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美奈子被压在垂死的李淑珍身下挣扎时,一个人出现在她身旁。
李淑珍的脸正对着美奈子的脸,白色的眼珠盯着她,脸上的肌肉在剧烈抽动。
那个人站在旁边看着这个诡异的场景,停顿了片刻,他抓住李淑珍的胳膊,把她从美奈子身上掀开。当他的手一接触到美奈子的身体时,美奈子本能地尖叫,躲闪。
“是我,美奈子!”
听到熟悉的声音,仔细看才认出是慕容雨川的脸。美奈子不顾一切地扑进他的怀里,瑟瑟发抖,身上的血蹭了慕容雨川一身。
“到底发生了什么?”慕容雨川大声问。
“我……我不知道!我看到她时,她……她就这样了。”美奈子的眼泪哗哗地往外流。
慕容雨川把她从血泊中抱起来,放到比较干净的地方。然后,走到浑身是血的李淑珍身边蹲下来。
李淑珍的抽搐已经停止。他伸出手指贴着她的颈动脉,那微弱的搏动让他不确定那是来自于垂死的女人,还是他自己。
他扳起李淑珍的头,她右眼下方有一块明显的瘀肿,那是被拳头击打的痕迹。慕容雨川轻轻一按,感觉到碎骨在皮肤下面错动。
她的嘴唇半张着,鲜血从喉咙里慢慢溢出。他不知道有没有必要给她做人工呼吸,他犹豫着。
陆小棠接到慕容雨川的电话后一口气跑回了麦当劳餐厅。
客人都已经走光,餐厅经理蜷缩在收银台里面,只有美奈子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她从头到脚沾着红色的污渍,脸上都有红色。
陆小棠心头一惊,那是血!怎么会流这么多血?
此刻的美奈子与她离开时判若两人,似乎被什么吓傻了,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某个方向,好像一个恐怖电影里被恶鬼附身的血娃娃。
慕容雨川在电话里并没有多说,只告诉她李淑珍死了。陆小棠来到美奈子面前,用力抓住她两个肩膀摇晃,大声问:“到底发生什么了?你……你受伤了?”
美奈子无神的双眼转向她,终于认出陆小棠,把头埋在她的怀里哭起来。
陆小棠多多少少松了口气,能哭说明没事。她温柔地抚摩美奈子的头发以示安慰,同时向餐厅经理点了点头,说:“不用怕,我是警察。”
过了一会儿,美奈子的哭声渐渐停止了,她坐起身,冲陆小棠露出难为情的笑容。她笨拙地在衣服里摸索,陆小棠从别的餐桌上拽过几张餐巾纸递给她。美奈子接过来,沾掉脸上的眼泪和血,然后擤擤鼻子。
“雨川在哪儿?”陆小棠问她。
“他在卫生间里。我不知道……”她的声音颤抖着,“那里到处是血,他让我在外面等你来。”
陆小棠点头,她弯下腰,像看着一个让人怜惜的小妹妹,用手轻轻把美奈子脸上残留的污渍擦掉:“你现在觉得还好吗?”
美奈子点点头:“你去找慕容学长吧,他现在需要你。”
收银台旁边是一条不太长的走廊,尽头分成左右两扇门,墙上有醒目的卫生间小人标志。左边是男厕,右边是女厕。
还没等推开右边卫生间的门,一股金属般冰冷的腥气便刺入她的鼻子。女人的直觉通常敏锐,她本能地感觉到里面正存在着难以想象的恐怖。
慕容雨川在电话里并没有具体说明李淑珍是怎么死的,陆小棠的脑子里对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一丁点儿概念。
她用力拉开门,眼前的一幕让她的呼吸停止了。
过了一秒钟,两秒钟,或许一分钟……她才逐渐喘上一口气。
“把门关上!”慕容雨川声音冷淡,少了平时的轻佻。
他正半蹲着,身上沾满了红色的血。李淑珍躺在他脚边,满地是血,阴郁的灯光照在血泊上,反射着混沌的光。
陆小棠掩上身后的门,周围空间立刻变得狭小、封闭,仿佛具有一种令人窒息的重量。黏稠浑浊的空气沾着死者躯体里产生的味道,从她的口鼻、毛孔侵入到身体里面。她差一点儿就推开门逃出去。
她尽量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问慕容雨川:“她是被人谋杀的?”
