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1日,星期日,14:46
验尸间。
冰冷的灯光照着解剖台上的年轻女尸。
慕容雨川双手插兜,站在解剖台前。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躺在自己面前的尸体是陈梦瑶。他只是惊讶,心里并不感到悲伤,因为他原本就是薄情寡义的人。只是这个女孩有点不太一样,他说不出心里面有着一种怎样的感受。
昨天,就在这个时候,他识破了凶手的意图,冲进密闭的钟楼里,把奄奄一息的女孩从十字架上救下。
昨天,也就在这个时候,医生们拼尽全力,在近似无望的情况下,将女孩从死神的手里拉回来。
然而,24小时之后,因为一颗子弹,一个疏忽,就让一个鲜活的生命变成冰冷的尸体,就让一切努力变成徒劳。
结束一个生命比挽救一个生命要容易得多。
美奈子看到将要被尸检的女尸又吐了。
她原以为,自己经过这段时间的磨炼已经很坚强了。只是,她犯了和慕容雨川同样的错误,她没想到死的是陈梦瑶。
但是在尸检开始之前,两个不速之客意外走进解剖间——武彪和乔凯。
武彪直截了当地对慕容雨川宣布,陆小棠由于工作失职,已经被停职反省。
听到这个消息,慕容雨川没有什么反应,只是轻声问:“那么这个案子接下来由谁负责?”
“我。”武彪说,他又指了指乔凯,“还有他。”
慕容雨川不屑地笑笑,转向乔凯,带着讥诮说:“那就恭喜乔大法医了。一定要给武彪大队长争口气啊,让我和小陆也心服口服。我就不给你摆酒庆祝了……”
他看了一眼美奈子:“你呢?留下还是跟我走?”
美奈子回头瞅了瞅乔凯,小声说:“我……我还是留下帮乔老师吧。”
“随便。”慕容雨川冲乔凯摆摆手,“那么,尸体和美奈子都拜托你了,拜拜了……”
他挺胸叠肚,故意大摇大摆地从武彪面前走过,但还未走到门口,却被乔凯喊住:“等等!”
“干什么啊?”慕容雨川故意懒洋洋地回答。
“我看尸体鉴定还是由你负责比较合适。”乔凯说。
这句话一说出不仅慕容雨川大吃一惊,武彪更吃惊,他虎着脸瞪着乔凯:“乔医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乔凯解释:“慕容雨川之前一直配合陆小棠,他对这个案子的了解比我多多了,又有能力,由他继续参与案子比较合适。”
“你对自己就那么没有信心吗?”武彪的话很刺耳。
乔凯的涵养好得让人咂舌。他面色平静,把鼻梁上的眼镜扶正。
“如果我真的对自己没有信心,我更不会把这个机会让给慕容雨川了。”
武彪一时没明白乔凯话里的意思。
乔凯微微一笑,说:“宋佳那个案子的报告我还没写完,我得先去整理完,再给队长你看看。”
“那好吧。”武彪虽然不满,还是同意了。
于是乔凯朝着惊愕的慕容雨川点头示意,然后离开了解剖间。他前脚走,美奈子马上像个尾巴似的跟在后面。
“喂,你——”武彪喊了一声。
美奈子做贼心虚地转过身,指了指自己:“我?”
“对,就是你,”武彪说,“你叫什么来着……美什么子的,你要去哪里?”
美奈子扭头看着乔凯的背影,“我,我问问乔凯老师需不需要帮忙……”
“他用不着你帮,倒是这里需要。你留下来协助慕容雨川。”
美奈子恋恋不舍地望着远去的乔凯,又委委屈屈地瞧了瞧慕容雨川。慕容雨川哼了一声,不睬她。
美奈子虽然一百个不情愿,但是对武彪这个严苛的大叔始终心存恐惧。她乖乖地退回来,站在慕容雨川旁边,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学生。
慕容雨川戴上乳胶手套,以医生的眼光重新打量解剖台上的尸体。
女孩腹部的缝合处结着一层干硬的血痂,她的下颌上有一个小洞,陆小棠的子弹就是从那里射入。小洞边缘的皮肤有灼烧的痕迹,是由于开枪瞬间枪口压在皮肤上造成的。
子弹从女孩后脑穿出,咧开了一个瘆人的大洞,洞口边缘的皮肉连着碎骨挂在外面。颅腔里的脑组织有一大半都不见了。那豆腐一样的器官,被子弹的冲击波绞得稀烂,喷溅在病房整面的墙壁上,要想清除干净,医生们可有得忙了。
而就在几天前,在同一张解剖台上,躺着的是李淑珍。
慕容雨川不禁想象,当时陈梦瑶又在干什么呢?
