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棠一看见这个人就有点儿反感。
有些人天生就不太讨人喜欢,哪怕他其实为人还不错。慕容雨川有时候也做一些招人烦的事,但是人缘儿总还不错,尤其是女人缘。
眼前这人,脸皮穿了好些钉儿,耳朵上、眉毛上、特别在鼻孔中间还有一个环,很像一头牛。
陆小棠想起王莎莎的形容,觉得她的描述还是很宽容的。崔博完全担当得起“猥琐”二字,除了那些装饰以外,那张油腻腻的脸上满是痤疮脓包,成绺的头发至少一周没洗了,一身黑色的牛仔服皱皱巴巴,散发出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
照片上的陈梦瑶是一个相当漂亮的女孩子。这样的女孩怎么会看上崔博这种男人,还被他摆弄的服服帖帖?陆小棠百思不得其解。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像崔博这种类型的人,一旦想要控制谁,他就会不择手段。
下课之后,学生们往外走,陆小棠往里进,毫不在意那些好奇的眼神,男生们的目光随着她一直到达教室的后排。
“你叫崔博?”她喊住了一个男生。
那男生冷冰冰的瞥了一眼她,眼睛在她的两条腿上停留了一会儿,才说:“找我干什么?开房吗,小姐?”
陆小棠二话没说,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拖出了教室。慕容雨川嘿嘿冷笑,这小子真是活腻了。
陆小棠把崔博按在角落里,掏出纸巾擦掉手上沾的油脂。“你有一年没洗衣服了,嗯?”
“你想给我洗吗?告诉你我从来不洗内裤。”
没等陆小棠做出反应,慕容雨川狠狠一巴掌扇在他脸上。崔博捂着脸,恶狠狠地瞪着慕容雨川,似乎准备着发起攻击。
慕容雨川比他高出了半个头。崔博仰视了一会儿终于气馁了:“你们是干什么的,警察?”
陆小棠眨了下眼睛,把他按在墙上,开始搜身。
“你们到底想要什么?”崔博呜呜地叫唤,用胳膊挡住身体,鼻头拴的铜环一晃一晃的。
“把你的手放下。”陆小棠说着抓起他脖子上的项链拽了拽。
“挺不错的铜链。”她说。
“这是24K纯金的。”崔博气得叫唤。
“星期三下午你去哪儿了?”陆小棠问。
“什么?”崔博的目光在陆小棠和慕容雨川脸上来回游动。
“星期三下午你在什么地方?”陆小棠又问了一遍。
“我不记得了。”他揉着鼻子,“可能是在寝室睡觉吧。”
那个鼻环一动一动的,让陆小棠直起鸡皮疙瘩。
“面对墙壁,双手举起。”陆小棠命令道。
崔博犹豫着,嘟哝了一句,照做了。
陆小棠从上到下,轻拍他的衣服:“我不想找到什么刀子、针头一类的东西。没什么能够伤到我的吧?”
当她的手摸进了他的裤兜。崔博呻吟一声:“我操。”
陆小棠微笑,掏出一个装着白色粉末的塑料带:“你猜是什么?”她问慕容雨川。
慕容雨川接过来,用手指捏出一点看了看。毋庸置疑,冰毒,而且纯度还相当高。
崔博扭回头看着那包冰毒,解释说:“这条裤子不是我的。”
“是吗?”陆小棠抓住他的衣服,把他转了过来。她盯着他的眼睛,“你最后一次看见陈梦瑶是在什么时候?”
崔博的脸上显出了思索的表情。他并不傻,他意识到了自己目前的处境,那包冰毒是他最轻的麻烦:“我们一个月前已经分手了。”
“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陆小棠又重复一遍,“你最后一次看见陈梦瑶是在什么时候?”