慕容雨川把身子向旁边侧了侧,让灯光清楚地照在死者鲜红刺眼的伤口上。
陆小棠吞咽一口唾沫,意识到自己刚才的问题有多么愚蠢。
她只有22岁,从警3年,这3年来干的都是刑警,她见过的命案比一般民警一辈子见过的都多。但是,这样暴力的血案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而且受害者不到一个小时之前还在同自己说话。
“我记得你好像说过,她是公安局李局长的女儿吧?”慕容雨川意外冒出了这样一句。
“是。”
慕容雨川的脸上露出斜斜的笑容:“这下报纸上头版头条可有好戏看了。”
这种时候,这个家伙居然还能笑?
公安局长的女儿!陆小棠已经预感到麻烦了。
“可能袭击来得太突然,她都没来得及呼救,美奈子去卫生间时发现了她。我听到美奈子的呼叫才赶来的。”慕容雨川说完之后,他盯着尸体陷入了沉默。
陆小棠慢慢走到屋子中央,她打量着卫生间里的情况,得到一个初步印象。
东面并排三个隔间,每一间都安装座便,由一人高的木板间隔。对面墙壁是一个洗拖把用的深水槽。紧挨着的是陶瓷盥洗盆,装有冷热水龙头,一面银框的长方形大镜子悬挂在上方。整个洗手间不超过30平方米。磨砂的大理石地板砖上,深红色的血水在低洼的地方汇成一大摊,沿着砖缝慢慢渗入下面的沙土。
陆小棠是一个心理素质极好的警探,她也没有任何潜意识的心理障碍。但是,就在这样一个幽闭的空间里,里面有三个人——两个活人,一个死人。
而且,彻底寂静,连呼吸都觉得吃力。
她感到异常压抑,盼望着慕容雨川能说一两句话,哪怕发出一个声音也好。
终于,慕容雨川的声音打破了沉寂:“美奈子说,最先发现她的时候,她坐在抽水马桶上。”
陆小棠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笔记本,上面别着中性笔,原本是打算记录李淑珍提供的线索,现在记录的却是她是如何被杀死的。
慕容雨川耐心地等她翻开笔记本,拔下笔帽。他太冷静了,冷静得让陆小棠感到很陌生,丝毫不像她所熟悉的那个纨绔子弟。
“我已经给刑警队的武队长打电话了,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带着法医乔凯赶到这里,要不要等他们一会儿?”
慕容雨川的声音同样不带有任何情感:“我其实无所谓,不过你不要忘记死的是谁!你们会向对待其他死者一样客观地对待上司的女儿吗?”
他的提问让陆小棠无从回答。
慕容雨川又说:“可他不是我的上司。”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副乳胶手套戴上,然后站起来后退两步,端详着尸体。
“你确信不用等其他人来吗?”陆小棠还是有点犹豫,毕竟慕容雨川还只是一个在校学生,他过去只在技术方面给过自己帮助,但眼前却是真实血腥的谋杀现场,她怕慕容雨川承受不住。
事实上,慕容雨川却微笑着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不以为然道:“在我眼里不论是谁,死后都跟实验室里的尸体没有区别。我就当作是在上一堂实验课。”
慕容雨川首先绕着尸体走了一圈。陆小棠猜测,他是想整体上对谋杀性质有一个概念。
“我跑进卫生间时,看见她浑身抽搐着压在美奈子身上,那是失血过多造成的痉挛。”慕容雨川蹲下身,托起死者的两只手,“指甲缝很干净,除了血什么都没有。她当时肯定毫无防备,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你认为凶手的袭击很迅速?”
“倒也未必。不过,在我看来,这一切似乎是早有计划的。我问过美奈子,她进入卫生间方便之后洗了手,整个过程都没有发现异样,直到她拉开那扇门,才发现死者。当时现场十分干净,是我们进来后才弄成现在这样的。”
陆小棠迅速地记录在笔记本上,字写得歪歪扭扭,很别扭。
“她的手腕有擦伤,是在地面上磨破的,凶手袭击她时曾经把她按到了地上,最后才把她放到坐便器上,还有……”
他轻轻掰开李淑珍的两条腿,“仔细看这里。”
陆小棠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见膝盖内侧有刮痕:“这是怎么弄上去的?”她问。
“坐便圈。”慕容雨川说,“坐便圈的边缘其实很锋利。她是坐在上面挣扎的时候,两个膝盖紧紧压在坐便圈上形成的。一会儿,你可以让乔凯检查一下坐便圈,能找到残留的皮肤。”
陆小棠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把注意力拉回到案件上来。她看了看里面隔间沾满血污的抽水马桶:“按照你刚才的说法,凶手是把她压在坐便器之后,才用凶器刺她,是不是?”