很多灾难的降临根本无从预料,就像汶川地震。在那天早上,孩子还像往常一样,一边吃着母亲剥好的鸡蛋,一边不厌其烦地听着唠叨;热恋中的男子,还在抓耳挠腮地想着如何哄生气的女友开心;失意的人懊悔不迭,嫉妒的人耿耿于怀……在那之后,幸存下来的人发现,幸福其实很简单。而绝大多数,已经永远没有机会来明白了。
在解剖台旁边的实验台上,丁兰把一切工具摆好:一台称量器官的秤,外形同菜市场上的弹簧秤差不多。一把解剖刀、一把50厘米长的锋利大刀、一把剪刀、一把镊子、一把断骨锯、一把长柄大剪刀,用来打开胸腔。
在今天以前,这些都是乔凯专有的法医工具,在乔凯之前是陈明轩,在陈明轩之前呢……这些工具到底解剖过多少具尸体?与多少冤魂纠缠过?
午夜时分,在空无一人的地下室里,它们也许会窃窃私语,谈论那些它们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事情……
女孩安静地躺在无影灯下,苍白的裸体一点都不恐怖。就在昨天,慕容雨川把这个身体从十字架上救下……
现在,在慕容雨川眼中,她已经变成了一本书。她的每一根毛发,每一寸皮肤,每一个器官,每一块骨头,都隐藏着无数的秘密。她虽然已经不能说话,连一个手势都没有。但她仍然能够告诉你很多,甚至比她活着时告诉得更多。但你必须首先翻开这本书,并且懂得其中的语言。因为只有她,才是除了凶手之外最了解真相的人。
慕容雨川从兜里掏出一个小东西递给身旁的美奈子。
“这是什么?”美奈子不懂包装上的美术体中文字。
“薄荷糖。”慕容雨川眼睛看着尸体,“把它含在嘴里,一会儿就不会觉得太恶心了。”
他重新检查了尸体头部的弹孔,看清了子弹在女孩颅腔里造成的灾难。
很多暴力犯罪下的受害者,在获救之后最初的时间里都有过轻生的念头。但是,由于不清醒的神智,很少能给自己带来真正的伤害。陈梦瑶在这方面比那些人做得都好,她选择把枪管抵在下巴上,子弹毫不费力地钻进颅腔里,打碎了蝶骨,将大脑切成两半,汇聚的能量在枕骨炸裂,把后脑骨掀开。除非她早有自杀的打算,否则不可能完成得这么干脆。
可能,当她在那间黑暗的房间里醒来,发现自己赤身裸体的被绑在了地上,她就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完了。
毫无疑问,死亡降临的那一刻,她清楚自己在干什么。
在女孩失踪的那几天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什么让一个花季少女如此决绝地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可以开始了吗?”武彪的笔和纸都已经准备好了。
慕容雨川看了一眼美奈子,冲武彪点头。
他把手指轻轻放在女孩的身体上,以一种平静的语调开始说话:“这是未经长时间保存过的新鲜尸体,十分完整,是一个消瘦但健康的年轻女性。她的体重……89.5斤,身高1.64米……”
武彪迅速记录着,心里却感到吃惊,慕容雨川说话时的神态和动作,十足一个摆弄尸体多年的老手。即使乔凯在这里,也不会比他更沉稳了。
在那张年轻俊秀的脸庞背后仿佛隐藏着另外一副面容。这小子到底是什么来历?