崔博把双臂交叉于胸前,做出拒绝的姿态,看着陆小棠。
陆小棠立刻意识到他误解了自己的意思,紧张和激动让他的神经质更加明显。
“我要和我的父母通电话,我要和律师说。”
在公安局里,崔博的嘴巴像贴了封条,一言不发。
幸好,崔博同宿舍的几个男生很配合警方调查,在他的衣箱里又翻出两包粉末,和一个仿真女友玩具,再加上其他室友的证词,至少可以让陈梦瑶彻底看清楚她的男朋友到底是怎样一个货色。
“现在即使你把他弄到这里,也还是什么都问不出来。”慕容雨川说。
“我知道。”陆小棠点头。
慕容雨川抓挠着头发:“像这样的人是很难缠的。他们不会站在你的角度考虑问题。不管他们本身有没有犯罪,都会把自己防卫得很严,弄得你没办法知道他们到底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也许他要找律师纯粹是因为电视剧看多了。”
慕容雨川赞同她的说法,那些只知道看电视的白痴以为律师就是万能的。往往事后发现,他们除了赚了你的钱,就是浪费了你的时间。
“我觉得,你也许可以换一种对付他的办法,说不定奏效。”慕容雨川说。
“什么办法?”
“你可以换一套火辣一点的衣服。”慕容雨川用手在陆小棠面前比划着,“到时候你就算嫌他烦,他都跟在你屁股后头说个不停。”
陆小棠双手攥住慕容雨川的衣领,慕容雨川立刻窒息,憋得手舞足蹈。陆小棠凶巴巴地说:“我赶明儿穿一套比基尼来,就怕你不敢看!”
她忽然松开了手,想了想,“也许你说的有一定道理,我应该温柔一点儿。他看到一个只会把他推得乱转的女人肯定不高兴,如果我温柔一些……你说我跟他的女朋友比起来哪个漂亮?”
这个问题有一定难度。慕容雨川放松着脖子,仔细考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如果只是看的话,当然你比那个陈梦瑶漂亮,更有女人味。”
陆小棠琢磨了一下,抬起长腿踹过去:“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
说归说,陆小棠是一个急性子,等不到回家换比基尼来,连慕容雨川也急于想知道崔博到底知道些什么。
“我想我应该在律师到来之前,先问问他。”陆小棠说,“我会掌握好分寸。”
“如果你现在去,你觉得那个神经病会跟你说实话吗?”慕容雨川表示怀疑。
陆小棠眨眨眼睛:“你说的,要温柔。我还是对自己很有信心的。”
慕容雨川保持沉默。
“他从没有被抓过,虽然现在嘴巴强硬,心里面说不定七上八下。他现在看见我一定很打怵,所以,一旦我的态度突然缓和下来,他自然会放松戒备。”
就在他们商量如何对付崔博时,刑警队长武彪在审讯室里提审那个农民工。
十几个小时车轮战让侯富贵精疲力竭,一夜之间人就脱了相,但他仍然不肯招认。
……
陆小棠在谈话间面对着崔博。
崔博看见陆小棠就问:“我父母找来的律师呢?”
“他过一会儿就到。”陆小棠让他坐在座位上,给他解开手铐。
“太紧了,手都要断了!”崔博语气夸张。
他一屁股坐在桌子对面的椅子上,后背靠着椅背,翘起椅子前腿,一悠一悠地瞅着陆小棠。慕容雨川这时正通过闭路电视观看屋里的情况。
“我要喝水。”崔博要求。
陆小棠从饮水机接了一杯水放在他面前,顺便还往里加了一点茶叶。她神情柔和地坐在对面的椅子上。
“你怎么对我这么客气了,美女。是不是你遇到麻烦了?”崔博瞟了瞟她。
陆小棠保持亲切的微笑,心里在想如何切入话题。
“你当然会有麻烦。”崔博来回晃悠着椅子,“一会儿律师来了我要告诉他,你们殴打我。”
“何必如此呢?我那个朋友不懂事。”陆小棠莞尔一笑,露出白白的牙齿,“其实我们只是想向你了解一些情况而已,你的女朋友失踪了难道你不着急吗?”