慕容雨川没有立即回答,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到女人赤裸的身体上。
猩红色的裂口触目惊心。
“横竖两个巨大的切口,交叉成十字形状,交叉点的伤口最深。”他恢复了冰冷的语调,把手指伸向女人腹部,翻开切口的皮肉让陆小棠看清楚,“我认为凶器是一把双刃刀。注意切口一端,有成V字形状的穿刺。”
他的食指很容易地就伸进了伤口,沿着伤口滑动。
陆小棠的上下牙齿“咯咯”打架,忙把目光转移到别处。当移回目光时,慕容雨川正在看着她。
“你还好吗?”他问。
陆小棠已经没办法开口,只能点头。
慕容雨川把手指移到女人胸脯之下,插进了十字切口的交叉点,血液随着挤压重新渗了出来。“能够肯定凶手使用的刀至少有10厘米长。”
陆小棠写完一页,翻过。
慕容雨川抽回手指,继续说:“应该是一把非常锋利的刀。切口边缘十分光滑,凶手用刀刺进被害者身体时没有丝毫犹豫,就像我刚才说过的,当他开始行凶时,就很清楚自己要干什么,这绝不是突发性犯罪。”
“他到底是怎么干的?”陆小棠终于开口问。
慕容雨川停顿了一下,说:“他对自己的攻击手段相当自信。一刀垂直,一刀水平,然后在十字交叉的部分狠狠戳上一刀,最后一刀造成了受害者内脏大出血。”
“她是因为失血过多才死的吗?”
慕容雨川耸耸肩:“就目前的检查来看,这是最有可能的推测。从美奈子发现她到你赶回来,大约有十五分钟,我亲眼看见她临死之前发生了严重的失血性休克。”
陆小棠打了一个寒战。她俯视着那两个相互垂直交叉的巨大刀口。
“这个刀口会有什么含义吗?”
陆小棠的话让慕容雨川陷入沉思,他研究着伤口,最后说:“我不知道,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但是从法医学的角度,看不出这个伤口能代表什么具体含义。”
“或许凶手通过这种办法来传递一种信念。比如说,《沉默的羔羊》里凶手在死者口中放入蝶蛹。”
“呵呵,那是艺术上的夸张。在现实中,人的动机很多时候并不会比动物深刻。何况……”
“嗯?”
“何况,要是只为了强暴杀人的话……”
“什么?你是说她被强暴了?”陆小棠仔细观察着李淑珍的尸体,想看出明显的痕迹,“你找到什么证据了吗?”
“没有。我是说现在还没有。我只是通过受害者手腕上的擦伤猜测,她曾经被按在了地上。凶手那个时候一定在干什么。当然,更加细致的线索得在验尸间里通过尸体解剖获得。那就是乔凯的事儿了,不过要是可以的话,我很愿意跟他合作。”
“哦。”
“最后,我得给你一个建议。你必须想尽办法尽快抓到这个凶手。”
“这我当然知道。”陆小棠合上笔记本,塞回衣兜。
“不,也许你并不是真明白我的意思。”慕容雨川的眼睛直视陆小棠的眼睛,“你刚才假设凶手带有某种信念作案,我想了想很有道理。这并不是一次偶然的作案,看看这具尸体,想想她的尸体被如何小心地隐藏在隔间里。”
陆小棠神色黯然地叹了口气:“如果我不离开餐厅的话,她就不会死。”
“这不能怪你,你又怎么能预料到凶手会出现。何况,即使你在这里,可能凶手也仍然会作案。”
他顿了顿,“杀死李淑珍的人,事前一定作了周密的计划。他的目标很明确,他知道到哪里才能够找到她。他暗中跟随她进入卫生间,在一个餐厅里实行如此凶残的杀人手段,竟然没有人觉察。这是一起有计划有步骤的谋杀。凶手是在通过这种方式向整个社会发起挑战。”
陆小棠沉默半晌。她明白慕容雨川的意思,她不是没有遇到过类似的案件。他们现在面对的不是一个一时起意的业余杀手,这个人是把整个作案过程当作一种艺术来享受。
“这样的人除非抓到他,否则是不会停手的。”陆小棠说。
卫生间的门被人推开,一个戴着黑框眼镜、文质彬彬的男子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个铝合金外壳的勘察箱。
他不到30岁的年纪,气质很像一位高等学校的教师。
面对惨不忍睹的凶杀现场,他的反应倒是十分平静,也许是见得太多早已习惯了。
“乔医生,你来了。”陆小棠说。
乔凯点点头,他的眼睛落在慕容雨川身上:“他是谁?”