“记录上死者年龄18岁,与她的臼齿生长及磨损情况相符。”慕容雨川说,“在检验之前,尸体已经冷藏了3个小时左右,尸体表面已经冷却,尸体的四肢关节开始出现尸僵。在尸体躯干的背部和手足出现了尸斑,是血液因为重力淤积形成的,属于正常状况。”
美奈子嘴里含着薄荷糖,刺激性的味道让她只想流眼泪。她心里面胡思乱想着陈梦瑶活着时是什么样。
“她的上牙膛前排8颗牙齿被拔掉。下体红肿,耻骨部位有擦伤,可以确定死者生前遭到过性侵。”他扒开尸体臀部,把手指伸进去,“肛门括约肌外翻,直肠撕裂,遭到过侵犯。”
慕容雨川忽然停顿,女孩几天前在那间黑屋里的遭遇,隐约浮现在眼前。
她被拔掉牙齿的时候是不是清醒?她是不是感觉到了凶手残忍地撕裂了她的直肠?钉在木桩上的时候也没有感觉吗?那种药物到底对她的意识造成了怎样的摧残?
法医只能鉴定物理上的伤害,没有人知道当时当地女孩到底看见了什么。慕容雨川只能依靠猜测。不知为什么,他的眼前忽然浮现出那天在抢救室里,美奈子流泪的脸,他的心又被扎了一下。
他扭头,看见美奈子正安好地站在自己旁边,在目光交接之前,他把眼睛转回到尸体上。一瞬间,没人察觉到他的慌乱。
他觉得气氛有些压抑,便对美奈子说:“去给我倒杯水。”
“你现在要喝水?”美奈子皱起眉,瞅瞅尸体,瞅瞅慕容雨川。
“我渴啦!”慕容雨川大声说。
“好吧好吧,我去给你弄。”美奈子噘着嘴走到门口。
“我要果粒橙。”
“知道啦!”美奈子跺跺脚,我这是在伺候小孩子吗?
跑了三层楼,好不容易从刑警队一个叫高冰的女警那儿讨了一瓶。匆忙赶回来时,却听慕容雨川抱怨:“你也太慢了,不是说日本人都是快节奏吗?”
美奈子忍着气把饮料往他面前一递。
慕容雨川皱眉:“你就让我这么喝?”
“那你要怎么喝?”
“拜托,小姐,我刚碰过尸体,你让我用这样的手抓东西往嘴里送吗?”
美奈子恨得牙痒痒,那一瞬间把自己的好脾气全忘了。她拧开瓶盖,凶巴巴地把瓶嘴伸到慕容雨川嘴边。
慕容雨川心里很舒坦。不折腾你这傻孩子折腾谁?谁让你对乔凯那么殷勤!他有一种报复的快感。
“唉!”他又叹息,“你也不动动脑子,这么小的瓶口让我什么时候能喝完,也不知道找一个杯子来……唔……”
忍无可忍的美奈子突然把瓶子整个塞进他嘴巴里,好在她力气不大,换成是陆小棠,能把瓶子塞进他肚子里。
“咳咳咳……你,咳咳咳……想呛死我啊?”
美奈子做出无辜的表情:“谁让你长那么高,我够不到。”
“你怎么不说你长得太矮?”
“我才不矮!我妈妈说我这种体形最受男孩子欢迎了!”美奈子气急败坏地大喊,“浑蛋!”
喊完了,她忽然掩口收声,发现武彪和慕容雨川都愣呆呆地望着她。
小身材蕴藏大能量,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美奈子赶紧变回了小鸟依人状,红着脸不住地向慕容雨川鞠躬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学长,我帮你。”她伸手去拿叼在慕容雨川嘴里的瓶子。
“不用,不用。”慕容雨川一边躲,一边心有余悸地说。
武彪终于忍不住发火了:“喂,我说,你们俩如果想打情骂俏是不是换个地方?当着死者的面,也不怕亵渎亡灵吗?”
慕容雨川挠着头。美奈子脸更红了。
“我想问你,慕容雨川……”武彪说。
“嗯?”
“是不是你觉得已经找不出什么线索了?”