“我着急不着急不关你的事。我愿意说就说,不愿意说就不说。总之,你们暴力执法,我就可以告你们。”
“冤冤相报何时了。”陆小棠冒出一句电影台词,“呐,你跟姐姐说,说完了你就回家,那有多好,你觉得吃亏,我可以私下里请你吃顿饭。”
“你今年多大?自称姐姐,我都二十五了。”
“是吗,看上去真年轻。”陆小棠言不由衷。
“你现在拍我马屁已经晚了。”崔博越说越气,“告诉你,我死死咬住你,扒光你这身警服,你等着穿超短裙站街养活自己吧。”
镇静,镇静!陆小棠做出无辜的表情:“我什么都没做啊?”
“你们打我,暴力执法,这一点你是推不掉的。”
“你的体重多少,130斤?1米7身高?”陆小棠装出一副无辜的表情,声音稚气的像一个小女孩儿,“我从来都不会粗暴地对待嫌疑犯,你们要相信我。他这么强壮,这么沉,我一直都怕他有可能伤害我。”
崔博眯缝起眼睛。“你认为有人会相信你这种拙劣的表演?”
“当然。”陆小棠说,“像你说的,我长得还不丑吧?”
崔博沉默了一两分钟,他瞅了瞅桌上的当天报纸,翻开的位置正是李淑珍谋杀案的后续报道。
“长得漂亮真的有那么好吗?”崔博指着报纸说,“你有没有发现你和她长得有几分相似。”
“是吗?”
“她被扒光以后,给人按在冲水马桶上开膛破肚。嘿嘿嘿……”崔博眼中透出一丝凶恶。
陆小棠蓦然一惊。这些细节报纸上并没有报道,公安局严密封锁消息,他又怎么知道的?是有人走漏了消息,还是……
“我说得对不对?”
“的确。”
崔博舔着嘴唇:“希望美女你上厕所的时候也要小心。”
“喔?”
“有人也会盯住你,趁你毫无防备时扑上去,把你按倒……”
陆小棠的火气慢慢升起:“你一直都像老太太这样碎嘴吗?”
“你不是想我说话吗?我说给你听。我知道她被杀之前被人强暴了。”
“你知道?!”
“你认为是我强暴了她,然后杀了她对吗?”
陆小棠心跳加快:“你有没有做呢?”
“也许……”崔博更加用力地前后摇晃着椅子,就像一个小男孩想尽办法引起别人的注意,“也许是我杀了她。你想要知道这些?”
“是啊!”陆小棠探过身子,“怎么,难道你不敢说?”
崔博也探过身子,油乎乎的鼻头好像要贴到陆小棠脸上。
“她被按到抽水马桶上,是不是?”
“你来告诉我啊。”
“她正在洗手的时候,我突然就扑上去,从后面抱住她,她挣扎,我用力把她拖进厕所隔间里,按在抽水马桶上。”
陆小棠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就能做到这些?”
“为什么不说说你对陈梦瑶做了什么?”
崔博怔了怔,坐回椅子。“我对她什么也没做。”
“她现在在哪儿?”
他耸耸肩道:“说不定已经死了。”
“你为什么那样说?”
崔博的身子又探过来,胸口抵着桌沿:“她曾经自杀过。”
陆小棠没有表现出吃惊:“是的,我知道。她割过腕。”
“的确如此。”崔博点头。
慕容雨川坐在监视器前,勉强能听清他们对话。崔博的话让他很吃惊,王莎莎没对他们提及这个。通常情况,女人自杀选择割腕的几率远远高出其他方法。陆小棠仅仅是思考后的猜测。
陆小棠看着崔博的表情,进一步说:“她上个月割伤了自己的手腕。”
崔博抬起头,透出奇怪的目光:“你怎么能知道这些的?”