“噢,他叫慕容雨川,我一个朋友,C市医科大学法医系硕士研究生。”
“法医系?”乔凯的眉头微微皱了皱,他上下打量着慕容雨川。当他看见慕容雨川手里拿着一副沾血的乳胶手套,脸色沉下来,“陆警官,你是说他正在进行尸检吗?”
“案发时他恰好在现场,又是学法医的,我想在你赶来前先让他检查,对案情更早地有一个了解。”陆小棠解释。
“你认为他的判断可信吗?”乔凯冷冷地问。
“他毕竟……”
“他毕竟是一个没有经验的学生。他在这里一旦破坏了案发现场,将给我们的侦查工作制造难以想象的麻烦。你可是一个专业的刑警,这一点你不会不懂。”
陆小棠脸上一阵阵发烧:“对……对不起,乔医生,这是我的疏忽。”
乔凯平时在工作上和陆小棠的关系还算不错,他没有说更多的话,只是摇头。
慕容雨川这时从地上站起来,走到乔凯面前。两人的身高相差无几,都是消瘦身材,只是气质大相径庭,乔凯严肃,慕容雨川散漫。
他漫不经心地对乔凯笑了笑:“经验有时候并不代表正确。在没有更正确的情况下,错误也可以成为一种经验。”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乔凯脸色微变。
“没什么,呵呵,我下午还有课。”慕容雨川摆了摆手,绕过他走出卫生间,“祝愿你们早日破案。”
“你站住。”乔凯忽然说。
“干什么?”
“你认识陈明轩教授吗?”
“他是我的导师。”
“是吗?怪不得这么张狂!下午请你也来公安局,我在法医室等你。我想看看陈教授的高徒有什么过人的本领。”
慕容雨川之后私下里问陆小棠:“他怎么认识我老师?”
“他两年前几乎是和我同时调到市局工作,当时陈教授即将退休。退休前的两个月里,陈教授带着他参与了两桩命案的侦破工作。陈教授对他似乎不太满意。”
“为什么?”
“具体我也不知道,好像是认为他太感性,他在面对尸体时会情不自禁地流泪。教授认为他不适合做法医,曾经向局长反映,建议调派其他人来工作。乔凯后来是经过了不断地努力才把自己锻炼成一个遇事冷静沉稳的出色法医。”
“原来他是一个小心眼的家伙,把对我老师的不满转嫁到我头上。”
“也不能这样说。他其实是一个很优秀的人。”
“听你的话好像对他很有好感。”
“我的确很钦佩他。”
“他刚才那样折你的面子,你都不在意?”慕容雨川心说,我要是敢那样对待你,现在早躺医院里了。
“人家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吗。我就是太不把你当外人了,才会犯错误。”
“原来你心里面跟我很亲近啊!”慕容雨川重新打量起陆小棠。
“我才不会和你这个变态亲近!”陆小棠一拳把慕容雨川捅了个趔趄。
14:47,公安局,刑警队
“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如果你不去约见李局长的女儿,她就不会死?”武彪面色铁青地看着陆小棠。
陆小棠忽然感觉这顶帽子扣得很重。
“可能凶手早已经盯上了被害人,我与她见不见面结果都一样。”陆小棠说。
“你凭什么证明你的观点呢?假设,是吗?我们是警察,我们就要对自己的一言一行负责任。更何况你是重案组副组长,你更要以身作则。”
陆小棠沉默了。
“李局长还不知道这件事,我不知道该怎样跟他说。你鲁莽的行为造成了难以挽回的后果!”
如果他的说法成立,她这个比他小20岁的得力助手就会被一脚踢到基层去当一名巡警。陆小棠脑门冒汗,咬紧嘴唇,继续保持沉默。
“武队长,乔验尸官那边已经准备好了。”警员曹青站在门口报告。
他看了看屋里的两个人,犹豫着问:“要不要现在……”
“让乔凯先等着,我去请示一下李局长。”武彪离开座位,看了看陆小棠,没说什么就离开了。
曹青看着武彪气呼呼的背影,吐了一下舌头,关切地问陆小棠:“组长,你还好吧?”