武彪目光犀利地看着他。
慕容雨川咂咂嘴:“的确有点儿难办。罪犯用漂白剂把她从里到外洗了个遍。毛发、体液、血渍……一切线索都去除得干干净净,他变狡猾了。”
武彪沉默了——
星期一在广播学院门前出现不明身份的头骨时,谁都把它当做一个恶作剧来看待。
表面如此平静,暗流慢慢涌动。
星期二,李淑珍惨死在餐厅的卫生间里。
星期三,陈梦瑶失踪。
星期天,陈梦瑶被发现钉在百货大楼的钟楼里。
一个星期以前,案件只是一个刚刚孵化的恐龙蛋,现在已经变成无法控制的庞然大物。
在这一星期里,重案组马不停蹄,把名单上的嫌疑人统统核实了一遍,居然真的查出不少隐藏的犯罪,但没有一个与本案相关。广播学院附近几个小区的居委会和派出所,也都一一走访过,没找出一个值得怀疑的对象。
侯富贵作为首要嫌疑犯,至今还羁押在警局里,如果找不出别的凶手,那铁定就是他了。可是偏在这个时候,凶手又犯案了。陈梦瑶失踪的这段时间,侯富贵已经在押,要想他成为凶手只有一个可能——他会分身。
忙乱了一个星期,一无所获,局长李峰真要疯了。身为C市公安局长,他要对媒体,对市长,对全市人民有一个交代;身为父亲,他要为女儿报仇雪恨。
武彪喜欢的是那种明刀明枪的搏杀。黑社会、流氓团伙、走私毒品、走私军火、抢劫银行,这些犯罪他都喜欢。以暴制暴是他一贯的风格。他盼望这个凶手就在眼前,他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把他大卸八块。偏偏这个浑蛋躲起来,藏在背后,跟你玩起了躲猫猫,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笑嘻嘻地朝你背上捅一刀子。
解剖台上女孩凝固的眼珠瞪着武彪,她只比武彪的女儿小一岁。即便他为人再冷酷,也不禁心惊。
罪犯用漂白剂仔细擦洗女孩身体的时候,是不是在笑?他把她钉在十字架上的时候是不是还在笑?他现在在干什么?坐在沙发里看报纸,喝着咖啡,回味着犯罪刺激的经过,忍不住又笑了?
慕容雨川的声音让武彪回过神。
“我觉得她有很多秘密,比李淑珍更多的秘密。她是带着秘密死的。”慕容雨川望着解剖台上的尸体,若有所思。
武彪看着他,琢磨着他的话。
“等等。”慕容雨川的眼睛不知看到了什么,忽然俯下身,抓起女孩右手。
“你看到什么了?”武彪问。
慕容雨川没回答,向美奈子伸出手:“镊子。”
美奈子从托盘里拿过一把镊子交到他手里。
慕容雨川捏住女孩小指指尖,用镊子从指缝里拽出针尖大小的木刺,“应该是她挣扎的时候扎进肉里的,罪犯没把它洗掉。”
武彪惊讶,这么细小的东西,他是怎么看到的?
慕容雨川把木刺装进塑料袋中封好。他问武彪:“你刚才说过,女孩被囚禁时有可能被固定在地上,这根木刺出现的位置正好符合逻辑,一个有木质地板的房间。”
“她不是也曾经被钉在了木桩上吗,有没有可能是那上面的?”
“有可能。那根木桩是柏木的,化验一下,如果木刺不是柏木,那就成了一个有用的线索。”
武彪冷不防说:“你不觉得凶手很奇怪吗?”
“怎么说?”慕容雨川问。
“我接触过那么多案子,像这样清洗被害人身体的事还是头一回遇到。”
“你想听我的看法吗?”
“如果有的话。”
“首先我认为凶手很可能是汉族。”
“汉族?”
“因为两名受害者都是汉族。”他说,“强奸犯通常都有些神经质,他们会挑选特定的强奸对象。譬如说选择和自己相同民族的,风俗习惯相近的。甚至,某一年龄段,某种体形的对象,统称为目标群体。你有没有发现李淑珍和陈梦瑶之间有些相同之处?”