陆小棠拿过桌子上的报纸,随意翻开,装模作样的看着。
崔博注视了她一会儿,重新摇晃起椅子。
陆小棠眼睛盯着报纸,忽然问:“她在哪儿,崔博?”
“我不知道。”
“你强奸她了?”
“我没必要强奸她。我想要的话她随时随地会把自己献给我,她只不过是我的一个小玩物而已。”
“你牢牢地控制她?”
“当然。”
“如果不这样的话,她就有可能离开你,是不是?”
他停止了摇晃,“你以为你真的能从我口中得到你想要的?”
“怎么?”
“现在的形式对我有利,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我随便说任何我想说的话,没有任何问题。”
“那你想要说什么呢?”
他薄薄的嘴唇扭曲在一起,身子探过来,鼻孔对着陆小棠。他压低声音说:“也许我们可以来谈谈你。”
“谈我什么?”
“谈谈你跟李淑珍有多么相似,谈谈我怎么把李淑珍弄死。”
“你不像是那种敢用菜刀给人开膛破肚的人。”
“当然,我就是这种人。”他露出恶心的笑容,“我就是用菜刀把她砍死的。”
陆小棠翻过一张报纸:“你把菜刀扔在什么地方了?”
“你真的想知道?”崔博脸上显出自以为是的表情。
“陈梦瑶到底怎么了,崔博?”陆小棠小心地问,“她是不是已经厌倦你了?也许他现在已经找到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妈的!”崔博粗暴地打断她,“我就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哦?”
“有本事我们到外面去,我让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男人。”
“是吗?”陆小棠不以为然,“那为什么她要离开你呢?”
“她没有。”崔博立刻说,“是王莎莎告诉你的?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陈梦瑶要离开你?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整天缠着她,为什么不敢让她单独一个人?”
“这就是你要说的?你想把这些主观想象的东西串联在一起给我定罪?”
“我们会根据你兜里的那些白糖给你定罪。”
他喷着鼻子:“那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裤子,是吗?”
他猛然站起,用力拍着桌子。
陆小棠也站起来。面对面地注视他的眼睛:“她在哪儿?”
唾沫星子从他的嘴唇里喷出来:“我不告诉你!”
下一秒钟,陆小棠已经揪住他的鼻环。
“啊——”崔博尖叫着,胸脯撞在了桌沿。
他伸手想抓陆小棠,陆小棠一把攥住他的右手拇指,把整个手臂反扭到身后。
“救命啊!”崔博叫得像杀猪。
监视器前,其他的警察听到声音,好奇地把头转过来。慕容雨川赶紧用身体把屏幕挡住。
陆小棠把他的脑袋拽到桌子上:“她到底在哪儿?”
“我不知道!”他大叫,“求求你松手!我不知道!你要把我的鼻子拽下来了!”
陆小棠松开手,在裤子上蹭干净手:“你这个蠢货,我本来想温柔点儿的。”
崔博抽动鼻子,似乎确信它是否还长在原位。
“你弄伤了我。”他嘟嘟囔囔,“我受伤了。”
“你应该庆幸,我还给你留着一个鼻子。”陆小棠说。
崔博耷拉着脑袋,嘟哝着说:“因为我提出跟她分手,她才要自杀。她爱我爱到已经不能自拔了。”
陆小棠用力一拍桌子,崔博本能地往后缩了缩。她说:“像你这种人根本不会有女人看一眼,那女孩儿如果再长大一点儿,早晚都会跟你分手。如果你真是那个凶手的话,我到真的很希望你的下一个目标是我,我会把你塞到抽水马桶里冲走,你信不信?”
