把这个吃了,一会儿就不会觉得很疼了。你会做一个长长的梦,梦做完,一切就都结束了。”
美奈子听话地接过来,飞快地吃下去。她噎得往上呕。乔凯把剩下少半瓶水递给她,她接过来一口气喝光。
“现在可以了吗?”她问。
“等你感觉困了的时候。”
“那现在干什么?”
“随便。”
美奈子想了想,说:“你能不能给我讲讲迟菲菲?我一直都想了解这个人。”
乔凯脸上的肉微微抽搐。
美奈子探寻地望着她,她已经不怕他了,她连死都不怕,为什么还要怕他?
沉默了许久,乔凯终于开口:“她是一个好强、也很倔强的女孩,却比你还笨。她喜欢言情小说,学习一塌糊涂。她喜欢做饭,每次做得都很难吃。她洗衣服时,经常会把容易掉色的衣服放在一起洗。她跟你发脾气时,能保持一天一夜不跟你说一句话,但是,还必须你在她身边陪着她。”
美奈子问:“那如果她生气时,别人走掉了怎么办?”
“那个人肯定不会走,因为她只跟那个人发脾气,那个人就是我。”
美奈子幽幽叹息,乔凯描述的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女孩,可是在他眼中,却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
她接着问了一个很笨的问题:“你曾经真的喜欢过我吗?”
乔凯没有回答。他看了美奈子一眼,目光里没有答案。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美奈子渐渐感觉眼前有些蒙眬。
“对于你现在来说,我说有或者没有有区别吗?”
“当然有呀。”美奈子揉揉眼睛,“如果你说有,那么我不会觉得很遗憾。”
“你困了。”乔凯说。
“有,有吗?”
乔凯扶住美奈子的肩膀,把她平放在地上。倦意毫无征兆地袭来,美奈子闭上眼睛,在意识即将消失的时候,她回想着富山县那幢老宅子。那个模样丑丑的小女孩,却有着很大的眼睛。她的眼睛上蒙着纱巾,咯咯笑着,张开两只小手,在庭院里四处乱摸。她一直悄悄跟在小女孩身边,掩住偷笑的嘴巴,不发出一点儿声音,有好几次小女孩几乎摸到她了……
小雪,让姐姐来陪你吧。
慕容雨川忽然站住。
邱诗嫣也跟着停下了。“你怎么了?”
慕容雨川说:“已经出了镇子,从这里可以看见公路,你现在用不着害怕了。你可以一个人去公路拦一辆车,回到市里。”
“你什么意思?你不跟我一起走?”邱诗嫣惊讶得合不拢嘴。
慕容雨川没说话,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破败的小镇。
邱诗嫣问:“你难道要回去找那个日本女人?”
“她身旁那个人是杀人犯。”
“我当然知道啦,可她不是自愿留下吗?跟你有什么关系?我们走!”
邱诗嫣用力拉慕容雨川,慕容雨川把手抽回来。
“不要回去。好不好?”邱诗嫣几乎变成了央求,“你也知道,那个逃犯杀了很多人。你回去,他也会杀死你的。那个日本人自己犯蠢,她死了是活该倒霉,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慕容雨川心意已决,他说:“你走吧。”
邱诗嫣狠狠瞪着他,瞪了很长时间,从齿缝里挤出一句骂:“原来你是这样一个蠢货!”
慕容雨川苦笑。
看着他转回身,慢慢走上小镇的街道,邱诗嫣的眼泪忽然蒙住眼睛。她扯起脖子大骂:“慕容雨川你这个大蠢货,为了一个愚蠢下贱的女人送命值得吗?你是天底下第一号的大蠢货——”
凄厉的咒骂划过空旷的荒野,最后转化为杳不可闻的呜咽。
乔凯轻轻解除美奈子的衣裙,就像上一次在地下室里,只是这一次,对方是自愿的。
她像一只洁白的羔羊,安静地躺在乔凯面前。
乔凯拿起刀。他不知道迟菲菲是否也有这样漂亮的身体,他从来都没有真正看见过。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很多年,却从来没有跨过那一步。他一直坚持着在新婚之夜,以最圣洁的方式,拥有自己唯一心爱的女人。现在回想起来,他是不是太幼稚?