“漂亮、健康、文化程度高、气质好。”武彪说。
慕容雨川点头。
“其次,本案的罪犯是一个十分敏感的类型。他有极强的记忆力,所以他很清楚地记得,自己是如何接触过被害人身体的。按照他自己的逻辑,这会留下过多的证据,所以他一定要仔细地把它们清理干净。他应该是一个年纪很轻的人,独来独往,可以独立养活自己,有单独的住房,类似别墅、仓库那种。”
“那为什么?”美奈子好奇地问。
“武队长刚才不是说过吗?陈梦瑶被捆绑在房间地上。如果你是凶手的话,你住在居民区楼房里,上下左右都是邻居,你会绑架一个大活人带进去吗?”
“哦。”
“这间房子就在城市里,或者城郊,也可能就在广播学院附近。他很可能是单身,否则,他没办法对妻子解释为什么自己房间里绑着一个女人。”
“他也有可能租一个房子呀。”美奈子说。
“你要考虑到罪犯的作案手段。他把陈梦瑶绑架了足足三天,折磨了三天,最后还要开车把她运到钟楼上去。如果你的丈夫连续三天不回家,回到家满身是汗,而且鬼鬼祟祟,你会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吗?”
“哼!”美奈子抽抽鼻子,“我才没那么粗线条呢。”
“他独居……”武彪考虑着慕容雨川的话。
“他必须保证周围没有人知道自己做的事,或者不会举报他。”
“那他又是如何选择猎物的呢?为什么单单是广播学院?”
“他选择广播学院可能并没有特别的含义,只是因为他想这么做。”
“哦?”
“他在两名死者的口中都塞进写着《圣经》语句的纸条。又故意在第一个被害人身上刻上十字,把第二个被害人打扮成耶稣受难的模式。这样做无疑为了和那些圣经上的话语相吻合。他在暗示我们,他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杀人犯。他在以哲学的思想杀人,他在以神的眼光看待世间庸庸碌碌的平民们。”
“原来如此。”武彪深深地吸一口气。
“但其实,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他不过是一个自以为是、喜欢卖弄,实则自欺欺人的下三烂屠夫。”
“屠夫?”
“更恰当地说,他选择了广播学院作为自己的屠宰场。在屠宰之前,他先在门前摆一个头骨,宣布杀戮游戏开始了。”
“屠宰场?”武彪脸上的横肉跳动了几下。
“你有没有看见过,有些饭店门口的铁笼里装着的那些动物?”
“看见过。”
“那些动物无法预料自己的未来。它们的命运完全掌握在屠夫的手里。屠夫只要高兴,就会走向笼子,笼子里的动物们不管是瑟瑟发抖,还是奋起反抗,或者听天由命,都无济于事。他随心所欲地选择,他对此很享受。广播学院就是他随心所欲选择的屠宰场。”
“屠宰场……”武彪粗糙的脸又跳动了一下。
“你听说过美国俄亥俄州的‘死亡房东’吧?”