崔博的嘴唇哆嗦了几下,没说出一个字。
“一会儿律师来了你可以被保释回家,但是这段时间里不允许离开C市。我们随时都有可能传讯你,你要随叫随到。”
崔博没说话。
敲门声结束了这次询问,曹青探进头来说:“组长,我们接到了一个消息。关于那个疑犯侯富贵的,可能没什么大用。”
“他不是被拘留了吗?”陆小棠说。
“是,但是我们今天早上去他家搜查的时候,发现他的家被人破坏了。武队长现在正忙,所以我跟你说一声,不知道需不需要过问一下?”
陆小棠想了想。“我去看看吧。”
星期五,多云,12:36
侯富贵家的玻璃几乎都被砸碎了,房间里一片狼藉,DVD影碟散落一地,在电视机顶上有一个深陷进去的凹槽。
曹青和范晓鹏都看着陆小棠。
陆小棠的思路还停留在和崔博的谈话上,她需要时间来重新评估这个人,看看有什么当时没有觉察到的疑点。她并不清楚武彪对侯富贵的审讯进展到了什么程度,至于李淑珍的死和宋佳的失踪之间是否有必然联系,她更不确定。或许这根本就是两桩案子。
偏偏这个当口发生了这件横生枝节的事,不大也不小。陆小棠弄不准这跟本案有没有关联,还是纯粹属于个人之间的恩怨?
“具体什么情况?查到谁干的了吗?”
范晓鹏回答:“据邻居们说,昨天晚上大约9点多钟,听到这间屋里传出乒乒乓乓的响声。他们以为侯富贵跟人打架了,都没过来看。”
侯富贵已经被押在公安局里了。来的人又是谁呢?
“组长,我们进来时在桌子上看见了这个。”范晓鹏把一张纸递给陆小棠。
打印字写着:
“你的死期不远了。”
“除此之外,你们还找到其他什么了?”陆小棠问,“我是说侯富贵的家你们都查遍了吗?有没有发现什么可疑?”
范晓鹏看了看曹青,摇摇头:“我估计他可能早已经把证据销毁了。”
“你是说侯富贵?”
“嗯。”
“你说话的意思好像他就是凶手?”
范晓鹏疑惑地看着陆小棠:“他的嫌疑难道还不够吗?”
“他只是有嫌疑,不代表他就是凶手。”
“听说武队长已经从他嘴里得到重要口供了。”
“是吗?”陆小棠轻蔑地一笑,“你有没有听过《我是兔子》这个笑话。”
“我是兔子?”范晓鹏晃着胖乎乎的脑袋,没明白陆小棠的话。
陆小棠绕着屋子走了一圈,看着纸上的字,琢磨了一会儿,说:“昨天晚上来袭击的人,应该不知道侯富贵被抓的消息。否则他就不会来,也不会写这样的话了。他这么写,恐吓的意味远远大于实际行动。我估计他还会再来,看一看侯富贵的反应,再决定下一步怎么做。”
“组长说得有理,不过他什么时候能来呢?”曹青问。
“只要他还没听到侯富贵被抓的消息,他这两天就能来。譬如说,今天晚上。”
曹青和范晓鹏都紧张起来:“我们要不要设下埋伏,头儿。”
“不用,我一个人就行了。也许这个人只不过和侯富贵之间有私仇。”
乔凯拿着酒精棉轻轻擦拭女孩儿尸体上已经干涸的血渍。
他表情凝重,手指却轻柔得像情人在抚摸。在解剖刀下这具冰冷而美丽的躯体里,曾经住着一个可爱的灵魂。她可以呼吸,可以思考,可以说悄悄话,可以陪伴你度过一个漫长的下午时光。
最近,乔凯经常做这样一个梦。
在一个看不出清晨还是傍晚的时间里,他走在路上。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也从来没有问过自己。每一次,都会有一个头发长长的女孩儿躲在他必经的路上向他招手。
你来——你来——
她的手势这样说。
长长的头发几乎遮住她的脸,眼睛很大,从来不眨,就像商店里的玩具娃娃。
她穿着干净的鞋袜和衣裙,一转身跑进路边的草丛中,他不由自主的跟在后面。