当时的他又怎能想到,自己将会变成这样一个魔鬼。这就是命运。人类永远无法抗拒的命运。
他告诉美奈子:“我会按照你妹妹的方式分割你,你应该满意吧?”
美奈子已经无法回答了。
她睫毛敛阖,呼吸均匀,平静的脸庞看不到任何恐惧和悲伤。
她在梦乡里看到的是什么呢?
冰冷刀锋贴在女孩的脖颈上,她的身体本能地发出颤栗。
乔凯不想折磨她,他准备给她最少的痛苦。
在他内心中十分珍惜这个少女的身体,但同时,又渴望着将她摧毁。到底是怎样一种矛盾,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当刀刃碰到女孩肌肤时,他的手指竟微微颤抖。
他抬起头,看着门外,耀眼的光线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把刀刃压在女孩颈动脉上。他闭上眼睛,通过指尖感受着那种柔弱的脉搏。当他睁开眼睛时,他看见了站在门口的那个人。他背光站立,五官笼罩在阴影中,只有那双眼睛是明亮而笃定的。
乔凯注视他,他注视乔凯,他们的目光在静谧中凝结。
“你回来了。”乔凯说。
“我带她走。”慕容雨川说。
他们的神情很奇怪,像相知多年的老友,又像不共戴天的仇敌。
“你赢得了我吗?”
“我不在乎。”
乔凯笑了,慢慢站起来,慕容雨川不退反进。相似的身高,相似的身材,相似的表情,相似的刀。真野琉璃形容他们,是镜子里外的两个影像,惊人相似,又完全相反。
乔凯笑了,弯起的嘴角牵动整张残破的脸,更显狰狞。
慕容雨川决绝地看着他,攥紧手里的刀。他们在沉默中对峙,无从预料谁会率先出手。
乔凯慢慢收敛了笑容,他忽然说:“给你1分钟时间,带她走。”
直到此时,慕容雨川才露出慌乱的表情,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甚至没想过自己能活着离开这里。
“还剩50秒。”乔凯说。
“你说的是真的?”慕容雨川问。
“还剩47秒。”乔凯说。
慕容雨川不再提问,他俯下身,为美奈子穿好衣服,把她轻轻抱起。
他看着乔凯,想说点什么,正在犹豫。乔凯冷冷道:“还剩15秒。”
慕容雨川转过身,把美奈子向怀中拢一拢。美奈子在沉睡,娇小的身体很轻,像一只柔弱的小动物。
慕容雨川紧紧抱着她走出房间。西西弗斯的选择,山崎宽的谎言,毛珍的谎言……那一刻,他脑海中什么都不再想,他只是听见那个柔软的声音在耳边一遍遍呼唤。
“雨川君——”
“雨川君——”
10月26日,星期三,14:35
唐健接到邱诗嫣报案,在她的指引下,他带领专案组找到了那个废弃的小镇。
弃镇的行政区域属于城西上南乡管辖范围,上南乡有一半以上的人口都在城里务工,三分之二的耕地被闲置。小镇遗弃了超过了三年,因为地处偏僻,风水也不好,一直没有地产商看中这里。
囚禁邱诗嫣他们的是一栋建设于上世纪70年代初期的镇政府家属楼。七层红砖楼,楼体完全老化,成了老鼠与乌鸦、麻雀的住所。从外面看,根本想象不到里面会有人生活过的痕迹。
警员们搜查过整栋建筑,发现了死去的毛珍,在邱诗嫣被囚禁过的房间里找到了一具只剩躯干的尸体,但是头颅和四肢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随后却有骇人的发现,警员们搜查到楼顶,看见了多达21具高度腐烂的尸体,半数以上已经变为白骨,死因不明。
有一个细节让警员们困惑,按照邱诗嫣的说法,他们只找到了副厅长毛珍的尸体,但是山崎宽的尸体却不翼而飞。