“……”
慕容雨川不动声色地开始了叙述:“2009年在美国俄亥俄州克利夫兰市侦破了一起连环杀人案。嫌疑人安东尼•索维尔曾因强奸被判刑15年,在2005年被提前释放。09年,警方因索维尔涉嫌性暴力问题而对他展开调查。出乎意料地在其克利夫兰的家中发现了6具尸体,2具尸体在起居室,2具尸体在地窖中,1具尸体在楼梯下面的杂物中间,还有1具在花园中被掩埋。不久之后,警方在花园中找到了新的4具尸体。同时,警方还在一个篮子中找到了一个头骨……”
“最初发现的6具尸体都已经严重腐烂,绝大部分尸体都是非裔美国女性。警方认为这些女性的死亡时间应该是数月甚至数年前。6名女性中有5名女性是被勒死……而在整个庭审期间,这个冷血的杀人魔头都面无表情,只在检方念到他的罪行时眨巴了几下眼睛。他供认自己在杀死那些女人之前,对她们实施了强暴。而且杀人后将尸体藏在家中,满足他收藏的‘癖好’,但是他以精神错乱为由拒不认罪。”
“你在这里就不要再讲这些吓人的东西了?”美奈子牙齿咯咯打战。
她不由得想起那天晚上和慕容雨川偷偷潜进这里所经历的恐怖。尽管是虚惊一场,但在当时,她被吓了个半死。黑暗之中,武彪猝然出现在面前的阴影,就跟《咒怨》里那个把妻子开膛的魔鬼大叔一般无二。要不是乔凯及时冲上来,拉住了武彪,她的心脏就得崩溃。
那件事也理所当然产生了后遗症,乔凯是护花使者,慕容雨川是浑蛋,武彪是魔鬼。
“你认为这两件案子有可比性?”武彪有些怀疑。
“排除地域文化、社会背景以及作案条件的差异,凶手对待被害人的手段都体现出其对待生命的极度蔑视,以及深深的社会仇视心理。这样的人即便不是精神有问题,至少,他的人格都不可能健全。他肯定经历过一个不同寻常的成长背景,譬如说孤儿,或者童年创伤。”
“你直接说凶手是神经错乱就得了。”武彪说。
“这个我可不敢说,我并不怀疑他的智商,他的人格中到底存在着多么严重的问题,我们不得而知。但我估计,仅从外表未必能轻易地把他辨认出来。”
“你分析了这么多,结论是什么?”武彪问。
“他不会停止,他会一直杀下去。而且,会不停地提升自己的犯罪技巧。除非,他偶然失误,否则,你别想抓住他。”
“你是在帮罪犯说话吗?”武彪冷笑,心却在往下沉。
慕容雨川兀自说下去:“他还会寻找猎物,他会把捕获的猎物囚禁起来,变成自己饲养的牲畜,甚至可能同时囚禁几个。那样他可以随心所欲地折磨她们,最后以一个出人意料的方式,把他圈养的牲畜一一杀掉,展现在公众眼前。从这个意义上推断,他最终会沦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城市屠夫,整个城市就是他的屠宰场。”
“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看着他为所欲为吗?”
“我们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趁他的手段还有可能存在漏洞的时候,找出这些漏洞。譬如说,扎进女孩指缝间的木刺。”
“有木地板的人家随处可见,凭这个就想抓住他吗?”
“我知道。所以……我要把她全部打开。”慕容雨川轻轻说。
锋利的解剖刀滑进女孩的皮肤,让人看了一阵阵揪心。皮肉随着刀锋向两旁分开。美奈子赶紧背过脸。
慕容雨川在女孩的躯干上切了一个标准的Y形刀口。
“要做这种深度检查,是不是等她的父母看过之后再进行?”
武彪可不想满怀悲恸的父母看到,自己的女儿变成了法医室里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慕容雨川头也不抬地说:“如果你不想几天之后,这里躺着另外一具尸体,就别干涉我。”
他捏住切口的皮肤,慢慢掀起,另一只手迅速用解剖刀把脂肪和筋膜从骨骼上剔除,就像脱下一件外衣。白色的胸骨和肋骨组成的胸骨腔裸露出来。颜色鲜艳各异,排列紧密的内脏器官一览无余。
以临床医学角度评价,慕容雨川的切割技术可以拿满分。
女孩的脸十分平静,跟生前没有太大分别。她的身体却已面目全非,这种反差是如此诡异,武彪的脸也不由得僵硬。
慕容雨川把手伸进湿滑的内脏中间摸索着。用解剖刀细心地切割着什么,然后拎出一个口袋状的东西。
美奈子倒退了两步。
慕容雨川把女孩的胃放在一个不锈钢盘子里。尖锐的气味弥漫开来……
美奈子看了一眼又转过头去,开始一阵阵作呕。这种场面武彪也经历过不少,没有什么比消化器官的味道更难闻。
“看这个——”慕容雨川在胃壁上划一个口子,撑大,好让武彪看清楚胃里的东西。
黑色的消化液像浓稠的汤汁,武彪捏着鼻子靠近瞅了瞅,没看清什么。
慕容雨川让美奈子递来过滤网,从胃液里舀出一勺,仔细瞧了瞧。
“看到什么了?”武彪问。
“好像是植物的种子。”慕容雨川回答,他拿过一个玻璃量杯,把黏糊糊的东西倒进去,“这个可以找药检所王凯他们鉴定一下,我估计是颠茄的种子。”
“你肯定凶手会在近期作案吗?”武彪问。
“估计也就在这几天吧,不过在那之后就不好说了。”
“为什么这样讲?”