曹青从警校毕业不到两年,一年前从巡警队提拔到刑警重案组,还是一个容易脸红的大男孩。
陆小棠只能做出一个满不在乎的微笑,看着她,曹青脸又红了。
15:02
平时阴冷空荡的地下一层人忽然多了起来。
这里人一多,就说明城市里又多了一个冤魂。怨恨的魂魄在城市上空徘徊,俯视着自己的肉体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归处。它不再感到疼痛,它只有愤懑。直到真相大白时,它的魂魄才会消散在苍茫里。
陆小棠看见李峰局长站在法医室门外,她感到有一种愧疚。她硬着头皮走过去。
年过半百的老人依然保持着一贯的威严,只是眼睛里压抑着深深的哀恸。
李淑珍的尸体平躺在解剖台上。乔凯给她盖上了一个白布单,只露出死者的脸,漂亮的一张脸此刻却呈现出了一副歪扭、怪异的表情——那是定格在死亡前最后忍受的痛苦。
相比而言,这张脸依然比恐怖的刀口要好看得多。
李峰缓慢地把目光从女儿的脸上转移到陆小棠脸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小棠实在不知应该如何回答。因为问话人根本不需要解释,李峰冰冷的眼神足以说明一切。如果此时此刻,把陆小棠和解剖台上的李淑珍调换一个位置,他心里会不会觉得好受一些?
这时有一个声音慢悠悠传来:“我可以解释得比她更清楚,我是第一个到达案发现场的人。”
说话的是一个站在角落里身材高瘦的年轻人。他的声音不大,但是在鸦雀无声的环境里听得很清楚。
李峰甩脸一看,他从未见过这个人:“你是谁?”
“慕容雨川。在C市医科大主修法医。”
李峰抬起眼睛审视着他。慕容雨川丝毫不怯场,脸上带着一抹懒散的微笑。
李峰的眉毛慢慢皱起,刚要说话,不想慕容雨川率先开口:“李淑珍平时习惯去麦当劳餐厅。我和陆警官去见她,还是她领我们去那家餐厅的,这根本没有打乱她的作息习惯。她碰到凶手只能怪她的运气实在不好。”
李峰脸上的肌肉略微跳动:“运气?”
“像这样的凶杀案,电视、报纸里三天两头的报导,谁碰上都只能自认倒霉……只不过这一次碰巧是您的女儿。”
李峰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张了几下嘴,才说:“武彪、乔凯,那你们就开始吧。之后把完整的案情报告拿给我看。”说完拂袖而去,竟是被气走了。
慕容雨川朝陆小棠耸耸肩,做了个鬼脸,然后跟乔凯走进了验尸间,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因为被慕容雨川高大的身子挡着,旁人都没注意到。
陆小棠这才发现,那个日本女孩居然也像尾巴似的跟来了。美奈子已经把那身被血弄脏的衣服脱掉,换上了一套圆领绒毛衫、学生裙,小巧的脚掌踩着松糕凉鞋,可爱得像一个玩具。
陆小棠不得不承认这个日本小丫头的确很会打扮,不过穿着这幅行头进验尸间也着实别扭。
重案组的人来了一部分,武彪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好像死的人是他女儿。
慕容雨川凑到陆小棠身边,低声问:“我走了之后你们在卫生间里又发现了什么吗?”
“我们在坐便器下面找到了她的眼镜,镜片擦得很干净。”
“隔间的门呢?”
“一无所获。你想,那是公共卫生间。上面有上百个不同的指纹。”陆小棠说着从兜里掏出一摞照片,在慕容雨川眼前晃动。
那是尸体各个部位的特写,以及慕容雨川、美奈子、陆小棠的血鞋印和血手印。
“希望我和美奈子没有破坏犯罪现场。”
“那是意外。”陆小棠说着,转脸看着其他人。
武彪在那边严肃地下命令,乔凯和警员们做尸检前的准备工作。
陆小棠重新整理自己的思路:“不管凶手到底是谁,他很清楚自己的行为。他知道李淑珍总是中午去麦当劳餐厅就餐,甚至知道她具体什么时间去。我们上午和她见面并没有打乱她的日常习惯,凶手因此得以按计划实施犯罪。我刚刚调查过,李淑珍本身是一个高度近视,而且有夜盲病,在昏暗的卫生间里,她的视力一定非常差。我还询问过餐厅经理,大约在中午12点30分到下午4点这个时间段里,顾客最少。凶手显然也知道这一点。”
“你认为凶手是提前埋伏在女厕所里等她?”慕容雨川陷入了困惑,因为有些地方出现了矛盾。
陆小棠按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了下去:“看上去像是这样。并且,凶手不可能在作案之后从正门离开。当时餐厅客人那么少,那样很容易被认出来。”
“可是那里是一条死路,只有厕所窗子能够逃走。窗外都装有铁栏杆,他有什么办法出去?”