那片草地很绿,很深,一直接壤到天边。女孩始终保持着轻盈的姿态,把他领进墨绿的深处。他回头时已经迷失了方向,跟着连女孩也失去了踪影。
他四处寻找,不知道自己要找的是女孩儿,还是回去的路。
就在这时,女孩毫无征兆地出现,距离他依然像刚才那样远。
此时,她已赤身裸体。
除了乌黑蓬松的头发,她的胴体散发出象牙般纯白的光泽。
你来——你来——
她招手。
他红着脸慢慢靠近,像一个情愫懵懂的小孩子。
他伸出手碰到了女孩儿的指尖,凉得像翡翠。他并没有吃惊,而是不由自主地捧起她的脸。
女孩把嘴唇贴在他的唇上,她的眼睛很大,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
他另一只手慢慢滑向女孩的身体,却摸到了空气。
他低下头,看见女孩的身体静静地躺在地上,女孩的头却捧在他手里,大大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他一抖,又一次从梦中跌落。
他大汗淋漓地躺在床上,窗帘外是沉默的夜,他怎么也记不起女孩那张脸。
“乔老师,你怎么了?”
乔凯的思绪被那柔软的声音拉回到现实,濑户美奈子张着大眼睛好奇地望着他。
“唔——没什么。”乔凯略显慌乱,他几乎忘了身边除了一具女孩尸体,还有一个活生生的女孩子。
“是不是这两天加班太辛苦了?”
“我经常这样,已经习惯了。”
“是吗?乔老师真是一个勤奋的人,就像我爸爸。”
“呵呵,我有那么老吗?”乔凯难得一笑,“还是你爸爸长得太年轻?”
美奈子抿嘴笑了,外表严肃的乔凯原来也是一个有趣的人。
当她的目光落在女孩身上,又浮现出深深的同情。
“真可怜。”
“是啊。”乔凯叹了口气,“还是我能力有限吧。”
“怎么这样说呢?”
“我从来不相信完美的犯罪。任何犯罪都会留下蛛丝马迹,只看你能不能找到。”他看着尸体,眼神变得复杂。
“慕容学长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美奈子说。
“是吗?”乔凯说,“没想到我竟然和他有相像之处,美奈子跟慕容雨川的关系很不错吧?”
“怎么会?我讨厌死他了!”美奈子忽然起那天晚上的事,嘴唇就噘了起来。
“能让脾气这么好的美奈子讨厌的人还真不多见。”乔凯顿了顿,“那小子虽然不太讨人喜欢,不过也的确不简单。”
“唉?”
“作为一名法医,他有侦探般的思考能力。”
“这也能看出来?”美奈子略显惊讶。
“我虽然不喜欢他,不过,不能因为讨厌一个人就抹杀了人家一切优点。”
“可是,他当众给你难堪,你都不生气吗?”
“生气归生气,赞同归赞同。我这人一向公私分明。”
美奈子显出崇拜之色。“想不到,老师是这样大度的一个人。”
要是慕容雨川在现场,非得气死不可。
宋佳的父母今天下午来公安局看女儿的尸体。乔凯希望在他们到来之前,进行简单的处理,尽可能淡化凶手造成的损伤。
“一想到她父母要来,就让人难过。”美奈子说,“如果,被害的人是我,我不知道我的爸爸妈妈看到会怎样?”
乔凯拿棉签的手轻轻抖了一下,勉强笑道:“这样的话可不要乱说,不吉利。”
夜,20:23
城东郊,平房。
陆小棠没有点灯,安静地坐在床上。
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混沌沌的黑暗。破烂的电视机在角落里颇有深意地瞅着床上的陌生人。它讲过很多故事,有关于爱情的、第三者的、悲剧的、喜剧的、也有关于恐怖的,凶杀的……
今天晚上,会不会有故事?