“你想想看,他选择的作案地点都在什么地方。两个都是半公共场所,都很容易被人发现。他每一次行动都要冒着巨大的风险,一旦他的作案手法变得更加成熟,他就会意识到这种问题。那时候,他有可能蛰伏一段时间,可能是一个月,也有可能是一年。”
“如果你找到的就是颠茄的种子,也就证实了对女孩获救之后一系列反常举动的猜测。”
慕容雨川点头。
“差不多吧。毕竟我没有尝试过,不知道这东西到底能够对人产生怎样的影响。”慕容雨川说。
他感觉美奈子好像在注视他,望过去,美奈子赶紧把脸转开了。
“陆小棠跟我说,这个女孩很享受那种感觉。”武彪说。
“什么?”慕容雨川诧异。
“她亲口对她说,罪犯在爱抚她。我想,陈梦瑶也许并非本能的喜欢这样,而是罪犯对她使用了某些特别的伎俩。”
一旁的美奈子情绪忽然激动起来,大声说:“他拔掉了她的牙齿,把她的直肠都撕裂了。有谁认为这样也能叫爱抚?”她说完话,嘴唇仍然不住地哆嗦着。
武彪和慕容雨川都不说话了。他们毕竟不是女人,没有过设身处地的感受。
慕容雨川说:“陈梦瑶应该不知道,他给她吃的都是什么。她感受到的温柔完全是药物的刺激下产生的错觉,也许直到死,她也没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痴迷着无与伦比的快感同时,女孩为自己的遭遇深深羞耻,这种痛苦让人难以想象。能把极度的快乐和极度的痛苦合而为一,这是一个天才的犯罪,也是人性的恶毒。
不知道什么时候,所有人都不说话了。只听见老式中央空调“嗡嗡”的运转,尸体流出殷红的血,沿着解剖台的水漏渗出。
女孩始终保持着安详的神情,她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了,包括肉体,包括心灵。
肉体一旦脱离了灵魂,就失去了任何意义。
慕容雨川拿起夹钳拽出大肠的一头,用两只手慢慢地把滑腻的肠子托出腹腔,捧在手里。
美奈子还是没忍住,又跑到水池边吐了一次。
“这些天,她几乎没吃什么东西,里面几乎是空的。”
他把肠子放在弹簧秤上。空气似乎轻微的一颤,秤盘上的指针摇动着,停在了一个数字上。
然而,慕容雨川并不关心这些,他的目光扫过了武彪和美奈子的脸,露出奇怪的表情。“你们注意到了吗?”他问。
武彪和美奈子同时现出困惑。
慕容雨川从秤盘上捧起肠子,举高一点儿,松手……
“叮——”空气又是一颤。
这一次所有人都听清了。
细微的响声发自秤盘,好像一枚硬币落在上面。
“里面有东西。”慕容雨川吩咐美奈子,“你去隔壁化验室,把尸体的X光照片拿来。”
“嗯。”美奈子跑去不多时,捧回一摞儿X光片。慕容雨川从中挑出拍摄骨盆的那一张,对着无影灯观察。
“是什么?”武彪问。
“人吃的一切东西,有用的没用的最后都到大肠里。很多时候,凭照片很难分辨。”慕容雨川皱着眉说。
他注意观察靠近大肠底端接近直肠的位置。他说不出来那到底是一个什么东西,像一个很小的碎片,形状不规则。如果不是因为听到了异响,只看这张照片,不会发现任何端倪。
碎片可能是消化一半的食物,可能是不能消化的果核,也可能是X光机微小的误差,总之,任何可能都是合理的。慕容雨川研究了半天,迟迟没有得出结论,也许那台老掉牙的X光机已经不可靠了。