“那是你观察得不仔细。女厕所的窗户上的确有栏杆,但是,男厕所窗上的铁栏杆早就断掉了,连插销都坏掉了,窗外是一条背街的胡同。我可以肯定凶手进出都是通过男厕所的窗户,男女厕所紧挨着,他只要小心一点穿过走廊,就不会被人发现。”
“所以,你要找的人是一个了解她日常活动,并且十分熟悉周边环境的人,特别是熟悉这家麦当劳餐厅的人。”
陆小棠陷入了沉默。按照这个思路分析下去的话,凶手并不是一个流窜作案的罪犯。他可能就住在附近,甚至天天趴在阳台上看着麦当劳餐厅进进出出的客人。
乔凯从消毒柜里拿出一件干净的白色大褂穿在身上,接下来套上乳胶手套。
丁兰把消过毒的解剖器械按顺序盛装在一个方形大托盘里,放在紧邻解剖台的实验桌上。
“我要开始工作了,你们可以到外面等。”乔凯说。
重案组的警察们乖乖退出了验尸间。让他们抓捕犯人,无论面对的是多么凶残的亡命徒,他们都会舍生忘死地冲上去。然而,面对着一个完整的人,被一刀一刀切割开,他们却无所适从。那是一种不一样的感受。这种缓慢而阴冷的恐惧不是谁都能够承受的。法医是一个例外,做法医的人未必是一个勇敢的人,但肯定是一个“变态”的人。
屋子里还剩下乔凯、丁兰、武彪、陆小棠、慕容雨川和美奈子,每个人都按照要求套上罩衣、鞋套及手术帽。
慕容雨川找了一副乳胶手套悄悄戴上。美奈子站在他身旁,如临大敌般瞪着眼睛。
乔凯看了看手表,15:30。
他走到解剖台前。
瓷砖镶嵌的解剖台固定在水泥地上,台面四周凸起,像一个很浅的水池,死者头部方向有一个洗刷用的水龙头。李淑珍头枕着橡胶块,凹凸有致的躯体呈现在白布单下。
乔凯掀开白布单,女尸敛阖双眼,脸上痛苦的表情比之刚才似乎松弛了些,仿佛是在熟睡,唯有右脸颊上的黑色肿块十分醒目。
他把白单掀开到女尸脚下,整个躯体暴露在冰冷的弥散光下。
从案发现场到公安局的搬运过程使尸身上的伤口变得更加醒目,好像巨大的张开的嘴巴。锋利的十字形刀口把尸体的躯干纵横切开,刀口的形状几近完美,伤口边缘的皮肤已经皱起,把交叉处的裂口清晰地暴露出来。
经过了一两个小时,伤口颜色已经开始变深,呈现出黑色。
“她身上没有太多脂肪。”乔凯仔细观察着女尸肚皮上的裂口说。
由于切割得很深,皮下的脂肪和肌肉组织都已经外翻。
“大肠上有裂口,裂口边缘光滑,是被利器划破的。目前还不知道凶手是故意这样做,还是一种偶然。”
他指着交叉处的伤口说:“这里也被刺了一刀,穿透了身体。仔细看,能够发现伤口边缘有细微的条纹。可以想到,凶手把刀子插进被害人身体后,用力转动,这样加速了流血速度。”
乔凯比划着,继续说:“我检查过案发现场的厕所隔间,木板上沾着血迹和粪便,她的手掌上也有。可见被害者被划开了肚皮之后,意识仍然清醒,她用手本能地按住伤口,想要止住流血。”
“唔——唔——”美奈子再也控制不住,奔向房间角落的水槽呕吐起来。
“是谁把这个小姑娘带进来的?把这里当成了什么地方?”武彪瞪起了眼睛。
陆小棠尴尬地笑笑,走过去扶起了美奈子。
“对不起,给大家添麻烦了。对不起……”美奈子涨红着脸,一个劲儿鞠躬道歉。
“喂,你干什么?”