窗户上的碎玻璃呈现蛛网状,风穿过缝隙,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陆小棠撕开“东六福”方便面的包装,掰下一块儿面饼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干硬的面饼有点儿扎嘴。她闭上眼睛,浑身放松,感觉自己来这里好像不是为了办案,而是打发周末的无聊。
如果那台电视机没坏就好了,她可以找几张影碟来看,她比较喜欢一个人在夜里看悬疑片,很刺激。
她看着角落里的破电视,研究它头顶的凹陷影响不影响它正常工作。
电视机一声不吭。它已经不再相信人类了,昨天夜里来的那个人想要杀了它,今天来的这个人想干什么?它在静谧的黑暗里和她对峙。
空气在某一刻轻微地一颤。
陆小棠耳朵很灵,她忽然直起身子,注意力集中到了一点。她仔细听。
“嚓——嚓——嚓——”
没错。有人正在悄悄接近这栋房子。
窗外看不到任何人影,他一定猫着腰像老鼠一样把自己隐藏在黑暗的死角之中。
你看不到他,但他存在,正在慢慢地靠近你。
你不知道他是谁。
你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陆小棠屏住呼吸,把嘴里的方便面残渣咽下去,轻手轻脚地从床上下到地上,走到门后,把身体贴在墙上。
那个人已经进到院子里了,他犹豫了一下,没有进屋,而是向旁边移动。
陆小棠的耳朵贴着墙壁,发现他并没有离开,而是绕到了房屋后面,她扭头望去,是厨房,他想从厨房进来。
陆小棠的心脏一阵狂跳。这个人是否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他跟李淑珍的死有没有关系?
她像猫一样,轻快地窜到了厨房门口,透过半掩半开的门缝,她看见一条影子贴在窗子上。黑暗中看不清楚他的脸,甚至连男人还是女人也分辨不出来,但只要他迈进厨房,他就插翅难逃了。
陆小棠屏住呼吸,把力量暗中传递到手脚上。
一扇窗子无声无息被推开,那个人很小心,他伸出一只手在窗沿上试了试,用力,整个身子逐渐进入窗户……
是个男人,但是头上套着一个只露出眼睛的滑雪帽。他蹲在窗台上,谨慎地观察屋里的情况,陆小棠已经准备出击了。
这时发生了一个意外。
陆小棠的注意力只在眼前,她没有注意到头顶的黑暗中,同样隐藏着一个不速之客。它轻轻地滑落,掉在了陆小棠的肩膀上,没有声音。
陆小棠扭头看它,它趴在陆小棠的肩膀看着陆小棠。
它有八只眼睛,它可以用其中两只眼睛和陆小棠对视,另外六只眼睛瞅别的地方;它有八条腿,每一条都比陆小棠的腿修长;它还能抻出自己肚脐里的线编织一个复杂而精致的图案,而陆小棠连袜子都不会缝。
它不怕陆小棠,但是陆小棠怕它。
跆拳道黑带,巾帼不让须眉的陆小棠唯一怕的就是这个长着八只眼睛,八条腿,浑身毛茸茸的叫蜘蛛的家伙。
她打了一个哆嗦,赶忙伸手把嘴里吐出的“呀”捂住。
可是,蹲在厨房窗台上的人已经被惊到了,他转身就想往外跳。
千钧一发,陆小棠撞开门,一个箭步冲上去,飞起一脚踢在那人胳膊上。那人“啊呀”一声摔到窗外。
陆小棠跳上窗台,看见那个人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沿着荒草地向远处跑。陆小棠跟着跳出窗外,追了出去。她恨不能一把揪住那个人,把他的帽子拽下来,仔细看清楚那张脸。在她眼中只有那个人,她迈开两条长腿,越追越近。
真相似乎也越来越近。
尖锐的枪声就在此时响起。
凝固的夜陡然碎裂。
枪声在陆小棠身后响起,陆小棠只感觉身体某个地方一热,扑倒在草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