他于是拿起解剖刀,沿着盲肠活瓣把盲肠那一段切除,把剩下一大截肠子放在一个托盘里。走到水池旁,打开水龙头,把里面的血和污物慢慢的冲洗掉。然后,从头到尾,一节一节地捋……他的手忽然停住了。
从直肠口向里10厘米左右的地方,他感觉到一个硬块。
“解剖刀。”他说。
美奈子立刻把解剖刀递到他手上。和武彪一起好奇地望着他。
慕容雨川在肠子上切开一个小口,污秽的臭气溢出。武彪和美奈子立刻后退两步。慕容雨川泰然依旧。美奈子感觉在学校食堂看他吃饭时的表情也不过如此,还是少和他来往比较好。也许当法医的爸爸会比较喜欢他。
慕容雨川用一把夹钳,伸进裂口里夹出一个寸长左右的东西,质地似乎很硬。慕容雨川用水把表面的粪便冲掉,现出一个黄铜色的东西——一端好像被敲打的变了形,另一端似乎是扁圆。
武彪第一个反应过来:“是一颗子弹。”
“子弹?!”慕容雨川把那东西凑到眼前仔细辨认。
“而且,是一颗使用过的子弹,弹头已经扭曲了。”武彪很肯定。
慕容雨川吃惊不小,他没有想到在死者的肠道里会出现一颗子弹。这又代表什么意义?
美奈子疑惑不解:“她怎么会把子弹吃到肚子里呢?”
慕容雨川回答:“不是从嘴里吃进去,是从肛门塞进去的。”
美奈子哑巴了。
“能看出是什么型号吗?”慕容雨川问武彪。
“让我仔细看一下。”
武彪凑上来瞅了一会儿。从腰间拔出随身手枪,卸下弹夹,取出一颗子弹,放到慕容雨川取出的那颗子弹旁边比了比。然后说:“64式7.2617毫米手枪子弹,也就是标准的警用子弹。”
美奈子突然发问:“凶手怎么会有警用子弹,难道凶手是警察?”
慕容雨川和武彪对望。武彪说:“尽管子弹是警用子弹,但不代表使用者一定是警察。现在很多仿制枪支的黑窝点以及黑帮,很多人都在使用这种子弹。”
慕容雨川说:“但也不排除凶手就是警察。”
武彪无话了,脸色阴沉。
“对了,”美奈子想起什么似的,“陆警官不是被人枪击了吗?凶手会不会是同一个人?”
慕容雨川说:“从子弹上面看不出来,不过射伤陆小棠的子弹是51式7.6225毫米的子弹。”这句话出口,他自己忽然愣了一下,突然想到了什么。
他举起子弹反复看了看,赫然在弹身上,看见了一个十字形刻痕,果然又是十字。尽管没有直接证据证明袭击陆小棠的人就是杀害李淑珍和陈梦瑶的凶手,但是慕容雨川对此并不怀疑。
现在出现了一个新问题。凶手把子弹塞进被害人身体里含义何在?凶手为什么使用两种不同规格的子弹?因为他有两把不同型号的手枪?
往往越容易解释的问题,越不像想象中那么简单。慕容雨川觉得头一下子大了。
武彪说:“我觉得可以在这颗子弹上面大做文章。”
“如果你认为能在上面找到凶手的指纹,我不敢苟同。”慕容雨川说,“肠道里的芽孢菌会把人手指留下的汗液和泥垢吃得干干净净。”
他让美奈子把灯关掉,打开了紫外线灯,用解剖刀把直肠一段剖开,抻平,放在灯下观察。他希望可以发现精斑一类可用来DNA检验的东西。
“看到什么了吗?”武彪问。
慕容雨川久久没言语,最后关掉了紫外线灯。
解剖间里陷入黑暗。
慕容雨川的声音愤愤响起:“我就知道,他绝对不会犯这种低级的错误。太狡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