乔凯严厉的声音把人们的注意力吸引到他那边。
他的眼睛正盯着慕容雨川。刚才人们都在看美奈子的时候,慕容雨川溜到了解剖台跟前,用一只手摆弄着尸体。
他的手掌贴着尸体皮肤慢慢移动着,就像情人一样温柔。
陆小棠的脊背一阵阵发冷。
如果没有其他人在场,她肯定会痛揍这个变态一顿。
慕容雨川的眼睛有意无意地接触到陆小棠的眼睛,陆小棠感觉他的眼神里似乎隐含着某种深意。
乔凯整理好自己的思绪,继续对尸体进行检查。很快他又有了发现,他用手指轻轻拨动锁骨下面的伤口:“刀子是从这里刺进身体,创角呈现V字形状。毋庸置疑,这是一把双刃刀。现在大部分记录在案的街头流氓都喜欢用带有大锯齿和血槽的猎刀,或者军刺。这个特征可以对案件的侦破提供一些线索。”
“的确。”武彪点点头。
乔凯俯下身,用左手从托盘里拿过一个镊子,夹了一点酒精棉,把交叉处伤口表面的血污擦掉。
在光线充足的验尸间里,伤口比起他在案发现场看到的清楚多了。
“伤口边缘有摩擦过的痕迹。估计是刀柄冲压在皮肤上造成的,凶手的这一刀使足了力气,想要致受害人于死地。刀刃的长度不短于10厘米,刃宽3厘米左右,没有刀锷。凶器具体的技术数据,我会写在报告里。”
“这点很重要。”武彪点头。
“如果我估计的没错,等一会儿我打开她的胸腔,可以看见脊椎骨上剥落的碎渣。现在我把手指伸进伤口……嗯,能够摸到一些不太规则的细碎的硬物,应该就是断裂的脊椎骨碎片。”
“倘若我们幸运的话,可以发现更多凶手留下的痕迹。”他抬起头看了看武彪和陆小棠,确信他们都没有了疑问才继续,“这一刀除了刺得深以外,还可以发现刀刺的位置并不是与死者胸部垂直的,大约成45度斜下方向。可以认为凶手当时处于较高的位置,向下刺出的这一刀。他当时的姿势应该是站立。通常情况一个人要想以站立姿势蓄力进攻的话,双腿会弯曲,肩膀略塌,因此推测他的身高在一米八零到一米九零之间。”
他斟酌着自己的描述,仿佛亲眼看到了案发的情景:“凶手当时站在被害者面前,双腿弯曲,从身后抽出锋利的刀子,向后伸展胳膊,蓄积力量,用力刺进死者的胸口。”
美奈子一眨不眨地瞪着眼睛,出神地看着乔凯绘声绘色地描述,当他的目光突然转移到她脸上,她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陆小棠左手托着右臂,右手拄着下巴。走到尸体近处打量着伤口,问道:“为什么凶手不刺她的心脏呢?”
“问得好。”乔凯向陆小棠投去赞赏的目光,“大家都知道一个人心脏所在的位置并不在胸部的正中央。所以,当你在一个人的身体上切割了十字形状的伤口,你如果再要刺她的心脏,就会破坏了这种审美学上的对称,这是其一。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心脏外面是由肋骨和软骨包围着的。即使是接受过专业训练的特种兵也不一定能够一击命中。那样他就很有可能得连续刺上几刀,那样我们就会看到不止一处刀伤。这样的话同样容易破坏十字形状的对称。”
在场的人都对乔凯的分析吃惊不已。没有人说话,目光聚集在他的身上。
美奈子也不像方才那样害怕了,不由自主地靠近解剖台。
这个文弱书生一样的男子能给人带来一种稳定的力量。
“没有问题我们继续。”乔凯说着,眼神从慕容雨川的脸上扫过。
“稍等一下。”慕容雨川说。
“你有什么问题?”乔凯轻轻推了推眼镜。
“我想补充两点。”
“什么?”
“我赞成你的观点,他不想冒险破坏了他那具有审美意义的杀戮方式。但不可否认,如果凶手直刺被害人的心脏,会造成大量失血,用不上一分钟,被害人就会死亡。凶手似乎有意避免发生这样的情况,他在控制血流的速度。”
“听起来好像很荒唐。”武彪冷哼一声。
“你知道心脏在什么位置吗?”慕容雨川问他。
武彪笑着拍了拍左胸:“别告诉我不对,小伙子。”
“正确。”慕容雨川不动声色,“你也一定知道肋骨是对称式排列的。”
“这小学生都知道。”武彪说。
“这叫什么?”慕容雨川敲了敲胸部正中央。
武彪怔了怔,脸色开始变难看:“你到底想说什么?”