惊人的发现马上汇报到省公安厅,局长马成和上级领导经过开会研究,认定乔凯有重大作案嫌疑,以此推断乔凯是绑架杀害日本女星真野琉璃及其经纪人山崎宽的主要凶手。楼顶发现的白骨亦为之前丧命在乔凯手中的被害者。根据掌握的线索认定,日本留学生濑户美奈子参与绑架,二人目前在逃。副厅长毛珍在抓捕过程中因公殉职。
16:43
C市,彩虹小区,2号楼。
陆小棠几乎四天四夜没合眼,把能想到的人,能想到的地方,查了一遍又一遍,有些跟唐健配合,有些单独行动。今天中午听说慕容雨川成功脱险,已经返回家中。她跟唐健打了一个招呼,借了一台警车赶回C市。
陆小棠直接把车开到慕容雨川家楼下,径直走进楼洞,奔上楼梯。疲倦到极限反而感觉十分轻飘,好像腾云驾雾一般。
走到三楼时,正看见一个人往下走。两人四目一对,陆小棠觉得眼睛里有热热的东西往外涌,她赶紧把目光移开,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再次转回目光,她细心地观察对方的变化,眼窝有些塌陷,颧骨也露出了棱角。
慕容雨川微笑着说:“唐健给我打电话,说你来找我,要为我接风洗尘。我还在想,你该打扮得多么亮丽动人呢。结果真失望,看见了一个老气横秋的熟女,我该称呼你小陆阿姨了吧?”
陆小棠上去给了他一拳:“你不照照镜子,你是慕容爷爷。”
她说着往楼上走,慕容雨川拉住她“:我肚子都饿扁了,我们去好好吃一顿吧。”
陆小棠看看手表:“我得先睡上三个小时,晚上再陪你出去吧。”
慕容雨川惊讶:“你要睡我家?”
“放心吧,姐姐不会趁机欺负你。”
慕容雨川赔笑:“孤男寡女,我是怕我把持不住。不如我们去西旦那边吃一顿,然后去洗浴中心泡泡澡,睡一觉。那不是很享受吗?”
“也对。你请客。”
“当然我请。”
陆小棠点点头,却没动。
“你怎么了?”慕容雨川问。
陆小棠再次抬起眼睛,已经收敛了笑容,她说:“我听说乔凯和美奈子出逃了。但我现在在想,是不是你把美奈子带回来了……”
慕容雨川脸色霎时僵硬。
“你失踪的那天,我彻底搜查日本演出团在那一层的所有房间,后来在美奈子的卧室里找到了大量绑架真野琉璃的证据。我猜,你很可能也是在她的卧室里搜查时被人绑架的……”
慕容雨川沉默。
陆小棠接着说:“我虽然也不愿相信这是事实,但是所有的证据都对美奈子不利,我们只能把她列为嫌疑人。我知道,你也许想保护她。然而你要知道,法律是不容许私情的,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真野琉璃和山崎宽不能白白丧命。美奈子有罪或者无罪,这些应该交由检察官和法官去处理。”
慕容雨川没有表态,他原本笃定的心又乱了。
陆小棠没有催促,她平静地等待他的回答。
美奈子正在慕容雨川的卧室里熟睡,距离苏醒大约还要两个小时。没有人知道她在梦着什么,她也不知道现实中发生着什么。
她最后的记忆是乔凯举起了解剖刀,之后她便陷入了昏迷。她不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也许,她已经被乔凯切割成许多块,也许,她被和妹妹的尸块放在一起,掩埋在谁也无法找到的地方。
当慕容雨川怀抱她离开那座死亡的小镇时,她梦见了云朵和山雀,梦见了许许多多,只是梦不到未来会怎样。
她不知道,那个让她流泪的男人,这一次又会怎样选择……
(第二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