别说他不知道,连陆小棠也说不清楚。
“那,那不是乳沟吗?”一个身材矮胖的警察不知道什么时候溜进了验尸间,他叫范晓鹏。
慕容雨川的眼睛有意无意往美奈子骄人的胸脯上瞟了一眼,美奈子下意识地低下头瞅瞅自己。
“它的学名叫胸骨。”慕容雨川收敛了笑容,“凶手的这一刀刺在胸部以下,十字刀口的交叉点,尽管刺得很低,但还是刺穿了胸骨剑突。我不相信这一刀是侥幸刺上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乔凯眼镜片后的目光显出了敌意。
“意思是说,如果你一定要在一个人的身体上刻出一个标准的十字图形,并且给他致命的一击。对某一类人群来说,这一刀刺在十字刀口的交叉点是最理想的选择。”
“人的胸骨有三个部分,”他在自己的胸部比划,“胸骨上部比较宽,称为胸骨柄。胸骨中部呈长方形,称为胸骨体。胸骨的下端是一个形状不规则的薄骨片,叫剑突。剑突在这三块骨头中最脆弱,当人长到30岁之后,剑突骨会逐渐钙化,变得坚硬。但在那之前,那里却是除了心脏以外人体躯干上最为脆弱的部分,因为里面是肺部的动脉血管,一旦破裂,血液会以一种稳定的速度外泄,因为部位很深,根本没有办法止血。所以,如果让我选择在一个不到30岁的人身体上刺一刀,并且确保杀死他的话,我也会在他的身上划出一个十字,再在交叉中心刺上致命一刀。”
陆小棠忽然接话:“你意思是说,凶手具备一定的医学知识。”
慕容雨川点头:“正是这样。或者说凶手有可能是一个医生。”
这个大胆的推断让在场的人目瞪口呆。
乔凯斟酌着,反驳说:“一个受过专业训练的人,比方说部队里的特种兵,他也有可能掌握相关的医学知识。”
他说的有道理,只不过特种兵掌握医学知识不是为了救人,而是杀人。
“但是有一个问题你没有考虑到,特种兵掌握的是最为迅速简洁的杀人方式。他绝对不会学习如何先在人体上画一个十字,然后在中间补上一刀杀死他。而那些仅仅懂得普通医学常识的人也不可能具备这种能力。”
乔凯的脸微微一红,过了一会才说:“也许还因为凶手不想损坏她的乳房。”
慕容雨川考虑着他的话:“我不知道,也许正像你所说的,那样的话就包含了个人的意图。说明凶手想通过这种杀人方式告诉我们什么。”
“割掉被害人的乳房,或者在上面戳几刀是强奸杀人犯们通常喜欢的手段。”乔凯说,“从犯罪心理的角度来说,强奸显示出的是一种力量。施暴者一般对女人感到愤怒,想要彻底征服,控制她们。然而,眼下这个罪犯并不像其他奸杀犯对待女人那样对待她,特意避开了彰显女性的器官,而要在身体其他部位切割。”
“强暴代表一种侵入。”慕容雨川接过话,“那是一种必然的心理暗示,不一定非得依靠蹂躏受害者。那与其说是生理满足,不如说是一种心理上的满足。如此深的刀口,特别是穿透身体的那一刀,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满足心理上的欲望,甚至更加强烈。”
也许感觉和这个法医学硕士生争论理论知识纯属浪费时间,乔凯闭上嘴,继续自己的检查。
慕容雨川漫无目地打量起尸体,最初在昏暗的案发现场看见尸体的影像与此刻无影灯下的尸体重叠在一起。
乔凯把头顶一个可折叠的长臂灯头向下拉,这样他能够更清楚地观察死者的骨盆。
慕容雨川看着死者的脸。
“发现什么了吗?”武彪问乔凯。
“她遭到过性侵。”
李淑珍坐在阴暗隔间的马桶上的情景出现在眼前。
她的两只手痛苦地捂着自己肚子上被割开的伤口。
她已无力呼救。
沾满鲜血的手按着木板,不让自己虚弱的身体摔倒。
眼镜掉了,她高度近视的眼前一片模糊,她完全看不清自己身体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么说,他先强奸了她。”
“是。而且,”乔凯深深吸一口气说,“凶手先是在被害人的身体上用刀子划开十字形伤口,然后把她按在地上强暴她,最后,把她放到抽水马桶上,在十字型的伤口交叉处戳出致命的一刀。”
他说出的话让验尸间里的温度降到了冰点之下。
无论谁都没有办法想象他们面对的到底是怎样一个凶手。
他也许连人都称不上。
然而,他的确披着一张人皮泰然自若地行走在人群之中。
也许他就住在你的隔壁。
下班回家,你们碰面时,他还会友好地微笑。
你偶尔有急事抽不开身,还会把孩子交给他照看。